母亲
2012-04-29刘杰
刘杰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有时梦里还会见到母亲,醒来时更加想念。
母亲生育了六个儿子,现在只有我们兄弟三个,母亲说在我哥哥之前夭折了一个,另一个弟弟在饥荒年代饿死了,最小的弟弟过寄给了本家叔叔,来往亲如一家,弟兄情分亲密,确切说,我们现在有弟兄四个。
母亲出生在大户人家,说是大户,其实也只是个中小地主,因为只有舅舅读了点书,母亲和我姨母都不识字。她们这个家庭非常忠厚,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特别敬重舅舅,特别喜爱姨母,在一起时,她们说说笑笑,温声曼语,亲和暖人,再苦再难的日子里也是如此。
在这样亲情氛围里走过来的母亲,对人格外和善,没见过她对谁恶言恶语过。因为从小的生活养成,母亲做农活是不行的,可纺棉织布却做得好,特别能织出各种花格布,多复杂的花格都能编织出来。记得小时候,一到春闲时节,家家拿出一冬天纺出的棉线,忙着浆染织布,母亲常被前后庄邻居请去钩挑出各样花布经纬来。
母亲与公婆妯娌间也处得很好,父亲排行老二,照常理母亲在家是比较难做人的,不过母亲对公婆孝敬,不叫爹娘不说话,做点什么好吃的总要先送公婆。对夫家兄嫂同样尊重,大家庭里的事总是听从兄嫂主意,不争功,不抢先。对夫家弟弟、弟媳和小姑子十分爱戴,不挑三拣四,啥事儿都是商商量量的,从未听说母亲跟谁过不去。
母亲对儿子们更是慈爱,把好吃的省给孩子,把好穿的缝给孩子。大冬天里,我常常看到母亲一大早做好饭,再去叫醒弟弟,把弟弟搂在胸前,用大衣襟裹得严严的,抱到锅灶前,烤热了小衣服再给弟弟穿上。小孩子夜里往往会尿床,母亲生气了也会照屁股打去,吵上几句,然后会拿件破布垫上,自己躺在上面,把孩子放在她刚睡过的热腾腾的地方。
母亲的善良渗透在生活中的许多细节。有次我借王庄大爷爷家的铲子,参加生产队收麦子,这种铲子有个长长的杆子,一个人抓住麦子一个人铲,两个人协调合作,收得又快又好,干活中有很多乐趣。晚上大爷爷让人来拿铲子,我一听说不大想给,因为归还了我就没有干活工具了。我问母亲怎办,是不是说找不到了,母亲看看我反问一句:“你看该咋说?”我看着母亲诚恳的眼神没敢撒谎,等铲子被拿走了却委屈得哭了起来,母亲笑着说,人家的东西让人家拿走有啥哭的?
后来,舅舅和姨母相继去世,母亲的悲伤是可想而知的,而对她打击最大的恐怕还是小儿子的饿死。大饥饿来临时,在山东枣庄教书的父亲带走了哥哥,家里就剩下母亲、我和小弟弟。还在吃奶的小弟弟,常常因为吃不到奶水而哭闹。母亲整天要参加集体劳动,那天干活回来,发现小儿子已经饿死在被窝里。母亲抱着小弟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也站在门口大哭,婶婶大娘们闻讯赶来,好劝歹劝才从母亲怀里拽走弟弟,然后交给本家四爷爷草草埋掉。
母亲好像天生就是奔磨难而来,由于父亲和哥哥不在家里,没有顶梁柱,善良和隐忍换不来少许的怜悯和关爱,孤独的娘俩个常常受族人欺负。刚刚记事的我真的记不起太多,但有几个小片段却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做不好农活的母亲,常常被生产队罚晚收工,我就站地村头苦苦等待,而走进家门母亲还要遭受婆家一些人的白眼。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得罪了这些人,本该称她为嫂子的女性们,还有本该称她为婶母的侄子们,如恶狼般一起围上去,丧心病狂地撕打她。
一群人又是用脚踹,又是挥手抓,先是在院子里打,后来又打到院外,天刚下过雨,母亲被打倒在泥水里,衣裳袖子被扯掉,衣襟也被撕破。我还小,只知道跟在后边哭,却无力保护自己的母亲。王庄的大爷爷赶来,大骂这些人不通人性,喝斥他们住手,说难道非要把人打死。我记得,母亲在大爷爷家躲到天黑才回来,什么也没吃就睡了,我怕母亲想不开寻短见,就一直抱着母亲的脚不敢睡着,后来醒了发现母亲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境况直到父亲从山东调回老家才彻底改变。那时,父亲回来听说母亲挨打的事非常生气,睡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要爷爷奶奶给个说法,让兄妹来道歉,质问他们,是母亲做错了什么,是惹两个老的生气了吗?对兄嫂不敬了吗?还是对小姑子、子侄们耍蛮了吗?都不是,他们也说,母亲就不是那样的人。哥哥气不过,也要找他们算账,母亲拦住了哥哥,又去说服父亲,不就是欺负俺娘俩个人少吗?你们都在家,谁敢?
父亲为此调回了老家县城,每周回家的日子会给我们带来好吃的,带来欢笑声,带来一家的其乐融融。不久,大家庭划成了几个小家庭,爷爷奶奶将原来的老宅院留给了我们,父亲决定拆掉老屋盖新屋,把草顶换青瓦,已经上了初中的我特别兴奋,一放学就参与劳动,拉土抬夯打地基,挑水和泥垒屋墙,架梁上瓦画檐壁,半年多下来,当四间高大厚实的瓦房建起来时,简直就成了我们最为快乐的殿堂。
在新屋里,母亲生下了现在的四弟,那时正值盛夏,酷暑难当,而新起的房屋潮气很大,母亲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眼看无力再养育四弟,只好过寄给本家叔叔。母亲给四弟做了几套小衣服,让叔叔把他抱走,以后母亲每天给四弟喂奶,大了也把家里的好东西留给他,可就不教他叫娘,只让他喊大叔大婶为爸妈,母亲说是叔家养育了小四,就得教他跟叔家亲。
哮喘病一直折磨着母亲。几十年里,不知吃了多少药,用了多少土方偏方,不知喝了多少苦水,都没能让母亲远离病魔。为了减轻母亲的劳累,从小就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我,几乎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承担下来,放了学就割草拾柴,喂猪喂羊,洗衣做饭。上大学了,工作了,也想方设法给母亲带些药品回去。父亲退了休,母亲享福了,我时不时会打电话给家,老父亲每次接了电话就会说,放心吧,你母亲身体很好,之后嘿嘿一笑说,你接下来的一句话肯定是问母亲身体还好吗,不如赶快告诉你。
后来我到山西工作,母亲日夜牵挂在心,一向吃了晚饭就睡觉的她,时常要看看新闻联播后面的天气预报,天冷了,降温了,要不要加衣裳,总是念念叨叨。一次我回皖探亲,专程回了趟老家,一进院子父亲就笑了,说你母亲的梦还真灵呢,说想你你就来了。母亲说,是啊,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清清亮亮地看着是你来了,快到家门口了还一个劲地往前走,急得我就喊你的小名。父亲被吵醒了,就说母亲这是想儿子了,估摸着快来了,看,就真的回来了。
陪母亲住了一天,她说啥福都享了,就是没坐过飞机,一直想说又没说,怕儿子们多操心。我说,好吧,我们来办。我和哥哥商量后定了个路线,让父母亲从老家坐火车到北京,我从山西到京城接上住几天,看看天安门,看看故宫,再让他们坐飞机到南京,哥哥从那里接回家。在北京的那几天,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风大气候冷,父亲拉着母亲的手,一会给她扯扯衣襟,一会给她扣扣衣领,我悄悄地拍了几张照片,记录下了那些永远难忘的镜头。
我爱我的母亲,因为我从小就和她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在山西的两年里,我最担心的是母亲的哮喘病,最想回到她身边好好尽几年孝,最怕的是她会撑不到我回到安徽。然而,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母亲连句话都没多说,坐在家里突然就没了气息。电话打到我的住处,我觉得天塌了,地陷了,连夜往老家赶,几经转折第二晚上才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院落。母亲睡在生冷的冰棺里,一家人不让开棺,直到火化时我才看到母亲最后一面。我爆炸似地喊了一声:“娘!”我知道,这无疑是对慈母的最后一次大声呼唤。之后兄弟几个抱着母亲的骨灰回家,一路上捧着母亲带着微温的骨灰盒,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我爱我的母亲,她不光给了我们生命,还给了我们一生的财富。能吃苦是母亲留给我的第一财富。记忆中母亲吃了许多苦,可她从没说过苦。饥馑年代里她找野菜树叶为我们充饥,上学时把少有的一点白面包在我们的黑面窝头外面,再破烂的衣裳她会缝缝补补让我们穿得好看些。一次割草她逮了只小兔子,高兴地马上赶回家,给我们好好解了一顿馋。
不惧难,同样是母亲留给我们的财富。过去的苦日子里,不光没吃的穿的,烧柴也是奇缺,母亲夜里一听到刮风下雨半夜就会起来去搂柴扫树叶,冬天里还要到地里捡拾冻坏的烂红芋,能吃的用来充饥,不能吃的就晒干当柴烧。再艰难的日子里也没见母亲皱过眉头,平静地面对生活的坚韧意志,帮她与苦难作斗争,也帮她顽强地与病魔相抗争。
不用说,仁爱是母亲留下的最大财富。母亲不信佛却有着菩萨般的心肠。她爱帮助人,别人有什么难事找来,她都要想法搭个帮手。我想母亲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曾经有过的屈辱,可在我们工作之后,那些曾经欺负过母亲的会为他们自己的事,或者他们子女的事找上门,每当听到儿子稍微的怨愤时,母亲都会淡淡地说,过去的事啦,还不是一家人亲吗?母亲的宽厚仁慈,带来的是大家庭的和睦,以后的日子里,一大家人对母亲都非常好,那种发自内心的体贴和照顾,让我感到了大家庭的温暖。
母亲把财富留下走了,让我们想起她就十分难过,十年来儿子就未曾减轻过一丝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我们想你!
愿母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