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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老酒”《芙蓉镇》

2012-04-29盛湘颍

农家书屋 2012年6期
关键词:芙蓉镇石川谢晋

盛湘颍

1967年出生于上海的石川,虽只经历了文革的后半期,但因专职于历史研究,他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比一般人更多。对自小在部队大院生活、成长的石川而言,《芙蓉镇》诠释的特殊年代里人在极端压抑的环境中的挣扎求生,给他的共鸣或有一部分在于1990年大学毕业之际个人理想难以自由实现时的压抑。

胡玉音的苦难在于她想活得更好

记者:《芙蓉镇》借人物命运演绎乡镇生活变迁,展示了1963年至1979年期间的社会变迁和人民生活的沉浮。在这些特定的时段里,农村人的真实生活是怎样的?

石川:文革后期,有很多农村人吃不饱,生活很苦,买米买面要粮票,农民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农民不能有自留地,就连养鸡、鸭都要藏起来,农村没有市场,不能自己出去做小买卖,农产品也不能交易。谁要交易谁就是搞投机倒把,就跟胡玉音一样。我们家在部队大院,我小时候常看到很多农民偷偷摸摸背个麻袋混进大院,袋里装着他们偷偷种养的红薯、玉米、鸡,还有鸡蛋,跟大院里的人换粮食或粮票。我妈妈给农民一小包米,大约五六斤,就可以换一大堆红薯。换完以后,我妈还会再给他们几个从食堂打的馒头。那些农民高兴得了不得,一个馒头,自己掰一点吃了,剩下的,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带回家给孩子吃。

那时候的农村人也没什么太多的精神追求,第一追求就是吃饱肚子,能保证一家人不饿死,就算成功了。农村的男孩长到20多岁,能够讨个老婆,生个儿子,大概是最高的理想了。除此之外还能想什么?想其他的别人就认为你是疯子。胡玉音有这么多苦难,就在于她不满足于现状,她想活得更好。当时的政治否定这种欲望的合理性,是一种扭曲的政治,最终被历史给抛弃了。

记者:当时的人是怎样奋力改变命运?

石川:有很多,但这种人往往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芙蓉镇》影片中那种人对人的压迫,和人在那种极端压抑下的挣扎求生,让我产生共鸣,每个人的体验也许不一样,但都能从影片中找到自己。我是来自部队大院的孩子,当时的生活水平相对较好,1975年我们家买第一台电视机,9吋的,100多块钱,刚好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那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不过36块钱。但同样的,我也会感受到实现个人理想时的压抑。一个开放的社会,是尽量多的考虑、满足个人选择的多样性,某种程度上能满足你自己未来的一种想象。但那时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一样的,到我1990年大学毕业,还是没有选择,个人要服从国家和社会的需求,国家统一分配,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们这一批从西南师范大学毕业的人,绝大多数都去当中学老师了。我们学校在重庆的北碚,我那时看着地图发呆,重庆在世界地图上才芝麻大的一个点儿,北碚在哪儿?世界那么大,我却在一个地图上都看不到的地方。当时墙壁上一边是灯的开关,一边是世界地图,我用大拇指按着重庆这个地方,啪的关了灯,这样一比划,看看胳膊最远能够着什么地方,打开灯一看,是纽约。然后我说,我要去这个地方。那时是1991年,1998年我就到了纽约。我花了7年时间来完成这样一个动作,没有改革开放,我实现得了吗?

谢晋的挣扎在于博弈人性的善恶

记者:根据您的研究,谢晋拍摄《芙蓉镇》的动机是什么?

石川:谢导对文革题材的作品的确比较敏感,这跟他个人的经历肯定是有关系的。但谢导只是从从历史反思的角度去创作,并不能说每一部片子,都跟他在文革中的个人生活和家庭的遭遇相联系。主要还是古华的小说《芙蓉镇》影响比较大。1981年,文学杂志《十月》发表了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小说问世后,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强烈轰动,并于次年以高票荣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

这部作品带给谢晋的,除了心灵、情感上的震撼以外,更多的还有一种对自我灵魂的反思和拷问,他在小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胡玉音、秦书田、李国香、王秋赦、黎满庚、五爪辣……在这些人物的灵魂深处,谢晋看到的全都是自己。他说:“我看小说时,过去那些阻碍我们进步、阻碍我们发展、阻碍历史前进的,我们的人民为之付出的代价,我们走过的许许多多弯路和教训,一下子全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出来……王秋赦引起我的思考,李国香引起我的思考,秦书田引起我的思考。人民的苦难,民族的辛酸,沉痛的代价,我自己的亲生体验,使我学会了思考。”

记者:《芙蓉镇》如何呈现人性善与恶的博弈和较量?

石川:实际上,当时谢晋处在电影的一个转型过程中。此前,电影中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都是非黑即白、非正即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谢晋那个时代的文艺观都比较开放了。《芙蓉镇》中,秦书田和胡玉音虽然是右派,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中,他们也有对爱情的渴望。李国香和王秋赦也有爱情,有人觉得他们的爱情扭曲或不自然,只是那个时代留给人的一种印象而已。倒退十年,电影是不会描写正面人物的爱情的,它会写反派人物的爱情,并且写得很丑恶。同时,正面人物的感情跟反面人物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不是从人性的角度而是从阶级性的角度去看待人。

谢晋的伟大之处在于,《芙蓉镇》中虽然还分成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但他都写了情爱,只是把正面人物的情爱写得非常美好,一边扫街,一边跳华尔兹舞,“要像牲口一样活下去”的箴言,他用一系列镜头渲染正面人物的情爱。同时,他也写了反面人物的情爱,只是用了另一种手段。李国香一边啃鸡腿一边喝酒,更多的是写一种邪恶的欲望。这两个人年龄不合适,长得也不好看,她与王秋赦在一起像动物一样的苟且。这样的写法在当时已经是一种进步了。他看到了人性,尽管这种人性在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身上是有区别的。

后来,《芙蓉镇》这个片子拿到国外去播放,老外就有不同的看法,为什么写胡玉音和秦书田的爱情,你用一种歌颂的、美好的眼光去看待,到了李国香那边,就是一种嘲弄的、贬低的视角去看。现实中,每一个人都有爱情,没有正反派的划分。所以说,电影和现实生活是有距离的。现在这种距离越小,电影越来越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来塑造人物。这跟谢晋的时代,又完全不一样。现在回看徐松子扮演的李国香,有人会觉得夸张,但要回到1986年的时代来评价这个人物,你就会觉得徐松子演得相当准确,一般的老百姓心中,极左路线的女干部就是那个样子,这种表演是值得认可的。同样一部作品,不同的时代去看,会有不同的感受。

记者:《芙蓉镇》为什么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

石川:因为它反映的是人的命运和情感,谢晋的电影跟政治有关,但都不是从正面讲述政治,而是突出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的美好情感和心灵。这跟中国当时文化界的思潮是有关系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复归。政治只是一个背景,人的命运变化起伏,是由历史背景的变迁造成的。

其实,古华的小说写的还不是最典型的农村,而是一个处于城乡边缘的小镇。《芙蓉镇》里不同的女人拥有不同的性格,精明能干的胡玉音就属于农村里比较出挑的女人,人精,或者说人尖子;李国香也很典型,她是农民出身,但她有一个国家干部的身份,吃皇粮,不用自己吭哧吭哧、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有点小小的特权,在普通的农民面前有一种优越感,她这种人跑到上海这种城市,不仍然是个农民吗?

过去,现实主义小说,评价文学价值高低的一个标准是看人物是否具有典型性(寓共性和个性于一体),个性是否鲜明,是否体现了大多数人的共性。比如,胡玉音虽然是一个有着特殊经历、具有鲜明性格的个体,但她的命运和遭遇,代表了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民的共同遭遇,是一种共性。古华的小说为什么能获得第一届茅盾文学奖,就是因为它像史诗一样描述了将近20年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熟悉的湘西人的生活。在这之前的《边城》代表的是北伐时期的湘西,文革时代的湘西就是古华这本小说中描述的了。

上世纪80年代前后类似的作品很多,比如再早一些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也是反映文革时期的农村,还有《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都很优秀。但那些电影多多少少都在描述极左路线怎么给人带来痛苦,《芙蓉镇》能跳出来,是因为它是这一批作品的集大成者,它集中体现了这一批电影的历史追求,是优秀中的佼佼者,就是因为它对人物命运、性格、情感的把握和刻画都要高于其他作品,更加打动人心,因此影响也更广泛。

有一次,作家韩素音来大陆访问,她问谢晋,《芙蓉镇》拍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谢晋回答:“这个片子看完以后,要像喝了我们家乡的陈年花雕一样,平淡入口,不觉自醉……”谢晋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是得意。之后,他逢人便说,《芙蓉镇》将是一部具有“花雕境界”的电影。

记者:《芙蓉镇》留给人的反思是什么?

石川:《芙蓉镇》代表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的一个高度,因为它跟老百姓的共鸣实在太强烈了,每个人都可以从电影中看到自己的生活。今天还有这样的电影吗?把今天的电影拿来比一比,看看有没有一部电影可以达到《芙蓉镇》这部电影播放时万人空巷的状况。

谢晋为了找到《芙蓉镇》的场 景,让摄影师、美工师跑了7000多公里的路,把整个湘西14个县100多个乡跑了个遍他可以把湘西的整个房子拆了,给每个砖瓦编上号,用车皮运到上海,重新搭起来。今天还有人这么拍电影吗?所以我不说它给人的反思,我就提醒大家,稍微比较一下。

谢晋有个外号,叫“榨汁机”,他把每个人的潜能充分调动起来。拍摄《芙蓉镇》的时候,谢晋每过几天就要检查演员的创作笔记,他会用两种颜色的笔在上面进行圈点或批注,红色的圈圈或杠杠代表他满意,而绿色的叉叉或波浪线表示他不满意。有一次,谢导对祝士彬(片中王秋赦的扮演者)提出要求,让他为人物设计一些小动作,表现这个人物身上特有的流氓无产者的习气。祝士彬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为人物设计了一个玩弄木雕人偶的动作。谢晋导演在检查演员创作笔记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设计,在它下面重重划上一道红杠,表示对它的认可和赞赏。后来,剧组的美工师做了一个小木头人,一开始用的是黄杨木,后来大家一想,一个单身的懒汉怎么可能玩这么高级的木头?于是把农村大铁锅上的锅灰给铲下来,裹在炉灰里蹭,弄得脏兮兮的。现在谁会这么演电影?

芙蓉镇的转折在于不要过度开发

记者:电影《芙蓉镇》带动了芙蓉镇的旅游业,您对芙蓉镇的发展有什么好的建议?

石川:过度开发其实非常不好。芙蓉镇的旅游景点其实比湖南凤凰要单调一些,凤凰有一个古城,有一条猛洞河,可以划船,河穿城而过,风景比较漂亮。沈从文的《边城》,以及他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都为凤凰的旅游发展帮了大忙。但湖南的芙蓉镇在河的一边,另一边是荒地,它的主要景点就是一条街道。芙蓉镇这个地方,城即是景,景即是城,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街,很窄,没有太大空间发展。

旅游景点的发展必须满足游客的玩、住、吃、行,芙蓉镇的饮食没有问题,包括电影里出现过的米酒,都不错,但交通、住宿问题得解决。发展旅游,首先要保证当地老百姓自然的生活状态,让他们按自己的方式在那里自然地生活。游客到湘西,是要体验当地自然的风土人情,是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不是造个东西,圈起来给游客看,谁会买票去看假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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