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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里的村庄(上)

2012-04-29徐兴旗

金山 2012年6期
关键词:农人

徐兴旗

泥土生万物,农事循节令。亘古千年,不变的,是农人们对于民俗的虔诚与传承。

——题记

立春

最后一枝腊梅绽成一株情韵的除夕时,大地像突然从被窝里掀了出来,万物还未来得及躲藏,大片大片地祼露着,偶有棵性急的小草从地里露出个尖儿了,羞怯怯的,杨柳梢像发了疯似的转眼间就泛出微绿,风虽然还透着寒意,但细长的柳枝扭着慵懒的腰肢尽情挑逗着,风,就忘情地满世界奔跑……白天还在河冰上疯跑的孩子们晚上偷偷地又窜到河边,脚刚伸到河冰上,听到“咯吱”一声,吓得激动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上来,这“咯吱”声似早春匆匆的脚步,湿湿的、凉凉的,正从大寒的末尾走来。

农谚说: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觉。闲了一冬的农民,从年气里走向立春这个节令,然后,走向田野。在这个春风吹硬的日子里,后生们率先甩去了裹了一冬的臃肿,花枝招展地裸露出春的气息;母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开起了种子铺,让憋了一冬的种子,在阳光里伸伸筋骨,好在春播时能打胜仗;父亲此刻带着农民的老练,哼着民谣,迈着轻松的步履,走在自家的责任田上。于是,原来还是正月的季节,就催促农人们唱起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戏来。

父亲说:今年是腊月里打春,要抓紧时间把秧池地筑好,气候一来,怕是田里的活就忙不过来了。朝阳中,几个扛着钉耙大锹上早工的农人朝田埂走来,只见他们潇洒地舞动钉耙,手起耙落,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银色的弧线。有几个甩开膀子脱掉棉袄,在田的周围挖一条排水沟,用锹头将两边的泥土拍得严严实实;有的边翻地边将地里的水花生根茎捡进口袋里,这东西鬼精,只要一遇上暖和天气就疯长,只有把它带回家放到灶膛里才能消灭它;有的还蹲在田边对麦子评头论足,很平常的话语伴着开心的笑声,就能知道丰收的样子。

农谚又说:腊月立春两头春。一时间,家里有大姑娘小伙的人家开始忙碌起来,原本要在正月里办的娶亲嫁女的事却要在腊月里把它办掉。因为正月里无春,一下子成了寡春,农人们迷信起来。

立春的地在冬日冻成钢板似的一块块泥巴儿,开始自然地往上隆了,农谚说春雨最肥。一场透地的雨浇下来,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里,湿漉漉的泥土像能攥出油来。此时农人们用目光贪婪地吸取着久违的绿,用力握紧双手,然后摊开掌心,让泥土悄然滑落下去,依旧跌落在大地上,仿佛到了秋上,就能粮满仓。

立春像一条绵绵的路,延伸着农人的希望。

雨水

农谚说:寒霜最瘦,春雨最肥。

此时,一场透地的春雨使得风不再生冷,轻盈得让猫了一冬的麦苗欢快地伸了一个懒腰,一窝窝蚕豆、豌豆揉开了惺松的睡眼,铮铮老树也洗去了岁月的风寒,枝上绽出了新芽。疏雨如织,原野朦胧似梦,天晴后,云淡风轻,满眼流溢着琉璃一般清澈透明的嫩绿。田埂港汊间,残冬凝结的腐败气息悄然融化,渐行渐远,春的气息一夜之间浓郁起来。

这时候的乡村里冷落越走越远,而忙碌越来越近。棉花田的苗床已被翻得再松不过了,晒在匾子里的种子浑身干燥,似乎只要一浸水,它就能喝个够。闲了一冬的牛在牛舍里嗅觉到春的气息,不住地长“哞”着,像是告诉农人它这一冬有多么的闷得慌;布谷鸟远近高低地叫唤个不停,农人听了,心一下子收敛起来。

父亲开始在家里张罗,大到拖拉机,小到锄头、铁锹,庭院里父亲把它们每件都打量一遍,给拖拉机换个润滑油,给锄头加个木闸,给锹柄拐缠上小布条,使用起来好养手。母亲则看重她的“儿子”们,把摊在大匾子里的水稻种子细数一遍,将吊在檐下的丝瓜子轻轻地取下,朝米筛里慢慢地敲打,于是乎,一粒粒黑油油的种子伸了个懒腰,欢快地蹦了出来。母亲又从灶膛里扒来一畚箕灰,让细姐姐把贴在墙上的水瓜粒用小铲锹铲下放进灶灰里……

无论天晴或下雨,父亲喜欢扛着磨得发亮的大锹很勤地往田里走,看责任田里麦苗的长势,理理墒沟里昨夜的积水。有时他什么也不做,背着双手,迈着小步就是走走看看,心里却在盘算着今年的春耕怎么个弄法。没多久,父亲开出刚整好的拖拉机,“突突突”走出村巷,到场头去试一把。责任田里来回走个几趟,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泥腿、炊烟、温酒、农人、希望”许多词来,大地开始苏醒了,田埂上的草籽花儿在春风中欢欣歌唱,田里似乎有了春耕的前兆,也许这一切都在父母的预料当中完成。在这个时节里,真正的农事还没到来,什么事都慢慢地向主题靠拢,随着冷气浸骨的天气渐渐消失,春风拂面,冰雪融化,湿润的空气、温和的阳光和萧萧细雨的日子正向我们走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因为这样的日子里,如果继续闷坐在房间里,不管做任何事,我感觉都是愚蠢的。这个时候,应该到地里走走,摸摸嫩绿的叶子,听听高低的声音。虽然时下旷野里到处都是些堤水养殖,麦子田仍是顽强地一块块地点缀着,肆意地打破旷野,就连最鲜最嫩的豌豆、蚕豆,也没有从前馋人的味道了,永东河里少了许多挺着大肚子的鱼儿沿着田沟逆流而上,但春依然趁着雨水来了。

昨天,我回老家特意去父亲的责任田里看了麦子,麦苗已返青,拱出嫩芽的柳让我想起了“弱柳千条杏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的诗来,这时一群放飞风筝的孩子来到旷野,惊得麻雀们乱飞,齐声聒噪。

虽说此时的天气仍带着料峭寒意,幸运的是,我在沿河朝阳的田埂边遇见了几株起薹待蕊的油菜,风致嫣然,给清冷的雨天平添了一抹喜气。透过轻薄的雨帘,我的眼前分明展开了一幅画卷,那是家乡农人的闹春图。

惊蛰

春正在让雨水把它最潇洒的一刻尽情地发挥出来,像大阔佬一般地让大地万物享受着它的赏赐,此刻的惊蛰,像名男孩独自在穿过春日的途中踽踽行走。

终于有一天,在潮湿的东风疾卷大地时,它成熟了,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这声音让成群的不知名的小虫儿从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冒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在春日里跳舞,还有那蝙蝠也唱着歌从房梁上飞了出来,不甘寂寞的蛇和青蛙也睁开了睡眼,慢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窜到闹春的队伍中去。

农谚说:一声春雷动,遍地起爬虫。其实,在农谚的背后,还藏着它积蓄多日未诉说的心思。它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摆渡的船夫,让雨水高唱着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歌乘船渡过河去。肩上扛着犁,去耕耘他们遥远的田地,让春分能品尝到春雨滋润甘甜的味道,让所有的节令弟兄从它这里来来往往。

惊蛰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要永久地做个摆渡的船夫。盈盈的春意里,料峭的春风中,一种温润而欢快的感觉在滋长,意味着进入春耕大忙季节了。

这时,麦地越发光彩照人。农人们在腊月底施的一遍腊肥,使得麦子在春里铆足了劲长。就是去年的腊月里,村庄上空袅袅炊烟里飘散着诱人的肉香和馒头的香气,而在村外地头,妇人们泼撒出的腊肥与麦草的清香搅在一起。春,稍嗅下鼻子,就能闻到不远处飘荡的气息。老人们在灶上忙过年的菜,而男人在地里忙着施肥。在恭贺新禧的鞭炮声声中,农家开始走亲戚,今天你到他家,明天,他再到你家,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个遍。也就在这个时候,遥远的麦地拔节的声响,像是睡了千年之后的猛醒,体内萌生出所有的力量,向这个世界舒展开来。

俗话说:“麦沟理三交,赛如大粪浇”“要得菜籽收,就要勤理沟”。雨后,父亲扛着大锹直往责任田里奔,当把半墒沟的水顺着锹的旨意如愿归入永东河时,满脸泥巴的父亲在春风里咧开嘴笑了。

不过,母亲也没有闲着,她从家务里走出来,让细姐姐从地窖里扒出捂了一冬的山芋,在猪舍前挖了个小塘,把山芋一排排地安置好,然后布上一层细土,洒一遍印脚水,再把早就准备好的芦竹支好,盖上一层塑料布,在布洒支盖的过程中,母亲的眼里充满着柔情。

这时候,走出家门向外远望,原先爷爷修剪得光秃秃的树枝,竟然在一夜之间,披上了一层绒绒的新绿。那枝头上麻雀欢快的啁啾、草垛边觅食公鸡的鸣啼、身边黄犬的吠声组成春的交响曲………远处沿河边的油菜,早已把所有的蕾“呼啦啦”地绽开了,一地金黄色,羞答答询问过路的微风:“你们看见春天了吗?春天在哪里?”

这时候的惊蛰却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就用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告诉你,春就在你的身边,然后继续向前行走。

来小城工作多年,惊蛰成了一道符号,一道写在日历里的简单符号。很想能有机会,再次走进那绿色一片的故乡的田野,重逢记忆中的少年印迹。

春分

惊蛰以后的春分,在我看来是浪漫的时节,旷野上,杨柳青青,莺飞草长,小麦拔节,油菜花香。“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我踏着这样的吟诵,漫步在春来的欢欣中。这一日,我起得特早,坐在房间里翻书,母亲从天井一边的鸡窝摸出几只鸡蛋,开心地笑着走进堂屋,信手把鸡蛋往桌上一竖,神了,竟然有两只鸡蛋无依无靠地竖在桌子上,一下子,让我想起了爷爷的口头禅:“春分到,蛋儿俏。”明媚的春光随意地散落农家,身着春秋衫的母亲又在院子里打扫起来,额头上沁出了细碎的汗。无意间,春将过半的日子来了,太阳的日照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照在人的身上也渐渐暖和了,严冬冰天雪地的景象被春风扫荡殆尽。此刻,春分里的村庄一片喧哗。

含苞欲放的杏花率先展开花瓣,不甘落后的桃蕾儿也裸露出蕊儿来,不慌不忙的梨花儿冷静地观察着同伴们的竞争,不失身份含羞地淡淡雅雅地显现着,一簇簇、一簇簇……

村庄浮在油菜花海上,被阳光包围着,特别是那青砖老瓦屋在金黄的波光里荡来荡去。成群的蜜蜂甜润着嗓门儿比赛着歌谣,站在农家的田野上,遥见庄稼像新娘刚刚掀起了红盖头似的惹人喜爱,嫩嫩绿绿。小河边的鸭子嘎嘎地叫着,麻雀在檐下飞起又落下,惹得怀春的姑娘心怦怦直跳。一对对恋人们折一花枝,兴奋地挥舞着,在晴朗的天空下追逐,花香里,恋人们还取出象征爱的红绳系在花树上,希望爱与春永驻。此情此心,是春日里一道极美的风景画。

“丢籽啰——河东的圩子在喊,河西的垛上也在喊。在嫩嫩的阳光下,一把把饱满的棉花种籽从农人们手里滑落出去,如同一个个飞扬的诗句,连同这融融的春光、质朴的情感,一起播出去,播出去,散落在乡村这片新翻的热土上……

为了这个时节,农民就像娶媳嫁女一般忙碌和兴奋。腊月底,妇人从乡里种子公司买来种子,遇到个好的阳光,在院子里,放个箩筐,让闷在口袋里的种子出来透口气,好让它到地里屏着气地长,男人则到地里翻地、施底肥。播春之前,农民把地翻了又翻,耙了又耙,直到田里咕咕地冒着油泡了,直到泥土泡酥酥的像才出笼的馒头一般了,才把那生命的种子播下去。

乡谚说:菜花黄,耙子忙,快把隔年的泥块翻过来晒太阳。天刚蒙蒙亮,男女老少都像过节一样走了出来,不管是新过门的媳妇,还是腼腆的小伙子;不管是留守的老太太,还是刚放学的孩童,都来到前一天已翻好地的、印足水的苗床田头,老阴阳似的小叔总是在此时蹲下腰身,捋起苗床里的土,捧在手里一捏成团,再往地里丢得四分五裂,面带微笑的他立即招呼大家开工。“喀喀喀”制钵的一般都是先由壮如牛的小伙子抢了头功,没踏几下,气也喘了,手上很快磨出血泡来,眼看马上就要败下阵来。为了替男人挽回面子,在拾钵子的新媳妇赶忙站起来打圆场,“快去挑担水上来”,很自然地从男人手上接过制钵器,不慌不忙地制起钵来……

“喀喀喀”,一会儿,苗床里钵子很快被打满了,媳妇马上蹲下身子和奶奶一起摆放钵,先用小锹一铲,平整地紧靠,呈梅花型,在挨埂边的四周壅泥土护着……

放假的孩子和老爷爷在苗床上搭了个板,往板上一坐,三三两两地往钵体的小方眼里丢棉籽,肩膀不疼手疼的家伙此时不住地往钵体上倒水,奶奶和媳妇捧着去年就准备了的冻土往钵里洒,此时此刻他们把汗水洒在土地里,把喘息播在种子里。

很快,棉籽被安排到各自的窝里,在场的人一起动手,用长长的竹片(贴膜面刮光)插入床两边的土中,形成弓架,弓架中部高出苗床高低一致,然后盖膜,四周拉紧,用土压牢,防止通风漏气或大风揭膜。

这时躲藏了一冬的种子也生出了灵性,它们一钻进地里,就咕噜噜地萌动起来,一夜之间,嫩嫩的芽头顶着小土帽,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脑袋,睁大稚嫩的眼睛对视着外面的世界,鹅黄色的叶尖儿羞羞答答的似一只只无形的小手支撑着春。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让早醒的青蛙惊恐得从浅薄的水中跃起,蚯蚓害羞得蜷缩在一边的田埂里,太阳也笑红了脸,新媳妇湿漉漉的羞赧爬满脸颊。其实,这不是春分的全部,春风里的春分好想做一处驿站,想崭新地站在农历记事簿的《春》这一卷中。

清明

一夜细语,万物萌发,清明来到,信手翻开一卷唐诗,跌入润如酥的乡村小雨里,一步一个踉跄地行走,顺着牧童手指的方向,清明,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彩画,悄悄地映入眼帘。感觉到春天的精灵们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蒙蒙的雾色,淡淡的阳光,和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天空,心情不算是晴朗,也说不上是忧郁。

恍惚之中还记得,在乡镇工作的大哥约好了日子我们一起回去扫墓,静静地在老祖宗安息的地方焚烧一点纸钱,带孩子们去看路边盛开的油菜花,听风推永东河里的水向前的声音。是的,清明时节是一个让人无法释怀的日子,然而在这样的时节里,久居小城的我却感到了一番别样的滋味。以前每到这个时节,我们一到家,母亲就拿出准备好的物品让我们去扫墓。然而,在今年的清明节里,母亲什么也没有给我们准备,因为前不久,我慈爱的母亲走了。因为工作关系,我没有很好地陪她,心里一直很愧疚。

今年的清明,我踏上归程。放眼望去,漫天遍野的油菜花沿着大地无限延伸,直至你目力不及的远方。然而我在找寻,也许就在路边的油菜花丛中,母亲正在天堂中看着我们微笑。一次次我走到菜花地中间,感觉到母亲就在身边,自己像长在地上的一棵油菜。在我的脚下,那厚重的土地让我感到安宁,我多想躺下静静地享受母爱。

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往事从心底泛起,我一直想写清明的故事,却又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生怕如果没写好,会折损了心里的那份珍贵,我生怕因此而留下长久的遗憾,毕竟有一些怀念是永远只能属于内心的。

迎着初春的风,踏着沉重的脚步,怀着思念的心情,一张张烧成灰的纸钱,漫漫地掠过了农人们的心田,此时此刻,无论多么矜持的农人,脸上都无一例外地浸上了怀念亡灵的哀思。

弯曲的乡村小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祭祀先人的供品。累累坟茔前,拜的、哭的、以纸钱置于坟头的,到处都是,似乎都在尽孝之敬,这就是清明情结。不远处,孩童们在戏耍,从他们天真无邪的神态中可知,清明节只是大人们的事,扫墓不过给他们稚嫩的心灵又添加了一种玩的乐趣罢了。

此刻的天空布满阴霾,想来上苍也是解得人意的。不一会,天又纷纷扬扬下起雨来。水滴儿轻轻地落在坟茔上,仿佛带着无限思绪,让安息于泥土下的人,在冥冥之中聆听那来自遥远迷蒙的天国的絮语。

忽的,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飘来,藏在诗人笔下的那一个字、一片哀思,又逼得这春光、惠风和畅。杨柳垂丝,河水溢浪,农家的顽童们,牵着那色彩斑斓的风筝,你追我赶,一任春光沐浴,引得人们争相寻探。踏青刚回到家的人们,裤脚还残留着泥土的芬芳,于是,带着怀念和欣赏,禁不住慨叹这样的人生轮回:一个拥抱春天,满眼生机;一个隔世惆怅,缅怀亡灵。同一个日子,却是两样的心情,不由得使人感时伤怀。

乡谚说:清明前后,种豆得豆。母亲一手拿着小铲锹和种袋,一手牵着孩子慢慢地走。到田边,母亲便松下孩子的手,抬手从路边的柳树上扯一段柳枝,轻柔地缠绕了一圈往孩子头上一套,孩子笑着,像解放军战士冲锋的样子在田埂上来回地奔跑。母亲这才把小布装里的瓜种倒在地上,分分瓜种。她在田的北沟上种上几趟南瓜,秋来就会爬满地头。接着她又开始在朝南的河边高墩上种水瓜,往四角边挖了四个小穴,专心地丢下几粒种子,然后再用小铲把种子盖得严严实实。她在一锹一锹地培土时一直自言自语,然后从河里舀来水,一穴穴地浇,嘴里还轻轻哼说着:“孩子儿好好睡,妈妈种瓜瓜……”

此刻的心,此刻的诗,一半喜悦,一半哀。

谷雨

在农人的眼里,谷雨最通人性,其它节令,包括立夏、秋分、大寒等等,面对谷雨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羞愧的脸色,说起话来总是如此地结巴。

农谚说:雨生百谷。你净化了农人们看节令的眼光,使农人们明白此时此刻,各种作物有了充沛的雨水,在暧暧的阳光中日渐繁茂起来。放眼田畴,附近的育种池里,那齐脚脖子的水皮下,布谷鸟把沉睡的种子唱醒,蛙鸣也开始了新的一轮演奏,一声接一声,一片连一片,提前为谷种物色好下嫁的田畴和泥层。

清明丢下的棉花籽经过温床的呵护,绿色的芽儿终于拱出地面,展开两片肥嘟嘟的叶子,如同新生的婴儿般惹人喜爱。女人们每天都定时地到苗床边,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掀开苗床一角,让满棚的热气直往外窜,熏得保养一冬的女人的脸更加红润起来。棉花苗在女人们早上揭开被,傍晚再盖上的过程中展了四五片叶子,那张开的叶子就像一张张小嘴在咂吧。此时的女人心里明白,他的孩子饿了,赶紧从粪缸里舀出粪水来,过筛掉渣子,顺苗缝一勺一勺地浇着。这时的男人也没有闲着,他把苗床一周墒沟好好地理了一遍,生怕在这个多雨的季节里让他的孩子们受渍折磨。

农活干完了,农人和妻子卸下扁担往屁股底下一垫,坐在田埂上,大锹和粪桶等农具虽被丢在田的一边,但它们心里有数得很,知道它的主人心里正喜着呢。你看,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已经皱巴的烟来,从里面小心地找寻来一根,再摸出打火机点着,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雾很快就从他的鼻孔唇缝里袅袅逸出。好烟!这一根是昨天在外做老板的同学给他的,这根烟有他抽的一包烟贵。男人抽着烟,妻子紧挨着丈夫,丈夫看了眼妻子,笑了笑没说啥,妻子也略略笑了笑,他们的心情都不错。今儿个高兴。

这时,农人把眼光放到了远处,他看见了田野上正在起身孕穗的麦子,伸手从田埂边采摘几瓣油菜花,满手会留下一层金色的粉,碎碎的,闻一闻,馥郁清香。忙着向农人问候的蜜蜂儿不住地在歌唱春天,田埂上有几个孩子在嬉戏,银铃般的笑声充斥在天地间。偶尔听不见孩子的声音,母亲起身一声呼唤,忽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或一声“哎”应答声,原来臭小子疯丫头正调皮地伸手采摘着花呢,或应答后一矮身躲入花中,最后只剩下微风中满眼粼粼的金浪了。

谷雨里的土地湿润而富有激情,夏天的风就沿着麦子欲成熟的方向缓缓刮来,吹得青春靓丽的麦子起起伏伏,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芒。父亲站在田地边欣赏这百看不厌的风景,此刻,一阵阵拔节的声音似乎是被父亲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像是能在他的胡茬里咂摸出春天悠悠的韵味来。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麦黄草枯”的鸣叫声,男人和妻子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们还要赶下一场的活计。农事紧了,是好事。

谷雨,你知道你在农人心目中的地位吗?

此刻,春雨绵绵滋润着田畴时,蜜蜂和蝴蝶欢快地嬉戏在油菜花丛里,花信风于是摇曳而来,激动地陈述着泥土的芳香。悄然间,谷雨被立夏敲醒了沉沉醉的梦,不情愿地做了夏的俘虏,但它为春精美地画了一个句号。

立夏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夏如约而来,此时阳光像谁添了柴火般,蒸腾的地气与在田间浮动的热气混合成令人躁动不安的暑气,湛蓝的天空上偶尔飘过片片白云,喜得家燕不住地叫欢。在耀眼的阳光下,麦子将冬日里饱受的寒霜,毫不犹豫地趁着亮亮的雨点纷纷扬扬地翘立在刚刚萌动的麦穗上,青黄搀杂着青绿,仿佛麦子就在等这一天成熟,白色的麦浆就从今天开始转成麦面似的。

油菜花儿谢了,在这个节令里伫立着,是怨恨春风夺去了它的风采,还是叹息亮亮的雨点剥去了它青春的黄裙?此刻,仿佛一切都在等待,等待把自己的全部心思与精力聚在芒种的镰刃上,捕捉着农人们丰收的喜讯。

已经寸把来长的秧苗,催促着农家急急地收割成熟的大麦和油菜。黄得早的油菜开始拔了,小麦浆正灌得欢着,离收割它的日子已不远了。裹夹在麦田里的大麦黄了,好在种植的面积不大,要不了几个工就能全部完成。“能插满月秧,不薅满月草”,这时农家感觉在和时节赛跑,惊得水渠里的青蛙“扑腾、扑腾”地直跳,吓得布谷鸟在麦田上空不停地盘旋着。

因为每天的忙碌,所以父母亲不太关心立夏这个节气,而爷爷奶奶却对之情有独钟。在繁忙的农事间隙,爷爷朝歪脖树上一抛大绳,取来全村公认的标准秤往绳上一扣,再找来笆斗一系,把他的孙辈们一一地召来,往笆斗里一抱,称了起来。用奶奶的话说,秤不能往里抹,奶奶望着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重量增加,咧着老嘴直往孩子们胸前挂鸡蛋。俗话说:“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相传很早以前,女娲娘娘传话百姓:立夏之日,小孩子胸前挂上煮熟的鸡鸭鹅蛋,可避疰夏之疫。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要在这天上午把这些事儿做掉。而我们接过奶奶煮好的鸡蛋后,很快三五成群,互相以蛋撞击,做起不碎者为赢的碰蛋游戏来。

做完了这些要紧的事,老人们还是不能闲下来,“立夏十天遍地黄”,过不了多久,拔下的菜子被揉下籽后,菜籽秸散落在塥帮上,还有那些快成熟的小麦也散着,是搬不回家的,都要用要子捆回来。这时爷爷奶奶从稻草垛上拉出几捆稻草来,到码头上把草往水里一摁,原本风干了一冬的稻草就像喝了酒的人一样,软绵绵的,然后拿起头两根草两手一分,左右绕着圈儿上劲。随着草变成要子,肚子也咕噜叫了起来。

这时村巷里传来一阵羡慕声,爱逮鱼的根伙拎着用青草串着的几条鲫鱼从村巷子走过,急忙中,被散落在村巷里的稻草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活蹦蹦的鱼儿挣断了青草,四散一地,惹得村巷里一片欢声。

“立夏,桌子板凳往外拉。”孩子们晚上放学一回到家,就把门口打扫干净,把桌子搭到门外,等父母姐姐回家吃晚饭乘凉。“开饭喽——”母亲的一声吆喝,让我们从游戏中回到桌旁,还为父亲斟上一碗新酿的大麦酒。此时搛起一颗新蚕豆,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着,蚕豆鲜甜的味道缓缓流入心里,这一刻的情景让人能幸福得涌出泪花来。此时此刻,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兄弟姐妹,每搛起一颗新蚕豆都是对享受自己的果实临近一步。

小满

一穗穗企盼的身姿从那根根青芒上丰腴起来,初夏的雷雨点儿肆意地洗刷着它们身上一冬一春的污垢。异常拥挤的麦棵儿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初夏的风雨。那些谈累了的、说够了的,悄然老了许多。这时候,麦子也正用等待收获的心情,来迎接小满芒种的到来。

农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麦子那微笑的、摇曳的姿势,多少次,在农人们的心目中定格成抹不去的画面,几回回,在农人们的梦里演绎着丰收的喜悦。

随着布谷鸟“布谷——布谷——布谷”的一声声鸣叫,芒种临近了,麦子熟了……

这时,走在似棋盘上线条的田埂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麦香,要是有一阵风吹来,此起彼伏的麦穗就像在连连向你招手致意,麦地里翻卷起一层层的金浪。要是没风的时候,你会感受到另一种享受,就会听到一种“吱吱”的响声,那就是麦子在伸懒腰——炸芒。麦子炸芒,就意味着麦子已经老了。

父亲连忙去场头清除杂草,筑细泥土,然后用石磙子一遍遍地压,压到平整后,浇上一遍过夜水,再用石磙子来回地碾压,直到地面硬硬的,一眼看去竟像是能反光一样,这才算是一块上好的麦场,收割回来的麦子就晾晒在这样的地方。所以,离割麦的前几天早晨是最热闹的,麦场里总是传来此起彼伏的“吱吱呀呀”的石磙子声,终于,麦场压好了,麦子也像约好了似的,熟了。

该动镰了。头一天,镰刀就已经磨得溜光。

星星依然在闪烁,可是一户户农家的门都“嘎吱”一声开了,农民们手里拿着磨得银亮的镰刀,径直往地里奔。

到了自家的田头,一头扑进茫茫的麦海之中,张开双腿,猫着腰,右手握住镰刀柄的尾端,镰刃往前一圈,左手将一大抱麦秆儿顺势往怀里一搂,利索地往左脚尖上一放,“嚓!嚓!嚓!”只见镰挥麦倒,干净利索。

中午时分,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一动也不动地高悬在当顶,烧灼着大地的苍生。此刻人蹲在麦地里,像闷在蒸笼里,蒸得人头昏目眩,但割麦的农人全然不理会这些,因为这时的麦秸硬挺,正是下镰的好时机。割麦说在嘴上容易,但在下镰时就难。特别是一些新手,总因为割得不得法,会在割上一两把时就留下一块光荣的印记,在印记逐渐减少时,也就能运用自如了。我们这儿割麦好手要数那些四五十岁的妇女们,她们割麦不仅快,而且麦把还摆放整齐,地上的麦桩儿平整,很少掉穗,让人看后顺眼、佩服。

麦场上堆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麦把垛,此时麦场里也就有了许多的欢声笑语:你家的麦子长势如何,我家估计能打多少麦子……边聊边等着脱粒,似乎少了许多的艰辛。最高兴的要数孩子们了,小伙伴们捉迷藏算是找到了好去处,瘦小的身子紧缩在窄小的麦秸缝中,真像一只只的小猴子;但也常常会引来老人的责骂——一不小心,就会蹭倒麦把堆,一个个塌了下来。“细猴子”们是不管这一切的,拍拍屁股就不见了人影,还得各家大人去收拾。

马上轮到脱粒了,赶紧把脱粒机抬到自家场头,一条龙地开始脱粒,有人用木杈子从麦垛上把麦把叉下来,有人负责解开,有人负责把麦把摊开塞进脱粒机里……在这些天里,乡村里四处响着脱粒机的轰鸣和乡亲们忙碌的声音。

麦子脱完了,自然要请帮工们到家喝几杯大麦酒,庭院里,阵阵栀子花香,“细猴子”从秧池里捉了一瓶蝌蚪,兴冲冲地要喝酒的大人们看他的战果,望着“黑逗号”们在墨水瓶里自在地游来游去,大人们亲昵地摸摸孩子的头夸赞:你好厉害,这溜滑的小东西亏你能捉得住。来,弄口酒奖赏一下,不麻人的。

孩子用筷子沾了一口酒,皱皱眉,过了一会儿,又依偎在大人旁边用舌头舔了第二口。

微醉微醺,也算得上是小满吧。

芒种

此刻,像一场变故似的,在这仲夏时分,漫步田畴,田埂里一片迷乱,还依旧可分辨出麦茬本来的面目——使人一下子想起了那尖尖的麦芒,那火辣辣的阳光,想起汗津津中咂大麦糊茶的滋味,想起被镰刀割破手指血淋淋的尴尬,想起扭伤脚脖坐在把杈旁的无奈……

麦茬似乎在诉说,又似乎在倾听,不远处打谷场的机器声响与农人们咧着嘴爽朗的笑声,使刚才镰刀与麦秸秆艰苦的拉锯战变得遥远起来。

此刻,好像不必细读农谚的情节,因为经历过这段日子后,农人们对丰收已拥有了足够的自信与力量。

收拾完所有麦子已使人精疲力竭,但农活没有一丝让人放松的劲头。秧苗催促着人们赶紧耙地、插秧。一甩牛鞭“叭”的一声闹翻了空荡的田畴,俄顷,把整个田畴装饰得如一片平镜,随着蛙声不断,姑娘们将自己倒映在水中,灵巧地在水中用双手许下对秋日的承诺,低头哈腰的姿态像绷得紧紧的一把弓等待着秋叶落、稻穗黄的日子。这时候,唱一段栽秧号子能使麦收的劳累悄然褪去,心里充满了硕果累累的喜悦。

小伙子抛来的秧把,如同彩球一般,轻轻地抛落在自己心爱的姑娘旁边,啪啪啪……随着一把又一把的秧把抛落声,姑娘们手中的活越是卖劲,歌声更是悦耳动听。

栽秧用的标尺子是一根纤纤细线,线头被一根桩紧紧地拴住,将整个农人的希望拴在这笔直的秧行间。

里下河水乡以种稻为主,农家人很看重栽秧,栽秧之日,总是备下丰盛的酒菜,宴请栽秧帮工,称“吃栽秧饭”,饭后,由插秧能手下田扯第一把秧,谓“开秧门”。扯秧前,先用手向秧苗浇几水,谓“赶秧风”,以免手腕中“秧风”红肿疼痛。若中“秧风”,即用扯下的秧苗擦拭。

栽秧是农家女的拿手好戏,只见她们弯着腰,左传右栽,在水中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此刻如有心爱的人悄然从田边走过,略带羞怯的脸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会轻轻地哼出一段栽秧号子来,既为了提醒对方,也为了减轻疲劳。……一片片(来哎)水田白茫茫哎,大嫂哎小妹妹栽秧忙,啊里隔上栽……”这是原汁原味的水乡民歌,带着乡野的泥土味,带着麦收留下的汗渍,带着淳朴农人企盼丰收的心愿,歌声是那么的甜,令人心醉。此刻,谁都猜不透姑娘们有多少栽秧号子从蛙鼓声中铺开,让一颗心牵动着另一颗心,诉说着动人的故事。

这时满桶黄鳝、雪白的鸭蛋,还有一只肥大的猪后腿堵在待嫁姑娘翠的家门口,憨厚的翠姐夫和路人热情地招呼着,遇到会抽烟的,立刻敬上一根烟。忙碌的路人说:“翠她婶,已知道了,她家刚把秧起好……”憨厚的小伙听了这话,不住地朝村口张望,搓着手。一会儿,翠婶她绾着裤脚,腿上还沾满泥,急匆匆地将女婿领进门,佯嗔地说:“不是说好的么?晚上来,现在我这里忙死了……”

翠姐夫赶忙说:“昨晚小翠说,干爸还没回来,差人打秧……”

翠婶边说边从锅里拾出几只粽子,翠姐夫见状,忙说:“早饭我在家吃过了,秧池还在东圩子吧。”很快,翠姐夫消失在村巷,融入农忙的人流之中……

那年,在已灌水的田里,准备平地的我从田的顶头下地,泥淹没脚面,壅住脚腕,让我难以移步前行,水田上的一层清水映出蓝蓝的天,反射着刺目的光,在我缩小的倒影里有一只虫儿在游动。我挥舞着铁锹将高出水面的泥土推至低洼处,经过连续作战的我全身已失去知觉般的麻木,身子机械地在挪动。忽然一只蚂蝗如锥子一样刺进了我的腿肚,贪婪地吮吸着血液,它那紫黑的扁肚涨得滚圆,我惊恐而又愤懑,狠狠地把它从我的腿上扽下来,往田埂上一甩,用锹拼命地斫着。

秧终于栽下了。农人们在暮色中把一船载秧妇女撑回家。船在门前的小河里悠悠地撑着,也许快到家门口的缘故,自家码头应在河北岸,由于紧张的心情一松弛,竹篙无意依船帮一逼,船头“砰”地往南河岸树丛里一闯,震得河岸上的桑树枣子“啪啪啪”掉落满船头。满船妇女再也顾不上矜持,抓住树枝,一粒、两粒……满把地往嘴里塞,那味美的!还能够润脾清肺,止渴养神。

撑船农人也丢下船篙,摘几颗亮晶晶的枣放入草帽,好回去哄哄孩子……

夏至

农谚说:二十分龙二十一雨,石头缝里都是米。

农人们刚从“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里走出,就有一截白昼被齐齐地剪掉,嵌上了雪亮的锄头,融入热烈的阳光之中。此刻的土地已翻了个身,让好多好多的绿色风物又重新占据了农人们的心,这时候,农人们戴上顶草帽,握着锄柄,在田畴上摆开架势,锄掉一簇一堆不和谐的杂物。

这时田里的庄稼已经有了点精神,棉花从麦茬地里钻了出来,田里的稻秧展开裙裾,把原本很窄的田埂掩得只剩下一条缝,栽秧人留在稻田里的浅浅的脚眼塘,成了青蛙最温馨的练歌地,哪怕农人脚步声再响,它懒懒伸一下头,又继续练它的歌了。倒是偶有两只鹧鸪听到农人的脚步声,突然从稻田里扑棱棱飞起,它们湿湿的羽翼,溅你一脸微凉,又消失在稻田深处。

站在热烈的阳光下,看泥土愈渐醇厚起来,听庄稼滔滔不绝的微鼾,农人们已谙熟庄稼的脾性——那碧绿碧绿的水稻错落有致地分布于田畴间,仿佛是一幅水粉画、一块水中森林;那一簇簇的豆儿蓬蓬勃勃地生长,仿佛要为农人们支撑一处凉爽的天地;那喜人的棉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千姿百态的庄稼,一片诱人的光泽。

棉田里的青草很狡猾,留守的妇人舞着锄头从棉花苗丛中蹚过,就像鱼儿在水里那样,她直了直久躬的腰身,她的裤腿上沾满绿渍,那是臭脾气的青草们的杰作。

门前河塘里的荷花开了,或红或白,它是农人嘴里最有骨气的花。鱼儿搅起的水珠在荷叶上滚动,晶莹闪亮。荷叶在水里,绝没有尘埃味,一池碧清,是隔着岸的好。原本还在河塘里嬉戏的孩子,听到母亲一声呼喊,望望炎炎的天空,顶一张荷叶,沾一身水气,印下一串水脚印,循着熟悉的声音回家了。

天忽然黑了下来,风和雨裹挟一体,匆匆而来,只是瞬间天地间就黯然失色。母亲这时把柴草垛边上散落的柴火收拾好,抱回些干柴,把草垛用塑料布苫好,时常是雨点掉到了身上才进屋来。紧接着豁亮的雷声把天空划开一道口子,似一条银龙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半空一掠而过。接着大点大点的雨直扑下来,敲打在屋顶的瓦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夏雨来得痛快去得也利索。雨歇,天空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映了半边天。雨后的阳光更灼人,几只鸟也站在枝头唱歌了,蝉在鸟叫声中也试探地叫着“知——了”。

小暑

农谚说:小暑头上七天阴。这个季节的雨,像泼妇一般,瓢瓢泼泼地闹得农人们六神不安,睡梦中总担心它会不会涌到床边来。

孩子们脱掉汗衫儿,纵情地扑入凉爽的河中。于是,在这个节令里,碧绿的河水也激荡起来,忘情地拥抱它的孩子们。此时,无论是多么矜持的农人,也会蹚进凉爽的水里,一任河水在胸间清凉地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一层层细茸茸的白毛儿,偷偷地从墙角、家具上探出头来,散发着一股股霉味的铜钱儿,眨着调皮的眼睛,星星点点装饰起碗橱、房梁。这时候勤快的女人们将煮熟的黄豆儿和面粉一拌,在劳作中,酱饼盛满一匾匾;她们又顶着雷雨,采几把芦苇叶儿,捂住匾子里的酱饼,不经意间,淡黄的霉花又云絮般腾起,这酱味,飘香得让你直馋。

梅雨终于从屋檐滴下最后一串水珠,闷慌的孩子们纷纷夺门而出,村巷里顿时响起脆亮的童谣,于是树啦、田畴啦,整个稀稀落落的村落全显得意外的清澈、明亮。

地上不知怎么冒出一两个洞,从里面爬出一只棕色的老知了,张牙舞爪地爬行着。胆小的姑娘家见到这冒失的东西会吓得大叫起来,可泼皮的男孩子们看到它可高兴了。只要将它捡拾回家,随便往一只注射用的水盒子里一扔,明天就有一只脱了壳的知了。蜕了皮的知了,舒展着稚嫩的身体,扇动着薄如纸的蝉翼,宛如一位刚刚出浴的妙龄少女,煞是可爱!当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欣赏这美丽的雅兴,最高兴的是我们又得到一只壳!因为十只知了壳可以换一分钱,当时一个十成劳力干一天活才八分钱……

农谚又说,小暑天气热,棉花整枝不停歇。田野里的棉花开始开花结铃,一株株比赛似的拼命长着个子,农人们越是喂得快,它更似狗来疯地猛长,害得农人们天天钻在棉田里整枝、打杈、去老叶,来协调抑制它们。早晨还是密不透风的棉花,现在已宽松地向汗流满面的农人微笑。

若早些年,田埂上经常会响起“冰棒,冰棒,卖果露冰棒、绿豆冰棒哦”的叫卖声。多半是初中没上刚毕业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个用棉被包裹着的箱子走家串户。有时大人善意地停下来,买上一两支,一人分得一支,含在嘴里有些丝丝的冰、丝丝的甜,此刻挂在天上的太阳也好像温柔了许多。有时听不到“冰棒冰棒”的叫卖声,整枝一趟到头,浑身就浸湿了,妻子对丈夫说:去隔壁三娘棉花田里摸个瓜来,解个渴!好的!丈夫就一溜烟的不见了,摸瓜!说得滑滴,摸瓜,实际上就是去偷。乡谚还说:瓜茄还算偷吗!

呵呵!别高兴得太早,隔壁三娘家的棉田里还未来得及打药,满田都是蚜虫和红蜘蛛。丈夫往里面一钻,露出衣服外的手脚都痒得不得了,手一挠,全身都“霍”红斑,好不容易挨到吃饭时到家,从门前井里打来一盆水,一激,骤然止了痒,塌嘴的丈夫赶紧又从柜上取来大麦酒往身上一抹,虽辣痛辣痛的,但看到妻子正在剁瓜菜,心里甜滋滋。

孩子从水缸里抱了个绿沉西瓜,切开,只听得轻微的炸响声,多年难见的黄瓤正咧着嘴笑呢。真是又甜又凉!一家人坐在堂屋中央吃着,桌下还有两条打瞌睡的狗和猫挤在一起,享受着穿堂风的快意。

天又热了起来,人们开始渴望起下雨来,说四周都在下雨,就是下不到这里,但他们感觉到远处的雨,也能带来些清凉。从小暑里走过,雨的气息总是氤氲着农人,农人们温润于这段湿腻腻的日子,与所有抽苗的庄稼一起,共同神往着成熟的秋。

大暑

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俗话说“六月六,吃焦屑,吃一口焦屑,长一块肉”,于是,家家户户在这个节令里都争相用新收获的小麦,放在锅里炒,炒熟了拿到石磨上磨,很快黑乎乎且其貌不扬的焦屑就成了。

此时,母亲的眼里总是洋溢着慈祥与温柔,充满着期待,期待着自己的孩子能在“嗞嗞”的水泡焦屑中长得更高、更壮。

在满窗阳光的吵闹中,孩子气溜得真快。母亲又开始欢天喜地地张罗着孩子去对象家歇伏的礼品,很快,孩子的行囊里被馓子、肉、糖之类的物品塞满,而未来的丈母娘家,或收拾好床铺正等待着毛脚女婿上门呢。

有这么一天,本来很躁热的农家,忽的多了一个满头大汗的愣头小子和花枝招展的姑娘,这时候浑身写满喜气的母亲忙得始终离不开锅台……一时间,无情的暑热仿佛不复存在,一片欢笑在庭院的四周随意流淌着,似乎连树上的知了也被感染了,一个劲撒着欢地叫了起来。

这时候西南风越起越有劲,却怎么也解不了暑气,像个充满情意的女孩子一般,只会把她的毛脚女婿缠得脚瘫手软,四肢无力。天越是热,农田里的农活越是不能荒废,妇人们趁着早晨的露气,一把一把的尿素往棉花根部一丢,一趟到头,全身浸透;男人们则懒懒地扛把锹,到水稻田里看看,一脚下去,发现稻田像发财似的直冒黑泡,惊得他们醒了精神,扒开口子,让水“哗啦啦”向河里渠里流去。不经意间,原本还很浮躁的水稻殷实了许多。正应了那句乡谚:“稻在田里热了笑,人在屋里热了跳。”此时,农人很随意地扣顶破烂草帽,伛偻田间,汗雨直下,但庄稼长得诱人,内心却是美滋滋的。

放假在家的孩子送来一锅薄粥,农人会意一笑,拣田头的树荫,舒手伸脚地坐在地上,抚摩着孩子的头,接过粥,好好享受一番。凉爽的粥,加上新煮的蚕豆菜,清爽合口,农人们自然是风卷残云,一扫而尽。有时也会叫上邻居三娘一起来喝上一碗,客气的三娘再三推让,害得拿粥下田的孩子到她田里又是直着嗓子喊又是拉她,才笑盈盈地过来。

该收工了,回望汗水把身子粘得一塌糊涂的农人,往河里一钻,把个疲乏身子洗了个清爽,再把衣服脱下搓了几下,一拧半干,四下一张望,无人,穿上衣服,趁着晚凉而归。

晚饭早已摆上桌,菜是自家种的瓜菜,盐水蚕豆上铺上几颗蒜头,妇人早已给馋嘴的男人倒上小半碗自酿的大麦酒,粥是老早就煮好,揭了锅盖搁在一边凉着,结了层薄皮,用筷子挑破,即可“嗞嗞”的带着响声入肚了。闲不住的小孩子端个碗,这家走那家串,一餐饭说笑中就吃完了。

晚饭后,永东河的大桥成了纳凉的好去处,把席往桥上一摊,个个摇把蒲扇,坐的坐,躺的躺,打个赤膊,说些旧闻,唱几个民间小调。小孩子不愿意听这个东西,几个泼皮使了眼色便一起去捉荧火虫了,再文静的女孩子也忍不住到桥下的山芋地里,扯根山芋藤,将嫩藤茎掐成一节节的,要断不断,挂在手上或耳朵上,走起路来,既小心翼翼又得意洋洋,当看到伙伴们羡慕的眼神,走起路来更加飘扬了。小点的孩子在大人印有“扇子扇凉风,拿在我手中,谁想跟我借,等到腊月中”的打油诗的扇子的扇划中迷糊得带睡不睡的,也不晓得几时睡着,几时醒来。只有繁星点点,月色如水,蛙声似鼓,和着大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天籁里。

露水顺着月色悄然来到桥上,安抚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们,脚步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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