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师到教育家(连载)

东缨

第一章青春的跋涉

5. 舞台与人生

【开篇寄语】：

尼采说：“不同灵魂有着不同的宇宙。”

笔者说：“不同时空演绎不同的追求。”

伏契克说：“生活里是没有观众的。”

在人生或有形或无形的大舞台上，帷幕已经拉开，每人都随心所欲地表演自己的角色，都在讲述着自己心灵的故事。

（1）

1964年夏秋之际，泰州中学语文组一批风华正茂的教师，起早贪黑排练着一出话剧——《年青的一代》。在教导主任孙志宽、多才多艺的刘毓老师的导演下，大家很快进入了各自角色，紧张的业余排练在物理实验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出四幕话剧是青年人生活道路的一面镜子。剧本描写地质大学毕业生肖继业为开发大西北地下宝藏到青海地质勘探队，因夜以继日奔劳腿患重病，而他的同学、烈士后代林育生则假借腿疾回到上海家，并以假医疗证明拒绝归队。于是，在一对好友之间展开了两种人生观、两种幸福观、两种价值观的激烈冲突。

时下，度过灾难后的中国，如同战士走出恶战的寒冬，拥抱着和平的春光。

泰州中学的校园也成了一片明媚的乐土：书声朗朗，笑声朗朗，歌声嘹亮。生命勃发着鲜活，激情律动着释放，追求燃烧着憧憬。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号和誓言，令同学们壮怀激烈热血沸腾。

忽一日，听说学校组织大家到市工人文化宫观摩话剧《年青的一代》，全校学生高兴得像放飞的鸟群，不少人连蹦带跳地喊叫起来。是啊，泰州小城虽有剧团，偶尔演出的也只是扬剧、准剧什么的，谁知道话剧为何物啊！况且，更吸引眼球惊喜心窝的，是这台话剧还统统由本校青年教师策划演出的呢！

紫色大幕轻轻拉开了。

灯光眩目，布景逼真，上海一家小客厅。

肖继业、林育生、夏倩如、林岚等剧中人物，活灵活现地走上来了。

噢，肖继业是洪宗礼老师扮的！太帅气了！

那演林育生的是顾继武老师！真棒！

那亭亭玉立的夏倩如——地质学院应届毕业生，由顾复珍老师演的，她才从师大毕业四年呀，装得好像啊！

场下轻声议着，但很快地就鸦雀无声了。

一千双眼睛瞪大了，神色凝集了，呼吸似也屏住了，心儿急迫地为舞台剧情发生的变化激跳不止，情感伴着剧中人物命运的一波三折而起伏跌宕，时而焦虑地眉头紧蹙，时而激愤得满目冒火，时而会意地发出爽心的笑声。

只见扮演肖继业的洪宗礼两眼如炬，激情如火，滚烫的话语灼热了所有在场同学们的心，不少人不禁潸然泪下。

当得知自己一条腿面临被锯断，学友劝他尽早离开勘探队，回上海治疗休养。肖继业挥动拳头，顽强地表示：我一定咬紧牙关熬过来，绝不向困难低头。即使我是一条腿，也要去边疆找矿！……

一阵阵掌声响起来，如涛吼雷鸣，大家为硬汉子肖继业叫好，为他高尚的情操、钢铁般的意志和水晶般的品格感到震撼。

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场前场后，连成一气。一道道目光交汇，一座座心桥畅通。顿时，剧场上下统一成一个立体大舞台，人们都为这台戏自愿地充当角色，显露真情。再也难以区分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是教师，谁是学生；谁在舞台之上，谁在舞台之下。火红的年代，火红的人，火红的语言，火红的心！

此时，台上的洪宗礼，激情四射，光彩照人。

十分巧合的是，剧中的肖继业27岁，扮演者洪宗礼恰好也27岁。

也许，肖继业的精神极大感染、净化了他的心灵；也许，他“誓当一个好教师”的心愿，与肖继业尽最大努力当一名勘探队员的信念强烈共鸣；也许，舞台上人物披星戴月的奔波和现实人物学、做、思的拼搏完全融为一体，使洪宗礼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大大异乎寻常：自己热血沸腾，自己心志高远，自己情感充沛，自己语言铿锵，自己心潮逐浪，自己与肖继业心有灵犀、情有连理，自己俨然成了祖国最忠诚的儿子，成了那位为事业不屈不挠、无怨无悔的肖继业！

全剧终，大幕徐徐闭合。沉浸在激动中的学生齐刷刷站立起来，长时间不肯离去。同时，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剧场，许久许久。

洪宗礼等全体演员一次次走出来向同学们招手谢幕。到后来，还是被一群涌上台的学生包围了。

学生们看着他，已经不完全是看自己的老师，宛如仰视一位英雄。

一年级一个小男孩眼噙泪花，恭恭敬敬端上一杯水，让他润润嗓子。

小男孩叫林达信。他实在太受感动了。有趣的是，三年后他升入高中，语文课老师和班主任竟是洪老师。在他看来，洪老师的讲课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挥洒自如，和演戏一样充满了无穷魅力。正是这种吸引力的牵引，让他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南京艺术学院戏剧系。更有戏剧性的是，大学毕业汇报演出的也是话剧《年青的一代》，林达信在剧中恰恰也饰演男一号主角肖继业。

日前，当我采访已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话剧团团长的林达信时，他仍鲜活地回忆起45年前洪先生那场精彩的演出，回忆起洪老师所塑造的肖继业内心深处的那种大气磅礴的执著和坚韧。他告诉我：“那种巨大冲击力简直可以说深入骨髓了，影响人的终生啊！”

（2）

月光如水，灯光阑珊，秋风微拂，树影婆娑。

从舞台走下来的洪宗礼，正乘着夜色，在校园的甬路上徘徊。

他的心空荡无依。说不清想些什么，想什么似乎也连不成行。一种莫名的激动仍主宰着他的神志，恍恍惚惚地犹在剧里。身在台上，还是台下？台下和台下仍叠印在一起。是幻，是真？亦真亦幻搅缠着难以理清。从上大学到工作的这些年，他曾演过《放下你的鞭子》（街头剧）、《蔡文姬》（饰曹丕）、《向秀丽》（舞剧旁诵者）、《水往高处流》（自编多幕剧）等戏剧，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澎湃，没有像演肖继业这个角色这样让他心驰神往。

无疑，这是他教师生涯的第一个华彩篇章啊！

伴着心神的扑朔迷离，踏着树影筛落的点点星月，他从校园内的安定书院旧址向西走去，当接近那棵古老苍劲硕大无比的银杏树时，通身的躁动和激情好似一古脑蒸发而去，他不禁久久地孑然伫立。

他从典型化的舞台想到平实性的人生。

舞台是刻意设计而表演的人生，人生则是自然生态的随心表演。

在舞台上，自己把人生的跌宕起伏可以表演得淋漓尽致，而在现实中却只能摸索着循规蹈矩地前行。

登上扮角演戏的小舞台易，处在生活大舞台立足难啊！实现在“戏如人生”到“人生如戏”的跨越，实在有偌大的反差。不能志得意满于扮演光彩四射的剧中人，更要做堪为教坛中坚的现实人。自己须竭尽全力，提升将理想转化为现实的能力，以尽快地缩小两个舞台之间的差距。

洪宗礼为达到舞台上肖继业的境界，只知疯狂地工作：学习南京斯霞老师深情的爱，学习报刊上一个个典范高扬的旗帜。他走访家庭、谈心学子比过去更勤恳了；调动出自己的全部激情、知识、才能的储备，千方百计上好每一堂课；头脑里像精心彩排节目似的，把每一次班里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教育札记、教学札记越写越多，越写越深，那办公室的灯光熄得也愈发晚了。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学习里，在一段好于一段的践行中，在一程深比一程的思索里，洪宗礼一步步向前走着。

目标：名师人生。内容：洗涤品行的纯净，炼就教艺的精湛，重塑人格的脊梁。口号：16字箴言——情操高，教风实，教艺精，知识博，基本功硬。

（3）

舞台和讲台，宛如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联结着真、善、美的传承。

舞台上展示的是表演艺术，讲台前表现的是教学艺术。艺术的永恒生命在于创新。创新无处不在，艺术无限精彩。

在同样高举创新的旗帜下，舞台和讲台上的展现，又有那么多个侧面的通识：

舞台上精选典型的乃至夸张的动作眼神塑造人物，讲台上讲究运用手势（含体语）强化效果；舞台上的语言极为精彩、含蓄、字正腔圆，讲台上的语言同样也须生动、简练、清晰、准确……

干啥都极为认真的洪宗礼，在一次次编剧、演剧的过程中，没少琢磨二者的外在与内在的关联，并更着意于从戏剧和舞台中吸纳更多的营养以打造自己。

洪宗礼的戏剧生活，确实给予了他许多许多。

给予他大气。他像剧中人物那样想大事，做正事，抓住学习、发展这条主线，不为身边琐碎的小事缠身。大气才成大器。丰富的心灵总和海纳百川的吸纳结伴，而空虚的心灵则与固步自封的排斥为伍。

给予他灵气。渐渐地，他走出古来书生常见的偏执与穷酸，告别迂腐，远离拘泥，与呆滞划清界限；一步步想象纵横，心马驰骋，大脑灵动，主意泉涌，人在社会大海中平添了几分游刃。

给予他才气。一番番地练写，一遍遍练说，一遭遭练演，他的笔功、讲功、情功、眼功、手功都得以历练，让本来就读得多、想得多的他，变得愈发才华充溢起来。

给了他艺气。艺术化教学（教育）是教学（教育）的最高境界，进入这个境界，教学（教育）就成了极具魅力的智能大餐。戏剧人生恰恰给予洪宗礼较多的艺术气质、艺术思维、艺术细胞，让他的舞台经历在教学教育的时空转换中不断地发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迁移作用。

鉴于上述几点，在洪宗礼的教学中，舞台和讲台往往得以最密切的融合，表演和讲演常常达到最愉快的邂逅。戏剧的艺术无时无处不浸润着他的教学之海，笔者只掬起洪宗礼在日后教海中的一朵浪花，以蠡观海，体察一下两者之间跨越漫漫时空的联系。

（4）

一掬浪花——银杏树下的即兴小品

此刻，是课外活动时间。初三文学社团的同学正站在校园南首的一棵银杏树下，把目光投向精神抖擞的洪老师。

洪老师动情地说：“这棵古银杏树，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伫立着，满怀深情地迎送着同学们，满怀期待地盼望着同学们茁壮成长，早日成才。在这初中毕业的前夕，让我们一起来将这棵古银杏树好好地描绘一下，把它深深地刻在心中吧！”

同学们被洪老师的情绪感染了，他们纷纷用富有感情的语言来形容银杏树：“多么高大挺拔”“多么巍峨壮观”“耸天矗立”“威风凛凛”“枝叶繁茂如巨伞”“树干粗壮如巨人”“质朴无华、饱经风霜，像慈祥宽厚的老人”“不声不响、默默无闻，像我们敬爱的老师”……这些形容，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洪老师又说：“银杏树，已经成了我们学校美好的象征。展翅高飞的校友们，一旦从天涯海角回到母校，都要到它身边来看看，有的还要在它身边留影纪念。”说着说着，洪老师突然把手指向学校大门口，绘声绘色地说：“巧了！你们看，一位校友正向银杏树走来——”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洪老师却戛然而止。

同学们急切地问：“谁来啦？”洪老师极富表情地扬起两道眉毛说：“请你们想象吧，他（她）可能是谁呢？”新奇而有趣的设问，使同学们产生了耳目一新的惊异感，激发起同学们创造性思维的情绪和兴趣：“他可能是满头银发的老华侨。”“他可能是肩负重任的领导干部”。“他可能是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他可能是建立战功的解放军战士。”“他可能是救死扶伤的白衣战士。”“他可能是受人尊敬的劳动模范。”“他可能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

学生们思维驰骋，想象丰富。

洪老师指着一位学生：“假如你就是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华侨校友，当你来到银杏树下，你可能会有怎样的动作，怎样的心理活动？现在，请你给大家做一做，说一说，好吗？”

那位学生沉思片刻之后，很快就“进入角色”。只见他快步走近银杏树，双手在树的躯干上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嘴里轻轻地、不断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银杏树啊，你还是那样年轻，你没有老，你没有老！”说着说着，他摸出一块手帕拭起眼睛来了……

同学们愣了几秒钟后，“哗”地鼓起了掌……

洪老师充分肯定了他的“小品”，称赞他“有激情，有个性”，然后，笑着问：“谁来当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我！”“我！”洪老师指着一位女同学，说：“好，你来当女专家。请注意，现在我是校长。我陪着你来到银杏树下。”

那位女同学边走边说：“校长，母校发展很快啊！”走到银杏树下，她围着转了两三个圈子，仰头看看树冠，低头看看树根，深沉地对“校长”说：“根深才能叶茂啊！只有把基础打扎实了，将来才能不断地开花结果啊！”“校长”连连点头：“根深叶茂，本固枝荣。”

同学们忍俊不禁，满场粲然。

“你来当建立军功的解放军战士……”“你来当劳动模范……”“你来当个体户校友。你在校时是个淘气鬼，现在是班主任陪着你来到银杏树下……”

不是戏剧小品，酷似戏剧小品。学生在古银杏树下，凭借生活逻辑，展开想象，构思出异彩纷呈的“小品”来。

一阵风吹来，刮得树叶飒飒响。风刮来几片飘飘悠悠的黄叶，洪老师的双眼始终随着这几片叶子，看着它掉下来，翻卷着，落在地上。他走过去，一片片地拾起来，又把它们轻轻地放在树根的周围，满怀深情地吟出一句古诗来：“化作春泥更护花。”

“同学们，现在让你们以‘十年后，我站在古银杏树下为题写一篇想象作文，有没有‘情可‘抒，有没有‘志可‘言呀？”

“有！”“有！”

情动而辞发，感情的闸门打开了之后，他们不仅感到有许多的话可说，而且强烈地感到不吐不快，只有一吐才快。

文章本是有情物。没有充沛、丰富的感情涌动，是很难写出富有激情和个性的文章来的。洪老师在作文教学中，把着眼点放在思想感情的培养上，放在思维潜能力的培育上，他因校制宜，因人制宜，把学生引入特定情境之中，让学生依据不同对象、不同条件、不同特点，展开想象和联想，进而把思维引向全方位、多层次，使学生思维的灵活性、敏捷性、多向性和创造性诸多品质得到培养，这对如何进行课外活动，如何进行作文教学，乃至如何进行阅读教学，都会是有所启迪的。这是戏剧化了的文学社活动课，活动课里的即兴戏剧小品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