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烽火中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
2012-04-29郝明工
郝明工
1937年后,随着中国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政治、文化中心均由东向西转移,在大后方形成了陪都重庆这一文学中心。在重庆,文学期刊如百花绽放,不仅数量在50种以上,而且涌现了一批包括《抗战文艺》在内的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文学期刊,为抗战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它们的出现,标示着陪都重庆大后方文学中心地位的最终形成。
大后方文学中心——重庆
如果说1937年7月7日在中国东部城市北平所爆发的卢沟桥事变,证实了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由局部战争转为全面战争,那么,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迁往中国西部城市重庆,则表明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大后方已经由战前的战略预设,最终成为八年战火中的抗战现实。国民政府迁渝是为了坚持长期抗战的战时需要——正如《迁都宣言》中所言:“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所见,本日起迁驻重庆。以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继续抗战,必须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所以,大后方不仅仅是中国政治中心由东向西转移的战时区域,同时也是中国文化中心由东向西转移的战时区域,由此促进了大后方的战时全面发展。而仅从大后方文化构成之一的大后方文学来看,从战前的几乎滞后于中国东部20年,到抗战八年中转而引领中国文学的发展,已然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抗战时期的主流。
1940年9月6日,国民政府颁令,正式设立陪都于重庆。此后,每年的10月1日为“陪都日”。1940年10月1日,山城举行了庆祝首届“陪都日”的盛大集会。当天,在渝各报刊纷纷发表社论,其中《新华日报》在社论中首先指出:“明定重庆为陪都,恢宏建置,一由于重庆在战时之伟大贡献,再鉴于重庆在战后之发展不可限量。”并在最后认为:“把中华民族坚决抗战的精神发扬起来,这是我们庆祝陪都日最重要的意义。”
由此可见,无论是政治中心的西迁,还是文化中心的西移,陪都重庆的文学发展空间始终都居于大后方的中心地位,并且延续到抗战胜利后区域文化与文学的发展之中。这一点,还可以从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来证明。
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的重庆,到1936年底,才创刊了第一个文学期刊《春云》。而随着国民政府在1937年底迁往重庆,以《抗战文艺》为代表的一批文学期刊在重庆陆续复刊,随后又创刊了一些文学期刊。特别是1940年9月重庆被国民政府明定为陪都之后,迁来重庆的文学期刊逐渐增多,其中较为知名的有《文艺阵地》等。而进入抗战后期,一大批新创刊的文学期刊开始在山城涌现,根据重庆图书馆编印的《抗战期间重庆版文艺期刊篇名索引》统计,整个抗战期间在陪都重庆出版的文学期刊,就达到50种之多,其中抗战前期出版17种,抗战后期出版33种。较之抗战前期,抗战后期出版的文学期刊除数量明显增多外,更为重要的是,基本上都以创刊为主,而并非抗战前期以复刊为主。
另外,在公开出版的《抗战文艺报刊篇目汇编》可以看到,其中所编的“抗战文艺期刊”收入了抗战区各地出版的60余种文学期刊,尽管这并不能够呈现出大后方文学期刊出版的全貌,但是,陪都重庆出版的文学期刊在其中依然占居主要地位。
抗战前后期的变化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抗战文艺期刊”主要是指在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在以陪都重庆为中心的抗战区,尤其是大后方所出版的文学期刊。这是因为,“抗战文艺”不仅仅是与抗日战争紧密相联的战斗文学,而且更是与战时生活息息相关的中国文学。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不仅能代表抗战时期“抗战文艺期刊”出版的战时水平,而且更是以其发表的“抗战文艺”推进着中国文学的战时发展,标明了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文学发展的时代主流与现代方向。
在中国抗日战争的进程中,文学期刊出现了抗战前期与抗战后期的阶段性变化,其分界点为: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美国、英国随之正式对日宣战,由此,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法西斯阵营最终形成,中国抗日战争成为世界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中国也跨入了世界范围内的民族独立解放与民主主义兴起的历史新阶段。所有这些,直接促使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呈现出阶段性的变化,并在从抗战前期以复刊为主到抗战后期以创刊为主的这一演变中得到了印证。
这一变化较为直观地体现在那些从抗战之初就创办,并且一直坚持到抗战后期的文学期刊之中,如先后在重庆复刊的《抗战文艺》、《文艺阵地》等刊物就出现了这样的阶段性变化。
《抗战文艺》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会刊,1938年5月4日在武汉创刊时,其《发刊词》中一开始就提出:“文艺——在中国民族解放斗争的疆场上,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强调了文艺必须服务于抗战,以求实现“强固文艺的国防”。当然,《抗战文艺》号召文艺服务于抗战的前提是尊重每位作者的创作自由。1938年10月底武汉失守后,不到1个月,《抗战文艺》就在陪都重庆复刊,仍然坚持着文艺抗战这一办刊宗旨。在从抗战前期转入抗战后期的过程中,《抗战文艺》在1941年11月出刊了第7卷第4、5期合刊之后,直到1942年6月才出刊第7卷第6期,以进行办刊宗旨的全面调节。所以,其《编后记》中提出了“抗战文艺当把握建国意识”,并在同年11月出刊的第8卷第1、2合期的《稿约八章》中具体化为“本刊欢迎来稿,但必须与抗建有关”。这意味着自1938年4月初《中国国民党抗战建国纲领》提出以来,《抗战文艺》从抗战前期的侧重于文艺服务于“抗战”,转为抗战后期的以“建国”为战时文艺之中心,由此而扩大到以整个“抗战建国”作为战时文学的文化焦点——文学不仅要与民族独立的解放战争有关,也要与民主建国的世界潮流有关,以便包容进整个战时生活。《抗战文艺》的这一办刊宗旨的转换,不仅使其传播范围越来越大,而且也得到了社会各界越来越多的支持,因此一直出刊到抗战胜利。
《文艺阵地》则是先后由茅盾、楼适夷等人主编的文学期刊。《文艺阵地》于1938年4月4日在广州创刊,其《发刊词》中宣称要高扬“拥护抗战到底,巩固抗战的统一战线”的大旗,通过文艺的战斗来壮大“民族的解放文艺”。1939年6月迁往上海出刊,遭查禁之后,于1941年1月在陪都重庆复刊。应该看到的是,《文艺阵地》在辗转广州、上海、重庆三地的出版过程之中,虽然历经艰辛,但也曾达到1期发行量超过1万册的高潮。尽管如此,《文艺阵地》由于追求文学的专业性,无疑使其在文学市场上的道路越走越狭窄。
1942年7月,《文艺阵地》第6卷第6期刊登了《本刊七卷革新启事》,提出《文艺阵地》“愿做到专为从事文艺工作的人们在进修上不可离的伴侣”,转向了文学的批评与译介,尤其是在译介外国文学中以苏联文学为重点。尽管可以说这一“革新”看重文学自身的发展,尤其是注重文学理论的研究与外国文学的译介,但是从文学市场的需求来看,也就难以避免会失去曾经一度较为庞大的读者群,从面向全社会转向面对文艺工作者,导致文学期刊本身难以得到市场的有力支撑。因此,《文艺阵地》在出刊到第7卷第4期即停刊,随后以“文阵新辑”的名义陆续出版丛刊,一直坚持到1944年5月。
尽管《抗战文艺》与《文艺阵地》在从抗战前期到抗战后期所出现的阶段性变化中,都进行过办刊宗旨的自我调节,然而,是适应战时生活的变化以满足社会的文学需要,还是偏重文学的专门而偏离文学的市场需求,从根本上看,这势必成为决定文学期刊能否在陪都重庆办下去的一个最重要因素。
陪都重庆文学期刊的命运
不可否认的是,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百花齐放,其数量达到了50种,然而,能够从抗战前期一直出刊到抗战后期的毕竟只有少数。而更多的文学期刊仅出现于抗战前期或抗战后期。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它们这样的命运呢?
抗战前期。1936年12月在重庆本地创刊的文学期刊《春云》,主要是由文学青年创办的同人文学刊物,并且得到来自本地企业所提供的办刊经费资助。然而,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春云》的办刊水准虽然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的支持下有所提升,但与其他在重庆复刊的文学期刊相比,其读者群仍然偏小,使其难以在文学市场上与其他文学期刊争锋,尤其是随着日本帝国主义飞机对重庆的连续狂轰滥炸,市区人口不得不疏散,从而导致了办刊经费资助的中断。所以,《春云》在1939年4月出刊至第5卷第1期就停刊了。
1937年9月11日,《七月》由胡风个人创刊于战火纷飞的上海,其《发刊词》提出:“在神圣的火线后面,文艺作家不应只是空洞地狂叫,也不应作冷漠的细描,他得用坚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动着的生活形象。在这反映里提高民众底情绪和认识,趋向民族解放的总的路线。”由此可见,《七月》这一左翼文学期刊,仍然在延续着“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一贯主张,表现出中国抗日战争的全国方向。
《七月》出版3期后,于10月迁往武汉,随着武汉形势的恶化,1938年底迁来陪都重庆。在陪都重庆复刊后的《七月》,仍然坚持“与读者一同成长”的办刊主张,发表了大量文学新人的作品,先后出版了“七月诗丛”、“七月文丛”,在以陪都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文坛上产生了较大影响,形成了“七月诗派”。1941年9月,被称为“半同人刊物”的《七月》停刊,其原因主要与个人筹集办刊经费较为困难有关,再加上胡风还要主持《抗战文艺》研究部的文学理论研究工作,个人精力也相对有限。
1931年在南京创办的《文艺月刊》,由王平陵主编,抗战全面爆发后,在1937年10月改版为《文艺月刊·战时特刊》出刊。王平陵在改版后的第一期上发表《深入田间宣传的艺术》一文,提出抗战的文艺就是要进行全面的抗战宣传。1937年11月从南京迁往武汉,1938年6月迁来陪都重庆。1941年11月,《文艺月刊·战时特刊》停刊,究其原因,从期刊本身看,主要是由于越来越偏重文学理论与文学评论,同时又加大外国文学译介的份量,而与战时生活直接相关的作品和文章则日渐减少,这就使其读者和市场需求不断缩小,从而在难以为继之中陷入停刊的厄运。
由此可见,《春云》、《七月》、《文艺月刊·战时特刊》都同样遭遇到不得不在抗战前期停刊的命运。所以,从抗战前期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停刊的原因来看,则主要是随着战时生活环境的日趋艰难,文学期刊的市场生存尤为困难,特别是办刊经费的缺乏犹如雪上加霜,停刊也就成为它们的共同宿命。
所以,与其说抗战前期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具有所谓的政治倾向性,不如说它们拥有文学期刊的市场自主性。如1940年1月在陪都重庆创办的《文学月刊》,该刊由一群曾是“左联成员”的年轻中国共产党人组建编辑部。无论是在“民族形式”的论争中,还是在“现实主义”的论争中,《文学月刊》都主动为论争双方提供发表阵地,并且通过对论争进行积极的引导,来促成共识的尽快达成。尽管如此,《文学月刊》在1年后的1941年6月,因为专注于陪都重庆文坛上一次次的论争而出现经费周转困难,不得不最终停刊。
抗战后期。《中原》于1943年4月创刊,到1945年10月停刊。主编郭沫若在创刊号上发表的《编者的话》中这样写道:“园地是绝对公开,内容是兼收并蓄,只要是合乎以文艺为中心的范围,只要能认为对于读者多少有一些好处,我们都一律欢迎。”但《中原》主要刊发有关文学理论研究与外国文学译介方面的文章与作品,这样一来,就在曲高和寡之中缩小了本来应有的读者群。因此,不仅不利于《中原》对文学市场的开拓,而且更减弱了《中原》在陪都重庆文坛上本来可能发生的应有影响。
其实,《中原》由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参与集资、其侄子郭培谦等人创办的群益出版社印刷发行,本来因为亲属关系应该有助于《中原》迅速地扩大社会传播与影响。然而,群益出版社在出刊《中原》的同时,还出版了多种文学丛书,并且在抗战后期大量文学丛书出版的市场竞争中难以胜出,从而挤占了不少经营资金,直接影响到《中原》的按时出刊,其出刊周期显得过长——从创刊到停刊,在整整两年的时间内才仅仅出刊6期。
《时与潮文艺》是1943年3月创刊的文学双月刊,由沙坪坝区文化团体“时与潮”社的孙晋三主持编务。《时与潮文艺》在《发刊词》中提出:“我们相信,一个民族的精神,最明显地表现在它的文学艺术中,所以,要彻底了解我们的世界,我们还需要更深掘到民族灵魂源泉。”这表明,此文学期刊旨在追求民族精神现代重建之中的中国文学发展。《时与潮文艺》除了发表较多的有关战时生活的创作作品之外,在文学批评方面比较关注陪都重庆的文学运动,特别是作为陪都重庆文学运动中坚的戏剧运动;在外国文学译介方面,则重点关注欧美文学创作及思潮的当下新发展,从而在吸引众多读者的同时,在文坛上也引发了较大的影响。1946年5月,《时与潮文艺》停刊。其主要原因在于:随着抗战胜利后“复员潮”的泛起,从编者、作者到读者都纷纷离开陪都重庆而重返故里。
《民族文学》由川籍作家陈铨主编,创刊于1943年7月,停刊于1944年1月,共出刊5期。《民族文学》的创办目的,是要实现陈铨所提出的以下主张:“中华民族有中华民族的特殊环境与特殊环境下所形成的特殊条件,一定要运用自己的语言和题材去创作,才能成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民族文学》在贯彻这一理论主张中,即使能够发表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但是,由于其坚持“特殊”的理论立场,并以之作为衡量作品创作发表的“特殊”判断基准,致使《民族文学》在偏执个人文学理念之中偏离了中国文学运动发展的战时主流,因而在很短时间内就难以继续出刊。
由此可见,在抗战后期文学发展趋向的多重选择中,陪都重庆的文学期刊在数量上增多的同时,能否注重文学自身的价值以满足社会各阶层读者的阅读需要,已经成为其生存还是死亡的试金石。因此不可否认,大后方文学期刊在战时体制下,除了在获取政治资源的可能支撑之外,只有重视文学期刊自身的市场自主性,才有可能真正保障文学期刊的生存,使之能够持续推进自身的发展,最终真正成为大后方文学期刊之中的主导性刊物,从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战时发展标志性的期刊典范。当然,无论这些文学期刊命运如何,它们都曾绽放在烽火中的重庆,为抗战时期大后方文学与文化的繁荣平添芬芳。
(本文选编自《2010海峡两岸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作者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