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土地上的欲望、光荣与梦想
2012-04-29孙京广
孙京广
摘要: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史诗般表现了王龙、王虎、王源等几代中国人的欲望、光荣与梦想,勾画出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换的运行轨迹及上升曲线。基于对中国社会的长期观察与了解,赛珍珠在作品中隐含了一个政治文化的视角,借助这一视角,赛珍珠深刻揭示了王龙发迹后蜕化为地主、王虎“革命”后摇身一变为军阀的内在原因,即使对理想人物王源,赛珍珠也真实描述了他摆脱传统羁绊的心理嬗变过程。赛珍珠对中华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观察与想象,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更高的客观性与公正性,同时带有前瞻性和预言性。赛珍珠的中国书写应该获得“民族寓言”的地位,为我们不断自省和超越提供了一个足资参考的坐标,有益于和谐社会的建设和民族的伟大复兴。
关键词:赛珍珠;《大地》三部曲;政治文化;民族寓言
中图分类号:1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604(2012)06—0027—06
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包括《大地》(1931)、《儿子》(1932)、《分家》(1935),分别描写了以王龙、王虎、王源为代表的三代中国人的奋斗、挣扎、沉沦与超越,勾画出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换的运行轨迹及上升曲线。基于对中国社会的长期观察与了解,赛珍珠在作品中隐含了一个政治文化的视角,借助这一视角,赛珍珠深刻揭示了王龙发迹后蜕化为地主、王虎“革命”后摇身一变为军阀的内在原因,即使对理想人物王源,赛珍珠也真实描述了他摆脱传统羁绊的心理嬗变过程。三部曲虽然不是同时发表,在艺术上却可视为一个整体,而且从整体观之,方能更好理解赛珍珠对中国社会问题、民族性格的深度思考,体会到她对中国未来蓝图的设计与展望。
学界关于“政治文化”(politicalculture)概念的界定众说纷纭。这一概念在一般意义上早被人使用过。1966年美国政治学家阿尔蒙德(GabrielA。Almond)与鲍威尔(G.Bin曲amPowell.Jr)合作撰文对“政治文化”的涵义加以阐发和界定:“政治文化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这个政治文化形成于本民族的历史以及现在社会、经济、政治活动进程之中。人们在过去的经历中形成的态度类型对未来的政治行为有着重要的强制作用。政治文化影响各个担任政治角色者的行为、他们的政治要求和对法律的反应。”阿尔蒙德将政治文化解释为政治系统成员的行为取向或心理因素,即政治制度的内化。政治文化即以社会心理层面的政治态度为研究对象,政治文化可以概括为政治认知、情感与评价,也可以表述为政治态度、信仰、感情、价值观与技能。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态度与政治文化词义等同。
当代美国学者A.戴蒙德侧重于从人格构成方面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人格的层次构成政治文化的重大影响因素,一个体系内的成员能否认清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有无安全感以及以什么为安全感的基础,对现状是否满意,美好生活的条件是什么,个人成功的标准是什么以及有无取得成功的动机,是否能自己作出决定以及以何种标准作决定等等,这些构成一个人政治取向的外部(或基础)心理环境。
无论从政治态度还是人格构成方面看,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对传统中国人尤其是男性成员的塑造,实则隐含了一个政治文化的视角,几代中国人的欲望、光荣与梦想(在传统社会里,中国女性的一切从属于男性,甚至女性本身也是男性欲望、光荣与梦想的组成部分,笔者将另文论述),折射着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挥之不去的影响。当然,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大问题,在此仅借国内学者刘泽华的研究一言蔽之,尽管存在简单化之嫌。他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价值系统是一个以王权主义为核心,以宗法观念、清官思想、平均主义为补充的“刚柔结构”体系。其中王权主义决定着传统政治文化的特质,制约着其他价值构成,并通过多种社会化渠道,对人们的政治意识和政治选择施以强烈的影响。而平均主义更多地体现着小生产者的政治期盼,表现为一种政治理想,反映了社会下层成员对于等级特权的对抗心理。其中隐含着某种潜在的政治参与意识,在一定时期和条件下会直接作用于政治的运行。然而平均主义的“均平”理想一般要通过“替天行道”的方式来实现,实践的政治归宿依然是王权思想。
现在回到《大地》三部曲。早在20世纪30年代,叶公超曾经质疑王龙式致富的“普遍性”,他认为作品回避了中国社会的“政治现实”:“如果仅仅是靠诚实的农耕,今天的农民是否能够像王龙一样变得富有呢?……大自然的变幻不定——水灾、旱灾与蝗虫灾害——甚至远不及国内的战争以及军阀们征收的高额的土地税带来的危害大,这一点,赛珍珠在小说中没有提及”。但笔者坚持认为,赛珍珠并非不了解中国军阀混战的残酷现实(有她的第二部《儿子》为证),但她关注的重心,其实在“政治文化”上。十几年前,笔者曾经探讨过佃农王龙的奋斗史和地主王龙的堕落史,认为作品表现的不仅仅是人性的怪圈,也是社会演进和道德轮回的怪圈,只不过没有从“政治文化”角度进行更深入探讨。就《大地》而言,赛珍珠其实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一个极端贫困的农民偶然致富之后为什么会成为地主而不是其他?这种背后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
当然,有必要提及茅盾等革命文艺家的意见。茅盾先生认为:“正在英勇地担负起历史任务的现代中国农民和《大地》中的主人公没有一丝一毫相像的。”的确,“现代中国农民”的一部分参与了中国革命的进程并做出巨大贡献,这无可否认;但同时也要看到,还有相当多的农民长期浸淫在封闭自足的文化氛围中,其终极目标还是做地主,正如缺乏先进政党领导的农民起义其最终政治理想不过是推倒一个皇帝再树起另一个皇帝。
王龙们对于“地主”有着“彼可取而代之”的仇恨兼艳羡的心理,即使逃难到城里,人们整天谈论的依然是对于富人生活的“想象”,每天的谈话无异于一堂传统的政治文化交流课:
“要是我有他家的金子,他每天腰里带
的银钱,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
的宝石……”
当他们谈论得到这些东西会做些什么
时,王龙听到的总是他们打算吃多少,睡多
久,吃什么他们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怎样到
哪个茶馆去赌博,要买什么样的漂亮-k-A.满
足他们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怎样不再
工作,甚至想同墙里的富人一样永不
工作。不足为怪,王龙发迹之后嫖妓纳妾、厌弃结发妻子,在社会上没有受到任何谴责,反而成为舆论的宠儿:“在村里,一旦男人们带着嫉妒的心情提起后院的那个女人,王龙便感到骄傲。人们谈论她就像是在谈论一件珍奇的宝物或者一件毫无用途的贵重的玩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能作为那些不再为吃穿发愁,只要愿意便可以花钱享受的那些男人的一种象征和标志”。
因此,王龙的转变有其内在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体现在两个层面上:在传统的政治文化与心理的影响下,王龙这样变,没有任何的思想与情感上的障碍,因为一切处于这种文化氛围受其支配的人,都会如此做,只是轮到了王龙,他也如此做罢了;一个是王龙尽管来自底层,可谓苦大仇深,但他没有接受任何新的文化思想观念,他眼前所见、内心所有,就是地主的荣耀,当他有了机会成为地主时,他必然顺利实现角色转换。所以,从这两个层面上看,王龙跃升为地主以后他所做的便是按照老地主的生活方式千方百计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巩固地位的唯一手段便是牢固地掌握土地所有权并进一步广占良田。王龙创业伊始的勤劳和坚忍顺理成章地转化为对土地的贪得无厌的渴求和占有,他在经营管理方式乃至家庭伦理观念、道德修养方面都沿袭了前地主的老路。即使在感情世界里,王龙也早已远离了他所属的那个底层阶级,遗忘了先前草房旧事的甘苦、寻常巷陌中的哀乐,真有点睢景臣笔下高祖还乡的味道:“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他准备收买黄家大院时的心态即是他能够转变——甚至说不是转变——而是心态自然流露的最好注脚:
从前,大户人家在的时候,王龙和这些平
民百姓一样,对大户人家又恨又怕。但现在
他有了土地,有了安全地藏着的银钱,他瞧不
起这些到处挤在一起的人了。他心里想,这
些人太脏了。他在这些人中间穿过的时候,
把鼻子皱起来,屏住了呼吸,怕闻到周围的臭
气。他瞧不起他们,讨厌他们,仿佛他自己已
经成为这个大户人家的。透过农民或者地主的外在身份,赛珍珠看到了传统中国人心态的某些共同性,财富的增加并没有随之带来个人道德素质的全面提升,即使分属于对立阶级的阵营,其实也都受着共同文化的滋养,在精神的血缘上有着同一的血型。保守与创新、变革与承袭常常取决于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变异程度。在家人为王龙举行的极其隆重的葬礼上,赛珍珠将镜头对准了旁观的农民们。他们那专注的目光,那艳羡的神态,却分明将王龙视为实现了“光荣与梦想”的“当代英雄”。这也许是王龙的光荣,但却是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真实场景,可怜而悲哀。
如果《大地》更多从“家”的层面展示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那续篇《儿子》则侧重从“国,的层面揭示传统政治文化的深入骨髓。在王龙死后。三个儿子把他绝不卖地的遗嘱抛于脑后,将田地家产一分为三:老大保留土地,继续做地主过腐朽的寄生生活;老二卖地经商,倒买倒卖,放高利贷,开妓院……无所不为,成为心狠手辣的奸商;三儿子王虎最初打着革命的旗号招兵买马,成了独霸一方的军阀,他挖空心思地想把儿子王源培养成能领兵打仗的少帅,无非想在中国的局部地区实现古已有之的政治梦想。哥三个沆瀣一气,相互勾结,可谓炙手可热的“三驾马车”,他们的行为给社会带来极大的恐惧和危害。
王虎是本书描写的重点。出于对父亲王龙横刀夺爱的气愤,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他先是投奔一个绿林司令,“老司令正领着一帮人反抗贪官的压迫,那时司令还年轻,因此可以讲出一大套革命道理,以及所有勇敢的人为什么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奋斗等等”。所以,王虎发誓一定要站在司令一边,为正义的事业而战。然而,老司令很快变成了沉湎声色的凡夫俗子,光小老婆就有五十多2个。王虎暗暗积聚力量,最后终于拉起108人的队伍。从这里可以看出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对赛珍珠的影响,但她的思考却是有强烈现实指向的,即借助文学形象探讨中国军阀混战的政治文化根源。
王虎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他的理想是什么呢?“直到整个国家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伟大!”“我想当什么就当什么!”他千方百计地说服两个哥哥给自己支持,并且用美好的幻景激发他们的兴趣a他口气威严地对不愿帮助他的老二说:“你以为我飞黄腾达之后会忘本吗?难道你们不是我的亲兄弟,你们的儿子不是我的亲侄子吗?有哪一个军阀在自己青云直上的时候不提拔他家族里的人?对你说来,难道有个当国君的弟弟是件无所谓的事吗?”
听了王虎的发家计划,老大开始做起美梦:“王大这个身材硕大、头脑幼稚的家伙便越来越激动起来,因为他看到自己升到了想都不敢想的高位——国君之兄!他这个人没有多少文化,智力平平,而且是个爱看戏的人。在他看过的许许多多戏里,讲的都是古代英雄伟人的事迹,这些人起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后来因为武艺高强、计谋超群,终于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他自鸣得意地朝下看了看,在肚子上摸了摸,把身上穿的紫色绸袍整整平,他想到了他二儿子以及全家将会步步高升,他自己可能会被封为王爷,他弟弟要是当了国君,那他毫无疑问要成为亲王。在他读过的书里以及他在戏院里看到的那些戏里,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故事。”在这里,赛珍珠一再强调民间文化中那些英雄“模板”对老大的激励作用,实则揭示了传统政治文化观念的巨大影响。她曾经说过:“任何一个民族的基本观念的更新都不是在一日间实现的,中国亦然。”辛亥革命之后军阀混战的事实证明,尽管没有多少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封王,但军阀统治的政治基础还是“家天下”的王权思想。他们心目中的“国家”不过是扩大的“家”,依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赛珍珠对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认知,是她跨文化的民族国家想象的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尽管出自一个美国人对于中国的想象,却因为她在中国的生活实践长久而深入,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准确的认知所形成的想象,用于观察当时的中国甚至是后来的中国,都具有相当强的解释力。
王虎的政治冒险取得了成功,他的两位哥哥的投资获得了高额回报。一家人皆大欢喜,受苦的只有地方的百姓。为了实现权力的家族式传递,父亲王龙积聚的土地成为王虎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黎民百姓只是他君临一方的垫脚石。为了稳定军心,他可以残酷地杀害六名请愿的士兵;为了笼络部下,他可以允许下属抢掠攻陷的城市。王虎任人唯亲,娶妻纳妾(一妻一妾),提携“少帅”,按照血缘亲疏进行权力分配。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点超越了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设计。
赛珍珠在创作《儿子》之时,同时着手翻译《水浒传》,整整花费了四年时间。在翻译的四年中,赛珍珠好像重温了中国的历史。赛珍珠一直强调,她所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国“军阀/土匪混战时期”,是真实的生活,使她更加懂得了小说的真实性,她从小说中读懂了中国历史,数百年的小说其实正在现实生活中延续。笔者认为,《水浒传》只是赛珍珠创作的激发点之一,而中国社会的现实才是她创作的源泉。自然,她对中国共产党的简单推定并不准确,但她对于中国军阀混战的认识却入木三分。那个时代,有多少旧军阀与新军阀觊觎国家神器,又有多少争战摧毁了百姓的家园和梦想。这样的苦难轮回何时是一个尽头?
正是由于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深入了解,赛珍珠始终对于诸多“革命”保持一份清醒。她曾经这样评价辛亥革命:“……中国进行了一次新的革命。她医治了两大痼疾:治外法权和协定关税,日本问题不计在内。结果,中国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原来的弱点依旧是弱点,这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民的习惯意识。比如实践证明,一个革命领袖在取得并巩固了自己的政权之后,就通常会变得像旧官僚那样保守和腐败。当然,其他国家的历史上,情形也一样。”可见,她对“革命”的批判性接受,主要不是因为“革命”的目的,而主要看到“革命”的结果,即“革命”没有带来新的政治气象,没有推进人的理念、品性的全面更新,一句话,“革命”只是革了旧政权的命,却没有革除旧的政治文化的命,所以,“革命”没有产生新事物,“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革命可以休矣!
《分家》试图从“人”的层面探索一条摆脱传统政治文化的路径。小说将希望寄托在新一代身上,然而,新一代人也产生了严重分化,可谓“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正面人物王源从小就不爱枪柄爱锄头,心中常有一小块土地。他反复几次参加革命,总以幻灭而终结。在西方世界的精神漫游中,他倍加坚定了报效祖国的决心。六年磨一剑,饱学农业知识的他从国外带回许多优良种子,想种在祖国的土地上,造福于穷苦百姓。在爱情的层面上,王源拒绝了西方姑娘玛莉的芳心,而与受新思想影响、热爱医学的中国姑娘梅琳结合。这一对新人开始了一种既非传统守旧,又非全部西化的新生活。无论从价值理念,还是从精神状态以及道德面貌上,他们都预示着对前人的超越。
但是新人的诞生并非一帆风顺的过程,赛珍珠对王源倾注了极大的耐心与等待。王源最初面对西方的繁荣与强大,他那扭曲的虚荣心极力为祖国的一切“辩护”,即使他学成归国,他也曾为满街的乞丐和遍地的肮脏而羞愧,害怕被外国人看到:
源看见那些白种女人退避着,有一些是
由于害怕这些男人,但所有的人都害怕肮脏、
臭汗和粗俗。源心中感到羞愧,因为这些乞
丐和苦力是他的同胞。最奇怪的是,当他痛
恨这些退缩的白人妇女时,忽然他也恨起那
些乞丐和赤膊的苦力来,他充满激情地在心
中叫道:“管理者不该让这些人出来,在别人
面前出乖露丑,整个世界首先会看到他们。
那些外国人什么还没看到就先看到这些,这
太荒谬了……”表面上看,这是中国人典型的“死爱面子”的表现,但究其实质,却是等级分明缺乏博爱精神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真实体现。王源的内心深处下意识地隐藏着对那些“乞丐与苦力”的歧视,而没有真正把他们视为地位平等的“兄弟”。
为什么赛珍珠没有把王源塑造成一个西方政治思想的宣传者与鼓动者,而仅仅让他回归土地,成为西方先进农业知识的传播者呢?这一方面有她实际的农村生活经验,另外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应该归因于她对中国社会进程的深刻
赛珍珠的短篇小说《王龙》,常常被国内的研究者所忽略。它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大地》中王龙的前身。小说里的王龙在茶馆里聆听三民主义宣传,其表现比《大地》中的描写更为具体而精彩:
“我刚才讲过,我们现在已经用不着皇帝了,我们偌大一个国家,正如古时候贤人所讲的,要达到的地步,纵然像你这样一个怪可怜的穷小子,也有资格可以选举谁来做我们的大总统啦。”
“我么,”王龙马上退缩后去,“我上有祖父父亲,下有妻子女儿。她养了三个女的.至今还没有生过儿子,这许多人都靠着我一个人活命。我没有工夫。让您代我干了这件事吧。”
那青年出声大笑,用手掌在桌面上猛击一下,茶馆里的人都吃惊地转过身来张望,弄得王龙害臊起来,连忙别转了头。
“你这家伙真是蠢极了!”那人大声嚷道,“你只要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投在里面就得啦。”
“先生,我不会写字呀。”王龙恳切地问。
“可以请别人代写罗。呵,你这人真是蠢极了!”那青年讲了,呷着最后一口茶,在桌上丢下了两个铜子。
“写上那个你要举他做大总统的名字就得啦。”那青年说。
“先生,我委实蠢得很”王龙答道,“可是我应该写些什么呢?”
那人不耐烦地说着,这使王龙不敢再问
“大总统”到底是啥玩意儿。“民治、民有、民享”和“大总统”这些从西方舶来的政治种子,在装满三皇五帝的中国小民头脑中,立刻引起观念性的恐惧和排斥。王龙听不懂这些洋概念,却对宣传者通俗化的“财主变穷汉,穷汉变财主”心有灵犀,一点即通。革命等于发财,那自然是美事。因此,王龙回到村子里也乐意别人称他为“王革命党”。王龙的“革命意识”跟阿Q把“革命”理解为搬秀才娘子的宁式床、选择哪个女人陪睡等“革命理想”并无本质差别。这实际上是以满足个人私欲为目的的“革命生理学”,是长期浸润于皇权思想中的小生产者对于“革命”的想象性歪曲。
我认为,赛珍珠并非否定西方政治文化理念,她实际上嘲笑的是宣扬那些理念所采取的姿态,从这一姿态里我们分明看到传统政治文化的魅影。赛珍珠显然意识到,这些政治理想即使能够成为现实,也要首先经历一个长期的文化浸润阶段。她坦言:“年轻的中国人,其中有许多是我的朋友的丈夫,甚至是我的学生,一心要缔造一个新中国。不幸的是,他们办事不切合实际,不知道也不理解他们自己的人民有何想法,却试图照搬西方那一套。”
因此,赛珍珠寄望于启蒙大众,寄望于那些文化的先行者而担当这启蒙重任的,便是具有报国之志的现代知识分子。赛珍珠曾经说过:“我自己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所关心的只是人们的思想变化”,也正源于这一独特认识,她的作品极少对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展开宏大叙事,却每每为她钟爱的人物安排一条诸如医学救国、农业救国、教育救国等人生之路。
许多中外学者也意识到这种精神层面变革的重要性与艰巨性,非常冷静地警觉到“革命,,并非包治百病的万能良药。屠格涅夫早在长篇小说《处女地》中即以艺术之笔再现了19世纪后半期俄国“民粹派”运动及其悲壮的失败,正面塑造了索洛明这一“自下而上”进行改良的平民知识分子形象。作品第一部的题记发人深省:“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后来谈到这个题词的涵义时,他曾经着重指出:“我的题词中的‘铁犁不是指革命,而是指教育”。国内学者高文舍先生认为:“当我们欢呼崭新的共和国建立之时,人们的巨大热情并不能代替社会基础结构的改造,传统文化中的消极成份也并未寿终正寝,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左右着人们的言行。对传统文化的改造是民族希望的唯一选择。金耀基先生认为,中国的现代化运动本质上是文化与社会的变迁,也可说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会面”后中国文化的一种“形变之链”的过程。中国的现代化大致说来是循着三个层次而变的。第一,器物技能层次的现代化。第二,制度层次的现代化。第三,思想行为层次的现代化。在他看来,思想行为层次的现代化是最难的,因为它牵涉到一个文化的信仰系统、价值系统、社会习俗等最内层的质素,这是整个生活方式的基料。这一层的转变是最关于个人的,也是最深刻的,因此也是最不容易的,最缓慢的。
可以说,赛珍珠关于中国现代化发展途径的设想既反映了中国社会改革进程的多元性与复杂性,也显示出她认识问题的前瞻性与深刻性。如果没有社会结构、政治组织、生活习惯、价值观念等方面的改变,一味强调经济发展只能造成整个社会的跛足状态。面对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赧颜的吐痰客、随意丢弃垃圾的出境旅游者、不讲公德的披金戴银者,你能说赛珍珠的这些设想没有现实意义吗?她的《大地》三部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我们的“民族寓言”。她期盼着古老的传统中国摆脱种种束缚,融入到现代化的滚滚洪流之中。可以告慰她在天之灵的是,她所关心的中华民族正在进行着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