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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狗启事(中篇小说)

2012-04-29张舒亚

广州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小贝局长

张舒亚江苏睢宁县人。1983年毕业于徐州师范大学历史系。此后在睢宁县高级中学任教,为睢宁县十届政协常委,徐州市历史学科带头人。1995年辞去公职,先后供职于广东碧桂园学校、上海教科院深圳福田实验学校、徐州金山桥教育集团等多所民办学校。2007年恢复公职,被分配到睢宁县王集中学任教至今。在教学之余,研习中国古代思想史和中国经学史,有多篇论文在《中国史研究》等学术刊物上发表。

“不可能吧?我正忙着呢。”

女人在喊叫:“怎么不可能?我在门口买鸡蛋,回头它就不见了……”

女人已经泣不成声,男人的耳朵随即灌满了泪水。男人埋怨了:

“你说你能买什么鸡蛋,连草鸡菜鸡都分不清……”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女人的头像在荧屏上温柔地跳动。

王利民面对另外一个荧屏,十个指头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舞,奏出紧张而又和谐的音符。和谐的音符下暗藏着一场暴风骤雨:全县中小学校长取消行政级别,全部竞聘上岗!108所中小学的校长,一夜间沦为梁山泊的108个草寇,为108张坐椅而展开厮杀:述职,审计,演说,答辩,笔试,评议,聘任,组阁……

为了迎接这场暴风雨,钱局长不知开了多少会,说了多少话。刚刚又打来两遍电话,简直是催命了。王利民和郑伟是在办公室吃的盒饭,这在秘书股已是习以为常。郑伟整天一肚子牢骚:盒饭盒饭,家常便饭;股长股长,放屁不响。其实,郑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真正挨累的是王利民。不管上面要什么材料,郑伟都往这边推:利民,你电脑玩得溜,还是你来吧。王利民就是一座没有底的文件柜,大包小件针头线脑都收藏在里面了。

莫非又是钱局长的电话?王利民拿起手机,一个凄厉的声音钻进了耳膜:

“赶快回家,小贝跑丢了……赶快回家!”

“你别急嘛,过一个小时就下班……”

“不行!你现在必须回来,我在大门口等你。”

梁云这样打电话,以前没有过,简直像丢了孩子。十个指头原地休息,是走还是留,王利民有点拿不定主意。手机刚放下,女人又开始嚎叫了:

“你要是不回来,我现在就打的去教育局!”

王利民似乎听见了老婆心脏跳动的频率。这颗心脏太脆弱,犹如一座暮年的挂钟,随时都有停摆的可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迫使他最终下了决心。

“老郑,我家里有急事。”王利民手拿一摞材料,走到郑伟跟前,“表格我已设计好了,你来填空吧。这是名单……”

郑伟在下电脑象棋,与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人过招。砰,又是将军的声音,车马炮形成合围之势,老帅危在旦夕了。

“利民,你去给钱头说吧。你走了,钱头要材料我咋办?”

郑伟盯着棋盘,在作最后的顽抗。只听砰的一声,将帅车马全没了,荧屏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棋盘。郑伟一脸沮丧,鼠标一点,三十二颗棋子各归本位,一盘新的搏杀开始了。

王利民无奈地摇摇头,把桌面上的材料拢在一起,一股脑塞进抽屉,快步走向钱局长的办公室。

有事向一把手请假,这是第一次。

随着王利民急促的脚步声,一张严肃的面孔从报纸夹缝中滑出。当钱局长将报纸轻轻合上的时候,王利民才意识到请假理由的不充分。

这一阵子,局机关的各个科室都在加班。教育局变成了一支救火队,人人扛着消防枪奔赴火场。前天,钱局长在全局职工大会上宣布,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人都不得请假。家里就是墙倒屋塌了,也要坚守岗位。整个局机关陡然间进入了战时状态。家里的小狗跑丢了,能成为请假的理由吗?王利民的两只手搓来搓去,感到实在不好开口,他恭敬地叫了一声钱局长,就没有下文了。

钱局长打量了王利民一眼,面带一丝微笑,问道:

“利民,家里来电话了?”

“是的,老婆说有急事找我,我想……早回去一会儿。”

“我要的竞聘材料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还有几个数据需要核对一下。”

“什么时候可以交到我手上?”

“局长,明天午饭前我一定交给您。”

“那好,你先回去吧。”

王利民站着不动,问道:“局长,我现在可以走吗?”

报纸已经遮住局长的脸,局长挥挥手:“可以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王利民思索着是先回家还是先寻狗。最终决定还是先寻狗,说不定会给老婆一个惊喜。凡是狗经常出没的地方,或是容易藏身的地方,他都会重点盘查,连一个蚂蚁洞也不放过,仍然不见小家伙的踪影。绝望开始渗透他的每一根神经。小家伙能跑到什么地方,难道是故意和他捉迷藏?这样的经历以前有过,刚刚在脚前身后窜来窜去,突然不见了。正当你着急的时候,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从身后猛然撞击主人的双腿。今天,小家伙改变了主意,它不来撞击主人的双腿了,而是要撞击主人的心脏了。近年老婆患了心脏病,整天抱着药瓶子。多亏小家伙过来了,让她逐渐减少了服药量。假如小家伙真的丢失了,老婆的病会不会加重呢?这样一来,寻狗的意义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与其说是寻狗,不如说是保命。王利民继续扩大搜索范围,矿泉水已经喝干了四瓶,仍是徒劳无功。

夕阳西下,天已黄昏。广场上,公园里,马路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遛狗人。只见人与人寒暄,狗与狗亲热。人,不管你如何乔装打扮,描眉画腮,总是千人一面似曾相识的。而狗就不是这样了,不同品种的,各种毛色的,体态各异的,摇头晃脑的,让你看得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王利民决定改变策略,以动为静,守株待狗。凡是从身边过去的宠物,不管是牵在手里的,抱在怀里的,蹲在肩上的,顶在头上的,都细心打量一番。结果仍是令人失望的,过尽千狗皆不是,望穿双眼暗自愁。

天色已晚,马路上亮起了路灯。一堆堆狗粪在灯光下散发着余热,而遛狗的人一个个都隐身不见了。四个矿泉水瓶都放在前面的车筐里,王利民一个都没舍得扔掉。那是他寻觅劳作的铁证,把它们带回家,也许能给老婆一丝宽慰。

小家伙是三个月前走入这个三口之家的。

说来巧合,那一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纪念日的前一天晚上,王利民正在加班,梁云来了电话。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饭都凉了。”

“我在加班,你先吃吧。”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学校要开家长会?”

“晕蛋,看看日历吧。”

放下电话,王利民立刻想起明天的含义。明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全世界无产阶级劳动的日子。他只顾自己劳动,却把这个重大节日忘记了,多么严重而又荒唐的错误!他想起革命导师说过的一句话,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暗自笑了。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可以解放自己了。明天,他和她,要和全世界无产阶级一道,过好这个伟大的日子。

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上街买菜已成为男人的专利。在教育局家属院,王利民的善于讲价是有口皆碑的。虽说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王利民总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人民币的购买力,实现物美价廉的神话。卖青菜的老太太被王利民磨得失去了耐心,价格低廉姑且不说,过秤后还要多给一棵葱。

“你们这些老师啊,工资那么高,还在乎一根葱。省钱干啥的,还能活两辈子?喏,还有两个白菜帮子,要不?”

没等买主表态,老太太顺手将两个发黄的白菜帮子扔进王利民的车筐:

“再称一斤豆腐,就够你一家晌午吃的了。”

王利民从头到脚天生一副人民教师的面相。无论走到哪个地摊跟前,卖菜的都会问,你是老师吧?王利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的?我头上又没有老师两个字。卖菜的回答,一看你会讲价,就知道是老师。

晚上研究菜谱的时候,梁云突然作出一个温柔的决定:

“结婚十周年了,咱们要好好地过一次,明天我要亲自上街买菜。”

说是亲自上街买菜,其实还是要男人陪护的。来到菜市场,女人一反常态,速战速决,只有择优录取,没有讨价还价。女人每次将钞票抛出的时候,总要瞟上男人一眼。男人明白,活着就要像梁山泊好汉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平时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为了十年婚庆,是该潇洒走一回了。

不多时车筐装满了。男人骑车,女人坐后。女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鸡鸭都是现杀的,虽然装在塑料袋里,还是散发出一股血腥味。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脏兮兮的白色京巴悄悄跟了上来。直到驶入家属院的时候,梁云才发现狗的存在。梁云忙将鸡鸭高高举起,惊叫一声:狗!

王利民扫视两侧,并没有发现狗。梁云说,你朝哪儿看的,狗在身后呢。王利民回过头去,连续喝斥几声,京巴仍是紧追不舍。王利民气喘吁吁将自行车提上五楼。回首楼下,女人正和京巴亲昵。

王利民不喜欢狗。确切地说,是讨厌狗。

局机关家属院原来不养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狗成为这个家属院的重要成员。养狗是不需要理由的,可是这里的养狗人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护自行车。确实如此。几年来,这个家属院丢失的自行车已超过两位数。好多人家没有车库,只好把车子锁在楼道里,这就把贼招来了。你还别说,自从有了狗,自行车的丢失率骤然下降,就连捡垃圾拾破烂的都望而却步了,这就是养狗的好处。可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自行车安全了,骑自行车的却不安全了。一到夜幕降临,狗族们马上提高了警惕性,只要听到自行车的滚动,一群小家伙立即从阴暗处冲出来,围着车轮上蹿下跳,狂吠追击。

王利民就是一个备受狗族礼遇的人。王利民与众人不同,自行车是放在家里的。上下楼扛着自行车,自然引起小狗们的猜疑。每天下班回家,王利民都是在小狗的集体护送下爬上五楼的。即使严防死守,还是免不了飞花挂彩。小狗一旦下了口,就等于把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一并奉献了。每一次推射狂犬疫苗,都少不了家主的赔礼慰问,那场面就像慰问从战场抬下来的伤病员。纵使疾狗如仇满腹抱怨,面对一大堆慰问品也就无话可说了。

梁云知道丈夫患有恐狗症,但对京巴的亲昵撒欢还是难以割舍。十年大庆跑来这么一个小家伙,只能理解为是缘分。既然是缘分,是不应该拒绝的。梁云提着东西上楼,小家伙尾随其后。每上一个台阶,小家伙都要左右打量一番,似乎在考察主人的诚意。梁云打开房门,小家伙略微表现出一点矜持,尾巴摇出了几个问号,歪着脑袋在思考答案。梁云看在眼里,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今天情况特殊,让它吃过午饭再放走吧。”

虽是商量的口气,女人的目光却是坚定不移的。王利民一句话也不说,退回两步,给京巴让出一片天地。小家伙立刻听懂了指令,顺从地溜了进来。小家伙的见面礼是感人肺腑的。只见它趴在地板上,伸出舌头舔王利民皮鞋上的污垢。

舔掉王利民皮鞋上的污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王利民从不擦鞋油,因为他有自己的信仰:鞋是为人服务的,人不能为鞋服务。一双皮鞋上了脚,就变成了一次性消费,再离开他的脚就进了垃圾桶。

王利民害怕小家伙侵袭,把双脚拉成弓箭步。小家伙却把恐惧理解成配合,抱住突前的左脚,粉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卷,舔得津津有味,如同享受一顿美餐。一只鞋舔完了,小家伙意犹未尽,抬头看看王利民。王利民感觉小家伙太可怜,再让它舔右脚未免太残酷。他坐在沙发上,故意把右脚跷在左腿上。可是小家伙再次误解了主人的心,站起来紧紧抱住了皮鞋头。这样,从不同角度都可以工作了。顷刻之间,两只皮鞋恢复了原始的光泽。能为主人服务,让小家伙很满足。它摇着尾巴在王利民的两腿中间穿来蹭去,一副如胶似漆的样子。

纵使王利民心如冷铁冰石,也要被小狗的殷勤体贴所融化。王利民心头一热,泪水几乎流了出来。他的脑子里立即蹦出两个字:尊严。什么叫做尊严?毛主席的语录他学过,报纸上写的他读过,领导人的目光他看过,人世间的炎凉他见过,但是,王利民学过读过看过见过小狗粉红的舌头吗?

人被尊严了一回,也就懂得什么是尊严了。

小家伙来自何方,年龄芳名几何,全部都是谜。梁云决定给小家伙做一次智力测验。趁小家伙叼拖鞋玩耍的时候,梁云突然发出指令。然而,唤狗狗它不理,叫宝宝没反应,喊乖乖无效果。昵称换了七八个,小家伙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撕扯口中的拖鞋。

梁云有点失望,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忽然想起了儿子,脱口说道:

“贝贝该放学了。”

没想到小家伙听见“贝贝”两个字,迅即甩掉了拖鞋,一个飞步跳到梁云的面前。这让梁云喜出望外,莫非小家伙和孩子重名?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梁云躲进厨房,唤了声贝贝。只见小家伙一头撞开房门,渴望的眼神,疯狂的尾巴,贪婪的舌头,奔泻的口水,使一个善于伪装的家伙彻底现出了本性。

梁云挑了一块卤牛肉,高高抛起。小家伙纵身一跃,将赏赐叼在嘴里。

梁云惊喜地高喊:“利民,小狗叫贝贝!”

贝贝今年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家属院有六个孩子同龄,早在穿开裆裤的时候,贝贝的智商就明显比小伙伴高出一头。几个家长碰在一起,只要谈起贝贝,都是赞赏的语气,这孩子脑袋瓜,行!只有郑伟不买这个账,他吹嘘说,再聪明的孩子也过不了他的槛,不信咱就试试。大家说,那就试试吧,看你郑伟有什么能耐。郑伟把六个孩子招在一起搞智力测验,测试重点当然是贝贝。

郑伟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对孩子们说:谁喊我爸,这个苹果就给谁。结果只有三个孩子喊爸。郑伟问其他三个孩子,你们为什么不喊爸?三个孩子异口同声:苹果只有一个。郑伟从兜里掏出三个苹果,在孩子眼前晃悠:来,喊爸,一人一个。其中两个孩子喊爸,得到了苹果。郑伟问贝贝,你为什么不喊爸?贝贝张口即答,你不是我爸。郑伟又提出一个问题:有一个爸给一个苹果,有十个爸给十个苹果。你们说,有一个爸好还是有十个爸好?五个孩子齐声回答:有十个爸好!郑伟问贝贝:你为什么不回答?贝贝眼皮一翻:你不安好心!

贝贝的聪明没的说,可就是贪玩不刻苦,催紧了能考个双百分,放松了就考个双八十。贝贝特别爱足球,当然不是自己踢,而是看比赛。欧美各国的大牌球星,都让贝贝的信息库收藏了。只要遇上礼拜天,体育频道就属于贝贝了。最让贝贝伤心的是南非世界杯,大部分比赛都是在夜里踢不说,他最心仪的英国队因惊天误判被德国佬踢个4:1,让贝贝难过了好几天。

京巴贝贝来了以后,夫妻俩商量该怎么叫。梁云说还是征求孩子的意见吧,毕竟孩子的名字起得早。喜爱贝克汉姆的孩子一听,毫不犹豫地说:

“以后就叫我大贝吧,叫京巴小贝。”

孩子把小贝让给京巴,这让夫妻俩很高兴。但时间不长,家庭矛盾出现了。

过去孩子啃排骨是要经过父亲严格审查的。如果啃不干净,少不了一通批评教育。孩子的启蒙就是从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开始的。一块脊椎骨,只剩下了神经系统,还要接受审查。父亲的严格要求经常遭到母亲的抵制:孩子这么小,别把牙齿啃坏了,那才得不偿失呢。父亲反驳说,我不是心疼排骨上的肉,而是培养孩子勤俭的习惯。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牙齿的变硬,当然还有物价提高的因素,母亲才逐渐由父亲的抵制者变成合作者。

小贝的到来,直接导致教育方针的改变。孩子啃排骨啃干净了反倒挨母亲批评了。一根排骨刚咬噬过半,肉还连着骨头,母亲就说:

“行了,行了,别啃了,扔给小贝吧。”

孩子本能地把头转向父亲,等待父亲的裁判。父亲只顾低头吃饭,不作任何表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既可以理解为支持,也可以理解为反对,这让孩子无所适从。孩子用竹筷敲击盘子的口沿,梆梆的响声在要求父亲的明确表态。

父亲终于抬起头,瞟了排骨一眼,说,可以了。

有了父亲的表态,孩子只好把没有啃完的排骨扔给小贝。

如果偶尔一两次,孩子也不会有什么感觉。问题是厚此薄彼的场景不断循环出现,这样大贝就有意见了。大贝老是埋怨母亲偏向小贝,吃饭时干脆赌气不吃菜。一家人都没有想到,人狗感情加深了,而母子关系却紧张了。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只有扩大预算开支。日子不可常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梁云开始后悔了,双方家里都有老人,孩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个贪婪的小家伙,马上把家庭的生活计划打乱了。一个月过后,王利民翻开记账本,冒出一个不小的赤字。好家伙,超支500多块,这就接近一个月的菜金了。他将记账本摊在老婆面前,什么都没说。梁云一见赤字,立即皱起了眉头。

王利民说:“算了,这狗不能养下去了,还是把它送回菜市场吧。”

小贝毕竟养了一个月,人狗感情已是相当深厚了。要是把它送走,梁云还真有点舍不得。但长痛不如短痛,梁云最终下了狠心。

在送走小贝的当天中午,梁云专门买回一只小贝爱吃的红烧猪蹄。小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啃着猪蹄显得心灰意懒,没有精神。用完午餐,梁云又给小贝洗个澡,梳理了毛发,修剪了指甲。女主人眼含泪花,犹如送女儿出嫁。当梁云将它放在车筐里的时候,小贝抬头望着女主人竟然流泪了。梁云马上安慰它,说是送你回去找妈妈,过几天再把你接过来。可是小贝毫不理会主人的谎言,张开嘴巴喊叫不停,这就等于是抗议了。点点泪水,声声呼唤,殷殷亲情,拳拳留恋,将主人的阴谋完全击碎。梁云已经招架不住,她将小贝搂在怀里,两串泪珠洒落在小贝身上。小贝知道自己胜利了,于是更加疯狂,它使出全身力气纵身一跃,从主人的怀里跳出,像一只离弦的箭射向五楼。

从此,小贝的暂住户口改成了常住户口,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之家。

小贝非常善于讨主人喜欢,充分利用它的灵敏听觉为主人服务。烧开水的电热管报警了,或是手机响了没人接,小贝会旺旺直叫提醒主人。更让人惊奇的是,小贝具有极强的时间观念,竟然知道走在时间前面了。它总会在手机闹钟叫响前的一两分钟,用爪子将主人挠醒。小贝很会观察生活,夫妻吵嘴,它会狂叫不休予以制止。夫妻休战了,它会分别送去一个热吻。本该大贝孝敬父母的,都让小贝代劳了。本该两代人之间亲热交流的,都让小贝代替了。小贝愈是殷勤和火热,愈是反衬大贝的懒惰与冷漠。夫妻俩对小贝的喜爱程度逐渐超过了大贝。

大贝失宠的感觉与日俱增,上课时老走神,走在路上无精打采,回到家也变得少言寡语。孩子的厌学情绪不断滋长,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期中考试,大贝的名次滑到了全班第47名。王利民知道学校考试了,就索要孩子的成绩单。大贝很认真地告诉父亲:现在学校搞的是素质教育,都不兴排名次了。

孩子再狡猾,也骗不过好父亲。王利民正在查找班主任的手机号码,没想到班主任的电话打过来了。

大贝的班主任田方,是一位青年骨干教师,有多年带毕业班的经验,还拿过数学优质课大赛的头奖。因为这一茬教育局领导的孩子比较多,学校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把田老师放下来搞一个大循环。据说教研室的数学教研员再过三年就要退休,局领导给田老师暗示过,把这茬孩子带到毕业,田老师就可以到教研室工作了。田老师的责任感很强,经常利用星期天为孩子补课。当然补课不属于有偿家教,而是公益劳动。不仅如此,田老师还经常主动给家长打电话,汇报孩子的学习情况。王贝贝的成绩下滑得这么厉害,让他吃惊不小,就立刻给王利民打来了电话。经过一阵探讨交流,王利民才意识到该是关心大贝的时候了。

小贝丢失的当夜,夫妻俩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听到远处传来狗叫声,梁云立刻惊觉而起,侧耳辨音。开始听很像小贝的声音,再仔细听又不像了。梁云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把丈夫拉起来:

“你听听,是不是小贝在叫?”

丈夫睡得正酣,只有爬起来,揉揉眼睛,陪着老婆练听力。听力练了一夜,练得头昏脑胀。王利民实在忍受不了,喊道:“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老婆生气了,抹着眼泪说:“小贝要是找不到,你我都别活了。”

终于熬到了天亮,王利民刚迷迷糊糊地睡下去,梁云又把丈夫喊醒了:

“早上遛狗的人多,说不定小贝也跟着跑出来了,你再出去找找吧。”

王利民赶紧套上衣服,牙也没刷,搬起自行车下了五楼。

王利民决定扩大寻找半径,以居民小区和公园为重点搜查对象。幸福小区搜过了,再搜阳光大院,锦绣豪庭梳理了一遍,又去巡查康馨花园。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还是不见小贝的踪影。王利民在公园里来回穿梭几遍,引起几位清洁女工的注意。姐妹们手持扫帚围住王利民,听他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王利民先是细说小贝的相貌特征,接着重点诉说了老婆的心脏病完全有复发的可能。姐妹们都被感动了,人人把王利民看成祥林嫂,除了分享他的失狗之痛,还郑重承诺一旦发现小贝,就立刻打电话告知他。王利民留下了手机号码,再三说拜托了,拜托了,如能帮助找到小狗,一定重谢。

回到家里,锅里是凉的,碗里是空的。从昨晚到现在,夫妻俩都是粒米未进。梁云躺在床上,见丈夫一脸愁容回来,知道希望已经渺茫,不禁暗自流泪。她仍存一丝侥幸心理,说:“狗记千,猫记万,说不定小贝还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吧。”王利民看了看时间,说,“局长要我上午交材料,我要去上班了。”

梁云忽地掀开毛巾被,一头散发在抖动,近乎声嘶力竭了:

“利民,你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你看我都这样了,你还能再去上班吗?我听李姐说,她南京亲戚的小狗不见了,就是在报纸上登广告找回来的。你就不能去报社做个广告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到报社试试吧,不管有用没用,咱也算尽心了。”

王利民从来没有做过广告,也最讨厌广告。电视剧正看得津津有味,广告就像一盆污水迎面泼来。逃避的最好办法就是换频道。虽然眼睛换过来了,心还留在电视剧频道。忍不住再调回去,还是那盆污水,再气愤地调过来。来回折腾了几遍,再扣人心弦的情节也索然无味了。为了一只小狗做广告,值得吗?王利民紧锁眉头,犹豫不决。但是梁云的眼神告诉他,抵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梁云从枕头底下抽出三张票子,塞在丈夫的手里。

王利民走进报社一楼,挨个数门牌,很快找到了广告部。

一个头染金发的女子正在打游戏。金发女子有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指,似乎是专为电脑而生的。她快速地移动鼠标,红指甲来回地晃动,将一个个妄图逃跑的飞碟击碎。

她的余光终于发现了客户,眼睛仍然盯着空中的飞碟。砰,一个蓝色塑料夹扔到了台面上,把王利民吓了一跳。

“先生,你要做什么广告,这是价目表。”

王利民翻开纸夹浏览了一遍。所有的数字都是他关心的,所有的数字也是他不感兴趣的。即使这样,还是表现出认真阅读的样子。

“我不是做广告,我想登个寻物启事。”

金发女子头也不回:“寻物启事200元一条,不能超过30字。”

王利民思索片刻,问:“要登个寻人启事多少钱?”

金发女子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是登寻物启事还是寻人启事?我再说一遍,寻物一条200元,寻人一条包括照片500元。”

王利民又问:“那要是寻狗呢?只登文字不登照片多少钱?”

金发女子一听不耐烦了,拿起鼠标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什么,寻狗?你是不是还要寻老虎啊!1000元一条,你登不登?”

王利民问道:“怎么狗比人贵啊?”

金发女子反问道:“为什么狗就不能比人贵呢?你出去打听一下,压死一条宠物狗要赔多少钱?”

王利民强调说:“我养的是土狗,不是宠物狗。”

金发女子瞪着眼睛回了一句:“土狗洋狗一个价。”

话说到这份上,讨价还价也没有意思了。王利民还没走出大门,就听耳后飘过来三个字:“神经病!”

出了报社,王利民茫然了。回家,还是上班?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王利民不知该先迈出哪条腿。即使没有神经病,也被金发女子骂得精神恍惚了。嘭!王利民的额头被什么撞击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根水泥电线杆。这让王利民很沮丧,人不顺心,什么都来了。他摸着额头,与电线杆对视。突然,一张寻人启事映入他的眼帘。王利民眼睛一亮,额头上的大包顿时不疼了。

王利民沿街转了几趟,终于选中一家文印社,速印了300张寻狗启事。又到小店买了几瓶浆糊。掐指一算,总共才花去50多块。

王利民捡了一根雪糕棒,在电线杆上抹浆糊。贴完第一张,他后退几步,观察位置和角度,像是在欣赏一幅山水画。很好,正合适。不过有点遗憾,要是有一张照片配上去就更好了。

他沿着马路继续往下贴,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两个戴大檐帽的城管。抓他的是高个子,像篮球中锋。还有一个矮个子,像练举重的。高个子手里拎着一个黑提包,矮个子手里攥着一叠罚单。

练举重的迅速撕下一张罚单,塞在他的手里:“交钱!”

王利民拿起一看,50元。他皱起眉头,嘟囔一句:

“怎么罚这么多?我贴的又不是反动标语。”

篮球中锋笑了:“你要是贴反动标语,我们就不和你在这儿说话了。”

练举重的拽住王利民,说:“别啰唆,交钱吧。”

王利民还是不情愿,央求说:“少罚点,20行不行,我可以不要票。”

练举重的摊开罚单,送到王利民眼皮底下:“你自己看,有没有20的?”

王利民翻了几页,都是50的。他明白,这里不是菜市场,没有讨价还价。交易是公平的,罚款是强迫的。没有办法,自认倒霉吧。他很不情愿地掏出一张票子,扔给了大檐帽。

到哪里张贴才能安全呢,王利民忽然想起了公共厕所。

公共厕所真是个好地方。随着社会的进步,公共厕所的公益性日渐突出了,人类生活的好多信息都是在那里发布的。这个县城的每一座公共厕所,都能看到满墙的牛皮癣,不是治疗妇女不孕不育月经不调的,就是专治男人阳痿早泄举而不坚的。可是,却从没有一个戴大檐帽的到这里开过罚单。

王利民走进一座红绿满墙的厕所,一连在墙壁上糊了四张。他拍打着纸张,嘴里不停地怒骂:“狗日的,让你罚。老子不怕你,有种的你过来!”

反复骂了几遍,没想到身后有人搭腔了:

“你这个人有病啊?嘴里老是不干不净的,骂谁呢?谁招你惹你了?”

王利民回头一看,便池上蹲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披着一头长发,一条青龙袒露于胸,脖颈上挂着白色的玉坠,正拿眼睛瞪他呢。

王利民环视一遍,厕所里就两个人。他立刻明白了,赶紧陪上笑脸。

“兄弟,你别误会,我不是骂你的。”

“不是骂我的,那你是骂谁的?骂你自己吗?”

“也不是骂我自己的……”

小伙子不依不饶:“你到底是骂谁的?”

“我是骂罚我钱的。”

小伙子朝王利民翻个白眼:“我罚你钱了吗?”

“兄弟,你和我无冤无仇,哪能罚我钱呢?”王利民忽然想起了罚单,忙从口袋里抽出来,送到小伙子面前,说:“我是骂大檐帽的。刚才两个大檐帽罚了我50块。你看,这是罚单……”

小伙子根本不想听他解释,站起勒上裤带,朝地上唾了一口,悻悻而去。

钱局长是在公园的厕所里拜读王利民的寻狗启事的。

厕所的入口处贴了一张,钱局长没在意。走到里面,在对着尿桶摆姿势的时候,“寻狗启事”四个黑体字闯入他的眼帘:

本人养白色京巴一条,犬名贝贝,四腿稍短,尾巴弯曲。身高25公分,长40公分。爱犬于昨日下午走失,如有发现或提供线索者,本人面谢。

寻狗人:教育局家属院王先生,手机(略)

一看手机号码,钱局长才知道是王利民在寻狗。怪不得他请假的时候神态不自然,原来是寻狗去了。钱局长先是暗自发笑,又觉得有点不舒服。有手机号码就行了,干吗把教育局也搭上呢?

第二天上午,王利民到局长室送材料。

钱局长把材料翻了翻,放在一边。双手抱拳架在桌面上,笑着问道:

“家里的事忙完了吗?”

王利民颔首答道:“一点小事,已经忙完了。”

局长问:“爱人孩子都好吗?”

王利民回答:“都挺好的。”

局长问:“最近看报纸了吗?”

王利民回答:“整天瞎忙,没有时间看。”

局长笑笑:“工作再忙,报纸还是要看的。不光是关心国家大事,也能增长见识。工作累了,换换脑子,消遣消遣嘛。”

钱局长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报纸,在王利民眼前晃了晃,说道:

“真有意思,这几天报纸纷纷刊载养狗的事。你看这一张,《都市晨报》消息:成都的一位老教授,老伴早已过世,身后没有子女。有一天,他从外地讲学回来,发现一只流浪狗跟在身后,于是就收养了。老人与狗,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养了一年,爱犬不幸得病死了。老人很难过,在殡仪馆为爱犬开了一个追悼会,还专门租一辆豪华轿车把爱犬送到墓地。加上修墓立碑,花费了十万元。

这一张《现代快报》,是说重庆的。一条流浪狗把四只狗崽下在江心的小岛上,母狗每天在岸上的公园里觅食,然后再渡江到岛上喂奶。谁知前几天江水猛涨,快要淹到狗崽了,母狗就把狗崽叼到小岛的最高处,用砖头把狗窝围起来。市民们听说此事,纷纷给母狗送去食物,小岛上摆满了各色食品,还有的市民要去领养狗崽。目前在重庆,一场奉献食物抢救狗崽的爱心运动出现了。

你再看这一张,是说南京的。《扬子晚报》记者全程跟踪报道:一位老太太身体不好,两年前养了只京巴。老人对小狗的生活起居,呵护备至,而小狗也给老人带来了欢乐,使其缓解了病情。前不久老太太去世,京巴独自落泪为主人守灵,连续16天不吃不喝,在主人床前闭眼。老人的女儿感动万分,把京巴葬在母亲的墓前。还有几家报纸,也都是全文转载,还配发了彩色图片。”

“天地之大,物欲横流,人性狗性,却彼此相通。”钱局长无限感慨。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王利民:“我说利民啊,你对养狗怎么看?”

王利民毫无思想准备,不知该如何回答局长,于是支支吾吾地说:

“我感觉都挺感人的。尤其是那条京巴,太通人性了。”

钱局长合上报纸,长吁一口气,说道:

“利民啊,你只看到现象而没有看到本质。为何大家都养狗?既有生活水平提高的原因,也有人情淡薄造成的心理需求。狗养多了,咬人的现象就会时有发生。养不养狗,应该如何养狗,如今已成为全民关注的社会问题了。”

局长站立起来,离开坐椅,来回踱步,继续说道:

“养狗与灭狗,是一把双刃剑。养吧,容易引发狂犬病,给人民群众带来生命安全的隐患。灭吧,又违背相当一部分群众的意愿,与构建和谐社会不协调。我在网上看了,在北京,办理养狗证的市民有二百万,没有办证偷养大型犬的不下于五十万,散落在社会上的流浪狗更是不计其数,少说也应该有几十万吧,三项合起来就是三百万,这就超过当年和平解放时的全城人口了。我有时在想,既然人口膨胀了搞计划生育,现在是不是也该控制狗的数量了?”

王利民怯生生地问:“局长,将来政府会不会出台政策,禁止养狗呢?”

“不会,绝对不会。”钱局长大手一挥,接着说道:

“去年有两个市县灭狗,在国际上造成了恶劣影响。外国不仅讲人权,还讲宠物的生存权。我在网上看了,在欧美,宠物狗和人一样,可以坐地铁逛超市,纽约的广场上不也到处都是狗粪吗。目前北京只是限养大型犬和烈犬,对宠物狗没有限制。这就在全国树立了一个样板,你就放心地养吧。”

钱局长借助手势,侃侃而谈。王利民听得云山雾罩,跟着钱局长先在全国漫游,然后再到欧美漫游。全球漫游以后,又回到了祖国。

钱局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看了王利民一眼,笑着问道:

“利民,我听说你也养狗了,小家伙长得可爱吗?”

王利民还沉浸在局长的高谈阔论中,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就仓促回答:

“是养了,不过是它自己跑来的,老婆就收养下来了。”

局长哈哈一笑:“这就是缘分了,要好好善待它。”

局长略微沉思一下,说:“狗虽说是低级动物,却通人性,机灵,听话,服从,对主人忠诚,有时候人性还不如狗性呢。”

局长突然感觉在下属面前说这话有点不妥,马上调整谈话气氛:

“实话给你说,我家里也养了一只狗,红贵宾,是老婆从上海带回来的,已经养了一年了。真是不养不知道,一养吓一跳。现在,我被这小家伙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

自始至终,钱局长只字不提王利民寻狗的事。谈话结束的时候,局长提出等中小学校长竞聘工作结束了,就到王利民的家里看望小狗。届时他不仅带上夫人,还要把红贵宾也带去,让两个小家伙交个朋友。

王利民听了连忙摆手:“局长,您别去了,咱家小狗跑丢了。”

局长故作惊讶地问:“什么时候丢失的?”

王利民一脸沮丧:“丢失好几天了。我倒没什么,可是老婆却像丢了孩子一样,整天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害得我……唉,不说了。”

局长笑着问道:“小家伙是何品种?让你爱人如此伤心?”

王利民回答:“是条京巴,不值钱。老婆非要我出去找,你说天地这么大,上哪儿找去?”

局长哦了一声,大手一挥:“算了,那就别找了。回去给你爱人说,等我家的红贵宾下崽了,就送你一条吧。”

钱局长主动提出送一条小狗,让王利民喜出望外。下班以后,王利民一路骑车如飞。进门一把掀开老婆头上的被子,叫道:“快起来,快起来!”

梁云以为小贝找到了,赶紧坐了起来,问:“小贝在哪里?”

王利民知道老婆误会了,连忙解释说:“不是小贝,是红贵宾。”

“什么红贵宾?神经病!”梁云拉上被子又蒙头睡下了。

王利民眉飞色舞,把钱局长送狗的事讲述了一遍。可是梁云听了没有任何反应,犹如听丈夫半夜说梦话一样。

王利民既无奈,又失望,眼睛对着狗窝喃喃自语:“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说的是事实。再过两个月,我把小贵宾抱回家,你就相信是真的了。”

听到这里,梁云一把扯掉头上的被子:“我问你,你和钱局长是什么关系?他是你表叔还是你二大爷?无亲无故的,局长怎么能送咱老百姓一条红贵宾呢?你知道一条红贵宾值多少钱吗?”

梁云伸出五个手指头:“5000块啊!”

王利民急了,大声吼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云冷冷回了一句:“去说给鬼听吧,鬼听了都不信!”

王利民满腔希望之火,一下子让老婆给浇灭了。他坐在沙发上静下心来想一想,又觉得老婆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是啊,钱局长来教育局时间不长,又是上下级关系,平时也没有深交,怎么会平白无故

周大炮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怪相:老王,你没被吓着吧?

王利民尴尬一笑,说,周科长,徐师傅,对不起。我要下去取自行车。

小徐酸溜溜地说,我的天哪!我以为你的钱包丢在派出所了呢。你的自行车在哪里,要不要开车送你去?

王利民说,不用了,自行车在红叶小区的院子里,两步就到了。

轿车门打开了,王利民解放了。他挺起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他正转身要走,看见周大炮摇下前面的车窗,在朝他招手:

“老王,你过来。”

王利民走上前去,弯腰面对车窗。周大炮板起宽大的脸,神情严肃地说:

“老王,今天钱老板可是给足面子了。你心里要有数,知道吗?”

王利民点点头,说:“谢谢周科长,我知道了。”

周大炮又叮嘱一句:“回去别忘了给钱老板道声谢,记住了吗?”

王利民再次点点头:“谢谢周科长,我记住了。”

回到教育局,王利民没有忘记周大炮的叮嘱。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见钱局长,就一头钻进办公室,伏在桌面上看报纸。

报纸上花花绿绿的,每一天都少不了影视明星的丰乳肥臀,挑逗着十三亿中国人民的心。可是王利民心里如同一团乱麻,什么也看不进去。那一张张卖弄风骚的脸,突然间都变得狰狞了。王利民挥手搧了一个女明星的耳光,把报纸推向一边。他面对着液晶荧屏发呆,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事。

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就是一件也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桌面上的电话响了。王利民拿起话筒,是钱局长的声音:

“是王利民吗?”

王利民一听是找他,头皮像被电流撞击一样,顿时麻木了。

“是我,钱局长。”

“你来我的办公室,我有事找你。”

没等王利民回应,钱局长就把电话挂上了。

王利民放下电话,眼中漆黑一团,心里七上八下。今天的祸算是惹大了。钱局长那么忙,偏偏在这时候给局长添堵,局长能不生气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都是为了老婆的身体吗?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砍是杀还是罚,就任由局长发落吧。王利民准备视死如归了,心里还是感到害怕。因为刚进教育局大门的时候,他看到了黑板上的通知:

下午三点,在大会议室召开全局职工大会,任何人不得缺席请假。

王利民暗自叫苦,莫非钱局长要在全局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他吗?要真是这样,他王利民就别活了。教育局别的不生产,专门生产唾沫星。一人唾一口,就够他喝的了。

王利民挪动两只灌铅的腿,走到局长室门口停下了。局长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让人望而生畏。王利民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他屏住呼吸,鼓起勇气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说请进。王利民耷拉着脑袋走进去,两手下垂,双脚并拢,就像一个在课堂上捣乱的小学生,被带到校长室一样。

钱局长放下手中的报纸,指指沙发,说:“站着干什么,坐下谈吧。”

王利民还是不敢坐,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钱局长,说:

“局长,我错了,您批评我吧。”

钱局长眉毛一扬,说:“利民,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犯什么错误啦,你要我怎么批评你?快坐,我给你倒水。”

谢天谢地谢局长,原来是一场虚惊!他王利民什么错也没犯,所以钱局长也没有任何理由批评他。可怜的侥幸仅存在片刻之间,王利民又害怕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一个行将正法的囚犯,突然被无罪释放了,这可能吗?他多么希望钱局长痛快淋漓地骂他,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只有这样,他才能求得身心解脱。可是,一脚踏进阎王殿,忽然艳阳高照春风扑面了,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利民解不开这道算术题,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接过局长手中的水杯,一口气喝下去。他两手抱着头,从头到脚都没有知觉了。

等王利民稍微平静下来,钱局长开口说话了:“一个小误会,不要当回事。我和那边都是老朋友,如果不是开会,我会亲自去接你的。”

王利民痛苦地摆摆手,示意局长别说了。“局长,我对不起您,我给您丢脸了。”说罢,双手捂着脸,泪水穿过手指滚落下来。

钱局长生气了:“利民,看你怎么说话的。我不是说了吗,一件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你没经历过‘文化大革命,那么多冤假错案,我们的老同志不都挺过来了吗?要是把你放在那个年代,我看够呛。”

钱局长拿起报纸,做出浏览的样子,给王利民一个调整时间。然后改变一个话题,王利民立马与刘备大叔告别了。

“怎么样,小狗有消息吗?”

王利民一脸木然,摇摇头。心里像注入一股温泉,感觉好受多了。

钱局长又问:“最近你爱人的身体怎样了?”

王利民低头回答:“爱人身体很好。就是脾气不太好。这事都怪她,我说不找了,她偏要我找。要不然也不会……”

局长放下报纸,把身体倚在靠背上,略微沉思一会儿,说道:

“狗养时间长了,感情难以割舍,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钱局长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道:

“利民啊,今天找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谈养狗的事。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你家的小狗就别找了,还是安心工作吧。这次中小学校长竞聘,你不仅是中学组的评委,还负责所有数据的统计汇总,责任重大啊。如果你再请假寻狗,影响工作怎么办?同事们又会怎么看?利民啊,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吗?。”

王利民昂起头,一下子变得坚强了。

“局长,谢谢您这样关心我。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去寻狗了,我一定会安心工作,您就看我的行动吧。”

钱局长见王利民如此表态,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就好。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听了也许会高兴的。再过一个月,咱家的红贵宾就下崽了。不瞒你说,做过B超了,是龙凤胎。你说要公狗还是要母狗,由你挑任你选,你看行吗?”

王利民心头一热,泪水又涌出来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钱局长站起身,说:“利民,回去给你爱人说,好好养身体,有时间我和夫人一起去看望她。”

王利民听了连忙摆手,说:“局长,您太忙,就不用去了。”

钱局长笑了:“我们已经说好了,如果这个休息日不开会,我们就过去。”

王利民忽地站了起来,说:“局长,我老婆真的身体很好……”

王利民话没说完,就被钱局长打断了: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要开会。”

从钱局长的办公室出来,王利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两只车轮快速地飞转,几位老人骑的电动车都被他抛在身后。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奥运会主题歌:

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地球村……

来往行人纷纷朝他观看,他全然不顾。继续唱道:

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

骑车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竟然没有看见前面的红灯。一辆白色宝马飞奔而来,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马路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胎印。一颗滚圆的脑袋伸出车窗:“妈个×,你想找死是不是?”

王利民连人带车歪倒在宝马一侧,只差两指宽就撞上了。王利民吓出一身冷汗,面如土色。圆脑袋打开车门,围着宝马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刮伤的痕迹,火气消了一半。转头骂了一句瞎眼,愤愤地把车开走了。

王利民扶起自行车要走,却被一个路警拦住了:“过来,跟我走。”

路警把他带到岗亭里,说:“把自行车锁上,钥匙交给我。”

王利民心里叫苦,自行车被扣了,肯定要罚款。可是路警没有罚钱,而是递给他两面三角旗,一只拴着红线的哨子。

“拿着,到斑马线站岗。”

王利民顿时松了一口气:“站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路警严肃地说,“你听着,对面亮红灯举红旗,吹哨。亮绿灯举绿旗,吹哨。明白吗?”

王利民顺从地拿起行头,上了斑马线。右手举红旗,左手举绿旗,两面旗帜随着哨音不停地变换。路警很满意,问道:“你是老师吧?”

王利民点点头。

“哪个学校的?”

“实验小学。”

路警把钥匙还给他:“看你是个老师,少罚你十分钟,走吧。”

王利民给路警鞠个躬,算是谢了,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在经过公园门口的时候,一位清洁女工把王利民叫住了。这位清洁女工王利民认识,可是她的神情与过去不一样。王利民想,莫非是小贝有了消息?王利民万万没想到,清洁女工的一席话把他推进了万丈深渊。

清洁女工说,这几天小区里接连丢了几条狗,既有大狗,也有小狗。今天早上,她正在公园里打扫垃圾,忽然看到一辆摩托车停在一棵大树下。一个青年人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提了两只死狗回来。他把死狗扔在车筐里,发动摩托车就跑掉了。这个偷狗的她认识,叫胡三,是她邻村的,专靠偷狗为生,最近他家里还盖了三间瓦房,可宽敞呢。你知道他是怎么偷狗的吗?见狗放出一只毒箭,狗立马倒地断气。附近有一家杀狗的,专门收购死狗,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王利民一听,心陡然凉透了。天哪!要是老婆听说这件事,岂不要了她的命?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狗被毒死了,去杀狗的家里看看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去取一张狗皮当作死亡证明书吗?不过也好,小贝已经尸骨无存了,这样老婆可以死心了,他也终于解脱了。

回到家里,王利民没敢说小偷毒狗的事,而是得意地对老婆说,钱局长说了,有时间他亲自和夫人一起来看你呢。

梁云听了撇撇嘴,说:“领导放个屁,你也会当真?领导说有时间,其实就是没时间,你懂吗?”

王利民却不以为然,反驳说:“钱局长与其他局长不一样,他做过政府领导人,说话肯定算数的,难道他会欺骗我们吗?”

一听丈夫这样说,梁云的话匣子像洪水决堤般地打开了:

“既然你说领导人说话都算数,那么我问你,十年前咱俩结婚的时候,你说赵局长要亲自参加咱们的婚礼,我问你赵局长来了吗?五年前教育局分房子,你说黄局长亲口答应给咱三楼,你怎么又搬上五楼了呢?我再问你,两年前,你说你被选上县人大代表了,过两天就领代表证了,怎么后来坐在主席台上的是李局长呢?你的代表证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啊。今天又说钱局长要送你一条红贵宾,还要亲自带老婆来看我,你说能让我相信吗?我敢和你打赌,如果钱局长两口子真的来了,我在地板上给你磕三个响头。假如不来,你给我磕三个响头。王利民,今天孩子也在家,就让贝贝作证,你敢和我打赌吗?”

梁云的话痛快淋漓,一泻千里。说到打赌的时候,双眼闪动着泪花,仿佛全世界的不公平都让她摊上了。除了钱局长所承诺的暂且是未知数,梁云所列举的桩桩件件全部是事实。

贝贝正伏在桌子上做作业,母亲的话他全部听见了。贝贝拿起作业本狠劲摔在桌面上,手指王利民喊道:“爸爸是个大骗子!三年前就说要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你为何说话不算数?今天我也要和爸爸打赌,如果今年还不带我去,爸爸也得给我磕头!”

梁云听了孩子的话,忍不住笑了。她摊开双手,犹如在法庭展示一堆铁证:“怎么样,王利民,连孩子都说你是大骗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母子俩联手共同发炮,颗颗炮弹击中要害。哪壶不开提哪壶,壶壶生水;哪刀锋利下哪刀,刀刀见血。王利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直冒冷汗。面对老婆的奚落,孩子的责难,他无话可说,更不敢打赌,唯一能做的就是思考。

他想起了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凡是你得到的,都是你应该得到的;凡是你得不到的,都是你不该得到的。一人一个命,争了也没用。不去享做官的福,也不会受做官的罪。

父亲不是哲学家,父亲是个老农民。可是父亲口中经常说出让人深思的话。王利民在反思过去,哪些是他应该得到的,哪些不是他应该得到的,都认真地梳理了一遍。赵局长说来参加婚礼而没来,黄局长说给三楼后来给了五楼,李局长代表他参加人代会,这都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怪领导说话不算数,而只能怪自己资历浅,不够格。所以他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暴自弃。后来他当上了县先进,尽管有李局长的因素在里面,他认为也是实至名归的。即使换一位新领导,做了十几年老黄牛,当一回县先进,难道过分吗?

至于钱局长说有时间来探望,说得没错啊。领导与群众不一样,群众是属于个人的,领导是属于国家的。由于身份不同,时间也被赋予不同的意义。群众是时间的主人,今天的事情可以推到明天做,反过来也一样;而领导是时间的机器,一旦机器运转起来,领导就不属于自己了。不能认为确定的时间代表真诚,不确定的时间代表欺骗。而且钱局长说了,如果这个休息日不开会,他们就过来。休息日还没到,怎么能断定钱局长夫妇不会来呢?即使钱局长这个休息日开会不能来,还有下一个休息日啊,怎么能这么早就下悲观的结论呢?

王利民整整思考了一晚上。时间终于证明了思考的力量,或者说钱局长被王利民的思考感动了,星期六上午,钱局长夫妇真的来了。

刚吃过早饭,楼底下响起了一阵汽笛声。王利民把头伸出窗户一看,是钱局长的奥迪车,司机小徐正向五楼张望呢。小徐身边站立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妇女,手指梳理着头发,目光投向五楼的窗口,那一定是局长太太了。

王利民兴奋地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梁云的肩膀吼叫:

“钱局长太太来了,是钱局长的奥迪车!”

梁云以为丈夫开玩笑,没有理会。王利民挥舞着胳膊,简直要发疯了:

“我不骗你,是真的来了,你快到窗口看!”

梁云见丈夫如此狂喜,还是半信半疑。从窗口向楼下望去,眼睛一亮,回头就给丈夫一拳。她匆忙理了一下头发,牵着丈夫的手奔向楼下。

钱局长从轿车里钻出来,王利民连忙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局长的手。

梁丽让司机小徐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两大包营养品。梁云见局长夫人带来这么多礼物,连忙上前阻止:“大姐,您来看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呢?这样不行,赶快放回去。”

局长夫人非常大度地付之一笑,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拉住梁云的胳膊。说话时两道柳叶眉一张一合,宛如春晚舞台上的宋祖英。

“一点小意思,不用客气。老钱早就跟我说来看望你了,可是一直没有时间。正巧今天咱俩都有空,就过来了。走吧,到家里看看。你住几楼?”

梁云连忙拉着局长夫人上楼,却忘记了身边的钱局长。王利民手提营养品,贴上了老婆的耳朵,低声说:“还有局长呢。”

梁云拍了一下脑袋,急忙转过身来,面对两个陌生的男人,她竟分不清哪一个是局长,哪一个是司机。因为,两个男人身躯同样高大,都是四方脸,脸上都挂着微笑,甚至连发型也是相似的,中间一道白线,两边乌黑油亮。梁云不知该把自己的手先伸向谁,正在犹豫的一刹那,钱局长上前一步,把他的大手伸向了梁云。

坐在客厅里,两个女人成为语言交流的主体,三个男人都成为了陪衬。只交流了几句话,两位女人知道对方都姓梁,而且辈分相同,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两人几乎是无话不谈了。梁丽吓唬王利民说,你可要对我妹妹好啊,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愿意。王利民说,我哪敢欺负她,都是她欺负我,我在家里就是个受气包。梁丽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谁也不要欺负谁,夫妻之间要互敬互爱。少年夫妻老来伴嘛。哎,怎么没见孩子?孩子在家吗,快带给我看看。

梁云把躲在里屋写作业的孩子叫出来,贝贝攥着钢笔站在了梁丽的面前,羞涩地叫了声:阿姨好。梁丽立即纠正,叫错了,应该叫大姨。梁云连忙说,傻孩子,还不赶快叫大姨。贝贝改口了:大姨好。梁丽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好孩子,长得真帅,一看就像咱梁家的人。说罢,掏出一个红包,塞在贝贝的手里。接着询问贝贝在哪所学校上学,学习成绩如何,长大想干什么,想不想当宇航员遨游太空,像杨利伟叔叔那样?

贝贝回答得很响亮:想。

梁丽显得非常高兴,说看了你们一家,我就放心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亲戚了。梁云啊,你大姐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烧菜做饭。星期天你两个把孩子带过去,我要好好地烧几个拿手菜,让我的大外甥解解馋……

会客时间是短暂的,前后不足二十分钟。就这短短的二十分钟,王利民十二年的亏欠,都让钱局长夫妇一次性补偿了。

现在,钱局长的红贵宾已不属于钱局长一家,而是属于两家了。孕育培养下一代,自然是两家的共同责任。对于这一点,王利民显然忽略了,梁云却一直挂在心上驱之不去。吃过晚饭,夫妻俩躺在床上看电视,梁云提醒丈夫说:

“钱局长家的红贵宾快下崽了,人家送你一条小狗,这次来又送这么多东西,咱应该表示一下才好啊。”

王利民想了想,说:“我在教育局干了十二年,从来没有一位局长来家里探望过。钱局长不但送咱一条狗,还亲自来家里探望,这是个不小的面子了。钱局长不愧是从政府机关出来的,有理论有水平,而且又那么平易近人,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像他这样的干部,将来肯定还会提拔。”

梁云说:“你在教育局卖命十几年,谁拿正眼看你了。比你晚进教育局的,都当副局长了。你还是原地踏步走,我在单位里也抬不起头。咱也不想出人头地,但也不能差得太多。既然钱局长对咱好,咱更要敬重人家,支持人家工作。平时多走走,说不定钱局长还会重用你呢。”

王利民说:“你不知道,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可复杂了,人人都像乌眼鸡似的。再说了,当官有什么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一不小心就双规了。咱承认自己没本事,不能享做官的福,也不会受做官的罪,只图个清静自在就行了。”

梁云听了不高兴:“你才三十出头,就没有进取心了。咱医院的副院长都快五十了,还整天怀揣个听诊器往县领导家跑呢。”

王利民说:“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官的。要是你的医院里有一百个院长,那不就乱套了。”

梁云不吱声了,拉上毛巾被睡觉了。

王利民挪动一下身子,问:“你看给钱局长送什么礼物合适呢?”

梁云身子转向床边,说:“随便你。”

王利民说:“送礼也是你先提出来的,怎么你又不问了。”

梁云委屈地说:“咱都是为你好,可你不争气。”

王利民说:“你为我好我知道,这不就是找你商量的吗。”

梁云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反腐抓得紧,领导都不敢收钱了,都兴送名人字画了。可是咱家底子薄,也送不起啊。”

王利民说:“那我就找人写一幅吧,也不一定非要名家的。我看咱局里艺体办的贾主任字写得就不错,送他两包烟,就能写一幅了。”

梁云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名人字画就算了,咱再想别的办法吧。”

梁云眼前忽然闪现出局长夫人的两道柳叶眉,顿时眼睛一亮:

“要不咱就给大姐买一些进口化妆品吧,她的眉毛长得真好看。”

话说到这里,她又犹豫了:

“可是,过去咱和人家没有多少交往,万一人家不收有多难堪啊。”

王利民点点头:“你说得也是。别急,再想想。”

“哎,我忽然想起来了。”梁云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钱局长不是要送咱一条小狗吗,咱给他家的红贵宾买一些营养品好不好?小狗和人是一样的,怀孕期间也是需要营养的。这样,局长家也就不好拒绝了,你看行吗?”

王利民一听,连说这个主意好。但是,局长家的红贵宾喜欢吃什么,王利民也不清楚。他忽然想起那个养狗人,明天去咨询一下就清楚了。

礼拜五晚上,夫妻俩到超市里来回转了几圈,选购了两箱双汇火腿肠,两箱南京桂花鸭,还有两箱蒙牛牛奶。——这些都是局长家的红贵宾爱吃的。

走出超市,王利民还是感觉有问题。到局长家怎么说?难道说这些礼品是送给狗吃的吗?王利民一脸愁容,说:“我还是有点担心。”

梁云问道:“是担心局长家不收?”

“不是担心不收,而是担心不好开口。你看,咱买的这些东西,人也是可以吃的呀?”

梁云揣了丈夫一拳:“你瞎担心什么呀,还有狗粮呢。”

王利民不解:“礼品已经不少了,还买狗粮干什么?”

梁云得意地说:“你不是担心不好开口吗?人家一看狗粮就知道是送给娇娇的。我到宠物店看过了,有刚从法国进口的皇家牌狗粮,一袋280块。老板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狗粮了。咱给局长家买两袋,他们看了肯定喜欢。”

王利民一颗悬着地心终于落下了。心想还是老婆想得周到,有两袋狗粮作证,咱就不是给领导行贿了。

进了宠物店,店老板见王利民夫妇来了,乐哈哈地迎出来。王利民把各种品牌的狗粮都询问一遍,经过一番软缠硬磨,硬把一袋狗粮砍到了二百五。付钱出来,梁云责怪丈夫说:“看你砍的什么价,砍出来两个二百五。”

王利民回了一句:“管他二百五三百五,只要便宜就行。”

在苍茫夜色中,夫妻俩如同做贼一样,偷偷地摸到了钱局长的家。

局长家是个小四合院,正房三上三下,前面是三间平房。中间有个院子,左面是假山,右面是花园,里面栽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花。

突然,王利民发现局长家门口有个黑影在徘徊。旁边停着一辆车,后备箱是打开的,另有一个人在往局长家门口搬东西。

王利民连忙拉住梁云:“别过去,有人给局长送礼。”

局长家的门开了,那个黑影钻了进去,门又关上了。过了大约十分钟,门又开了,两个黑影出现在门口。王利民听见了钱局长的声音:

“回去好好准备,答辩笔试这一关很重要,是要看真才实学的。你要是通不过,我也没办法。另外,民意测验也是重要的。慢走,不送了。”

黑影连声道谢,接着是轿车发动的声音,两道雪白的光柱射向远方,轿车开走了,原来的寂静恢复了。

梁云小声问丈夫:“什么笔试,你参加了吗?”

王利民摆摆手:“笔试与我无关,我是当评委的。”

梁云问:“你当评委,怎么没有人给你送礼?”

王利民回答:“中学组九个评委,给谁送是好呢?就是送了礼,你有没有给人家打高分,人家也不知道。你想谁还送啊。”

梁云说:“那为何郑伟家里有人送礼,一晚上几个敲门的。”

王利民回答:“他是股长。我是办事员。”

梁云问:“股长和办事员打分不是一样的吗?”

王利民答非所问:“其实送也白送。郑伟就是给人打高分,也是白打。”

梁云一脸疑惑:“为什么?”

王利民回答:“去掉一个最高分,不是白打吗。”

梁云明白了,说:“你和猪差不多。”

王利民感到很委屈,瞪了老婆一眼,说:

“郑伟参加命题了,你知道吗?”

梁云听了,就不再责怪了,拿出手机给局长家拨电话。

电话拨通以后,王利民在一旁警戒,梁云上前按门铃。随着铃声响起,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叫,接着就是轻盈的脚步声。

出来开门的是梁丽。梁丽抱着红贵宾,满面春风地邀客人进来。红贵宾见是生人,汪汪叫个不停。梁丽拍了一下小狗脑袋:

“娇娇,别叫。叔叔阿姨来看你了。”

娇娇不听话,还是一个劲地叫。忽然,它闻到了双汇火腿肠的香味,在女主人怀里兴奋得挣扎着。梁丽按住娇娇疯狂的前腿,说:

“娇娇,叔叔阿姨给你买好吃的了,快叫叔叔阿姨。”

娇娇反应极快,扬起脑袋对着客人叫了两声。后面叫的这两声,听起来就是不一样。第一声是叔叔,第二声是阿姨。

夫妻俩本来有点紧张,顿时被娇娇逗得喜笑颜开了。梁云伸出双臂,接过娇娇,一把搂在了怀里,献上一个亲吻。

十一

过了三天,王利民吃过晚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突然,王利民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钱局长的电话。钱局长来了两年,还从来没有在晚上给他打电话,难道局长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单独交代吗?

王利民赶紧按键,是钱局长的声音:“利民,你休息了吗?”

“没有,正在看电视呢。”

“你在看什么频道?”

“我正在听您接受记者采访呢,您讲得真好……”

“你别看电视了,我有话跟你说……”

凭感觉听得出来,钱局长的声音有点异常,和在电视里听到的完全是两个人,难道出了什么事?王利民立即把电视定为静音。

“有件事要给你通报一下。”钱局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晚上保姆带娇娇到门口撒尿,回来大门没关实,娇娇从门缝里跑出去了。我们几个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一条小狗,不见就不见了,其实我也无所谓的,关键是梁丽老是在叫唤,说答应过送你一条小狗的,这怎么给你们交代呢。所以,我决定给你打个电话,请你转告梁医生,实在对不住啊。好了,你看电视吧,不打扰了。”

说到这里,局长的手机挂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狗有旦夕祸福。三天前刚过去探望,说不见了就不见了。王利民感觉钱局长不是给他打电话,而是给他玩了一把魔术。明明道具里什么也没有,魔术师手一指,一个美女蹦出来了。美女退回道具,魔术师手一挥,美女不见了。钱局长真是一个魔术师,他把娇娇变到哪里去了呢?

王利民呆坐在沙发上,脑子一片空白。

梁云从卫生间出来,见丈夫的神色不对,问:“刚才是谁的电话?”

王利民怅然若失:“钱局长来电话,他家的娇娇不见了。”

“娇娇不见了,怎么可能?” 梁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钱局长家有院子,前后两道门,不可能跑丢啊。你问原因了吗?”

听了梁云的话,王利民似乎发现了问题。他认真地回味钱局长说的每一句话,进行分析和推理:一条小贵宾,能卖三四千块,难道钱局长后悔了?以钱局长家的经济状况,似乎不可能。难道钱局长又将小贵宾许诺他人?以钱局长的为人,他不会这样做。莫非是钱局长和他开玩笑解个闷?以钱局长的身份,又是在晚上打来电话,更是不可能。钱局长丢了狗为何要给他打电话?那是因为钱局长有承诺在先,他们送狗粮在后,钱局长感到自己失信于民了。

王利民迅速作出了判断,用坚定的语气对梁云说:

“我分析,钱局长的红贵宾真的是不见了。”

梁云听了丈夫的分析,已经接近绝望。可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嘴里不停地絮叨着:“钱局长家的狗怎么会跑丢呢?钱局长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咱打来电话呢?他的意思是不是……”

王利民自信地说:“钱局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向咱们表示道歉。”

梁云立即读懂了局长电话的精神,反驳道:

“钱局长不是道歉,而是要咱们帮他找狗。”

梁云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她问王利民:

“你打算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帮他们找去?”

经老婆一提醒,王利民似乎领悟了。前面的分析和推理,顿时变得一文不值。他多么希望钱局长开门见山,直来直去。这就是做领导的不好,老是让下属揣摩他的意思,活得多累啊。他想去帮忙找狗,又怕遇到同事。假如出门就被郑伟碰见,可就麻烦了。郑伟那张嘴,就是牛逼,屙出来的不是屎就是尿。算了算了,不去招惹是非了,还是呆在家里看电视保险。

“这么晚了,到哪里找去?咱家的小贝不也是没有找到吗。再说了,半夜里帮局长家找狗,明天局里的同事要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议论我呢。你还要不要我做人啊!”

梁云看了挂钟,不到九点。她急切地说:“钱局长一家对咱那么好,人家有事了,咱不能冷眼旁观啊。什么是真情?平时挂在嘴上都是假的,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是真的。你死要那个面子有啥用啊。”

王利民还是坐着不动,手握遥控器找频道,电视机的画面不断地变换着。

梁云一把夺过遥控器,摔在沙发上,板起面孔骂道:

“怪不得领导不提拔你,你活该!我要是局长,也不会提拔像你这样的死猪头!我算是看透了,这辈子跟着你,别想有出头之日了。我看你呀,连猪都不如!你怕人家议论,我不怕。你要是不去,我去!”

梁云到里面换衣服,衣柜门不停地来回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老婆说他不如猪,说得是够重的。结婚十年了,老婆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骂他。王利民在痛苦地反思自己,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老婆生这么大的气。思来想去,他坚信自己没有错。他不由地想起了小贝,小贝真是个好孩子。自从小贝来了以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尊严。即使老婆训斥唠叨,小贝自会给他安慰,趴在地板上舔他的皮鞋。如今小贝走了,也把他的尊严带走了,再也没有谁舔他的皮鞋了。

王利民忽然想起钱局长说的话:“狗虽说是低级动物,却通人性,机灵,听话,服从,对主人忠诚,有时候人性还不如狗性呢。”

王利民顿时醒悟了。钱局长这样说,不是聊天,而是教育,启发,诱导。你为什么老是不进步,不就是缺乏机灵吗?同样是养狗,你王利民要的是温顺,体贴,安慰,尊严;而钱局长要的是机灵,听话,服从,忠诚。因为老百姓最需要的是尊严,领导人最讨厌的是背叛。正如王利民的皮鞋是狗舔的,钱局长的皮鞋是人擦的一样。这就是老百姓与领导人的区别。

他耳边又响起父亲说过的话。

王利民小时候木讷迟钝,不善做事,经常遭到父亲的训斥。初三毕业那一年,王利民跟着同村的一个小伙拉着板车到城里去收尿。那个小伙故意捉弄他,说城里的厕所都是两个连体的,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进城以后你管一个我管一个。王利民答应了。他按照那个小伙的吩咐,把自己带来的尿桶都放进了女厕所。到了下午,人家的尿桶都装满了,而王利民的尿痛却颗粒无收。王利民拉着空桶回家,父亲气得干瞪眼,迎头就是痛骂:

“你没吃过猪肉,难道没见过猪走吗?”

如今老婆说他连猪都不如,比当年父亲骂得还恶毒。若与狗比起来,他就差得更远了。王利民愈想愈自卑,愈想愈窝囊,坐在那里狠劲揪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把自己拖出地球。

梁云一见丈夫的痛苦状,心一下子就软了。刚才还是疾风暴雨,转眼间就风平浪静了。她走过来把衣服递给丈夫,轻柔地说:

“你快穿衣服,我扛自行车。”

王利民赶紧套上衣服,扛起自行车下了五楼。

十二

梁云上前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保姆。

梁云问:“小妹,钱局长休息了吗?”

保姆好像刚哭过,说话有点哽咽:“没有呢,请进吧。”

保姆把他俩带进客厅。钱局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梁丽正在卫生间洗漱。听见他们来了,梁丽赶忙出来迎接,局长起身让座。

“哎呀,这么晚了,你们还过来。这都怨老钱,我是说明天再给你们打电话的,谁知老钱给王股长打过去了。你看看,多不好意思,影响你们休息了。”

梁丽喊王利民“王股长”,是遵循教育局机关的潜规则。当然,在机关大院里,同事相互之间不会这样叫。要么直呼其名,要么老张老王老李,小张小王小李。但是在公共场合就不能这样叫。比如下学校检查指导工作,比如下面的人到局机关办事,比如其他社交场合,喊职务都是就高不就低。这样,一个股里只要有一个股长,其他人也都是“股长”了。

虽然娇娇不见了,并没有影响主人的待客热情。寒暄过后,马上进入解决问题的程序。只说了几句话,局长和夫人的分歧就暴露了。

钱局长旗帜鲜明,主张放弃。

明天上午,他要参加两个会议,哪有时间寻狗?好端端的一个家,被狗弄得臊气熏天,老少不得安宁。他早就不想养了,丢了也算省心了。钱局长说得也是,养了一条小狗,弄成夫妻两地分居了,做爱就像做贼一样,一次就几分钟,还不如小学生的课间休息时间长。为了主人的生活幸福,娇娇是该离开了。

梁丽知道丈夫是故意在客人面前说气话,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急,听说娇娇撒尿没回来,搁下饭碗就跑出去找狗了。娇娇没找到,回来朝小保姆发了一通火,吓得小保姆躲在院子里抹眼泪。

梁丽感觉丈夫参加讨论不合适:“老钱,你的事情多,寻找娇娇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们在一起合计,你去休息吧。”

钱局长似乎没有听见夫人的话,仍是低头看电视。和王利民刚才在家里一样,他也是手拿遥控器不停地调换频道。荧屏上的画面不停地跳跃着,映照着钱局长一张五颜六色的脸。

钱局长既不赞成寻狗,又不离开讨论现场,这样客厅的气氛就显得凝重了。梁云和丈夫只能用肢体语言交流。梁云瞅了丈夫一眼,王利民明白老婆的意思,你是寻狗专家,赶快拿个意见吧。王利民很想发表意见,一见局长脸色沉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两只手在胸前搓来搓去,似乎在与自己较劲。

梁丽知道王利民有话要说而又不敢说,就有意缓和一下气氛。她把两道柳叶眉吊得高高的,给王利民鼓气壮胆:

“王股长,甭听老钱的,怎么找娇娇,你就直说吧。”

王利民回头望了局长一眼,感觉局长的脸色好看了,就鼓起勇气说:

“依我看——就不要张贴寻狗启事了吧。”

一听张贴寻狗启事,钱局长的脸马上难看了。他使劲拧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电视荧屏上立刻跳出一个新的画面。

梁丽生怕让客人难堪,就催促道:“老钱,你怎么还看电视呢?赶紧休息吧,明天不是还有重要会议吗。”

梁丽说“重要会议”四个字故意加重了音调,这就等于给钱局长施加压力了。与“重要会议”相比,寻狗就显得很不重要了。钱局长起身给客人打个招呼,去了洗漱间。领导人不在,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和缓了,下面就可以自由讨论了。

梁云说:“大姐,我看还是到报社登个启事吧。”

王利民立即赞同老婆的意见,接着介绍了他的寻狗经历,然后说道:“报社我去过,就是价格太贵,寻狗启事要1000块,比寻人启事还多500呢。”

梁丽说:“贵就贵一点吧,只要给登就行,关键是要快,我担心娇娇出问题。王股长,你有经验,这事你就多费心吧。唉,娇娇要是一条公狗,我和老钱也就算了,可是娇娇快要下崽了啊。”

娇娇快要下崽,这就是暗示了。不言而喻,现在寻狗便有了双重意义,既是为了钱局长,也是为了王股长。

梁云心急如焚,两眼盯着丈夫:“大姐把这事交给你了,你快想办法啊!”

经梁云一催,王利民立刻有了精神。领导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形势很严峻,任务很艰巨,狗命关天,生死存亡系于一身。他挺起腰板,咳嗽一声,一副非我莫属舍我其谁的神态。王利民郑重其事地问梁丽:

“大姐,娇娇有照片吗?”

“有啊。”梁丽钻进卧室,把装有娇娇照片的几本像册抱出来。

“你不知道,老钱年轻时就喜欢摄影。他下班以后没事了,就让我逗娇娇,他拍照。你看,这一本是在家里拍的,这一本是在公园拍的,这一本是在野外拍的。你来看看,哪一张合适。”

王利民打开一看,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照片有几百张,娇娇也是千姿百态,招人喜爱。在翻看照片的时候,王利民心里充满了自卑。他活了35岁,除了学生证、身份证、职称证和毕业照,能存留后世的照片加起来不会超过10张。

王利民从里面选了一张正面照,又选了一张生活照,用一张报纸包起来,放在上身的衣兜里。

梁丽从里屋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1万元,交给王利民。

王利民掂在手里感觉很厚重,不解地问:

“大姐,1000块就够了,你怎么给这么多?”

梁丽说:“还有酬谢费呢,不给人家钱,谁愿意把狗还给你呀。”

王利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贴出的300张寻狗启事石沉大海,因为他没有在启事上写如何酬谢人家啊。

王利民问:“大姐,酬谢费你打算付多少?”

梁丽不假思索地说:“就付5000吧。”

王利民睁大了眼睛:“太多了吧,5000块能买两只红贵宾了。”

梁丽笑着说:“娇娇要是能下三只崽,不就变成四只了吗?”

王利民明白了,说:“钱还是用不完啊,现在退给你4000吧。”

梁丽拦住王利民的手:“还有电视广告费。电视广告看的人多,比报纸来得快,去做一个吧。”

王利民提醒说:“大姐,电视广告可要比报纸贵啊。”

梁丽摆摆手:“不管这么多了,还是找娇娇要紧。我有个同学是电视台广告部主任,我给她打过电话了,可以在电视上做字幕广告。你明天上午八点去找她,这是秦主任的手机号码。她的办公室在二楼206室,你什么都别说,交给她3000就行了,她知道该怎么去办理。”

王利民屈指一算,说:“那还剩1000块啊。”

梁丽有点不耐烦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就耐着性子说:

“剩下的是打的费。”

王利民刚想开口,就被梁丽拦住了。

“天气太热,你就打的吧,这也是为了争取时间。你大姐没文化,寻狗启事怎么写合适,也请你拿主意,反正一切都由你处理吧。哎,对了,明天中午老钱有应酬不回来,你们两个就到家里吃个便饭吧。别忘了把孩子也带过来,几天不见了,我还真怪想的呢。明天中午要准时到,可不能让我生气啊。”

王利民握住信封,不停地点头。他感觉千斤重担压在了肩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忽然,他想起明天上午的竞聘动员大会,他是评委,要不要给局长请假呢?一想起局长的脸色,他又犹豫了。

梁丽见王利民面有难色,问道:“王股长,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困难,……可是我明天要当评委,想给钱局长请假……”

梁丽眉毛一挑:“哎呀,别啰嗦了,请什么假?你放心,没事的。”

王利民心里踏实了,手里的信封攥得更紧了。他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飞到电视台,把寻狗启事挂在千家万户的电视荧屏上。

梁丽还是不放心,又握住梁云的手:

“小妹,你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帮我做饭,可别忘了啊。”

梁云本想客气一下,见梁丽如此诚恳,也不好说什么了。不知怎的,梁云在和梁丽握手的时候,心里老是想哭。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在将客人送到门口的时候,梁丽把梁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

“小妹,有一件事姐姐想求你,不知行不?”

“大姐,您尽管说,我什么都答应。”

“这几天老钱搞校长竞聘,情况特殊,登寻狗启事用老钱的号码不合适,用我的吧又怕影响到老钱。小妹,你看能不能用你的手机号码?”

“当然可以。大姐,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太感谢你了。你帮了我的忙,我不会忘记你的。另外要是有人问,你就说你是我妹妹,娇娇是你家的,你懂了吗?”

“大姐,你就放心吧。要是找不回娇娇,我这辈子就不见你了。”

十三

夫妻俩从钱局长家出来,已是午夜时分了。

万里夜空如洗,满天繁星闪烁。大街上空荡荡的,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城市的夜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所有的喧嚣和狂躁都深藏海底了。

走到家属院门口,有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来。从里面爬出一个人,歪歪倒倒地朝院子里走去。在擦身而过时,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王利民看清是谁了,他拽了一下梁云的衣襟,小声说:“看见吗?刚才过去的是郑伟。”

梁云望着郑伟的背影,一脸疑惑:“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底干什么去了?难道他真的去……”

王利民打个手势,嘘,后面的话梁云咽下去了。

家属院都知道,郑伟是一个一分钟也离不开生殖器的人,男女身上的那件东西,似乎都长在了他嘴上,张嘴闭口都是那玩意。单位里的女同事,每天都要被他口头奸污一遍。活人睡不够,还要睡死人。今天要睡西施,明天要睡貂蝉,后天轮到杨贵妃。后来有传闻他在外面包房,两口子经常为此吵架。

等郑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王利民说:“我知道郑伟今晚干啥去了。”

梁云问:“你又没和他在一起,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了。”王利民一副得意的样子,把手掌遮挡在梁云的耳朵上:“喝酒去了。”

梁云白了丈夫一眼:“我还以为泡妞了呢。”

王利民说:“实话给你说吧,今晚是青山中学田校长请的酒。昨天上午郑伟悄悄给我说,明天晚上有人请酒,你六点钟在鹿苑宾馆门口等,有车来接。我问到什么地方去?郑伟说去日本,鬼子请客,吃野田家宴。我愣了。郑伟说,是田野请的客,这家伙神经兮兮的,老是担心通不过。我才明白鬼子是田野,郑伟叫他野田,他邀请我们去青山镇吃野味。我一想青山镇离这五十里,我好晕车,就推脱没去。幸亏今晚没去,要不可就麻烦了,谁能想到钱局长会来电话呢。”

梁云问:“吃饭跑那么远干啥呢?”

王利民说:“这你还不明白吗?不想让人知道呗。万一钱局长知道了,是要处分人的。钱局长说了,竞聘期间如果请客送礼,一律处分。”

请客送礼,一律处分。梁云眼前立即闪现出钱局长家门口的那个黑影,不禁有点担心。她问丈夫:“你说钱局长会出事吗?”

这个问题有点沉重。王利民想了想,说:“其实领导就是收礼了,也不一定帮人办事。要是收一份礼办一件事,领导也别活了。”

梁云又问:“要是不办事,那礼物退不退?”

王利民说:“咱是老百姓,用不着为领导操心。反正咱没收人家的礼,也不去喝人家的酒。我还是那句话,不去享做官的福,也不会受做官的罪。”

梁云仰望夜空,陷入沉思。此前,她一直有一种失落感,现在反而感到心里踏实了。以前她老是拿丈夫和郑伟比,郑伟做股长了而你什么也不是,郑伟天天在外喝酒而你天天回家吃饭,郑伟家的门经常被人敲而你家的门却没有一个手指印……今天,她反而有了安全感,至少丈夫不会受做官的罪了。

梁云忽然产生疑问:“你不说是专车接送的吗,怎么郑伟打的回来呢?”

王利民摇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

梁云说:“我敢断定,他今晚又没干好事。”

王利民似乎也发现了问题,说:“刚才他明明看到我了,却装作没看见。我担心他知道咱去局长家,说出去可就糟了。”

梁云眼睛一瞪,说:“他出去喝酒嫖女人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他看见了你装作没看见,这正说明他做贼心虚。再说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去局长家?他要是到局里宣扬,我还感谢他呢。”

王利民说:“但愿他喝醉了,什么都没看见。”

梁云拉起丈夫的手,说:“平时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咱什么都甭怕,走,回家。”

一说回家,梁云才想起孩子。刚才出去的时候,孩子在里屋做作业,就没有给他打招呼,现在孩子还在做作业吗?远远望去,五楼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坏了,孩子肯定没睡。梁云松开丈夫的手,飞快地跑上五楼。

郑伟气急败坏,疯狂地踢门。整个楼层都战抖了,惊起一片狗叫。

郑伟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停止了对门的肆虐,倚在铁门上喘息。

“郑股长,你没带钥匙吗?”梁云主动打招呼。

“妈个×,里面反锁了。利民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梁云敷衍一句:“走亲戚的,刚回来,利民在锁自行车。”

“这个狗日的,整天疑神疑鬼的。梁云,你要为我说……说句公道话,我的确是和同学一块儿喝酒。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拨同学的电话……”

郑伟摸出手机,翻页找电话号码,嘴里不停地怒骂,逼养的,等我进去,非揍你不可。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一个号码。

“喂——喂——是李兵吗?我是你郑哥。哎,我给你说,我在外面和同学喝酒,你嫂子就是不信……对,她就是不信。好,我让你嫂子接电话……”

郑伟把手机递给梁云:“来,你接,是李兵的电话。”

梁云把郑伟的手挡回去:“你让谁接电话的?”

郑伟立即意识错了:“喂——李兵,你嫂子生气不接……好,不接就算了,你休息吧,再见。”

梁云上去给郑伟一巴掌:“谁是你嫂子,你真喝多了?”

“对不起,梁云,我把你看成李岚了。”郑伟拍拍自己的头,关上了手机。

梁云不想和他啰唆,拿出钥匙开门,被郑伟一把拉住。

“梁云,你不能走,帮忙要帮到底,你喊李岚开门……”

梁云很无奈,说:“老郑,我可以帮你叫门,但是你不许吵架。都深更半夜了,影响多不好。”

“梁云,看你的面子,我可以不揍她。来,你来喊。”郑伟挪开身子。

梁云上前敲门:“李大姐,我是梁云,请你开门。”

喊了几遍,里面有了动静。随着客厅里的脚步声,女人的痛骂破门而出:

“不要脸的,还知道有家吗?怎么不被汽车压死!”

门开了,梁云抢先一步进去,郑伟在门外等候。里面传来劝解的声音,开始是女高音,后来变成女中音,再到后来是女低音。女低音持续时间很长。无非是说来话长,令人心伤,男人作孽,女人遭殃……

门又打开了,梁云出来朝郑伟摆摆手,示意已经和平解决,进去吧。

郑伟洋洋得意,给梁云敬个军礼:谢谢了,拜拜。

梁云把郑伟推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梁云未敢离开,耳朵紧贴房门。只听里面砰的一声巨响,梁云听得分明,是暖瓶爆破的声音,又是惊起一片狗叫。

里面传出郑伟的声音:“摔暖瓶不算本事,有本事放火烧房子。”

后面是女人的叫喊:“你以为我不敢烧,我这就点火!”

梁云听见里面要放火,顿觉五脏俱焚。郑伟家燃烧了,她家也完了,两家人都要葬身火海了。梁云简直要疯了,她挥起拳头砸向防盗门:

“李岚,你可不能放火!你不傻吗,家具都是你娘家买的啊!”

这一句话挺管用,郑伟的老婆低声骂了几句,便没有声息了。

直到上面没有了动静,王利民才悄悄地把自行车提上五楼。

十四

梁云打开房门,满屋的灯都亮着,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里面传出拳打脚踢的声音。进里屋一看,孩子攥着钢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见此情景,梁云不禁心头一酸,她没敢把孩子叫醒,示意丈夫把孩子抱到床上。王利民刚把孩子的胳膊架起来,贝贝就醒了。贝贝揉揉眼睛,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是爸爸妈妈,突然哭了,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埋怨:

“这么晚了,你们不回来。我到窗口看了多少遍,就是不见你们的人影。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小贝不是找不到了吗,怎么半夜又出去找狗了?”

梁云赶紧给孩子解释:“我和你爸出去有事,忘记给你说了。是爸爸妈妈不好,以后我们不会这样了。好了,孩子,上床睡觉吧。妈妈看着你睡。”

贝贝上床就睡着了。梁云坐在孩子床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虽然孩子对母亲有意见,认为她偏爱小贝。可是小贝丢失以后,孩子并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反而和父母一样地着急。下午放学了,他都要到小区周围走一走,转一转。爸爸找狗回到家里,他都要关心地问一问。梁云突然发现,孩子已经长大了。如果孩子知道父母不找自家的狗,反而去帮别人寻狗,他会怎么想呢?梁云不知道。直到这时,母亲才感觉到对孩子亏欠太多。今天夜里,她哪儿也不去,就看着儿子睡觉。

梁云在看孩子睡觉的时候,王利民连夜草拟字幕广告和启事稿。

在过去的十年里,从王利民手底下蹦出的文字,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了。可是,现在写几十字的广告启事,他却犯难了。一想到他的文字会被几十万人阅读,他感到不寒而栗。他的文字不是被阅读,而是被咀嚼,被挑刺,被审判。他字字斟酌,反复修改。稿纸写了一张,不满意,撕了再写。还是不满意,又再次撕掉,挥笔重写。他开始恨自己才疏学浅,缺文少墨。他恨不能来个大开膛,掏出肝肠肚肺,碾碎了它,添加琼浆甘泉,化成生花妙笔的文字。

待文字拟定好,窗外已经大亮了。

梁云一夜没睡,一直坐到天明。她满脑子都是娇娇的身影。结婚十年了,夫妻俩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沉重的压力。这一次是临危受命,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和钱局长一家也就是几天的交往,可人家这样信任你,的确让人感动了。假如钱花出去了而完不成任务,将如何向钱局长一家交代呢?梁云想起昆明那个被人拐卖的女孩,现在娇娇就如同她的女儿。她甚至有这样的念头,只要能让娇娇平安回家,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踏遍千山万水,也是心甘情愿的。

没到七点,夫妻俩就赶到了电视台。电视台大门紧锁着。

梁云和丈夫坐在门口的一条石凳上,每人手里握着一部手机,紧盯着屏幕上数字的跳动。时间好像已经静止,他们只有在煎熬中等待。

只要是从传达室里进出一个女的,梁云就迎上前去询问:请问您是秦主任吗?对方留给她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在接近九点的时候,一辆红色轿车停在了传达室门口,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开了车门。梁云连忙迎上前去,她果然就是秦主任。梁云像是遇到了救星,紧紧握住秦主任的手,激动地说:

“秦主任,太感谢您了!”

秦主任打量着梁云,问:“你和梁丽是什么关系?”

梁云回答:“我是她妹妹,我叫梁云。”

秦主任顿时感到愕然,说:“我和梁丽从小是同班同学,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没听说她有妹妹啊。”

梁云从容地回答:“我是梁丽的堂妹,在中医院工作。”

她又把王利民叫过来,向秦主任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在教育局工作,是钱局长的秘书。利民,这是秦主任。”

秦主任点点头:“那好,跟我进来吧。”

走进办公室,秦主任问:“字幕稿件带来了吗?”

王利民双手呈上布满文字的稿件,一副得意的神态。

秦主任拿笔在上面圈画着,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是谁写的,字数这么多,像一篇通讯似的。还有,付给酬谢费5000元,不合适吧。什么狗?怎么值这么多钱?喔,是红贵宾。酬谢费就不写了,改为重谢吧,大家一看就明白了。寻狗人,王先生,梁女士。到底是谁的狗啊,梁丽不是说是她家的狗吗?”

梁云连忙解释,狗是她家的,不是梁丽的。

秦主任听了,皱了皱眉头,扶了扶眼镜,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本来已经填好了签字单,她又撕掉扔在垃圾筐里,重填一张新的。

秦主任手里签着字,嘴里嘀咕着:

“在电视上打寻狗广告,在咱县城可是头一回,也不知社会上会有什么反应。回去给梁丽说,只能在地方台上滚动了。按规定凡是寻物之类的广告只能在晚上十点以后播出,从今晚开始,连播三天。”

秦主任将修改稿和签字单交给梁云,说:“到会计室缴费吧。”

梁云接过来一看,广告费1000元。她很得意,以为秦主任开的是优惠价,就把签字单递给丈夫,手指在数字上点了一下。

王利民一看是1000元,脱口而出:“不对吧?”

秦主任不高兴了,脸拉得好长:“有什么不对?”

王利民抬起头:“梁大姐不是和你说好的,是3000块吗?”

秦主任忍不住笑了,瞥了王利民一眼,说:

“这个你不懂,整屏广告是3000,滚动字幕是1000。”

梁云立刻明白了,不是她的面子大,而是整屏改为滚动了。至于整屏与滚动有何区别,梁云也不懂。梁云是这样理解的,整屏就是新闻联播,滚动就是电视连续剧。新闻联播前面是黄金时间段,一般老百姓做不起。而电视连续剧前面的广告便宜,是专供老百姓消费的。秦主任考虑问题真周到,老百姓都喜欢看电视连续剧,把整屏改为滚动,收视效果要比新闻联播强多了。

下面该去报社登寻狗启事了。

梁云灵机一动,秦主任肯定与报社熟悉,何不请她帮忙呢,于是说:

“秦主任,来时大姐说过,您和报社的人很熟。我们想去报社登个启事,请您帮个忙行吗?”

秦主任说:“这个可以,我弟弟是报社广告部主任,他今天上班。你们先过去,等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

梁云喜出望外,拉着丈夫的手就往外跑。身后传来了秦主任的喊声:

“别忘了到会计室缴费啊!”

十五

坐在出租车里,王利民回想起上次做寻狗启事的情景,那个金发女子像一只苍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今天还会是那个金发女子吗?

进了广告部,王利民伸头一看,我的天,还是她!金发女子仍在拦击飞碟。

王利民把梁云拉到一边,低声说:

“那个女的服务态度太差,我不想见她,你一个人去吧。”

“这个女的你认识?”

“上次我来做广告,就是被她给气走的。她说话可难听了……”

梁云瞪了丈夫一眼:“你有没有出息,你一个老爷们还怕一个丫头片子吗?跟我走,我来和她谈。她要是态度不好就投诉她!”

梁云上前问道:“请问秦主任在吗?”

金发女子放下鼠标,问:“你和秦主任有预约吗?”

梁云摇摇头,说:“没有。”

金发女子眼皮一翻,说:“秦主任不在。”

梁云说:“是电视台的秦主任让我们来找他的,她说秦主任今天上班,。”

金发女子问:“你找秦主任什么事?”

梁云回答:“我要登一条寻狗启事。”

金发女子瞅了王利民一眼,说:“那位先生前几天不是嫌贵不登的吗?”

王利民走上前去,说:“今天登的是另外一只狗。”

金发女子递上塑料纸夹:“请看价目表。”

梁云翻开纸夹找了半天,上面只有寻人启事而没有寻狗启事。

梁云问:“上面没有寻狗启事的价目啊?”

金发女子回答:“寻狗寻人一个价,文字加照片500元。”

王利民一听,顿时来火了,责问金发女子:

“你上次不是说寻狗比寻人贵的吗?怎么1000块又变成500了?昨天说狗比人贵,今天又说人狗同价,你们报社是怎么搞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做广告还看人要价,还不如摆地摊卖青菜的呢!走,找你们领导说理去!”

金发女子冷冷地说:“对不起,先生,你一定是记错了,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王利民还要继续理论,梁云把王利民拉在一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梁云走上前去,说:“小姐,我要面见秦主任。”

“请你不要叫我小姐。我再给你说一遍,秦主任不在。”

“请你提供秦主任的手机号码可以吗?我有急事找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秦主任的手机号码。”

梁云激怒了,不再和那女子纠缠,拉起丈夫的手,说:

“走,上楼找报社领导去!”

就在这时,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系领带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小胡,待会儿有两个客人来做广告,你给我带进来。记住啊,是一男一女。”

金发女子回答的声音很甜:“我知道了,等来了我一定叫您。”

那个男子正要缩回脑袋,忽然发现了面前站着两个人,就问道:

“你们二位是……?”

梁云上前一步:“请问您是秦主任吗?”

男子回答说:“是我,请问您是……”

梁云惊喜异常:“我是梁云,是秦大姐让我们来的。”

秦主任连忙出来握手:“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姐刚给我打来电话,来,到里面坐吧。”

秦主任转头吩咐金发女子:“小胡,快给客人倒水。”

报社的秦主任比电视台的秦主任给面子,或者说报社的秦主任是看了电视台秦主任的面子,寻狗启事只收200元。

王利民以为秦主任忘记收了照片费,马上提醒说:

“秦主任,还有照片呢。”

秦主任飞快地撕下签字单,笑着说:“照片免费了。”

秦主任说,寻狗启事明天可以见报,登在二三两版的夹缝中。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王利民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前后几分钟,王利民感觉走进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经历了冰火两重天。虽然完成了使命,心里老觉得窝囊。最让人搞不懂的是价格,三个人三个价,忽而上天,忽而落地。没有公平交易,没有价值规律,要么漫天要价,要么不计成本。虽然省了300块,让人心里不痛快。还不如菜市场,虽然耗费不少口舌,可人有成就感啊。一到报社,就不按常理出牌了。完全是随心所欲,信口开河,真是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王利民最大的安慰,就是得到了金发女子递过来的一杯水。

金发女子倒了两杯水,第一杯给了梁云,是双手递上去的。到王利民这里又变了,单手递过来不说,王利民还没接住,金发女子就松手了,滚烫的水洒在了王利民的手背上。王利民哎呀一声,水杯落在了地板上。

秦主任正在签字,听到了王利民的叫声,抬起头来,看见了地板上的水杯。他连忙站起来:“哟,没烫着吧。小胡,你怎么搞的,小心点。”

王利民甩掉手背上的水,连声说,不要紧,没事的。不要紧,没事的。

金发女子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对不起,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杯。她重新送上来一杯,这次是双手捧着的,十个红指甲连在一起,拼成一个美丽的图案。

王利民和金发女子的眼光相遇了,两人同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十六

走出报社,王利民的情绪好了许多。一只手遭罪了,却赢得了金发女子的两只手。肉体被烫伤了,精神却得到了补偿。一想到出色完成了使命,烫伤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伤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王利民迅速从烫伤中解脱出来,尽情享受成功的喜悦。他感到天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广阔,阳光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灿烂,空气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新鲜。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张开双臂,有一种要飞的感觉。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宛如灿烂的朝霞。

可是梁云就没有那么兴奋。她心中清楚,做了广告,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面的路可能更长更曲折,任务可能更艰巨。娇娇能否找到,还是一个未知数。万一娇娇被人家收养了呢?万一娇娇被拐卖外地了呢?她的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现在还能做什么?只有广告播出后的等待,等待,再等待……

梁云忽然想起,梁丽肯定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等待两位功臣的归来。一想到局长家的午餐,梁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那是午餐吗?纵然是满汉全席山珍海味,谁又能嚼得烂,谁又能咽得下?梁云暗自下定决心,只要找不到娇娇,就绝不坐上钱局长家的餐桌。

王利民满脑子也是局长家的午餐。他在想象局长家的餐桌上摆的什么菜,上的什么酒。第一次在局长家吃饭,要注意哪些礼节。对了,梁丽再三叮嘱,要把贝贝带来。家里已经几天没有买肉了。哪有时间上街啊,除了寻狗就是寻狗。自从小贝丢失以后,好像还没吃过排骨。贝贝最喜欢啃排骨了,今天到了大姨家,有没有排骨呢……

“梁大姐不是说要你帮她做饭吗。快十点了,咱们打的走吧。”

梁云凝望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她在等待娇娇跳出云层,飞入她的怀抱。

王利民又在催促:“快走吧,去晚了梁大姐会生气的。”

梁云转过头来,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听说过吗?”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是回家接孩子,还是逛超市?”

梁云生气了:“是不是钱在你的口袋里作怪了,不花出去不好受?”

王利民故意说:“梁大姐说过了,有1000块我是有权支配的。”

梁云火了:“你有权支配什么?除去做广告的钱,剩下的要全部交给大姐。”

“看你这样,我是吓唬你的,大姐的钱我可是一分没动。”王利民拍拍皮包,调皮地说:“还剩8800块,发发,好吉利的数字。”

王利民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满脸飞舞着烂漫的山花。

梁云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丢失了小贝,夫妻俩就没过上舒心的日子。为了寻找小贝,丈夫风里来雨里去,挨了不少唠叨,受了不少委屈,直到今天才有了笑脸。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虽说是个男人,感情却相当的脆弱,一切都在脸上了。遇到顺心的事,立刻阳光灿烂;只要有一点不顺心,马上就垂头丧气了。都说山难改,性难移,丈夫的性格也是很难改变了。也许他生来就不是一块做官的料,今后也没有必要再提那些烦心的事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梁云又想起了小贝。小贝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它也许回到了菜市场,也可能变成了流浪狗,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屠夫宰杀,成为人类的盘中餐。小贝究竟命运如何,将永远是个谜。自家的孩子已经不需要关心了,现在需要关心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当然,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关心别人也就是关心自己。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找到娇娇。娇娇啊娇娇,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能听见我们的呼唤吗?

梁云说:“咱不要打的了,走着回去吧,说不定还能遇见娇娇呢。”

王利民说:“要真是这样,可就谢天谢地了。撤广告还来得及,那就一分钱也不需要花了。”

夫妻俩沿着护城河往回走。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护城河。紧靠护城河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和护城河之间是一条林阴道,林阴道上是一排腰围粗的法国桐。每天早晨或黄昏,这里就是全城遛狗最集中的地方。

前面不到一百米的河边,有几个淘气的孩子向河里扔砖块,激起一圈圈水花。远远望去,水面上好像有什么漂浮物。王利民加快了脚步,只见河中央漂着一条紫红色的死狗,一群苍蝇在上面盘旋。

王利民的心脏像被电流撞击一样,顿时停止了跳动。难道它是娇娇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儿离钱局长的家还有一里地,如果是娇娇,它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落水呢?

梁云似乎也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她的脸色苍白,心跳加快,两道绝望的目光紧紧地盯住那条随水漂动的狗。几个淘气的孩子发现了他俩的神情,立刻吓得四处逃散。随着水面的静止,梁云终于看清了狗脖上的红色蝴蝶结。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嘶喊一声:

“它就是娇娇!”

十七

娇娇被打捞上来,死因基本清楚了。它的下半身被轧成了扁片,皮毛上还留有轮胎碾压的痕迹。至于是什么车造的罪,可能永远无从知晓了。一个车轮下的悲剧,粉碎了两个家庭的梦想。

王利民打捞娇娇的时候,钱局长正在县政府小礼堂开会。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是红底白字:全县直属机关干部会议。

这是他今天参加的第二个会议。做领导就是这样,生命的相当一部分是由会议组成的。假如这一天没有会议,也就不是完整的一天了。

包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几下。钱局长掏出看了一眼,没有接。手机继续震动,他还是没有接。突然,一道信息飞上了荧屏。他打开一看,立刻闭上了眼睛。主席台上的领导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概记不清了。他满脑子都是娇娇撒欢的身影,还有娇娇葬身车底的最后一声惨叫……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等待会议的结束。会议的时间很长,证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所以,他必须耐着性子听下去,他也准备就这样听下去。因为他平时都是这样要求下属的:你们都怕开会是不是?开会最能体现一个干部的素质。谁能坐得住,就证明谁的素质过硬。练不好坐功的人,就不配当干部。

话虽这样说,钱局长今天真有点坐不住了。这不怨他的素质低,而是怨科技太先进。当科技先进到无孔不入的时候,人的素质就很难过硬了。

又一个信息飞来了:赶快回来,我在家等你。

钱局长皱了一下眉头,迅速关上了手机。他的额头开始冒汗,脸色变得苍白。不一会儿,前后心都湿透了。他一脸痛苦状,被邻座的地税局长发现了,就低声问他:“老钱,你怎么了?”

钱局长手捂着胸口,紧皱眉头,说:“没事,能坚持。”

手捂胸口是一个很可怕的姿态,任何人见了都不能无动于衷。

地税局长说:“老钱,我看有点不对劲,不能坚持就请假吧。”

钱局长痛苦地摆摆手,说:“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然而,即使他想听下去,身体已经拒绝了他的决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汗如雨注。地税局长急了,立刻向主席台举起了右手。

会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主席台的领导立即停止了讲话,朝下面点点头。钱局长终于逃离了会议,一头钻进了轿车。

回到家里,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一只咸水鸭,一条清蒸桂花鱼,一只冰糖猪蹄,一盆霸王别姬,还有几个精致的凉盘,色香味形俱佳,让人赏心悦目。旁边放着两盘水果:苹果来自烟台,红润光滑。橘子来自黄岩,金黄鲜亮。一瓶五粮液已经开了口,散发出浓郁的醇香。所有这一切,都随着娇娇的离去而变得索然无味黯淡无光。

梁丽坐在沙发上,一脸悲伤。她见丈夫进来,迎头就是责怪:

“你怎么搞的,打你手机就是不接。”

钱局长阴沉着脸:“我不是在县政府开会吗?”

“我知道你开会,给我回个信息不行吗?”

“我不是提前来了吗?要等会议结束,起码还有一个小时。”

钱局长指着餐桌上的饭菜,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来客人了吗?”

梁丽淡淡地回答:“没来客人,是我自己吃的。”

钱局长疑惑了:“没来客人,为何做这么多菜?怎么摆四双筷子?还有五粮液,没有客人你喝什么酒,你不是喝酒过敏吗?”

梁丽反问道:“他们两个帮咱做事,吃顿便饭不行吗?”

钱局长问:“做什么事,是出去找狗吗?”

梁丽回答:“不是找狗,是做电视广告。”

钱局长一听做电视广告寻狗,像是五雷轰顶,他怒睁双眼吼道:

“你疯了是不是?全县中小学校长竞聘刚刚开始,你竟然跑到电视台做寻狗广告,你不是存心让我丢人吗?你还要不要让我当局长?为了一只狗做广告,你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天下也找不到像你这样蠢的女人!”

一见丈夫发火,梁丽也火了:“你叫什么叫!做广告也是你亲口说的,你不是说城里人丢狗都是做电视广告找来的吗?”

钱局长听了,手指着鼻子叫嚷:“他们是老百姓,我是局长!”

梁丽不屑一顾,撇着嘴说:“喔,当个小局长,就不能和老百姓一样了,当局长就不能寻狗了?请问钱局长,这是宪法规定的,还是党章规定的?”

梁丽的挖苦让钱局长无法忍受,他干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梁丽眉峰紧蹙,咬着牙说:“假如娇娇能死而复生,我宁可你不当这个局长。”

这句话钱局长不爱听,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吼道:

“我告诉你,梁丽,我可以不当这个局长,我可以去教书去看大门!不当局长,我照样能生存下去,而且会生存得很好!但是,我是共产党员,我要考虑影响!影响!你知道吗?”

梁丽毫不让步:“什么影响?有这么厉害吗?我就不信,因为登广告找一条小狗,就能撸掉你的局长,开除你的党籍!”

钱局长不再和梁丽争辩了,来回在客厅里兜圈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愚蠢透顶,不可理喻!愚蠢透顶,不可理喻啊!”

梁丽反问丈夫:“我怎么愚蠢透顶了,我又不是用你的手机号码。”

钱局长的大手在空中挥舞:“我问你,用你的手机和用我的手机有什么区别?难道全县人民不知道你梁丽是我钱进的老婆吗?”

梁丽冷笑一声,说:“用我妹妹的手机号码可以吗?”

钱局长睁大眼睛问:“用你妹妹的,谁是你妹妹?”

梁丽嘴里迸出两个字:“梁云。”

十八

当天夜里,娇娇被深葬在公园的一棵雪松下。那是它常去的地方,娇娇的大部分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现在,这些照片又回来了,它们将永远伴随着娇娇在地下长眠。娇娇的身上裹着一条橘黄色的毛毯,墓穴里放满了它爱吃的各类食品,包括叔叔阿姨给它买的双汇火腿肠,南京桂花鸭,蒙牛牛奶,还有从法国进口的皇家牌狗粮。

在掩埋娇娇的时候,除了孩子和保姆,两家人全到了。

王利民夫妇从昨晚到现在,整整忙了一天一夜,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午饭没有吃,夫妻俩早已忘记了。虽然做了晚饭,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贝贝见父母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就问:“你们怎么了,为何不吃饭?”

未等王利民回答,梁云抢先说了:“贝贝,我和你爸爸晚上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做作业,不许看电视。孩子,听见了吗?”

贝贝答应了:“你们快去快回,我等你们。这一次可不许像上次那样了啊。”

梁云抚摸孩子的头,轻柔地说:“放心吧,儿子,我们很快就回来的。”

贝贝趴在窗口,目送父母远去。走到院子里,梁云回头望去,儿子还在窗口向他们招手。梁云一丝酸楚涌上心头,她不敢再回头看儿子,快步向公园奔去。

梁云给梁丽通了电话,说我们已到公园,要用的东西可以带过来了。

梁丽和丈夫刚刚在家里吵了一架,吵架的起因是葬狗。

不能说钱局长不喜爱娇娇。娇娇遭此惨祸,他也是心痛不已。可是既然这样了,就只有接受这种结局,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招惹是非了。

梁丽坚持把娇娇葬在公园里,钱局长当即表示反对:

“公园里那么多人,大家都围过来看我们葬狗,你想过没有,将会造成什么影响?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要感情用事行不行?”

梁丽回答:“这不是感情用事,这是人之常情。”

钱局长无奈地说:“这个我懂。可是……”

梁丽冷冷地说:“可是什么,难道会惊动纪委检察院吗?如果有人来追究,都由我一个人扛着,与你无关,这可以了吧。”

钱局长没有话说了,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抱着头,发出一阵阵叹息。

梁丽眼含泪花,说:“娇娇这一走,我感觉把我的心都掏空了。如果把它葬在野外,我总觉得对不起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这次你就依了我吧。”

钱局长屈服了:“梁丽,我发觉你突然变得固执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啊。”

梁丽点点头:“我也发觉自己变了,但不是变得固执了,而是变得脆弱了。”

钱局长问:“是因为年龄关系吗?”

梁丽回答:“是因为娇娇。”

就在这时,梁云的电话打了过来。

梁丽接过电话,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了。

钱局长双手一摊:“你看看,就像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

梁丽不再哭了,起身抹了一下眼角,拽了一下衣襟,理了一下头发,昂首阔步,迈出客厅:“你在家吧,我过去。”

钱局长一把拉住梁丽:“我们都不要去,有小徐去就行了。”

梁丽拨开丈夫的手:“不,我一定要去,我要再看娇娇一眼。”

说罢,梁丽紧咬双唇,握紧双拳,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家门。

钱局长望着夫人的背影,脑子里立刻闪现出电影里的女英雄形象:

红线衣,白围巾,短头发,攥拳头……不怕严刑拷打,不怕威逼利诱,昂头挺胸,大义凛然,迎着黎明的曙光,慷慨奔赴刑场……

与夫人相比,他似乎变得渺小了,甚至是卑鄙了。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是贪生怕死吗?是临阵脱逃吗?是投降变节吗?是明哲保身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钱局长思来想去,最终松了一口气,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问题,不过是一条小狗死于非命。经夫人拽一下衣襟,理一下头发,抹一下眼角,咬一下嘴唇,攥一下拳头,就把屁星点的事变成大是大非了。

司机小徐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娇娇的不幸也影响了他的情绪,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从头到脚,人都变得暗淡了。

轿车后备箱放满了各种物品,还有刚刚挖出的两棵白色玫瑰花——送娇娇两棵花也是梁丽的主张。娇娇喜欢在花园里玩耍,就送它两棵吧。

小徐挖花的时候,钱局长说,就从边上挖两棵小的吧。

梁丽说,不,就从里面挖,挑两棵长得最好的挖。

结果挖出了两棵花繁叶茂的白玫瑰。

马达轰鸣,轿车发动了。就在车轮转动的那一刻,钱局长从院子里冲出来,高喊:停车!

轿车停下了。钱局长拉开车门,屁股重重地落在坐垫上。

梁丽瞪了丈夫一眼:“你来干什么?”

钱局长回答:“我不是为了狗,而是为了你。”

轿车在公园门口停下了,两家人会合了。

梁云搀扶着梁丽,来到了雪松下。这是公园里最大的一棵雪松,树干挺拔,枝叶茂盛,犹如一座铁塔巍然耸立。

王利民把两棵白玫瑰栽在新土上,几乎没有留下新埋的痕迹。在黑色的夜幕中,白玫瑰宛若天上的繁星,放射出惨白的光线。梁云弯下腰去,摘下两朵白花,轻轻地掰开花瓣,撒落在娇娇墓穴的周围。梁丽看在眼里,禁不住想哭,连忙用手绢蒙上了眼睛。

公园里起风了。

一棵棵雪松肩挨着肩,随风摇荡,发出刷刷的响声。

王利民抽出身上的小刀,在雪松的树干上刻下了“娇娇”两个字。

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大家相对无言,唯能听到低声的抽泣。

钱局长仰望夜空,喟然长叹: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小东西挺折磨人的,下面不能再养了,还是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说罢,大家悄然离开了。身后留下一片零落的花瓣,随风起舞。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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