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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文学的五副“面孔”

2012-04-29李云雷

广州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面孔都市文学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与当代文化研究,业余从事小说创作与电影编剧工作。

新时期以来的30年,中国现代都市的发展极为迅速,不少剧烈的变化甚至超出了1980年代的想象,或许在对比之中,我们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时代的变化。1980年代,在“走向世界”的视野中,纽约、巴黎、柏林、伦敦、东京等西方国家的大都市是闪耀着现代性光彩的神圣之物,似乎是可望不可及的,但在我们今天看来,北京、上海、广州等中国的一线城市,与之相比是毫不逊色的,由于我们有后发优势,在某些层面(比如地铁)甚至要比之更加“先进”。同样,香港、台北等城市在1980年代,对于大陆中国人来说,也是颇为遥远的,香港音乐、台湾电影似乎就代表着“流行”、“时髦”,但在30年后的今天,伴随着大陆城市的迅速崛起,港台也不再具备昔日的光环。中国的城市发展迅速,但同时也存在一些特征:(1)大、中、小城市发展的不均衡;(2)同一层级城市的面貌趋同;(3)城乡之间差别的加剧。或许这也可以视为当代中国的空间结构。

在中国都市的迅速发展中,描述都市生活的都市文学却不够发达,这一方面是由于“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有着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对作家的想象形成了一种规约;另一方面,或许也在于我们对“都市文学”有着独特的期待与理解,即“都市文学”不仅应该描述都市生活,而且在“美学”上也应该有现代感,如20世纪初欧洲的“现代派”,或1930年代上海的“新感觉派”,在叙述方式、语调与节奏上,都出现了新的变化与新的探索,这样的期待是有道理的,都市对人类的生活方式与心灵世界造成了极大的改变,“都市文学”及其形式当然也会发生极大的变化。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理论与美学的期待也遮蔽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对“都市文学”有一种既定的预想,而忽略了现实创作中“都市文学”中出现的新因素,本文试图在文学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勾勒当前“都市文学”的面目。

1、 历史与现实的剧烈变动

中国现代都市的发展极为迅速,置身其中的人物命运变化多端,充满了戏剧性与偶然性。在魏微的小说《胡文青传》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主人公胡文青不同的身份及其剧烈转折,他小时候是个众人交口称誉的“好孩子”,在中学时曾组织小组学习《资本论》,后来他成了风光一时的“造反派”,后来他又成了被人歧视的“三种人”,后来又成了第一批下海的小商贩,后来他又成了成功的国际商人,可以与外国元首谈生意,最后他成了一个佛教徒。我们可以看到,在他不同身份的转变中,很难建立起内在的统一性,比如说在“好孩子”与“造反派”之间,在学习《资本论》与成功商人之间,在成功商人与佛教徒之间,都充满了“断裂”,我们很难将作为“造反派”的胡文青与作为“成功商人”的胡文青联系在一起,很难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但正是他的转变及其转变的速度,折射出了中国与中国都市剧烈的变化,胡文青不过是这种巨变中的一个个案。小说的最后,胡文青开始信佛,也恰恰来自对这种变化的茫然,他在不断地打破旧的自我,形成新的自我,而在时代的浮沉中,新的“自我”总是处于变动的状态中,尚未最终“完成”。甚至他的信仰本身,也在发生变化,他从最初信仰马克思主义,到相信资本的力量,再到最后皈依佛教,已经发生了几重天翻地覆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走向了自我的反面,而且走向了对“自我”的取消。在我们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唯一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一个真实的写照。置身于这样剧烈的变化中,我们如何建立起“自我”的内在统一性,如何安放我们的灵魂,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肖建国的《中锋宝》也让我们看到了时代的剧烈变化,小说通过雷日宝一个人的遭际或命运,写出了两个时代的鲜明对比,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逻辑与生活氛围。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对雷日宝早期篮球生活的描写,作者浓墨重彩,写出了雷日宝人生中最得意的时期,那时他仅仅因为篮球打得好,下乡一年便调回了县城的机械厂,并且可以任选工种,很快他便成为了小城的篮球“偶像”,赢得了不少女性的青睐与男性的崇拜,为工厂获得了无数荣誉。在雷日宝的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篮球禀赋,更重要的是通过他的荣耀,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制度与文化。而在1990年代以后,雷日宝下了岗,从事个体修理、装修等行业,进入了另一种商业或官场的逻辑,在家门口修理电器时,他需要打点税收、防疫、城管等部门,在装修时,他需要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向承包工程给他的熟人行贿,这是一种新的逻辑,也是一个新的时代,只有进入这样的潜规则,才能顺利地生存。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适应社会的艰难过程,令人伤心的不仅是青春不再,篮球偶像的风采不再,而是这样一种生活的氛围和压力,正在逐渐泯灭他人性中的美好与善良。在小说中,与雷日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昔日的篮球伙伴“牛皮糖”李文德和裁判周顺昌,前者抢走了他心仪的女朋友,后者顶替了他进入体委的机会。他们二人用的都是非正当手段,但在这个时代却获得了顺利的发展,前者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后者则先当了体委主任,后升任了外招办主任,如果说当他失去女友与升迁机会时,他至少还有篮球可以自豪,而如今,这个昔日的篮球英雄,只能屈居人下,过着一种为人轻视的生活。在这里,道德人品的逆向淘汰,与英雄末路的悲凉一起,让我们看到了世事沧桑与人情冷暖。

石一枫的小说《红旗下的果儿》,以四个青年的成长为线索,描述了他们从少年到青年的心路历程,民办大学的陈星与B大的高中同学张红旗不知不觉相爱,12年间,陈星默默看着张红旗上完B大去美国,自己却东晃西逛无作为,偶尔被迫进出派出所,而南下深圳闯荡也只为不想爱情;陈星的铁哥们小北从音乐学院毕业没搞音乐,却与高级女白领大眼妹妹相爱,心安理得地吃着软饭;张红旗,她甩着马尾辫孤身奋斗在华尔街,内心却始终为陈星留下一个空间;张红旗的B大室友陈木自诩为女权主义者,有同性恋倾向,每周一割闹自杀,最后却嫁给了80岁的老教授……《红旗下的果儿》写出了一代青年的困惑、孤独、迷惘,以及在时代变迁中逐渐成熟的过程,小说中有悲欢离合的爱情,有共同成长的友情,也有对时代细致入微的捕捉与刻画,让我们看到了成长于北京大院的“80后”,怎样从懵懂少年成长为有责任感的青年,小说将他们的变化置于整个时代的变迁之中,清晰地描绘出了这一代青年独特的人生体验,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以及他们的社会历史处境。在《红旗下的果儿》小说中,石一枫将一代人的成长经验准确、细腻地刻画了出来,也让我们看到了北京这个城市在十数年中的剧烈变化。

2、城市内部的“断裂”

即使我们不考察城乡之间的“沟壑”,在城市内部,也存在着巨大的“断裂”,不同阶层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在吴君的《福尔马林汤》中,两个打工女孩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本地人,但是在打工女孩与城市男人之间,却存在着“天堑”一样的距离,小说中的程小桃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与男人的关系,既要实现这一梦想,又想保留自己情感的纯洁。方小红则不顾一切地攫取眼前的一切,与不同的男人交往,这两个小姐妹相依为命,而到了最后,就在程小桃以为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时,方小红却抢夺了她的“果实”。如果说《福尔马林汤》写的是她们想嫁给本地人的梦想,那么在《复方穿心莲》中。尽管方小红实现了这一梦想,但是她仍然生活在诸多压力与纠葛之中,丈夫的出轨,公婆的压制,在家中毫无地位,甚至连孩子都无法亲近,她仍然置身于梦魇一样的生活中。《复方穿心莲》中还塑造了另一个女孩阿丹的形象,这是打工者中的另一类型,她像小丑一样取悦于当地富有人家,为他们处理各种事情,而只是为了寻求自己发展的资源与机会。当我们面对这一形象时,既厌恶又同情,也不得不追问,是什么迫使她们不得不以这样卑微的方式来谋生?在这其中,隐藏着我们社会发展的伤口。在吴君的《十七英里》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距离”,王家平夫妇去林老板家作客,林老板穷困时曾受惠于王家平,现在做了大老板,住在海滩别墅富人区。小说描述了整个作客的过程,尽管他们之间过去有着密切的关系,但现实中身份地位的巨大差异,使得彼此之间有着难言的隔阂,尤其在王家平夫妇心中,充满了愤愤不平之气,小说中的林老板并未忘旧,但是在他所表现的“好意”中,也不由自主地带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小说正是在这里,让我们看到了社会鸿沟的难以逾越。

在付秀莹的《秘密》中,我们看到的是青年打工者良子偷窥城市女人的“秘密”,以及他横死的命运。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打工者与城市女性之间,横亘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只能以“偷窥”的方式建立联系,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她的《琴瑟》、《幸福的闪电》中,我们看到的是寄居于城市里的打工者夫妇在过着卑微而幸福的生活,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他们不敢企及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又只能在城市里生活,他们只能想象城市里人的生活,而无法真正进入城市生活,而在这一过程之中,他们的生活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在蒋一谈的《林阴大道》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重“距离”,小说讲述的是,博士毕业的夏慧在谋求一个中学教师的教职,她的母亲在一个富人家的别墅里打工,她抽空去那里看望母亲,别墅的主人去夏威夷度假,夏慧在母亲的挽留下,和她的男友苏明在别墅住了一晚。小说描述了夏慧和苏明在富人别墅区所受到的心理冲击,阁楼,红酒,游泳池,两条狗,宽大的住宅,静谧的环境,富人的生活是如此可望不可及,不仅是她一生奋斗所无法达到的,甚至是她不敢梦想的,她所能想到的是“未来的两居室房屋,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里有两张并排放的书桌,她和苏明在灯下一起工作。”而价值3000万元的别墅,远远超越了她的梦想,面对这一切,不仅他们的知识失去了意义,他们的人生也失去了意义,所剩下的便是寂静无边的绝望。

王昕朋的小说《漂二代》,通过肖祥、肖辉、宋肖新、李豫生等人物的命运与遭际,为我们集中展示了第二代打工者所面临的生存境遇,也让我们看到了不同阶层之间巨大的距离。肖祥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初中即将毕业,但身为农民工第二代的他没有北京户口,无法在北京继续读高中,他面临着两种选择,回老家读高中再考大学,或者在北京辍学或读技术学校,这是他所面临的重大人生问题。他的哥哥肖辉是一个榜样,他数年前选择回老家读高中,又考回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在国家机关工作,他是十八里香地区人人称羡的对象,实现了很多人进入城市的梦想。但是在城市生活乃至家庭生活中,由于他出身于底层,也是为人轻视与欺侮的对象。小说通过肖辉这一人物形象,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个农民工子弟,即使个人奋斗成功了,也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那么,对于肖祥这一代人来说,该作怎样的人生选择呢?是像肖辉一样继续奋斗,还是像他的朋友张杰一样自暴自弃,进入黑社会?这不仅是摆在肖祥面前的问题,也是摆在整个社会面前的问题,我们的社会是否能提供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让底层青年也有进入主流社会的途径?

宋肖新与李豫生向我们展示了事情的另外一面,这两位年青漂亮的女孩同样来自于十八里香地区,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李豫生先是委身于汪光军,后又委身于冯援军,成了这个腐败分子的“情妇”,但是考察她的人生轨迹,我们可以发现,她走上这条道路,既有个人原因,也有社会原因——在她的生活中,她看不到改变命运的途径,为了家庭,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她被迫走上了游戏人生的不归路。与李豫生不同,宋肖新虽然面临着生活中的困境,但她始终保持着自尊与清醒的意识,面对汪光军公司“形象代言人”的诱惑,她丝毫不为所动,在与冯功铭的恋爱关系中,她也不因为对方是副区长冯援军的儿子及其律师的身份就自我贬低,而是以平等的态度与之相处,在这一形象中,寄予了作家的美好理想,但是在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面对现实中的困难,宋肖新也时常会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宋肖新与李豫生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了城市,但是她们在融入的过程中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内部被区分为不同阶层,而不同阶层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这既是我们的现实,也是我们的都市文学中诸种悲欢离合的根源。

3、中产阶级的美学趣味及其挑战

关于“中产阶级”的讨论,在1990年代的学术界是一个热门话题,这来源于对西方社会结构的分析,这一分析认为“中产阶级”在西方社会占据主体地位,富豪阶层与赤贫阶层都是极少数,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纺锤形”的结构,中产阶级有着独特的生活方式与美学趣味,以及相对保守的社会文化心理,这构成了西方社会稳定的基础,而中国要保持长期稳定,应该培育“中产阶级”,形成一种相对独立的“市民社会”。在文学上,也应该捕捉这一阶层的趣味,形成新的美学。但是在中国,“中产阶级”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并不清晰,作为一个社会阶层,“中产阶级”在中国并未构成主体,而且在社会结构两极分化的今天,这一阶层也处于较为尴尬的处境。而在生活方式与审美趣味上,由于这一阶层处于形成与不断分化的过程,并未形成稳定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相反,他们的道德观、伦理观与审美趣味,往往是标新立异乃至具有冒犯性的。

邱华栋的“社区人”系列小说集《可供消费的人生》、《来自生活的威胁》,展示了作者对中产阶级社区的观察与描摹,两部小说集收录的60篇短篇小说,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住在某一社区的人物与故事,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新的生活方式与新的价值观念,比如《我的种子,她的孩子》写的是男主人公“我”与法航驻北京代表邴柚闻走到一起,但她并不想与“我”结婚,只是要怀上“我”的孩子,“我明白了,当我的种子在她的体内成功发芽,她就会带着她的秘密,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是一种新的伦理观念,挑战着人们的接受心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是一种新的人物形象,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追求着独立于自由。《离同居》、《代孕人》、《一个生态主义者之死》等小说,也都向我们展示了新的社会现象与生活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的故事大多围绕男女关系展开,仅有少数几篇如《流水席》、《马路的这边与那边》、《蚁族之痛》涉及到了当代人的精神问题与社会问题,让我们看到了“中产阶级”内在的困境,以及这一阶层与其他阶层之间的“边界”。

娜彧的《广场》向我们讲述了一对夫妻的故事,妻子谢文婷坐公共汽车去妇产医院,却意外地发现本该在外地出差的丈夫出现在国际饭店的广场上,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下车去国际饭店,证实了丈夫与一个女人昨晚住在了这里,她“正常”的生活被打乱,陷入了悲痛与茫然之中。她去国际饭店定了丈夫住过的房间,又去广场上坐着,一个外地来的客商以为她是招客的妓女,将她带回了房间。第二天,谢文婷回到单位上班,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另一个谢文婷从国际饭店12楼跳了下去。小说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而整个故事则向我们展示了当代都市中婚姻关系的脆弱。在她的《薄如蝉翼》中,女作家“我”的女友凉子,在酒吧里告诉她,她的前男友也就是凉子的现任男友叶理想与她做爱,凉子的恶作剧既显示出了她玩世不恭的虚无感,也展现了“我”、凉子、叶理三人之间的不伦关系,让我们看到了都市中男女关系的复杂性与脆弱性。

在吕魁的《所有的阳光扑向雪》中,隋灵与“我”的情感是突兀、陌生而暧昧的,他们两人是在网上认识一年多的网友,是玩“三国杀”游戏的同伴,从未见过面,“我”是在一种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告知隋灵到了这个城市的机场,在隋灵的“威逼利诱”之下,“我”只好冒雨去接她,并在一起喝酒聊天。他们交往的时间只是一个晚上,而这个晚上也是在我讲述“爱情故事”的彻夜长聊度过的,隋灵与“我”的关系很难以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来概括,事实上这样突兀的情感交流方式,只是隋灵出国前最后一个月所计划做的十件疯狂的事件之一。如果我们将隋灵的情感方式视为新一代年轻人的“爱情”,那么可以发现,这样的“爱情”具有以下特点:在时间上短暂、突兀;交往的是陌生人;整个事件的游戏化。另外,我们也可以看到,在隋灵与“我”之间存在着较大的年龄差距,年轻貌美的隋灵在心理上有着优势,咄咄逼人,掌握着整个事情的主动权,而作为老男人的“我”,也半是推拒半是情愿地接受了隋灵的安排。在两个人的交往之中,隋灵对自己的青春美丽有着相当的自信,而“我”也对自己的年龄容貌有着清醒的认识,小说在两个不可能发生故事的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联系,将不可能转化成了一种“可能”,这是一种错位,但又显示了一种时代特征。另外有意思的一点是,尽管老秦与武青青的爱情,与隋灵的情感方式有很大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解决情感困惑或人生危机时想到的出路,都是“出国”,武青青去了巴黎、日本,老秦去了美国,而隋灵则准备去北欧,在这里,虽然其中包含着一种“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想象,但也显示出这一阶层将“国外”当作心灵归宿的集体无意识。

4、世界视野中的中国都市

中国的都市不仅属于中国,而且也在世界之中,与其他国家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中国的历史变迁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国际性因素,从“世界”的视野看中国都市,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和不一样的色彩。

蒋一谈的《另一个世界》,讲述的是女记者夏墨在以色列遇到辛格一家的故事,“辛格的祖母在中国上海生活了十一年。1938年冬天,她和家人躲避‘二战劫难,从奥地利出发,辗转多次,逃离到上海孤岛。在辛格很小的年纪,祖母就告诉他,‘希特勒想要灭绝犹太人,那个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中国上海向犹太难民伸出了援助之手。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就没有我,也没有你的爸爸,更不会有你。将来,你一定要帮助中国人。辛格点点头,或许是因为年幼,他并没有牢记在心。”小说打捞出了在世界反犹浪潮中上海的一段历史,也以辛格一家“帮助中国人”的故事,讲述了中国的变迁与辛格家的兴衰,让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了中国与世界的紧密连接。

迟子建的《起舞》讲述的是关于哈尔滨的故事,小说以“半月楼”的主人蓝蜻蜓、齐如云与丢丢为线索,描写了老八杂这个社区的历史与生活,丁香树、水果摊等标志性的生活场景,裴老太、尚活泉、彭嘉许等各色不同的人物,邻里之间亲密而微妙的相互关系,表现了这个社区独特的生活方式、生活氛围与风俗习惯,这个角落也映射并丰富了哈尔滨的历史。在这里,中国与俄国、中国与日本的关系构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异域风情如何在中国生根,也可以看到不同时代复杂的国际风云,舞女蓝蜻蜓刺杀日本人的传奇,齐如云与苏联专家的爱情,都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而这不仅是故事的背景,也构成了哈尔滨历史的组成部分。在孙且的《洋铁皮盖儿的房子》中,我们在小说中的很多人物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哈尔滨的独特之处。那些从关内“闯关东”来的人们,重情重义,豪爽大方,与山东老家在情感上难舍难分,但也在这里艰难地扎下了根;那些旧俄贵族,虽然生活落魄,但仍保持着对普希金与诗歌的爱好,仍保持着对圣母的信仰和对艺术的崇敬,这些移民而来的人们与爱吃“囫囵个粮食”的本地人混居在一起,共同生活在哈尔滨这片独特的土地上,而“偏脸子”只不过是一角缩影,正是在这些独具个性的人物身上,小说充分写出了哈尔滨的特色。

不仅在历史上,在现实中,国际性因素也构成了当代中国都市的重要部分。在王安忆的《我爱比尔》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孩在外国人之中寻找感情与机会的故事,同样,在卫慧的《上海宝贝》中,一个女孩在中国男友与德国男友之间更倾向于后者,它所极力表达的是中国男友的“无能”与德国男友的强健。在这样的对比中,小说表达出了对西方国家的倾慕与向往,这样赤裸裸的情感倾向,让我们看到都市青年女性“去中国化”的倾向,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殖民史观”在今日的复活。而这,既是不平等的世界体系所造成的,也可以说是这一结构在男女关系上形象的一种表现。

王十月的《国家订单》,则从在生产关系上引入了“全球化”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中国打工者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地位与处境。这可以说是一个双重性的压迫结构,在工厂内部,是一种阶级性的压迫,而在全球的分工体系中,中国工厂本身则是被剥夺的,处于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产业链的最低端。这种双重性的压迫结构不仅构成了对打工者的剥夺,对于工厂的主人“小老板”也是一种伤害。不同的是“小老板”所承受的只是来自世界分工的压力,而打工者承受的则是双重性压迫。从小说对于美国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清这一结构。小说中的“美国”呈现出两个面影,一方面是911之后,生产美国国旗的订单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线索,无论是“小老板”的焦灼,还是打工者张怀恩的猝死,我们可以说都是这一“订单”造成的,这显示出了美国在生产关系中“残酷”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小说中为打工者维权的律师周城,依靠的是美国的基金,这又呈现出“美国”善良、人性的一面。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生产的链条:打工者——“小老板”——赖查理——美国订单。这一链条同时也是一个多重性的压迫结构,所有的压力最后都集中于处于最底层的打工者。而这篇小说的价值,也在于对于这一结构的呈现,它以全球性的视野,对中国打工者的处境有一种总体性把握,让我们看到了更多层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以上我们从不同侧面勾勒了“都市文学”的不同面影,我们所描述的“都市文学”与通常意义上的“都市文学”文学似乎不同,通常的“都市文学”主要以都市的“新人类”为主人公,以酒吧、舞场、咖啡馆为主要场景,主要描述这些人物另类的生活与情感方式,如春树的《北京娃娃》、祁又一的《失踪女》等。这类作品表述了都市中一部分人的经验与内心世界,但并未呈现出都市生活的总体特征,它们之所以受到重视,与我们对“都市文学”的期待有关,也与《上海摩登》等著作对“都市文学”现代性的想象有关,这一想象遮蔽了我们对都市文学更丰富的发现。如果我们不将此类文学视为唯一的“都市文学”,而只是视为“都市文学”的面影之一,那么我们可以将之与上述“都市文学”的特征综合在一起,发现都市文学不同的面影。在“都市文学”中,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的剧烈变化,可以看到城乡与城市内部的“断裂”,可以看到中产阶级的美学趣味及其挑战,可以看到世界视野中的中国故事,也可以看到残酷的青春与华丽而沧桑的场景。

当代中国处于飞速的变动之中,而中国都市则是中国最富变动性的地方,在这里,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每天都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甚至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置身于这个时代的中国都市,如何把握、如何理解这个都市,如何描述当代都市人的生活与内心世界,可以说构成了对中国作家的巨大挑战,尤其是伴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农村中国”在向“城市中国”的转变,我们不能在既有的经验上理解“中国”,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很大的程度上,“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将会转化为“如何讲述中国都市的故事”,我们必须对此有清醒的意识,并作出我们的探索。而对于“都市文学”,我们也应该从创作的现实出发,而不应该从既有的观念出发,去探索未来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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