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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晚年思想的捍卫者——老左派思潮

2012-04-29马立诚

文史月刊 2012年7期

马立诚

编者按:正如本文作者所言,“认识历史思想,思考社会思潮的交锋,是我们理解历史的一把钥匙”。本文作者在《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一书中,评述了从1978年到2008年这30年间大陆的八种思潮。部分章节为了理清脉络,在时间的前后节点上有所突破延伸,但也以这30年起伏变化为主。本刊从2012年第6期起,逐一向大家介绍这八种思潮。

第一波:“两个凡是”与真理标准的交锋

毛泽东晚年的思想政治遗产,由一批左派人物继承下来,一般称他们为老左派。之所以如此称呼,是为了与后来出现的新左派相区分。

老左派观点的核心内容有三条,一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二是公有制,三是计划经济。近年来,老左派阵营中比较极端的人高调支持“文化大革命”以及毛泽东晚年提出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老左派抵制改革开放的抗争,贯穿了改革开放全过程。

老左派阵营不是清一色。有些人一直坚守毛泽东的信条,无论是穷是达,始终不弃。你不一定赞同他们的观点,但这样的人格值得尊重。另外有些人则是翻云覆雨,随时变脸,利益算计,深浅莫测,这就另当别论了。

当然,不论动机如何,他们都有表达自己主张的权利。

30多年来,老左派的抗议声无日无之,但就其影响力和波及面而言,有四波较大的浪潮。

第一波是“两个凡是”与真理标准的交锋。在这一波斗争中,汪东兴是主要代表人物,华国锋也负有相应责任。1977年2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两报一刊联合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的时候,每天忙于柴米油盐的老百姓,并没有在意社论中这样两句话:“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毛泽东刚刚去世几个月,造神运动的余威还遮蔽着大伙儿的思考。这都是日常听惯了的老调,有啥稀奇?然而,日夜思虑国家大计的一些高层敏锐的人士,看出其中玄机。这篇社论是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汪东兴交给宣传口负责人耿飚的,强调不准动一个字。耿飚在议论这篇文章的时候说,如果按照这篇文章办事,粉碎“四人帮”等于白搞了。但还是要服从上级。《人民日报》发表这篇社论用了特大号字体,全国各地报纸也在同一天用同样字体转载这篇社论,一望而知来头很大。此文经过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批准。此为“两个凡是”正式出台。

“两个凡是”不只是说说而已。著名党史专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韩钢在《炎黄春秋》2011年2月号和3月号发表长文连载《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该文说,2月8日,经华国锋批准,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坚决打击政治谣言的通知》,22日又批转《全国铁路工作会议纪要》。两个文件认定:“在一些地方,出现了攻击诬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标语、大字报。现在社会上还流传不少政治谣言”,“政治上十分反动,恶毒攻击已经去世的和现在的中央领导同志,妄图蛊惑人心,煽动群众,挑拨离间,分裂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文件要求:“对攻击毛主席、华主席和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坚决镇压。”根据这两个文件,各地都抓了一些人,把质疑毛泽东的声音压了下去。据一些材料称,逮捕“四人帮”之后,全国处以死刑的所谓“反革命分子”达44人。对这一事件,韩钢的文章说:“华有一个最大的错误,即1977年对所谓‘反革命谣言的处置。”

华国锋当时的思想状况处于波动当中,比较复杂。韩钢根据近年新披露的史料说,华国锋对于邓小平出来工作,还是支持的。韩钢在文章中引述吴德的口述说,1976年10月逮捕“四人帮”之后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华国锋在讲话中提出请邓小平出来工作。另外,1977年1月6日,华国锋在政治局会议上讲话说:邓小平同志的问题,在揭批“四人帮”的过程中,有些正在澄清,出来工作的问题,应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当时中共中央副主席叶剑英的思想是最为开放的。1977年3月10-22日,中央召开工作会议。会前,叶剑英对文件起草人说,天安门事件是冤案,必须平反;对邓小平的提法要写得好一点,为邓小平出来工作创造有利条件。在中央工作会议上,陈云、王震等人发言支持叶剑英的意见。

相比华国锋而言,汪东兴维护毛泽东晚年思想的立场则很强硬。当时全国正在开展揭批“四人帮”的运动,一些媒介发表文章批评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和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两篇文章。1977年2月4日,汪东兴批示说,这两篇文章是经中央和伟大导师毛主席看过的,不能点名批判。汪东兴将这一指示发到所有宣传机构,给媒介和理论界扣上了紧箍咒。

韩钢的文章说,“两个凡是”刚刚出来的时候,邓小平并未注意。是朱佳木注意到了这个提法,对邓力群谈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邓力群接着找王震,对王震说:你知道“两个凡是”吗?这是冲着邓小平来的,是不让邓小平出来工作。于是,王震就去见邓小平,谈了“两个凡是”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邓小平于4月10日给华国锋、叶剑英写了一封信,提出用完整的准确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全党。邓小平的意思是,不能把毛泽东的片言只语当做处理问题的依据。

5月24日,尚未复出的邓小平同王震、邓力群谈话,进一步公开挑战“两个凡是”。他说:“前些日子,中央办公厅两位负责同志来看我,我对他们讲,‘两个凡是不行。按照‘两个凡是,就说不通为我平反的问题,也说不通肯定1976年广大群众在天安门广场的活动合乎情理的问题……毛泽东同志多次说过,他有些话讲错了。他说,一个人只要做工作,没有不犯错误的。又说,马恩列斯都犯过错误,如果不犯错误,为什么他们的手稿常常改了又改呢……毛泽东同志说,他自己也犯过错误。”邓小平还说:“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说过‘凡是,列宁、斯大林没有说过‘凡是,毛泽东同志自己也没有说过‘凡是。”

1977年7月16-21日召开的十届三中全会上,恢复了邓小平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和解放军总参谋长“三副一正”职务。

在8月12-l 8日举行的中共十一大上,华国锋所作的报告仍然以“两个凡是”为基调,盛赞“文化大革命”。他把毛泽东晚年思想的核心内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赞誉为“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成果”。他继续强调以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为中心,甚至代表党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我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这表明,“两个凡是”还是当时意识形态的主流,也反映出华国锋的思想没有脱出毛泽东晚年意识形态的窠臼。在十一大上,汪东兴从中央政治局委员升任中共中央副主席。这是全国党代会对他在抓捕“四人帮”的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给予的回报,汪东兴的政治生涯达到人生顶峰。

中国的进步费尽周折,彻底解决“两个凡是”的旧套路,还需要新的回合。

1978年5月,一场牵动全局的进攻开始了。力图开辟新时代的改革者终于找到了攻破“两个凡是”的突破口。这就是由中央党校与光明日报社合作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在胡耀邦大力支持下,孙长江、胡福明两位作者合作的这篇文章,于当月10日发表在胡耀邦创办的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第60期。第二天即11日,《光明日报》用“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全文发表。第三天即1 2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全文转载此文。

文章说:“现在……‘圣经上载了的才是对的这种倾向依然存在。”“拿现成的公式去限制、宰割、裁剪无限丰富的飞速发展的革命实践,这种态度是错误的。”关心时事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话针对性很强,是冲着“两个凡是”来的。

当然,对方的警惕性也很高。就在《人民日报》转载这篇文章的12日当天晚上11点,前人民日报总编辑、时任毛选编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的吴冷西给人民日报社总编辑胡绩伟打电话说:这篇文章在政治上很坏,犯了方向性错误,是砍旗,即砍倒毛泽东思想这面旗帜。

17日下午,《红旗》杂志总编辑熊复在同该杂志核心小组领导人见面时说,有些报纸用一个版两个版发表什么特约评论员文章,认为他们是代表中央说话的,到底代表不代表还很难说。这里有个维护毛主席旗帜的问题,有些人抓住实践和真理问题大做文章,到底要干什么?

18日上午,汪东兴找熊复和王殊谈话,批评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和《贯彻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两篇文章。汪东兴说:“这两篇文章当时看来还可以,现在看来问题很大,是针对毛主席来的。不知是代表哪个中央的?现在理论界的思想很乱,在理论问题上要谨慎。要总结经验,统一认识,下不为例。”他还嘱咐熊复说:“要把关把严,要遵守组织纪律,没有把握的问题要请示。”

18日晚上,中宣部长张平化把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的各省负责人召集到钓鱼台,他劝告大家辨别一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要用鼻子嗅一嗅。他说,不要认为《人民日报》登了,新华社发了,就成了定论,要敢于提出不同意见。

邓小平开始并不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他听说此文引起很大争论,就找来一看。30日,他与胡乔木等人谈话时说:“现在发生了一个问题,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都成了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6月2日,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上讲话说,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也只有放到社会实践中去检验,才能证明正确不正确。

但是汪东兴坚守阵地。6月15日下午,他在中央直属新闻单位的会议上直接点了“特约评论员”的名,并且几次点名批评胡耀邦。他严厉指责人民日报和新华社的负责人胡绩伟和曾涛,要他们二人接受教训,下不为例。

令汪东兴狂怒不已的是,就在他发出警告第二天,《人民日报》就发表了邢贲思的《关于真理标准问题》,重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6月24日,《解放军报》又发表《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则》。这篇文章是胡耀邦组织撰写的,得到中央军委秘书长罗瑞卿大将的坚决支持。30日,《理论动态》和《人民日报》同时发表《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这些文章都是反击“凡是派”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首任院长胡乔木在论战初期采取抹稀泥态度,实际偏向“两个凡是”。他在社科院大会上讲话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讲,中央在这个问题上(指真理标准讨论)是一致的,谁说中央内部有不同意见,就是造谣,就是分裂中央。

6月20日,胡乔木去了胡耀邦家里。他对胡耀邦说,争论是党校挑起来的,我不同意再争论下去,要立即停止争论,再这样争论下去,势必要造成党的分裂。

胡耀邦不同意胡乔木的意见。

到了7月,汪东兴仍然寸步不让。他在山东视察时说,“文化大革命”成绩是主要的,是毛主席肯定的嘛。不要砍旗,不要丢刀子,还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

华国锋则指示中宣部和《红旗》杂志,对真理标准讨论“不介入”、“不表态”。这是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持保留态度。

7月21日,邓小平找张平化谈话,警告他不要对真理标准讨论设置禁区。

22日下午,邓小平找胡耀邦谈话,对他说:“你们的《理论动态》,班子很不错啊!你们的一些同志很读了一些书啊,不要搞散了,这是个好班子。这篇文章是马克思主义的。争得好,根源就是‘两个凡是。”胡耀邦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持。

此时,全国大部分媒介相继发表文章支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形势有如火上浇油,一场真理标准大讨论在全国展开。理论界、科技界、教育界、文艺界的知识分子由于在“文革”中遭受惨重打击,纷纷冲上前线,批判“两个凡是”。

但是,到了10月,上层的形势仍呈胶着状态。3日,中央办公厅一位副主任在信访工作会议上讲话说:“现在有人要翻天安门事件的案,这不是又在压中央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有些话有些问题……有的人用主席的话批主席……有的不仅针对毛主席,也是针对华主席。”

最终,在11月11日到12月15日举行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解决了“两个凡是”问题。

华国锋为这次会议确定的主题是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这个议题很有价值,但当时“文革”遗留问题堆积如山,压在人们心头,不解决这些问题,重点很难转移。

会议开始,陈云、谭震林、聂荣臻、萧克、康克清、宋任穷、萧华、胡耀邦、杨得志、陈丕显、万里等元老纷纷开炮,要求首先解决“文革”中的一些重大冤案和天安门事件问题,得到与会者强烈反响和积极呼应。陈再道、李昌、于光远、王惠德、杨西光等人发言高度评价了天安门事件。

11月14日,华国锋批准《北京日报》刊登报道,说天安门事件是革命行动。16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

“两个凡是”的防线被攻破。

25日,华国锋在会上讲话,宣布撤销“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中央文件,为“二月逆流”平反,为薄一波等61个“叛徒”平反,为陶铸、杨尚昆平反,将彭德怀的骨灰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对康生、谢富治进行揭发批判,撤销中央专案组,把全部案件移交中组部。一些地方性重大案件,由地方实事求是妥善处理。

“两个凡是”的防线基本崩溃。

自26日起,会议转而就真理标准讨论问题展开激烈争辩。

习仲勋、马文瑞、任仲夷、李德生等人在发言中支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江一真、于光远、杨西光等人在发言中点名批评汪东兴坚持“两个凡是”、压制真理标准讨论的错误。众多发言者批评了李鑫、吴冷西、熊复等人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乱扣帽子的做法。

邓小平、胡耀邦、习仲勋、徐向前、万里、邓颖超、赵紫阳、胡绩伟等人在发言中说,真理标准讨论不是一般的理论问题,而是一场政治斗争,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命运。

12月13日,华国锋在会上作了检查。他说:“‘两个凡是的提法固然是从捍卫革命领袖的旗帜出发,但说得绝对了,考虑得不够周全,在不同程度上束缚了大家的思想,不利于实事求是地落实党的政策,不利于活跃党内思想,当时不提‘两个凡是就好了。这个责任应该主要由我承担。我应作自我批评,也欢迎同志们批评。”华国锋还对真理标准讨论作了肯定,并表示将按照叶剑英的提议,专门召开一个理论务虚会进一步解决这个问题。

亲自参加了中央工作会议的于光远,在《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一书中评价了华国锋在这次会议上的表现。于光远说,整个来说,华国锋在天安门事件平反与“两个凡是”的问题上,是被动的。但是他并没有硬抗,虽然不可能彻底转变,但一直采取考虑大家意见甚至接受大家意见这样一种态度。会议开得比较顺利,他的这种态度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汪东兴在这一天的会上作了书面检查。他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在分管宣传工作中,发生了一些问题。1977年2月7日中央两报一刊发表的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社论中提到了‘两个凡是的问题。当时我是同意这个看法的,这篇文章是经我看过,上报中央审批的。后来看,这个提法是不妥当的,是不利于实事求是落实党的政策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中央政治局常委11月25日对北京市委、团中央负责同志谈话时,已经讲了这个问题,我完全同意。对于真理标准问题的文章,我发现有不同意见和看法后,没有及时组织领导好这个讨论,以便通过讨论,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在这个问题上,我负有领导责任……同志们的批评,是对我的帮助和爱护。我深信,我所担负的职务与我的能力是不相称的,是名不符实的。为此,我恳切请求中央免去我所兼的一切职务,待中央决定后,认真地向有关同志移交好。”

于光远在《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一书中也评价了汪东兴的表现。于光远说,会上对汪东兴作了指名道姓的批评,不论他心里怎么想,他还是写了个检讨给这个会议。因此,对这次会议的成功,也不能说他一点贡献都没有。

邓小平在会上作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实际上成为几天以后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题报告。

12月18-22日,举行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抛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决定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明确要求进行经济改革,还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法制的重大命题。

至此,“两个凡是”落败,改革开放的航程正式启动。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中央工作会议召开期间,北京西单墙出现的大字报对推动思想解放曾经发挥了作用。当时我在中国青年报理论部任编辑。1978年1 2月15日下午,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部参加一个神仙会。当时社科院神仙会的主题是讨论思想解放,每逢双周星期五下午举行。当天主持会议的,是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邓力群。他在和我的对话中,要求《中国青年报》选登一点西单墙的大字报,并让我回去向报社负责人转达这个意见。我回到报社立即向佘世光社长汇报了这个情况。佘世光一时下不了决心,又带着我向当时主持团中央工作的胡启立再次汇报。就这样上下几经考虑,还是觉得大字报问题十分敏感,因此没有选登。当时,我对邓力群力主思想解放留下了很深印象。不料邓力群不久之后即转向左的阵营,而且成为主将。这个现象值得研究。1979年12月,根据北京市政府的规定,大字报从西单墙消失。

第二波:问一问姓社姓资

1989年风波刚过,老左派就认为清算改革开放的机会到来了。忍受了几年边缘化,该报一箭之仇了。

1989年下半年,民间传言透出凶险和不祥:

“听说改革开放要收一收,该抓抓阶级斗争了。”

“知识分子尾巴又翘起来了,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得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

“留学政策要变,回国探亲的出不了国门了。”

“中央要取消个体户了。”

……

1990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时任中宣部长王忍之的长文《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文中提出一个日后引起激烈争议的著名议题:“推行资本主义化的改革,还是推行社会主义改革?”

这是八九风波之后,第一篇提出问一问姓“社”姓“资”的重头文章。

作者所说的“资本主义化的改革”指什么呢?文章说:“一个是取消公有制为主体,实现私有化;一个是取消计划经济,实现市场化。”

文章还质问道:“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有没有经济上的根源?有没有一种经济上的力量支持他们?”

这是把私营经济和自由化绑在一起。

北京《当代思潮》1990年第1期发表《用四项基本原则指导和规范改革开放》。文章说:“私营经济和个体经济……如果任其自由发展,就会冲击社会主义经济。”

1990年6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多元化观点》。文章说,“搞自由化”的人“企望从经济的多元化中,自然生长出政治多元化和权力多元化”。

7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长文《谁说社会主义讲不清》。

读过《邓小平文选》的人知道,邓小平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文中说:“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

《谁说》一文的作者明知道邓小平的讲话,却批判道:“‘社会主义不清楚论是一种嘲弄马克思主义,糟蹋共产主义政党,向正在开拓通往社会主义之路和正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广大群众大泼冷水的理论。”

这样说来,该文作者自然清楚社会主义是怎么回事了。他在文章中给社会主义下的定义,第一条就是“用社会生产资料公有制代替资本主义私有制”。

这篇文章的矛头,显然是对着支持私营经济的邓小平来的,对着改革开放来的。

要请教作者的是,中共十五大确认“非公有制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定义符合不符合社会主义呢?

以上几篇文章,都是质疑私营经济的正当性,这是一个焦点。

当时另一个焦点,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问题。

1990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关于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的两个问题》。文章说:“社会主义的经济是公有制的经济,因而必然要求实行计划经济。计划经济即从整体上自觉实行有计划、按比例地发展国民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一个基本特征,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

10月12日,《人民日报》发表长文《牢固树立社会主义信念》。文章说:“资产阶级自由化……集中攻击党的领导、人民民主专政、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社会主义公有制、计划经济,以及道德伦理方面的集体主义,竭力美化资本主义。”

12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社会主义必定代替资本主义》。文章说:“市场经济,就是取消公有制,这就是说,要否定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搞资本主义。”

恰逢这一年,柏林墙倒塌,苏东社会主义国家一个接一个垮掉。几代中国人熟悉的镰刀和斧头的红旗从克里姆林宫降下,苏联共产党解散。

中国紧张地注视着,惶惑不安笼罩着人们心头。谁要是提改革开放,就有“自由化”之嫌。人们在会上发言,都要跟报纸对口径。有人提出,北京应该出头,挑起世界革命重担。

12月24日,邓小平讲话说:“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

这就是韬光养晦。

1991年初,邓小平来到上海。他这是第五次来上海过春节了。这一次,他心事重重,有重要的话要说。目睹上海老旧破败的面貌,邓小平心里不是滋味。1月28日到2月18日,邓小平与上海市干部多次谈话,主要内容是后来收入《邓小平文选》的《视察上海时的谈话》。

他说:“上海开发晚了,要努力干啊!”“那一年确定四个经济特区,主要是从地理条件考虑的……但是没有考虑到上海在人才方面的优势。”“上海人聪明、素质好,如果当时就确定在上海也设经济特区,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浦东如果像深圳经济特区那样,早几年开发就好了。”“上海过去是金融中心,是货币自由兑换的地方,今后也要这样搞。”

邓小平对京城一些人提出问一问姓社姓资、批判市场经济很不以为然。他说:“当时提出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有许多人不同意,家庭承包还算社会主义吗?嘴里不说,心里想不通,有的顶了两年,我们等待。”他说:“不要以为,一说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一说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不是那么回事,两者都是手段,市场也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

邓小平鼓励上海人不要被左的声音吓住。他说:“希望上海人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

邓小平谈话在上海干部圈内引起了震动。他的谈话精神,通过一个奇特的名字传遍了全国。

这一年2月13日,距春节还有两天。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处长施芝鸿打电话给解放日报社的朋友,说市委书记朱镕基在市委办公厅第一党支部会议上传达了小平同志在上海六次讲话的精神,很有新意。报社党委书记周瑞金和评论部主任凌河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请施芝鸿出来一聚。三个人聊天之际,周瑞金拍板决定,大年初一的评论就按照小平同志讲话精神来写。

2月15日,大年初一,羊年头一天。《解放日报》头版发表凌河执笔的评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署名皇甫平。文章说,要“突破任何一种僵滞的思维方式的束缚”,“敢冒风险,敢为天下先,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3月2日,《解放日报》发表施芝鸿执笔的一篇评论《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也署名皇甫平。周瑞金事后回忆说,这是最重要的一篇,这篇文章把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提了出来。文章说:“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两种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划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志,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

半个月之后,3月15日,《人民日报》与《解放日报》针锋相对,发表《发展商品经济不可否定计划经济》。文章说:“有些人总是……对计划经济任意加以否定。”“市场经济原则很难真正做到资源的合理配置和有效利用。我国40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充分说明了在我国实行计划经济的巨大优越性。”

《解放日报》吃了豹子胆,不理会北京的责难。3月22日,《解放日报》发表老作者沈峻坡执笔的一篇评论《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发表时仍旧署名皇甫平。文章的要害在下面一句话:“如果我们仍旧囿于姓社还是姓资的诘难,那就只能坐失良机。”

皇甫平系列评论触碰了老左派舆论的要害,立即遭到围攻。

4月20日出版的《当代思潮》第2期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文章说:“在自由化思潮严重泛滥的日子里,曾有过一个时髦口号,叫做不问姓社姓资。”“结果呢?在不问姓社姓资的排斥下,有人确实把改革开放引向了资本主义化的邪路。”“在不问姓社姓资的口号流行时,主张经济上私有化、市场化,政治上多党制、议会制,意识形态上多元化的思潮,曾把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事业拖上绝路。”

北京出版的《高校理论战线》6月出版的第3期发表《问一问姓社还是姓资》一文。文章说:“实行改革开放必须区分姓社还是姓资,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姓社还是姓资两种不同的改革观。”

6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邓力群的长文《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和防止和平演变》,这篇文章重新祭起了阶级斗争这个“法宝”。文章说,全国人民面临着“双重任务——阶级斗争与全面建设”。这就把基本路线规定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变成了两个中心,非但如此,阶级斗争还排在经济建设的前面。邓力群说:“只有正确估量和进行阶级斗争,才能保证现代化建设事业的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这岂不是要否定十一届三中全会,重拾“以阶级斗争为纲”么?

邓力群在这个敏感时刻提出这样重大的理论修正,显示了老左派领军人物的分量。邓力群曾任中央书记处书记。1987年的十三大上,由于他坚持左倾思想,名声很差,结果在中央委员差额选举中落选,紧接着,又在中顾委常委选举中落选。邓小平说:承认选举,不作变动。故此,邓力群对邓小平一直耿耿于怀。邓力群所著回忆录《十二个春秋》说,中委和中顾委常委落选,对我有刺激。邓力群自1982年到2001年,在老左派群体中发挥了越来越显著的核心作用,社会舆论也称邓力群是“左王”。

左王上阵,鼓舞了左倾阵营的士气。《真理的追求》7月号发表《重提姓社与姓资》。文章说:“改革要不要问姓社姓资,就是改革要不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通俗表达。”“所谓改革不要问姓社姓资,本来是精英们为了暗度陈仓而释放的烟雾弹。”

夏天,有点心虚的人民日报社社长高狄南下上海,秘密调查,质问《解放日报》发表皇甫平的文章有什么背景?结果无功而返。

8月下旬,《求是》1991年第16期发表《沿着社会主义方向继续推进改革开放》。文章说:“我们划清两种改革开放观的界限,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要在事关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基本政策措施等重大原则问题上,看看是否有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通俗的说法,就是问一问姓社姓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改革开放始终坚持社会主义方向,避免重大错误。”

8月20日出版的《当代思潮》发表《为何不能问一问姓社还是姓资?》,直接批判皇甫平。文章说:“我们不应该在提出新的改革措施时,一听到群众要问姓社还是姓资,就认为是‘新的思想僵滞……如果把群众的革命本能,轻率地归之为‘新的思想僵滞,会不会压抑群众对资本主义复辟的警惕性和爱国主义感情呢?”

9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当前改革的三个问题》。文章说:“我们的同志中,有的也在抹杀两种改革观的分野,忌言姓资姓社。”“在改革问题上的两种主张、两个方向即两条道路的斗争,仍以不同的形式在继续。”

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正确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掌握处理矛盾的主动权》。文章重申邓力群的观点,说当前我国的阶级斗争,“比建国以来任何时期都要鲜明、激烈、尖锐”。

11月出版的《求是》第22期发表《大力加强干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培训工作》。文章提醒各级干部说:“我们有些同志,对改革的正确方向认识模糊,不能用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来对待改革,划不清两种改革观的基本界限,甚至连姓社姓资都不管不顾了,这是十分危险的。”

这般连珠炮般的指责,实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入秋,形势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先是邓小平对媒介上出现的筑起反和平演变的钢铁长城等提法提出批评,说不要再这样提了。

9月1日晚,江泽民在看了央视《新闻联播》节目提前播报的《人民日报》第二天的社论提要之后,当晚下令,要《人民日报》删去社论中的“在改革开放中,我们要问一问姓社姓资”这句话。

但是,老左派哪肯服输?一直到1992年1月5日,即南方谈话前一刻,邓力群还是强硬之极,再度出面高调反对邓小平。

这一天,北京出版的刊物《理论动态》刊出他以“华之俏”为笔名撰写的《反和平演变三论》。这篇文章继续他前一篇文章的基调,宣扬以反对和平演变为中心。文章的口吻,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腔调。他说:“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斗争的焦点、中心,还是个政权问题。”“谁战胜谁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阶级矛盾还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斗争还存在,各派政治力量的斗争还存在,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面貌来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世界。资产阶级的思想、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顽强地表现自己……我们要进行反对和平演变的斗争,要防止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复辟。”

左倾思潮急剧膨胀导致了严重后果。董辅礽主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第十四章说,由于左倾思潮的影响,私营企业人心惶惶。1989年,全国个体户减少到1234万户,从业人员减少到1943万人,分别比1988年下降15%和15.7%。私营企业则减少了50%。

从1989年到1991年,GDP增长一直徘徊在5%左右。

改革者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自然十分焦急。当时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吴明瑜和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吉等人,先后把左倾思潮严重泛滥的相关情况收集起来,报告给邓小平。

正如胡绳所说,到了这个时刻,改革开放的命运已经岌岌可危。邓小平不能不出手了。

进入1992年,邓小平已经88岁高龄。老人家一直在紧张地思考,看看从哪里打开缺口,驱散疑云和阴霾。时间留给老人的机会已经不多。幸运的是,老人抓住了这个机会。1992年1月到2月,南方谈话的声音再一次震动了全国。

南方谈话是邓小平的“天鹅之舞”。南方谈话开启的新时代,比80年代的改革更加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面貌,因为这一次是从经济体制上再造了中国。老人家在垂暮之年,凝聚全身力气,最后推了中国一把。这是邓小平对中国突破与发展所作的最大贡献。真正的邓小平时代,是从南方谈话之后出现的。在老人家去世多年的今天,我们仍然生活在南方谈话的延长线上。中国经济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也是南方谈话结出的成果。

邓小平以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和洞若观火的目光,一语中的,击中要害。他说:“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左带有革命色彩,好像越‘左越革命。‘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它搞掉了。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这些就是‘左。”

邓小平说:“改革开放迈不开步子,不敢闯,说来说去就是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他说:“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

在这一年召开的十四大上,根据江泽民的提议,中国的经济体制确定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十四大还提出,主要是防止“左”。

老左派第二波进攻落败。

第三波:四份万言书抹黑私营经济

老左派第二波挑战在1992年遭受挫折,沉寂三年,再度擂鼓。1992~1995这三年形势的一大特点,是为数众多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在南方谈话鼓舞下,纷纷下海,中国私营经济出现了空前的爆炸性增长。

这三年,老左派观察形势,寻找新的突破口。这第三波进攻,就拿私营经济开刀。因为毛泽东的传统社会主义模式总是把私营经济打入另册,老左派认为这一点大可利用。

这一次,他们提出的问题是:发展私营经济是不是对国家安全造成了威胁?国家安全成了老左派唬人的新口号。

在进攻形式方面还出现了一个新特点。过去,老左派利用大众传媒铺天盖地发表文章讨伐改革开放,自1992年遭到邓小平痛击之后,媒介对左的腔调产生了警惕,老左派很难在大众传媒上搞大批判了。于是,一种新的斗争方法问世,这就是散发万言书。

这种神秘的做法,倒是中国特色。万言书是政治斗争的一种宣言手段。清朝末年,就有人散发万言书反对洋务运动。老左派承继清末顽固派衣钵,推陈出新,用来反对改革开放了。

进攻的角度和论据都是精心设计的,一看文章,就知道作者绝非等闲之辈,其行文也有影响决策的明显动机。

第一份万言书于1995年春天散发,题目是《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的若干因素》。作者匿名,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确切地指出为何人所写。但是,读者几乎一律认定,这份万言书的作者是老左派思潮的坚定代表者。这份万言书用A4打印纸装订成册,借各种渠道流布京城,又从京城传到外地,并在海外多次发表。人们私下里将其看作左派纲领,甚至看成一份声讨改革开放的檄文。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样一种神秘流传方式竟能严丝合缝覆盖全国。从内蒙到广东,从山东到新疆,该看的人都看到了,主要读者群是政界与学界。

过去,只有“右派分子”才使用这种手段,因为他们的文章没处发表。有点什么见解,不是被报刊拒绝,就是内部印出来“供批判用”,因此只好匿名流布。现在轮到左派人物使用这种匿名暗送的手段,不免让人感觉时移世易。

这份万言书的主旨是想证明,改革开放在中国造就了一个新的资产阶级以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且正在同共产党内部的走资派沆瀣一气,对国家安全造成了严重威胁。万言书的作者忧心忡忡地谈到改革开放以来的“所有制结构的变动”。经过他们计算,“在工业总产值中,国有将降为1/4,集体将占1/2,私营个体三资将升为1/4。在社会商品零售总额中,国有将降为1/3,集体将

降为1/6,私营个体(含农民对非农业居民的零售业)将升为1/2”,“我们完全可以认定,一个民间资产阶级已经在经济上形成……当前,我国的私营业主一方面忙于‘俯身拾取金苹果,另一方面为了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已经逐步提出独立的政治要求……可以预料,一旦形势允许,这些人组织成公开的资产阶级政党不会需要太长的时间”。

作者写道:“资产阶级的形成是对我国无产阶级专政的潜在威胁。在条件尚不具备时,资产阶级会积极介入共产党的内部斗争,打击党内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改革派,支持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改革派。一旦条件成熟,就会在国际资产阶级支持与配合下,把整个共产党连锅端,以直接的公开的资产阶级专政代替无产阶级专政。因此,资产阶级是今后十年我国国内政治安全工作所应予以注意的主要对象。”

我看到这份万言书,是1995年夏天。一天,北京东部一家私营餐馆老板请吴敬琏、董辅礽、孙长江和我吃饭。这个老板在京城东部很有点名气,开了几家工厂和餐馆,每年上缴税金几百万元。老板听我们聊起这份万言书,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觉得自己的财产成了危险的兆头。席终人散,他立即行动,把老婆孩子移居国外,自己则怀揣绿卡,坐镇京城,静观事变。后来他告诉我:“那文章来头很大。”

第二份万言书在1995年秋季传开,题为《未来一二十年我国国家安全的内外形势及主要威胁的初步探讨》,仍然匿名。

这份万言书结合苏东剧变,分析了中国有可能和平演变的形势。文章的立论承继了第一份万言书的观点,即中国已经产生了新的资产阶级。

作者说:“近年来,在某些直接和间接的私有化口号和措施的鼓励支持下,我国私营企业迅猛发展,成倍增长,成为不可轻视的经济力量,在南方数省已占据主体地位……社会财富向少数人手中迅速集中的事实再次表明,在我国,一个新的资产阶级已经或正在形成,阶级斗争有可能重新上升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

作者认为,“在我们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事业单位中,存在着内外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思想代言、经济代理势力”,组成了“党内资产阶级化的利益集团联盟”。党外的新生资产阶级和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势力里应外合,就构成了我国实现和平演变的中坚力量,这是威胁我国国家安全的最大隐患。作者提出,应该立即开展反和平演变的斗争,全党一切工作要以反和平演变为纲。

第三份万言书的题目是《关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的若干理论和政策问题》。这是万言书中唯一标明了写作日期的一个文本:1996年9月拟定大纲,1996年10月到12月20日写出初稿,1996年12月21日到1997年1月20日修改定稿。

这一段时间,正是党中央、国务院着手国企改革,实施“抓大放小”方针的时期。

这份万言书提出了一个观点: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就是要保住几十万个大中小国有企业的“国”字头,小企业也不能放。因为小企业占工业企业总数的90%。如果小企业私有化,就会使绝大多数职工生活在非公有关系中,工人阶级的绝大多数就成为雇佣劳动者。因此,党中央、国务院制定的“抓大放小”方针是私有化的主张,是错误的。

1997年2月,邓小平去世,第四份万言书问世。这份万言书作为其他三分万言书的补充,开列了一个很长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学者、作家、媒体的黑名单。其中包括很多有名的经济学家、法学家、理论家、学者和作家,也包括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读书》、《中国法学》、《北京文学》等诸多媒体。万言书认为,1992年以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风头越来越健,资产阶级自由化逐步占据了一大批重要媒体。万言书指控这些媒介和学者、作家主张培育一个资产阶级,搞资产阶级自由化,要求有关方面加以惩处。

万言书广泛流布,加剧了紧张气氛。山东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说,山东一些干部看了万言书之后,心有余悸,想说话不敢张嘴,想走路不敢抬腿。内蒙古正在筹备中的一个扩大开放的会议,也停了下来。人们都在揣摩万言书的来头,看一看再说。

1997年这一年,有两件大事,一是春季邓小平去世,二是秋季召开十五大。海内外都在议论,邓小平去世之后政策会不会变。显然,万言书紧锣密鼓问世,是想制造舆论,影响十五大的路线方针政策。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起影响很大的个案,就是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因为所有制讨论而蒙难。

1996年秋,中央候补委员、广东省委常委、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到中央党校学习。他在学习中写了《关于所有制若干问题的思考》,送给同班同学传阅,并声明请研究提出意见,不供发表。

未曾想,1997年初,一篇批判厉有为的文章在京城各界散发,并附上了他这篇文章,称此文是及时而难得的反面教材。厉有为大吃一惊,这篇文章是谁传到外面去的呢?可是此时没人查这件事了。

批判文章给厉有为扣上大帽子,说这篇学习体会是精心准备抛出的一份彻底改变我国社会主义改革方向的政治宣言和经济纲领。

1997年2月10日,中国历史唯物主义学会编辑的《历史唯物主义通讯》第28期发表批判厉有为的文章《厉有为意欲何为?》。这是20多位匿名的“首都理论界人士”在1月l8日召开的一个批判厉有为的会议上发言的摘要。这些匿名人士指责厉有为提出的股份制改革方案,说实行股份制就是搞私有化,就是要培植一个新的资产阶级。这些发言者还恐吓说:“与会专家学者建议并要求反映:像厉有为同志这样的思想和政治素质的共产党员,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更不适宜作为中央候补委员进入中央委员会,也不适宜担任任何一级党政组织的重要领导职务。”

厉有为后来对我说:“真没想到京城的水这么深,一篇内部学习体会怎么闹腾出这么大的事情?”其实,厉有为在文章中只是提出了建立混合所有制经济的建议,他认为股份制可以试验,并且指出私营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的观点,当然与四份万言书格格不入,于是遭到老左派忌恨。老左派在十五大召开之前抛出这样杀气腾腾的宣战书,显然是企图阻吓中央及地方官员在所有制方面进行探索。

4月,在左派一片讨伐声中,江泽民在中南海单独接见了忐忑不安的厉有为,同他讨论了经济体制改革的问题,并鼓励他说,你回去安心当你的书记。厉有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十五大召开前夕,老左派觉得时间不多了,加紧进攻。1997年6月20日在北京出版的《当代思潮》第45期发表文章《全面准确地理解和贯彻“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战略方针》。文章说,必须明确私营经济只是“必要补充”,不能超过这个度,否则就会威胁公有制地位。

另一份在北京出版的杂志《真理的追求》6月号发表《关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理论讨论会综述》,说:“用国家控股制代替生产资料公有制……是以改造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名,行否定公有制之实。”

面对老左派进攻,改革者发起反击。7月到9月,《中国经济时报》连续发表邢贲思、吴敬琏、李君如、李锐等人的文章和谈话,批评老左派的论调,指出中国要发展,必须冲破姓公姓私的怪圈。《经济日报》也发表文章说,姓社姓资之争渐息,随之姓公姓私的纠葛渐起,成为新形势下困扰人们思想的主要障碍。

9月,十五大召开,江泽民在报告中提出了建立混合所有制经济,并确认非公有制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报告还指出,股份制有利于生产力发展,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国有经济比重减少一些不会影响社会主义性质。要采取改组、联合、兼并、租赁、承包经营和股份合作制、出售等形式,加快放开搞活国有小型企业的步伐。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在十五大上说,发展非公有制经济只会有好处,缺了一条腿,发展就快不了。

时任安徽省省长的回良玉说,要拿出当年大包干的精神,搞股份制。

时任江西省省长的舒圣佑说,要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不要拘泥于比重问题束缚自己。

时任湖北省省长的蒋祝平说,要摈弃那种把股份制同私有制联系在一起的传统观念。

而厉有为,这位被老左派要求开除党籍的改革者,在十五大上再度当选为中共中央候补委员。

老左派企图扭转十五大改革方向的努力受到重挫。

有人欢喜有人愁。十五大提出的经济改革新措施,使改革获得新一轮推动力,中国热闹起来。老左派只好暂时回到家中指天骂地。再往前看,还能干些什么呢?一些不服输的强硬人物,又开始新的谋划了。

第四波:呼唤再来一次“文革”

进入21世纪,《英国卫报》说,欧洲左派衰落了。该报在2010年2月9日说:“意大利左派不复存在,法国社会党一片混乱,社会民主党成为德国大选最大输家。”但我们这边不尽然。也许体制上的弊端有利于左派生存,中国老左派反而加剧了进攻态势,第四波博弈令人大开眼界。

第四波交锋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持续时间长,自2004年改革大争论至今,余波未息。二是扔下面纱,与中共中央领导层彻底决裂。老左派不但彻底否定改革开放,而且点名批判邓小平,甚至把“执政集团”定位为“现代修正主义集团”、“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左派要求为“四人帮”平反,呼唤再来一次“文革”,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上文指出,老左派第二波、第三波进攻的领军人物是邓力群。进入第四波博弈以来,1916年出生的邓力群在2005年出版了《十二个春秋》之后,由于身体原因,渐渐淡出。前冶金部副部长马宾和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张宏良,在激烈程度上远远超过了邓力群,遂成为老左派在第四波博弈中的风头人物。

在介绍第四波博弈之前,先说2001年发生的一件大事,这是老左派发起新一轮进攻的序幕。

2001年7月1日,江泽民在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纪念日发表讲话,要求把“社会其他方面的优秀分子吸收到党内来”。这里所说的“其他方面的优秀分子”,包括个体户和私营企业主。这是中共党建学说的一个重大突破,得到社会好评与支持。

其实,老左派很早就得知江泽民将要在党建方面有所突破的风声,先发制人。《真理的追求》2001年1月号就发表项启源的文章《工人阶级的政党岂能吸收资本家?》,《中流》4月号发表宫韫书的文章《决不能把私营企业主拉进中国共产党》。

但是,这些动作没能挡住江泽民,老左派十分气愤。江泽民讲话之后,7月20日,邓力群、吴冷西、李尔重、魏巍、林默涵、袁木等17人实名发表公开信《七一讲话是极其重大的政治错误事件》,以传单形式在社会上广为散发,并上网流传。信中说:“我们认为,七一讲话不是什么重大的理论创新,而是重大的理论修正。它涉及到根本改变建党学说、共产党的基本性质,严重违反党章规定和组织原则等大是大非问题。”与这封信问世的同时,还有另外5封实名公开信在社会上广泛散发。这些公开信说,江泽民的讲话“向国内私营资本公开投降,等于公开傍大款”。“将资本家引狼入室,等于变成全民党。”一些公开信还说江泽民的讲话只代表他个人,不能代表党中央。

时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胡德平站出来反对老左派。他在7月24日的山西《发展导报》发表文章《让有产者在政治上站起来》,指出个体私营业主也是劳动者,应该与其他阶层享受同等政治待遇。

这一回合,老左派实名上阵,显示出无所畏惧的决绝态势,渐行渐远。

下面介绍第四波交锋。

从2004年6月开始,经济学家郎咸平接连在内地媒体揭露TCL、格林柯尔、海尔等公司借国企改革之机侵吞国有资产。他认为国企不需要改革,国企改革必须停止,应该“以大政府主义和中央集权来纠正国企改革”。郎咸平的意见引起激辩,一场大争论由此而起。

在此期间,郎咸平多次与左派人物开会,共同声讨“主导中国产权改革20年的新自由主义学派”。老左派兴高采烈地称赞说,中国大地刮起了一场“郎旋风”。

2005年11月27日出版的香港《亚洲周刊》发表郎咸平的文章《人吃人的中国亟待和谐化》。文章说:中国国企改革蠹虫肆虐,教育改革成本穷人负担,医疗改革基本失败,“三农”问题触目惊心,政府腐败低效。再加上没有法治,官商勾结,环境污染,黑道拆迁,资金外流,大量浪费,司法暴力,已经天怒人怨。中国社会之坏,是五千年历史从来所没有过的。他问道:“这种人吃人的国家还能称作社会主义国家吗?”郎咸平情绪化的语言,博得民粹主义者欢呼。一些网民说他是“唯一敢说真话的经济学家”。

郎咸平的主张,遭到吴敬琏、张维迎、周其仁、秦晖、刘吉等人的批评与驳斥。国资委一些官员也不赞成郎咸平简单化、情绪化的意见。胡鞍钢则赞成展开这一场争论,认为有争论是好事。

2005年7月,一篇题为《刘国光谈经济学教学和研究中的一些问题》的文章在网上问世,被称为“重磅炸弹”。时年82岁的刘国光曾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他说,当前经济学教学与研究中,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边缘化。一些海归派没有经过马克思主义教育就进入教师队伍。他说,现在有的领导权不在马克思主义者手里,被西化色彩很浓的人篡夺了,要打教育部的板子。当前的一个突出问题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正在复苏。一旦中国经济改革由西方新自由主义主导,经济基础就变了,共产党就掌握不了政权,私有制代表就要掌权。他说,经济学界反马克思主义,鼓吹私有化,已经形成势力。他要求强调计划的指导作用,他认为市场环境是产生腐败的温床。

北京乌有之乡书吧、毛泽东旗帜网站和中国历史唯物主义学会连续召开三次会议支持刘国光,称之为“刘旋风”。在会议发言中,有人说,自1993年起进行的产权制度改革,标志着新自由主义取代了马克思主义主导中国改革。有人说,与私有化的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建国以来两条道路斗争的继续。有人说,毛泽东在他一生的最后岁月亲自发动和领导了亿万群众反对和平演变的大演习(笔者按:指“文化大革命”),难能可贵。有人说国家财政系统的领导岗位也掌握在非马克思主义者手里。有人说,目前的情况是,有人打着改革的旗号复辟资本主义,领导权问题是要害,我们要多考虑领导权问题。

在讨论中,刘国光引人注目地再次提出姓社姓资问题。他说,争论焦点是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的改革,还是坚持资本主义方向的改革?这是又一场姓社姓资的争论,姓社姓资是回避不了的。

高尚全出来驳斥刘国光说,中国改革是按照邓小平理论来实践的,难道摸着石头过河是新自由主义吗?高尚全的意见得到了国务院领导人的支持。吴敬琏、晏智杰、皇甫平、何祚庥也相继发表文章批评刘国光。

2005年7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公布了《物权法(草案)》征求意见。8月1 2日,北京大学教授巩献田在网上发表致吴邦国委员长并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一封公开信,指责《物权法(草案)》违背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引起激烈辩论,从而掀起了“巩旋风”。

巩献田说,无产阶级取得胜利之后,首要任务就是废除私有制,因此,社会主义宪法一定要明确公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国宪法第十二条正是这样写的。

巩献田说,《物权法(草案)》把公共财产头上的“神圣”二字拿掉了,这是不可接受的。

(笔者按:受到巩献田批评的《物权法(草案)》第四条是这样表述的:国家、集体、私人的物权和其他权利人的物权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犯)

巩献田认为,《物权法(草案)》将公共财产和个人财产平列,违背了社会主义原则。

巩献田说,《物权法(草案)》的立法原则“背离苏俄民法典的社会主义传统”,迎合资本主义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

此信一出,引起轩然大波。老左派大声叫好,多次召开会议声援巩献田,对这位“破土而出”的“斗士”赞赏不已。

但是,法学家江平指出,巩献田这封信的本质,是要不要改革开放的问题。

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姚红回答记者提问时说,《物权法(草案)》符合宪法规定。因为宪法规定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平等保护各类财产,是市场经济的特点决定的。市场经济要求市场主体享有平等权利,如果市场主体不平等,市场经济就没法搞。如果国家财产和私人财产受到同样侵犯,而保护不同,老百姓不会答应。

争论了近两年。巩献田先后发表20多篇文章批评《物权法(草案)》,并多次发起签名活动,反对《物权法(草案)》,最多的一次签名者达3000名。

2007年3月1 6日,十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对《物权法(草案)》进行表决。2799票赞成,52票反对,37票弃权,获得通过。

巩献田表示,他不服输,还要用各种方式反对《物权法》。

2005年2月24日,温家宝总理签署的《国务院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简称“36条”)颁布,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个以促进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为主题的中央政府文件。《意见》要求放宽市场准入,对非公有制经济给予公平待遇,允许非公有制经济进入垄断行业、公用事业、基础设施、社会事业、金融业和国防工业。要加大对非公有制经济的财政金融支持。

2007年5月1日,一份由年过九十的前冶金部副部长马宾牵头的109人签名信《致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的建议书》在社会上广为散发并上网流传。

《建议书》坚决反对国务院的“36条”,说“36条”违背了宪法关于以公有制为主体的规定。马宾等人说,非公有制经济已经大致占国民经济的三分之二,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支持?《建议书》说,国内贫富分化,是由非公有制经济大发展造成的,私营经济的发展,对国家安全不利。马宾等人提议,由全国人大根据宪法赋予的权力,撤销“36条”。

老左派的讨伐造成了混乱。2008年7月21日,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会长保育钧在《财经》杂志发表文章说,“36条”是一个划时代的好文件,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落实起来非常困难。保守势力和一些垄断利益集团用种种手段阻碍贯彻“36条”,私营经济仍然面临诸多门槛,被挡在“玻璃门”之外。

最严重的一次攻势,发生在十七大召开前夕。

2007年6月曝光的山西黑砖窑奴役并杀害工人的悲惨事件,刺痛了社会神经。7月12日,一封由马宾、李成瑞牵头的17人署名公开信广泛散发并上网流传,引起轰动。海外媒介也纷纷发表这封爆炸性信件。

信的题目是《关于对山西黑砖窑事件等问题的认识和关于十七大的建议》。信中说:这一事件“非常突出地暴露出了一个摆在我们面前不得不深刻思考的、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的大问题。这就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是不是在思想政治路线上发生了严重的问题,迷失了正确的方向?……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很多问题越发展越严重……民愤告急,党和人民政府严重脱离群众,社会主义岌岌可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这封公开信指出了问题的要害和本质:“根本问题出在哪里?就出在20多年以来,我们执行的是一条以错误的理论和错误的思想为指导思想的错误路线。不彻底打破这种思想束缚,不纠正私有化的方针,不改变让资本家入党的错误原则,只是在二次分配上搞几项福利措施,抓几个贪官,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劝说中央政治局常委改正错误,回头是岸:“只要党中央领导同志能痛下决心,猛然醒悟,真正回到马列毛的革命路线上来”,“就一定能拥有更美好的前途和未来”。

很显然,黑砖窑事件,成了他们否定改革开放,要求回到毛泽东时代的一个发力点。

应该说,这些老人对社会弊端痛心疾首,萦怀于心,值得尊重,但是他们开错了药方。

针对老左派大举进攻否定改革开放的势头,当年10月召开的十七大,重申了改革开放的国策。胡锦涛在报告中列举改革开放取得的伟大成就,得出结论说:“最根本的是,改革开放符合党心民心,顺应时代潮流,方向和道路是完全正确的,成效和功绩不容否定,停顿和倒退没有出路。”

老左派提出的“回到毛泽东时代”的要求再次碰壁。

在十七大上,胡锦涛要求落实科学发展观,着力改善民生,加快建立社会保障体系,以解决目前社会上存在的诸多问题。

但是,十七大精神未能说服老左派改变自己的立场,非但如此,老左派反而发起了更激烈的反抗。渐行渐远的结果,终于走上了彻底否定改革开放,批判邓小平,要求为“四人帮”平反,呼唤“文化大革命”的不归路。

十七大之后半年多,2008年4月,我到乌有之乡书吧买了6本书,这些书均系自费印制。马宾的《纪念毛泽东》,30元一本。梅俏的《毛泽东的“珠峰”》,25元一本。

马宾在书中说,中国已经没有社会主义,统治中国的是帝国主义、官僚买办资产阶级和党内修正主义新三座大山。他说,无商不奸,无官不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推倒这新的三座大山,就不要想有社会主义。

怎么形成这样一种局面的呢?马宾说:“其历史根源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期,领导权被修正主义分子篡夺,而十一届三中全会背叛了毛主席路线,修正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确路线,不搞阶级斗争,不搞群众运动。”

怎样解决问题?马宾说:“必须坚持毛泽东思想,遵循毛主席革命路线,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这个名字,非常适合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内容。” “毛泽东一生贡献大,文化大革命是其中突出的部分。历史证明,这是毛泽东晚年最光辉的革命活动。” “开展文化大革命,就是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实践。”

马宾告诉读者:“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实际上又是一次整党、清党。这次文化大革命,必须在正确总结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和修正主义改革开放的经验教训基础上进行。”“应该规划,积极准备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的下一阶段或叫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在国际上反对美帝国主义,国内反对官僚、腐败现象和党内修正主义的斗争中,开展第二次第三次文化大革命运动。”马宾还提出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具体斗争目标:“在城市,把在改革开放期间一切公有财产被私有化了的财产,全盘收归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在农村,实行土地国有化、劳动集体化、生活社会化的三农政策。”马宾还特别提出:“在城市打倒炒房地产的暴发户,把所建房屋没收,解决城市居民住房问题。”

至此,马宾公开提出要求:“彻底为毛主席、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平反昭雪!”

为了扩大马宾著作的影响,2008年2月,老左派在北京召开了马宾著作座谈会。会后,印发了一本《向马宾同志学习》的小册子,发表了张宏良、巩献田、梅俏、敬东四个人在会上的发言。此书在乌有之乡书吧公开发售。

在会上,张宏良指出中国目前的状况是邪教状态,要用“文革”的方式来改变。他说:“马宾现象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这个现象本身表明了中国左翼力量正在复兴。”“文革一开始,红卫兵就提出了发扬五敢精神,即敢想、敢说、敢干、敢革命、敢造反。这是一种何等大无畏的精神。”张宏良说:“目前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我们人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导致中国兽性化发展的根源是什么?就是西方文化中所谓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以及物欲为本、肉欲至上的纵欲主义。30年来用这两个原则对整个国家进行强制训练,结果把人性和文明全部过滤掉了,把人降低到了动物本性支配的原始状态……演变为一种反人类、反文明的邪教行为。”“马宾同志高龄率先跨出第一步,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我想,马宾同志的这一功劳,在未来中国共产主义发展史上,在中华民族复兴史上将肯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梅俏发言点名批判邓小平:“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好多人跟不上,而且同情心在邓小平这一边。当时发表一篇社论,《红旗》杂志发的,从资产阶级民主派到走资派。现在读这篇文章是很正确的。江青讲老干部70%到80%都是民主派。从现在结果看,江青的话有什么错?”他说:“邓小平不读书、不看报,自己说上几句话就叫做邓小平理论?”

敬东发言说:“30年的所谓改革开放,我们没有看到什么进步。我们看到的是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的大倒退,是全面糟蹋了社会主义,糟蹋了我们的共产党,糟蹋了我们民族的优秀精神。把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社会退化到了充斥着买办官僚、大地主、大资本家、白领、贪官污吏、男盗女娼……的旧社会。这些东西招摇于市,通过改革开放把这些推上台,允许他们招摇过市,压迫、剥削、毒害人民,这算不得进步,这是对党、对人民、对社会的犯罪。”敬东说:“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这么严重的反共产党宣言的观念,使共产主义观念、思想、道德全被冲得人仰马翻,进而公开把共产党引向了邪路。” “中国社会在短短的30年造就一大批特大官僚、特大地主、官僚买办、大资本家,这是什么执政纲领造成的?”“今天中国社会、官场、市场发生了问题,人民大喊大叫控诉的问题,令全世界耻笑的问题,正是当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批判的问题。可是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群众、造反派受打击、遭迫害,也有30多年了,这是中外有史以来没有过的残酷。”敬东高度赞扬马宾:“马老以他彻底唯物主义的立场,用他无私无畏的观点,剖析了现代修正主义、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伪装和对中国人民的欺骗,对中国工人阶级的出卖和背叛。”敬东呼吁道:“我们不得不呼唤人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梅俏所著的《毛泽东的“珠峰”》则是一本高度评价“文化大革命”的专著,书的首页就有“纪念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的字样。该书盛赞“文革”是人类史上的珠穆朗玛峰。由于1981年发布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否定了“文革”,批评了毛泽东晚年思想,梅俏在书中猛烈攻击《决议》,说“《决议》就是我国的翻案复辟派企图在中国搞资本主义的宣言书。因此,我们要打退资本主义复辟的逆流,挽救中国的社会主义命运,就必须首先打掉《决议》这面旗子,任何保留它、宽容它、为它辩护的言论都是完全错误的。”该书在称赞江青是冲锋陷阵的无产阶级战士的同时,妖魔化邓小平,说邓小平是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的叛徒和敌人,必须“彻底否定邓小平和他的‘改革开放”。

近年来,张宏良在乌有之乡网站及其他中外媒介发表大量演讲和文章,成为老左派新一轮代表人物。他在2011年6月15日为英国BBC撰写的《沧海桑田九十年》一文中说,中国自1981年(笔者按:这一年中共中央通过了否定“文革”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来至今的现实情况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程度的道德沦丧,无一人不负心,无一物不造假,无一食不用毒。中国大乱将不可避免。张宏良在文章中极力为“文革”辩护。他说,1981年中共中央通过《决议》否定“文革”,使全国都处于茫然之中,导致了自我否定和毁灭。又比如,2011年7月2日,张宏良在上海的一次演讲中说,妖魔化“文化大革命”,是摧毁中国民族自信,把中国置于道德洼地,进而解体中国的绝妙战略。“文化大革命”创造了与现代化社会相适应的大众政治文明。“文化大革命”值得中国人自豪,值得中国共产党自豪,否定“文革”就是打掉共产党的历史合法性。再比如,张宏良在2011年7月19日撰写的《重庆模式成败与中国政治前景》一文中,大骂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广东。他说所有的丧尽天良的罪恶现象,都发生在广东,广东经验无非就是30多年旧有道路(笔者按:指改革开放的道路)更加疯狂的继续。他还说,当今中国现行的法律是保护坏人的法律。这是因为,参与立法者都是清一色西门庆式的坏人。正因为如此,中国的现行法律是中国面临大动乱的根本原因。

以上言论,在乌有之乡个人学者网站中的“张宏良”条中都可以看到。

近来又有一位老左派袁庾华引起公众注意。1946年出生的袁庾华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本人初中毕业,早年是郑州肉联厂工人,“文革”中成为河南造反派领袖人物,因“文革”问题多次入狱,最后一次出狱后经商。1995年至今,经营郑州思想沙龙,在国内外很多大学和研究部门演讲,推介自己的主张。他自许为毛派,为“文革”造反派辩护。他认为,中国的问题还是要靠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式的“大民主”来解决。但是他又呼吁各种思想对话交流,一起促进中国民主化进程。他在2010年7月接受台湾《思想》杂志采访,该杂志发表他的谈话题目就是《永远的造反派》。这篇文章在共识网等很多网站都可以看到。

袁庾华认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官僚资产阶级是最右的右派,是主要敌人。袁庾华说,中国左翼一致否定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因为改革开放最大的受益者是官僚资产阶级及其家族,产生严重问题。他说,目前毛派是左翼主体,新左派也受到毛泽东很大影响。袁庾华说,1958年大跃进展现了人民的意气风发。1959年庐山会议上,彭德怀批评毛泽东,是前苏联策划的一次里应外合的未遂政变。人民公社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毛泽东的主要贡献,是发动了“文革”,让人民直接行使民主权利。今后中国民主的希望,就在拥护“文革”的群众运动身上,靠大字报才能有大突破。

袁庾华主张,今后的民主,是程序民主与大民主相结合,应该保障人民的言论、结社、集会、罢工自由。他说多派比一派好,不同观点的人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他主持的郑州思想沙龙,曾经邀请各种思潮代表人物聚会讨论,他愿意把沙龙做成一个平等交流的平台。他还要求政府做好医疗、教育、住房、养老这四种社会保障。

概括起来说,袁庾华提出了两个四大:一是政治上的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二是经济上的四大:免费医疗、免费基本教育、基本居住条件保障和基本养老条件保障。然后通过程序民主和大民主相结合的途径,建立民主制度。他说程序民主的局限是,只让民众投票选举,其他方面的民主权利则受到很多限制;而大民主就能全面放开,让民众行使监督权。

纵观老左派30多年的抗争史,我们可以看出,老左派思潮的基本要点,是坚持斯大林僵化的社会主义模式,坚持毛泽东晚年左倾思想,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否定改革开放,批判市场经济,压制私营经济。在国际上,则主张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

应该肯定的是,老左派一直保持着对社会疾病的高度敏感,他们指出的许多严重问题,的确有引发思考和救治的作用。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他们对中国的一份责任感。

多数人并不赞同老左派的主张,但老左派的意见,也反映了社会上一部分人的情绪和焦虑。特别是近些年来,在国家建设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人们普遍感到改革乏力。腐败丛生,黑恶横行,法治不彰,贫富差距加大……种种现象令人扼腕愤慨,相当多的人甚至产生了束手无策的沮丧感。在这种情况下,民粹主义抬头实属必然,因之,老左派的市场反而有所扩大。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说,2011年以来,中国左派的力量上升。这是人们不能不正视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