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

王占斌

赵二是我们单位退休职工赵锦绣的宝贝儿子，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有四十七八了吧。

赵锦绣年轻时候一表人才，年岁大了依然风采不减当年，高高大大腰直板板的，不胖也不瘦，脸上挂着笑，眉宇间总有那么一股逼人的英气，这股英气真的说不上来从哪里来的，但人们都说赵锦绣长了两道好眉毛，像两把对称的青锋剑，如今也是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那股英气时不时就跳了出来。

相比之下，赵二长得就逊色多了，不是一般的逊色。人们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这赵二，怎么也让人不相信是赵锦绣的儿子，和他爹差一头不说，人长得也猥琐，赵锦绣身上的优点他一样没占，还佝偻着背，小眉小眼的，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把人能急死。知道的人和他说一句话，起码得等30秒，但见他的嘴唇有节奏地抽动着，嘴早就张开了，但那喉咙间的话仿佛仍然在肠子里寻找出路，人们就笑，说赵二，百米冲刺最慢也就二十几秒，你说个话，跑得快的，早就三百米出去了。

赵锦绣四个儿子，除了赵二，个个生龙活虎，秉承了赵锦绣的优点。据说赵锦绣老婆在怀赵二的时候一次喝错了药，赵二生下来就不招人喜欢，但没办法，龙生九子还秉性各异呢，再不好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总得生活吧，赵锦绣就格外地关照这个儿子，除了在生活上给予补贴外，还舍下老脸，和领导说情，让赵二在我们单位干上了门卫。

门卫这个差事是个临时工，每天也就是开开大门、关关大门，收发个报纸信件之类的，或者接听个电话找个人什么的，也没有多大事情。应该说赵二还能胜任这个工作，像赵二这个年龄的人，一般是不会干门卫这个差事的，给的钱少不说，把人耗在那里耗也能耗死，可赵二就不同了，到哪里去打工都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重活干不了，轻活轮不上他，稍微有点智力的活儿，赵二就更干不了啦，因此赵二很满足，每个月按时开工资，虽说只有300元钱，但这300元可是旱涝保收、实打实的300元，赵二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平时吃饭单位里有食堂，是福利不花钱。

单位里的食堂只管早晨、中午两顿饭，门卫是不能在食堂里吃饭的，倒不是说歧视门卫，而是门卫的职责决定的，门卫有门卫的工作，在食堂里吃饭，门谁去看，万一丢了东西怎么办，可就一个大门，能丢了吗？话虽这么说，赵二还是尽职尽责的，一到饭点儿，就火急火燎地锁了传达室的门，夹个大饭盒加快步伐直奔食堂。

食堂在办公楼配楼的二楼，赵二到了打饭窗口的时候，就微微喘上了，胸口好像有一只麻雀在跳动，是那种小小的跳动，一起一伏的，赵二就下意识地把大饭盒放到窗口，用手轻轻地压在胸口，并由上往下扒拉，一定要把胸口那只跳动的麻雀扒拉下去，让它安静下来。食堂管理员看着赵二、看着那个大饭盒就笑了，和往常一样，照例给赵二满满地盛了一大饭盒菜，每天都三个菜，这是雷打不动的。食堂管理员也不管串不串味，一古脑地将三个菜依次盛到大饭盒里，反正是满满的。按说赵二这么个小身体是吃不了这么多的，但赵二有自己的打算，中午吃不了，晚上的饭也将就够了，赵二很满意，管理员也不说，大家也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看僧面看佛面，饭是公家的，何况赵锦绣是单位的老职工呢，何况赵二还很可怜，怎么说也带点残疾呢。有时候，人们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赵二开个玩笑，说赵二你能吃了那么多吗？赵二就急了，一急，就越发说不出话了，小眼睛瞪得大大的，憋了半天才憋出五个字，胃口大着呢，人们就哄堂大笑，笑过了人们就没事了，赵二也没事了，就回到了传达室。

五六年了，赵二门卫干得好好的，说好也好不到哪儿，说坏也坏不到哪儿。就和单位一样，混着混着日子就一天一天地溜走了。

阴差阳错的，也该赵二倒霉。单位新来了局长，没几个月就把赵二开除了。

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的，和大部分新上任的局长一样，一个套路，先抓机关作风，对干部职工严格要求，当然对门卫也严格要求。对门卫抓什么呢，每天按时按点地上班，开门、关门，收发报纸信件，也没出什么差错。可抓什么呢？对了，现在来单位办事的人也太多了，关键是单位里的车位少，更何况今年单位又给局领导按人头和职务新购置了办公用车十几辆，原来的替换下的都给了各有关科室，还有私家车，现在人们都有钱了，十来八万的车算个什么。

车多了，不让谁停都不行，本来不大的一个院，就挤得满满的了，黑压压的，连个进出的路都没有，进的进不来，着急出的出不去。有人抱怨单位以前的领导实在是太没有眼光，盖楼的时候为啥不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预留出车位，可抱怨又起不了作用，单位的院子不是魔法师，不会变大。只好把院中间的花池拆了，把花池中间的假山也拆了，可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局长想到了门卫，局长想到门卫的时候，一阵窃喜，心想我怎么这么聪明呢，于是派办公室主任命令赵二，外单位的车一辆也不准放进来。

这是死命令，赵二是个认真的人，有了局长、主任给的尚方宝剑，赵二的腰杆就硬起来，不管谁说，哪怕是单位里的人找到传达室、找到赵二，说是来找我办事的，就让进来吧。赵二六亲不认，说局长说了，说主任说了，人们就骂赵二一根筋，这个死货。你想，连每天给赵二多打饭的食堂管理员都不行，后来人们就不找赵二了，找了也没用。人们有时候把这话传到赵锦绣那里，让他开导开导赵二，活泛一些，可赵二的爹说了也没用，外甥打灯笼——照旧。

有一天赵二拦住一辆帕萨特，黑色的，这类车赵二见多了，外单位的，拦下。司机下来说我们是省里的，来找局长，来检查工作的，赵二在思考了30秒后，坚定地蹦出两个字，不行。司机就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骂娘，不管怎么骂，就是进不去。坐在车里的领导就给局长打电话，局长就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你说也巧了，正好这天局长不在单位，去市里开一个什么会。办公室主任也不在，办公室一些吃喝拉撒的事太多，主任也去开会，就这样生茬茬地就把省里的领导晾在门外，像一块布子被晾在那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人很多，省里的领导就挂不住了，等到沟通好了进了院，已经过了好长时间。局长也回来了，办公室主任也回来了，省里的领导倒是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干笑地说，这个门卫可真负责，但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尴尬，局长也看出来了。

好多人都说，留着赵二可真是个祸患，说不定哪天要惹出大祸。

赵二被开除了，一个临时工，说开除就开除了，不就是一句话吗，又没有劳动合同，又不是砸不破的铁饭碗。赵二确切地说是被好言相劝哄回去了，那和开除有什么两样呢？

赵二被办公室主任谈了话后，到财务领了当月的工资回去了，彻底卷铺盖卷回去了。说实在的，赵二看门的时候也没什么家当，一套被褥还是单位的，只有那个大饭盒是赵二的，只有洗脸架上的毛巾是赵二用过的，赵二也拿走了。对了，还有单位里有人给赵二收集的一些卖废品的废旧报纸和书本杂志，赵二把这些东西规整到一起，捆好后骑着自行车就回去了，听人们说赵二走的时候哭了一鼻子，什么也没说，就是哭，是那种呜咽的哭，显得更丑了。

第二天赵二没来，第三天赵二没来，第四天赵二没来，第五天赵二也没来，然后是双休日，平安无事。星期一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人们看见赵锦绣也来了，黑沉着脸，进了局长办公室。

赵二自杀了。

回去后赵二受到了老婆和孩子的一致批评。老婆说，你这个缺心眼儿，你怎么那么实秤，也不多长个眼睛。工作丢了，你这个样子到哪儿再找这样的工作，把你爹的脸也丢尽了，300块没了，你每天吃什么。光靠我挣这点儿钱够花吗？赵二老婆在一家饭店打扫卫生，每个月能挣500元，赵二老婆说的这番话大部分是气话，其实家里从来也没指望过赵二的那几个工资，同样赵二老婆的那点儿工资也是个零头，用这点儿钱养活一家人肯定是紧巴巴的，你想啊，孩子上学的费用多大啊，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水电费、煤气费、物业费、暖气费，哪个不要钱啊，这点儿只能贴补家用，大头赵锦绣出，赵锦绣退休了，退休金基本上都花在了赵二家里，还有赵二的兄弟几个，都想着方儿接济赵二一家，赵二和老婆才能过到今天。

听人说，回家后赵二低着个头一声不吭，不管老婆怎么说也不说一句话，埋着个头，像个失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赵二在家里从来就不会顶嘴，也不顶嘴，赵二知道自己说不过老婆，一来是挣不来钱，二来是从小就这副样子。以前他们也吵架，赵二也这样低着头，也这样一声不吭，老婆已经习惯他这样了。但那是家庭琐事，第二天老婆就不说了，就一切正常了。问题是现在不同了，赵二把工作丢了，每个月的300块钱不算什么，丢了工作意味着赵二成了彻底无用的人，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还得有人伺候，谁每天都忙忙的哪顾得上他，因此老婆就唠叨，每天一回来就唠叨，不断地数落，直到不想说啦。

孩子更甭说了，赵二也辅导不了孩子作业。那副样子也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感到自卑，赵二的孩子就是这样想的，赵二的孩子平时正眼儿都不瞧他爸。

赵锦绣也说过儿子一次，这个儿子他太失望了，从赵二生下来就失望，一开始就失望，不过这次是彻底的失望，是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你个门卫，不看看是谁，你放他进来不就行了，管他有没有车位。重要的是到哪儿再给赵二找个晃荡的地方，愁啊！

赵二是喝安眠药死的，他老婆神经衰弱，需要安眠药帮助睡眠。家里正好有一瓶，刚托人买回来的，不托人是买不回一整瓶的。这是赵二老婆下一个月每天睡觉前的“零食”，赵二老婆每天晚上喝安眠药的时候，嘎嘣嘎嘣，像是嚼大豆，然后就着一小口水，咕漱几下，就躺倒睡着了。

现在给赵二预备好了，谁能想到呢？就在床头柜上放着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赵二打开了，一整瓶啊，一百颗啊，那些白色的颗粒排列在一起看着都眼晕，乱七八糟地就被赵二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也是，那天孩子上学去了，赵二老婆打扫卫生去了，赵锦绣出去散步去了，反正家里只剩下孤单的赵二，还有一瓶孤单的安眠药。

听人们说，赵二在死之前的几天里，老婆在数落他时曾经自豪地说过，我还给家里拿回过两千块钱呢！两千块啊，对赵二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赵二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还得从新局长下的死命令、外单位的车一辆也不准放进来说起。有一天一辆“霸道”车开到门口，赵二远远地就看到了，要说赵二说话不利索，这次的身手可够利索，从传达室里一个箭步跑了出来，一摆手，说不是本单位的车一律不让进。说着说着赵二就用身体挡住了“霸道”，确切地说是赵二的小身体置身在庞大的“霸道”面前，那副架势，真有些英雄气慨，一个要进去，一个不让进。开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个“富二代”。一个大活人挡住路，总不能直冲过去吧。小伙子骂骂咧咧从驾驶室下来，上去就揪住赵二，想吓唬吓唬让赵二服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一个看上去是老虎，一个看上去是绵羊。但看上去像绵羊的赵二可不干，不知怎么地也不结巴了，边挣扎边说而且越说越来劲儿，“富二代”上去就一拳，打在了赵二的嘴上，一颗牙齿很不争气地就含在赵二的嘴里，赵二觉得嘴里有些腥味，吐了一口，还是朝着“富二代”吐的，那牙齿就沾着唾液、血，直接就和“富二代”银灰色的“梦特娇”休闲夹克衫来了个亲密的抛物线接吻，真的，这样的距离就是武林高手也躲不过。“富二代”看着夹克衫上的唾液和淡淡的血迹，一下子就火了，抡起粗壮的胳膊就上去了，还好，单位门口有出出进进的人，里面也有一些本单位的人，上去就拦住了。“富二代”看这阵势就想走，可单位人不干了，打了人没那么容易，虽说赵二是个临时工，但临时工也不能被随便欺负啊，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衙门再小也是个机关啊，大家就一拥而上，围住了“富二代”。

“富二代”被乖乖地“请”进了传达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富二代”，毕竟赵二挂彩了，怎么说也是为了维护单位利益受的伤，总得得到些补偿吧，单位不给就算了，打人的“富二代”总得付出点代价才行，不付出代价就不能走，否则叫派出所来，派出所就在附近。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这样的打架实在是太多了，无非是赔点钱，稍微严重的上医院，如果不赔偿，受伤的人又不依不饶的，那就根据情节拘留。这些“富二代”是知道的，大家也是知道的，没打过架还没见过处理打架事件吗？这些根本就不用商量，反正赵二挂了彩，彩多彩少总是挂了，“富二代”只是夹克衫弄脏了，对于有钱人来说，一件夹克衫算什么，再贵也就是千数来块，说得潇洒点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富二代”从真皮手包里，拿出2000块，往传达室的桌子上一掼，事儿也不办了。还有心情办什么事，连名字也没留就走人了。当然了，人们关注的是赔偿问题，管你叫什么张三、李四、王五、马六的，最主要的是钱。

赵二心安理得地就把2000元数好装到了兜里，2000块啊，2000块啊，赵二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确切地说从来手里就没攥过这么多的钱。以前在财务开资时见过，但那永远是别人工资袋里的钱，一厚沓，还有零头，绝对不只2000，而发到赵二手里的永远是三张，三张，遇到是旧钱的时候，赵二就不走，总是唯唯诺诺地央求财务给换成崭新的，用旧的和崭新的都不是300块吗，别人可能一样，但在赵二眼里不一样，赵二看着崭新的钱眼里就放光。以后财务的出纳小李养成了习惯，自觉地就往赵二工资袋里放上崭新的纸币，三张崭新的纸币，像是一个人的脸面和身材，干净而笔挺，可赵二却不怎么干净和笔挺。

这事让赵二欣喜了好一阵子，真的，每次想起那2000块钱，赵二就开心地笑起来，牙齿上的疼早就不疼了，留下了一个黑黑的洞口，这个洞口让他向往，有时候他就自己偷偷地笑。人们一没事儿就跟赵二开玩笑，说赵二你发财了吧，一下子赚了半年的工资，够你花一阵子的了。还有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给赵二出主意，以后你就严格“执法”，专捡好车拦，好车的车主有钱啊，什么宝马、奔驰、帕萨特、奥迪……

这些赵二也记不住，反正是新车，赵二看上去好看的车就行，一定会遇到有些不长眼睛的车主……

但赵二遇到的是一个长眼睛的车主，还是个大眼睛，还是一个来检查工作的大眼睛的上级领导。

赵二死了，赵锦绣也没在单位里闹，赵二的老婆孩子也没来，闹什么呢？自己服药死了，怨不得别人，好在局长也通情达理。人死了，给点补偿吧，好歹活着是单位里的人，虽说是个临时工，虽说被辞退了，但也辛辛苦苦在门卫上干了好多年，干得好坏就不说了，人都死了，总的来说真是认真负责啊，按时上下班，比单位里许多正式职工都好，堪称是风雨无阻的好门卫，这是盖棺定论的事，谁也说不出赵二的不好，人总是应该有人情味吧，参照正常职工死亡的一半儿，给点丧葬费，另外再送个花圈。对了，派办公室里没事干的干事去看一看，带点儿水果花篮什么的，慰问一下家属，从哪儿说也说得过去了。

是啊，从哪儿说都说得过去了，节哀顺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