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2012-04-29李骏
李骏
某一天的中午,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离奇,许多死了的人与活着的人在一起,都在一个熟悉的村庄生活。接着,我回到那个村庄,回到错综复杂的人们中间,突然嚎啕大哭。哭的时候,我埋头坐在屋子外的一个土包下,捂着眼睛,尽量不出声音。因为我发现头顶,母亲就坐在那里,我得不让她听见。
其实,母亲走了六年多了。母亲走时,我的儿子刚生,北京遇上非典,我参加“抗非”,小生命被送到山西,母亲没有见上一面。而现在我做这个梦时,我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已经开始上小学。
醒来我发呆,便沿着记忆走入江南的雨里雾里和雪里。我记起了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常常是走得太远,而忘记了出发的目的”。我在叹服的同时,还想加一句,“甚至忘了出发的目的地”。我的出发地就是村庄。村庄是我永远埋在心底里的一个痛处。
村庄的记忆太长,我不可能一一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人、人们,狗、牛羊,土、土地,稻谷和麦子。我只记起我离开村庄的瞬间,出发的那一瞬又一瞬。
开头是小学。小学太小,学校又离村庄不太远。每天的饭都要回家吃,走个两里路,路过绿油油或金灿灿的田野,每一条田埂上都有人大呼小叫地上学。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都是大人安排的事。大人的安排,目的各不一样。我母亲的安排是,“伢啊,穷人不识字好伤心啊。”那时我还不懂母亲的伤心,除了我们家族还顶着阶级的帽子,除了没完没了讨厌的贫穷,除了常常吃了上顿无下顿的苦闷,我不晓得母亲要我读书做什么。总之,那些年,当我以侥幸的聪明换来一张张挂在墙上的奖状,我不晓得与不理解母亲的喜乐悲哀。
入了初中,开始到更远的学校上学。起初还可以回来,但太远,常常赶不上。学校便让我们住学,当然也可以不住。我开始不住,觉得还能跑得到,结果总在路上行走。穿过三个村庄,穿过三个村庄的狗叫,穿过三个村庄的落寞,我开始恍然觉得,通往山外的那条路,其实很漫长。而好奇心在滋长,关于山那边还有什么,一直是心头的一个结。可以想见,但不知怎么打开。到了初二、初三,我也就开始住学。父亲不太支持,因为干不了家务活,便意味着他更劳顿,意味着他好不容易挣出的那点钱,又要流向一个遥远的未知。但母亲支持,哪怕常常因为交学费,她是在悄悄地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后,偷偷地借到,塞在我的掌心。那钱,便在我的掌心有了温度。
住学,一般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我们带的咸菜常常发霉,煮饭时用的大米,得在学校边的河里或学校前的池塘里淘干净,再放入一个大锅里蒸。没有煤,我们还得带柴火交给学校。五六里的路,先是父亲挑着送。后来,便渐渐地由自己担着。挑着柴火上学,也成了当时的一道风景。路上遇上大哥大姐,好心一些的,便担过去,带一段。往往人到学校,身体开始散架。
日子便像教科书中一样慌张与匆忙。每个星期回到家,母亲站在一边,望了又望,仿佛不是他的儿子。终于,母亲到厨房里,开始弄吃的,他们舍不得吃的,让我一顿吃下去。我去田地里帮他们干活,母亲开始不让,父亲坚决要我帮着干。干着干着,望着高入云天的群山,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望着不动声色疯狂生长的庄稼,我便常常失落,不知道天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许多时候,我躺在山上流泪,悄悄的,不让母亲看见。村庄里失学的人渐渐多起来,许多人也选择了广阔的田野,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还在读,一是母亲的坚持,二是我不相信,黄土地里到底能生长出什么值得我去耕耘的东西。除了贫穷还是贫穷,除了汗水还是汗水,我对土地的失望,开始超过了村庄。我不知道,村庄除了人们一天天变老,除了鸡飞狗跳,牛出羊归,还会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看到父亲从早到晚侍弄他的庄稼,对庄稼的关心绝对超过了我们。我又看到母亲眼里堆起的哀伤,便盛满她的哀伤去学校寻找希望。
终于,摇摇晃晃的青春开始渐行渐远。初中苦闷的生活,在我多次想自杀而迎着母亲的目光变得没有勇气时,一下子打了一个结。
毕业了。毕业不是一件好事。起初,乡下谣传,成绩一直很好的我,考上了中专。中专,当时意味着吃国家饭,拿商品粮。那天,我和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田里薅秧。我们光着脚站在泥泞的田里,秧苗拂在腿上我便过敏,全身痒。父亲起初骂我,后来听田埂上路过的人说我考上了中专,父亲的态度便变了。他说,“原来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他开始设计我的未来,将来会在城里过怎样的日子。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胸膛慢慢被喜悦充满。那天父亲很早就收工,回到家,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烁着泪光的喜悦。一家人,坐在灯下,静默许久。我低着头,父亲与母亲还有姐姐,都用特别高兴而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真的就要离开他们,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但第二天,一个消息敲碎了全家的希望。我不仅没有考上中专,而且连高中都上不了。因为我们那个乡镇没有高中,其它乡镇的高中,录取我们这个乡镇的名额,分数定得特别高。我们学校除一个与我关系很好的女同学考上了别的高中外,其他人,都永远排在别人的围墙外面。
于是,我看到,仿佛有一盘水,在冬天泼到了他们的脖子上,很冰,很凉。一家人开始坐在那里,照样沉默,并且叹息的声音从外传来。那个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窗,窗外弯月如刀,在我心头一点点割肉。
母亲推开门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强忍着泪,说没什么。母亲说,明年再考好些。母亲坐在床头,我突然觉得愧疚溢出了胸膛。
为上高中,开始漫无边际地找关系。一个山里人家,与外界几乎隔绝,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有点沾亲带故的硬关系,而且很大很大,但人家的日子过得那样滋润,乡下亲戚硬着头皮凑上去,也未必倾心帮忙。我那时开始明白,“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留下的千古名句,都是用血泪铸成的。母亲背着家里的花生与花生油——乡下除此,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而这不像样的东西,在乡下实在是金贵——去了城里。终于有一天晚上,母亲回来了。一看她的脸色,不用问,结果已很清楚。
实在没有关系上其它的高中,母亲说,“认命吧,伢。”母亲还说,“命中只有八个米,走到天下不埋身。”母亲强装笑颜劝我,千千万万的人,种了千千万万年的田,不一样过日子?
就在我几乎认命的时候,收到了一所职高的通知书。那个地方离家六十多里地,父亲为此请木匠给我打了一个箱子——那是我出生以来,拥有惟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背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东西,去了职高。职高当时也叫农高。去了之后才非常失望,它基本上是没有希望耕耘的土地,所有学生的脸色都像挂了一层灰布,个个苦大仇深。偌大的学校里,上千名学生,几乎没有人觉得在那里会有希望。
在那里,我们学植物构造,学农田水利,学养鸡喂兔,学在那块土地上能够像父辈们所做的一切。有人于是哭,有人于是怀疑,更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甚至选择了自杀。一时间,青春是那样残酷,它让我们每一个,都在失落的氛围里,品尝着人们异样的眼光,转而否定自己读书与活着的意义。所有人都陷于悲伤,职高,到头来还意味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班主任说。他是一个好老头,教化学,还有无机土壤,经常劝我们在广大农村,创无限作为。我们也渐渐认命,安下身心,读书。只是,每到黄昏,看到镇边的乡下农民,踏着疲惫的脚步归家,我们仿佛看到自己的命运,就在祖祖辈辈的大山深处,谁也逃不脱。那时,我便开始静下来,读书,写诗,写散文。游离的思想,记录了青春的真实。
由于离家远,为节约车钱,我一般是一个月回去一次。除了每个月初背一袋米来,还得带上更多的咸菜。当一切空了之后,开始回家。那时乡下也没有电话,六十多的里,隔断了与家的联系。
终于回来了。姐姐说,母亲的眼都望大了,特别是到了月底,她总是选择在靠近村庄出口的地方劳动,直到看到我的影子,出现在村庄的那头,母亲的脸上才浮上了笑意。为了这个笑意,我还得再次背起米袋和咸菜,上学。
一年后,终于还是像许多人那样,离开那所职高走了。母亲背着花生油,又找了人。我与母亲坐在人家的门口等。我开始哭,母亲的泪水硬硬地缩了回去。她说,“伢啊,人在屋檐下,就得要低头啊。”于是,我低头了。母亲说了一堆的好话。出了门,我看到,母亲的泪溢出来了。我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过。我说,“大,我和你回去种田吧。”母亲生气了,她一路骂我,让我胆颤心惊,答应她继续读书。几日后,找的那个人的爱人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别急,找好了,伢。
好心的女人啊!泪水从我脸上滑落下来。我不知道鞠躬,但心底肯定是鞠躬过了。
过了一个月,我去那个离家更远的地方上高中。去的那天,母亲委托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堂兄送我。母亲又让我带了一壶花生油,给那个帮忙的人。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与县城那位老乡是同学。无论谁是谁,无论那一年,家中的油桶见底,一家人怎样没油没盐地度日,我总归算是上了学,进了一所正规的学校,又回到了母亲希望的目光中,并在这充满希望的目光中,踏着无限的忧伤上路。
这时,我基本上是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学校离家有八十多里路,中间要经过县城。一般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把米和菜带到县城堂兄那里,我一个月去取一次。不回家的原因,除了学习任务日渐加重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节省钱。我姐姐说,母亲常在家想我。我不知母亲是怎样想我,也忽略了母亲的感受,自己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可以说,高中几年的生活,几乎都是在一种阴暗的心情中度过的。特别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的人都回去了,偌大的教室,经常只剩下我们几个外地生。我常常一个人走在镇子周围的马路上,对着天空,涌起无数无端的眼泪。再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集体宿舍,捂住被子哭。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不开伙,这意味着我得自己找饭吃,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吃饭呢?镇上有餐馆,但谁能吃得起啊,买一根油条,还得犹豫再三,觉得那是一家人身上流着的汗与血,舍不得。于是,那时我有时就那样饿上一天,饿到头昏眼花,便躺在漆黑一团的宿舍里,对前途充满了恐惧。那时我自尊心很强,从不对人讲这些事。我甚至还自多作情地爱上了某一个女同学,把自己憋得心慌意乱,但想起家族的希望,活生生地扼杀了这个念头。那时,我自尊,敏感,脆弱,自卑,多情而又多愁善感,几乎看不到一个优秀青年的影子。今天我还翻那时的照片,眼里盛满的忧愁,足以杀死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
直到一年过去,我交了当地几个特别好的同学作朋友,他们主动帮了我许多忙,比如把我带的咸菜拿回去加工一下,或者给我带点新鲜的菜,抑或带点吃的饭团来,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但那时我已有严重的胃病了。一到天阴,胃部受了刺激,我痛得几乎站坐不住,严重地影响了学习。我那时开始相信,一个人的命,真的就是天生如此的。
终于,熬了两个月,回家了。回家的日子,我母亲开始搂着我哭。她一哭,我的心便像沉到水底一样。在家呆两天,干上两天活,便又走了。走的早上,母亲总是要把我送到村口。有时,她还一边送,一边开始抹眼泪。于是,我说,大,你停下来吧,别送了。母亲不自觉地又跟着走。我又说。她停下来了。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回头。等走了老长一段,回头望去,母亲的身影还在雾中,我的泪水才哗哗地流下来。村庄,也便成了我心头永远难忘的一个痛。姐姐说,我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在田岸上,在池塘边,在灶头旁,在菜园里,在山头顶,在河沟里,常常望着村头的路口出神。
村头,是她的全部牵挂与寄托。
有一年春节刚过,学校要求去报名——因为失望与绝望,因为贫穷与贫困,学校失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每到开学,不得不出此举——我在人们过年的鞭炮声中,跑到八十里外的地方报名。结果,那天下起了大雪。那是我们黄安城罕见的大雪,人们说,五十年不遇。去时,雪小,我对母亲许诺说当天一定回来。可转了几次车到了学校,已是下午时分,报完名准备回去,由于雪大,没有班车。我站在无边的雪里发呆。学校老师说,别走了,明天再回去吧。我看着漫天的雪,想着回去那么远,也有些犹豫。但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如果我不回去,她会不会跑出来找我?那时乡村没有电话,我也不能通知母亲。再说母亲身体不好,这么大的雪,要是真出来找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我于是做出了平生一个重大的决定:绝不能让母亲牵挂,我要走着回去!
那时,无边的雪还在下着。我走着走着,雪开始过了膝盖。最初,还有几个勇敢的外乡同学一起走,都是山里长大的伢,走起来也没感觉什么。但快到县城时,同学们都分叉了,最后过了县城,只有我一个人了。八十多里的路,才走了五十里。我又渴又饿,这时天慢慢黑下来了,雪也下得更大。出县城时,已过膝盖的雪,让我走起来很艰难。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在家等我,于是咬着牙,坚持着往前走。每走一步,我都相信,离母亲的心,就靠近了一步。
走到一半,天完全黑了。四野里没见一个人影。我找路过一个村庄的柴堆前,找了一根棍子。因为我们那里有狼出没。我想,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就是应了母亲的命了,如果命不该绝,怎么也能见得到母亲。好在一路除了风,除了雪,除了在风雪里胡思乱想的我,我什么也没有遇到。过去,我是害怕走夜路的,村庄里关于鬼的太多传说,让我们从小就害怕鬼会出没。但那时,想到了母亲,我什么也不怕。
这样一路走啊走啊,终于离村庄越来越近了。巨大的疲惫与喜悦,让我还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散出的热,把头上和身上的雪都融化了,感觉全身湿漉漉、汗津津的。
那时我还买不起表,八十里的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但到达村口时,已是夜半时分。
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伢啊,是你吗?”
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高兴地大声回答,“大,是我啊……”
我看到,母亲站在雪夜里,手上提着一个马灯,无声的大雪,早已盖了她一身一头。如果不是那个马灯,我想,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
我顿时泪如泉涌,接着倒下就不省人事了。直到睡了整整两天后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还是母亲。
她说,“可把我吓着了,生怕你出事呢。”
我握紧母亲的手,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从此我相信,永远守候在村头那棵树下,等我和盼我的那个人,是一个人到中年但头发渐白的女人。许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已远离人世,我更明白,会守候我一生的,也仅有这样的一个女人。
村头那里消失的,永远是她的牵挂;那里出现的,将会是她的希望。
我也就在这沉甸甸的希望中,延喘,挣扎。多少次泪与泪的交碰,多少次灰心与丧气的折磨,多少次左手握右手温暖自己的虚幻,多少次来与去的重复,一切走到了希望破灭的日子。
是的,希望什么也没有。在经历了漫长而苦闷的三年后,我以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那个分数,放在其它的省份或地区,上个一般大学不成问题,但我们生在黄冈,那里的分数奇高无比,命中注定,我们怀着希望的人,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一个巨大的气球,破裂时的滋味,彻底冲淡了一家人的梦想。于是,大家沉默。沉默,在家中从此成为一种习惯。本来就沉默的父亲,坐在一边,开始以同情的目光,不时扫过我的身影;而母亲,想装出若无其事,她已经做不到了。多少句村庄讽刺的语言,在挑战着她的神经,“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祖坟上想冒秀才烟,得了吧。”她终于忍不住,有一天跑到外婆的坟头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其实,那个下午,我一直在她身后跟着。我怕母亲想不开,乡下因想不开的妇女,许多人都一了百了,跳河死了。母亲没发现我,我便躲在离她很远的草丛中,听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根根针一样扎着我的耳鼓。
没有我的大学,也就没有她的希望。
我决定去当兵。作为出了两百多个将军的黄安县,我们那里盛行着当兵的传统与热潮。当兵可以改变命运。我体检、政审等一切都已通过,通知第二天去领服装。次日我兴冲冲到了乡里,突然又被告之去不了——因为我们大队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两个通过的,而参军的名额只有一个。对方有一个亲戚在县里当某某局长,有关系,我于是被淘汰出局。
这个打击,让母亲终于在家再度大哭起来。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无情与无奈。在她的哭声里,我决定出走。而且这个决定是那样斩钉截铁。
终于,在那年九月一个霏霏雨夜里,我真的悄然出走,而且几乎是下决心永远地走了,我当时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回来。为了一个梦,我得离开已没有了任何希望的故乡,去他乡寻找我自己的人生传奇。
第二天一早,当故乡的人们起来,没有发现我的身影时,我便从那个小村庄里销声匿迹。至今,我想起母亲,都在为这个夜晚愧疚不已。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的想到远方去寻找证明,这个夜晚变得如此羞愧。可是,不这样,我又能怎样呢?就呆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无限制地悲伤,无节制地自虐?
那个有雨的夜晚,显得那样漫长。我环视整个村庄,村庄在雨中沉沉地睡去。母亲绵长的爱,随着我的目光,掠过高山小河,掠过菜地田野,掠过乱石残垣,掠过无尽的岁月,最后掠过我的心头,只是一阵冰凉的风。
我决计走了,到他乡去寻找自己的梦。我知道,如果告诉母亲,她肯定放心不下,不会让我走。于是,我在半夜爬起来,在大家熟睡之后,背起自己过去写的诗和文稿,背着好友写给我的信,悄然出走了。在村头,在母亲曾经站立等我的地方,我甚至没有下跪,我知道一跪我便失却了前行的勇气。我也没有回头,我知道回头便有无限的内疚与牵挂,会拉扯住我前行的脚步。
我不知道我走后母亲是怎样过的。反正就在那个无休无止的雨夜里,我就那样轻易挥别了故乡与村庄,轻易地留给了母亲一个巨大的漩窝与莫测。直到近五年后,我穿着一身军装,扛着军校的红牌子,从外地归来。
那五年里,我最初流浪了八个省,经历了万千磨难,最后到了新疆。我在那个陌生而广阔的地方,差点因疟疾死去。结果,命运就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发生奇迹,我在好人们的帮助下,不但当了兵,而且在守了三年之久的风雪边防后,以高分考上了天津那所军校!边防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工作之余,我常常一个人在茫茫的雪野里奔跑,让无边无际的风,时常吹醒我的头脑,让我记得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这些消息,当时我都没有告诉母亲。当兵,因为是异地入伍和其它种种原因,帮助我的领导——后来成为我最亲的亲人——不让讲;上军校,由于是淘汰制,我害怕自己被淘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敢告诉家里。直到军校的第一个寒假,也就是我离家近五年之久后,我终于带着母亲当年坚守的那个希望与心愿,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那天也是夜里,天很冷。我回到家时,又是一个夜半。当我在空荡荡的夜里敲自己家的门时,我几乎没有勇气。我想象,我会怎样在母亲的跟前跪着。
当门打开时,我看到,母亲站在那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象不到,她的儿子,寄托了这个家族全部希望的儿子,居然这样活着回来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她瘦弱的身子站在门口直打哆嗦。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大”。结果话音刚落,我看到,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扑了上来,紧紧地搂着我,不停地捶打着我的背,吼出了一串更撕心裂肺的长哭……
那么多年,我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未曾哭过。仅在那时候,我才让自己的哭声高高地扬了起来,让整个沉睡的村庄,在我和母亲的哭声里,从此不这样昏沉沉地睡去;让整个村庄的人,都从夜梦中惊醒,互相传说着我归来的惊人消息——有多少人相信,那些年我在外头已经死了;有多少人曾说,我跟着外面的坏人学坏,走上了黑社会!而只有眼前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相信,她的儿子,载满了她希望的儿子,会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归来,只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流尽了与熬干了所有的泪水之后,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漫长,这样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