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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岁末手札

2012-04-29人邻

西部 2012年8期

人邻

柿子的红

那红,难以描述,也许可以叫作“柿子红”。它的成熟,颜色也在变,有点素白的绿,不知不觉就稍稍带了霜白,不显的霜白的红,悄悄就浓了,在冷中变,稍稍深着一点,硬着,软了,半透明着一点,再到了软软的红。

还有,它原先的绿,经霜的杀打,隐隐含着铁黑色,然后才红了。

国画家在这一点上是厉害的,朱红色里,适当调上一些墨,深浅的墨,所有的柿子红就都出来了。

这也和高手的烹调一样,要甜,是需要微妙地调上点盐的,味道是复合的,又没有痕迹。

柿子的红是微微矛盾着的,些许奇怪,就如同最初,世界最初的某一种红,石头一样,生生冷冷的,不知不觉就在霜白里红了,暗暗生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微微的暖。

落叶

落叶才真正是寂静的。

偶尔,落几片,再落几片。

再落几片……

也有的,轻轻晃荡几下,要落,又没有落下来。

有人走过的时候,几片叶子就落了下来。

似乎有一点点动静,叶子就会落。

看着那些叶子,寂静地落下,什么都不会想。

没一点声音。似乎不是从树上,而是从天上……落了下来一样。

白菜萝卜

白石老人似乎越老,就越是爱怜这样的寻常物。

老人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缓慢地在纸上抚摩,所过之处,有着湿漉漉泥土气息的白菜和萝卜就一一显现。白菜的叶子上还有小虫,那种淡绿的胖胖的还在吃着菜叶的小虫。老人只是把那小虫轻轻地用笔杆拨掉,似乎在说,还馋哪?看都吃成这样了。老人的手心里似乎还托着一根萝卜,萝卜缨子鲜绿鲜绿的,细细的根须还沾着星点的黄泥。

老人在京城,每天起来,都照例问家人,有没有某某斋的订单。老人卖画维生,和乡间到城里卖白菜、萝卜的农人没两样的。

老人是勤劳的,一早就立在简陋阔大的画案前,研了墨,手腕也松开了。今天画个什么呢?忽然想一个老朋友前几天送来了些什么,得还他两棵白菜和几个萝卜吧。

老人捋捋袖子,蘸好了墨,又蘸点水,就手几笔抹出白菜肥嫩的叶子,叶子还湿漉漉的,似乎还长着,要老人再蘸了浓墨,逆顺的笔锋剔着一样,勾出白菜的叶筋,那生长才停了下来,等着哪个早起的家常女人买了回家去的乖样子。

嫩嫩的汁水充溢的白菜帮子,也用半浓的墨线勾了出来。菜帮子的墨线是不能用逆锋的,要中锋缓缓厚实地过去,要圆润的地方,可以用一点侧锋的,侧锋的地方,笔墨薄薄透透的,白菜的帮子就似乎是透明的。

白菜的根,在我小时候是可以吃的东西。母亲把皮去了,切出芯子那一块,笑着递给我,一口下去,半透明的,是带着点菜味的清新,有一点微微的甜。

白石老人,似乎并没有画过白菜的根。可是,从老人笔下鲜嫩的白菜帮子看,是可以觉出藏在里面的菜根的。也许有叶子,白菜就已经完整了,画上菜根,似乎得用点焦墨,有点涩吧。

萝卜呢?是配着的。得几个萝卜衬着白菜,才得宜了。白石老人手下的萝卜,多是圆的,近乎花心萝卜那样。墨是侧锋横着擦的,薄薄一擦,萝卜就圆鼓鼓的。缨子是要画的,缨子是花儿一样,小女儿头上扎的小皮筋一样的好看。萝卜的根须是要画的,还要一些细细的须,细到无痕那样,泥土里它滋养的萝卜才会沉甸甸的,充满了半辣半甜半无味的萝卜汁。

有这两样在一起,老人的世界就够了。老人还需要什么呢?人还需要什么呢?这喜悦就够了,新鲜的,喜欢不够,爱不够啊!

补记:川端康成也写过《临终的眼》之类,可是,他的爱怜是有些哀怜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喜悦。他的爱,也是过于洁净的,洁净到没有人的欲望、人的气味。他的世界,我们只是看看,就轻轻地绕过去吧,别惊扰了他。他独有的哀怜,要宁静着,他才能安息的。

老树

很多村子,人老几辈的院子里都会有这样的树。

似乎越是老的宅子里,树就越老,老到那树和家里几辈子以前的老人一样。

老辈人因了什么,灾荒,壮丁,疫疠,以至于血气方刚的后生逃婚,跟一个美好、决绝女子的私奔,甚至是谁杀了人,或给人追杀,逃了这儿,觉得水土丰美,终于可以安然无事,就住下了。

地界宽敞,夯起土墙,围了院子,慢慢盖了房,也还有空地方。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看看,还是觉得少点什么,忽然想起来,院子里没有树。

于是,上山砍柴,随手挖一棵回来栽下。

树慢慢长,孩子也随着长。树再长,孩子就大了。树很成些样子,枝叶纷披的时候,孩子的孩子降生了。

树还在长,粗到一个人抱不住的时候,家里第一个老人去世了。接着,第二个。

他们活得够短,但是也够长了。

树还在长,树很高很高的时候,这个家族已经有很多人去世了。去世的人,都埋在院子后面,一个挨着一个,坟墓真的像是馒头一样,连成一片了。

每次有人去世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哭成一片。树看见一个人出生,劳作,然后歇息。树不明白的是,人为什么要哭呢?

树还在长,越来越粗,越来越高。

很久以后,树才有些老了。那个时候,树长得更高了,高得它几乎看不见这座宅院,看不见宅院后面的这个家族的一大片坟地了。

它看到很远的地方,大地平坦,群山连绵,还有蜿蜒的河流。

它有些倦怠了,想着该歇息了。

于是它就真的歇息了。

地名

沿一个小地图往下看:

三面窑,椿树庄,双扇门,艾蒿店,玉皇庙,碾子坡,西沟,月亮坪,大台,平子,川庄子,苏家■……都是有来历的。

三面窑。有三个面的窑?什么窑?烧石灰,砖,木炭?已经不知道了。

双扇门。为什么叫双扇门?有一个什么建筑?这里偏僻,贫穷,交通不便。有人出远门,造化了,看了外面的气派样子,回来修一个双扇的院门,竟然会成了地名。

艾蒿店。艾蒿,也许这一片生长得更茂盛?到了那日子,家家的女人都来这里取了,回去系在大门上。艾蒿,闻起来苦苦的,干净极了的苦,苦凉凉的苦。

玉皇庙。里面有玉皇娘娘,没有孩子的女人,会来磕了头,偷偷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已经有了什么在里面。这庙,即便是不去,田里干活累了,粗糙的手擦下汗,抬头远远望上一眼,心里也是暖的。空旷之处,是需要一座庙的,不管是什么庙,多么简陋,甚至不管……有没有僧人。

月亮坪。好名字,实在是宽敞敞的吧。夜里,月亮宽展展地照在坪上。可是夜深时候,月亮太好,月光如水,如银,如冷,是有些叫人害怕的。

苏家■。■,这个字什么意思?《新华字典》上没查出来。还是不查的好罢。很多古一些的字,很快就消失了。也如同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植物,消失了也就消失了罢。

多好的地名,现在只是在纸上。

老鼠走路的声音

忽然想到一句话:能听到老鼠走路的声音。

谁听到过老鼠走路的声音?

我听到过。

住平房时候,屋顶是白纸糊的。那纸叫粉尖纸。为什么叫粉尖?我不知道,问过人,也不知道,可是纸的名字真好听。

粉尖纸刷了浆糊,就不白了,也有些湿腻腻、蔫塌塌的,一点也不好看。可是慢慢干了,顶棚上嘎嘎碎响,那纸,几个小时之间就平展展的,满屋子雪白雪白的喜庆。

晚上,躺床上,看着雪白的顶棚,新的有点睡不着,正想什么,忽然顶棚上面,嗒嗒,嗒嗒,是小老鼠来啦!小老鼠从哪儿上到顶棚上的呢?刚干了的烫面浆糊,是半甜的味儿。小老鼠轻手轻脚的,声音那么好听,嗒嗒,嗒嗒。一会儿高兴了,忘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点乱了。一会儿停下来了,那是在舔浆糊呢。小老鼠的舌头,真小呀!

一会儿,顶棚上面安静静的,一丝声音也没有了。可是,还想着听听小老鼠的声音,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看看头顶上的顶棚,还想着昨晚上小老鼠走路的声音和舔吃糨糊的可爱样子。

地上的老鼠走路的声音,谁听见过呢?要是我真的能听见老鼠在地上走路的声音,听见小甲虫拨开一粒挡道的沙子的声音,小蚂蚁说话的声音,该有多好呀!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首《霜夜之鼠》,不长,录在这儿大家看着玩吧。

三步,两步

银灰外套的小灰鼠

蹑足而行

急匆匆又忽然立住

圆圆的小眼睛睁睁

给星月来点反光

努努湿湿的小鼻子

今夜好凉

——一只院角的瓦罐摇晃了

逃走的小灰鼠

霜上的爪印

教人想起那个枣核大的孩子

今夜冷也不冷

伏在京都交道口一家小旅馆的窗口往下看,发现猫是有猫路的。

那猫神态安详,正旁若无人地沿着细窄的墙头优哉游哉地走着,似乎无事地散步,也似乎巡查什么一样。

墙头走完,那猫的腰一弓,上了一家屋顶。屋顶有灰尘,远,我看不清,近了,一定会看见猫轻软可爱的梅花爪印,一下一下盖印一样,伶伶俐俐,乖巧好看。然后,那猫绕过这家屋顶砖砌的烟囱,尾巴向外侧一弯,似乎是怕沾了烟囱上的灰,不见了。

一会儿,又从另一家的屋顶上出现了,尾巴有点骄傲地翘着。

猫是有固定领地的吧。古人所谓的食邑。我觉得这猫,每天都会沿着它的领地巡视一圈。假若人像猫一样也在黄昏里悠闲散步,也很可爱,一派的神闲气定。如果天气不凉不热吹一点小风就更好。假如这猫会喝点小酒,在墙头房顶上摇摇晃晃走,又正好遇到院子里一个也喝了一点小酒的人,“俩人”或“俩猫”相视一笑,就不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了,而是一块搔着那一点同乐的痒了。

没有可能去跟踪。假若我也是一只猫,能跟着这只猫,一路行走,看它在那里走,行经了什么路,在哪里歇息,哪里吃食,哪里和别的猫玩耍、恋爱、妒忌或吃醋,或生养小猫,在哪里观察,发现敌人,比如别的公猫、母猫,比如耐着性子,等候必经或偶然经过的老鼠,会写出很有趣的文字吧。人类的行踪已经不复神秘了,也才有那么多人耐住性子去观察感受动物。

日本人夏目漱石写了《我是猫》,很多年前看过,似乎拟人化了点。猫毕竟是猫,安静而隐秘的,只是生活在人一边的阴影里,几乎没有多少撩人的气味。

猫的生活,也似乎还没有人专门拍摄过。拍下来一定是很有趣的。

细想那些生活在人类周围的猫,它们看到了人类的多少秘密,洁净的,可爱的,肮脏的,可怕的。

某些民族认为猫是神秘的,甚至有些凶险。达利就曾特意叫人拍摄过他和猫以及一把椅子、凌空泼洒的水组合起来的照片。那张照片上,那只猫是给一个人从镜头外面抛在镜头里面的。猫有些惊恐的样子,似乎是黑猫。黑猫似乎更加难以猜度。

猫也真是安静的。似乎安静也是猫的可爱之处。最厌烦的,是它的叫春,似乎它们一年里的安静,就是为了这几天的躁动。我只是没办法理解,平日里安静的猫,那声音怎么会歇斯底里,没完没了。

也许,猫也像是一枚果子,果皮果肉是平和的,只是没有人能深入注意到它深藏的果核,果核在准备裂开生长的时候,也是会尖叫的吧,只是我们的耳朵没有办法听见。

残荷

不是李义山“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残荷。

湖水已经结冰,冰厚应该不止一两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这话的人,心是很沉郁的。可是这话却给人理解到别处去了。

古人的很多话,比如“水落石出”,比如……似乎是另外一种语言系统,神秘不可解的。古人和语言是一体的,像是人和自然一体。词典里的解释,有时候真的很蠢。其实就把那词语放在那儿,默默感受,什么也不说,多好。那词语其实是有温度的。

比如老子的像,泉州那一座真好,半是山川河流半是人。应该是“朴”的时候的东西吧。所谓思想,其实是傻的。什么叫深刻?说白了,就是一道刀痕,极其简单的一道刀痕,没有什么可以体味的,都摆在那儿。

还是说荷吧。远了。大多残荷在秋后零落,支撑不住,折了,旋而沉入湖底。旋,看见过的人才懂得这个字,正看着,忽地一下就是旋,折下去,折进湖水,不动了。

一层秋雨一层寒,湖面平平的,就只剩下这七八茎枯荷了。

荷大略都是残损的,茎秆没有一枝完全立着,都折下去,和冰面构成三角。也有三两枝折下去的茎秆和半片褐色残布一样的叶子,半冻在冰层里,像是冰灰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孤寂地相互映着。

看一会儿,有点不忍,觉得它们给慢慢冻住的那一会儿,似乎是会又冷又疼的。

水也是会冷和疼的。曾看见过似乎是给缓缓冻住的小河,水流的样子还在,可已经给冻住了。那水也是又冷又疼的吧?

路边,一溜几只羊走着。

赶羊的人,落着十几步,不慌不忙。羊也不慌不忙,路边有好吃的青草,就顺嘴吃上几口,可也不专门停下来,吃到就吃到了,吃不上也还是无怨的那样子。

我知道这几只羊,是去卖的。然后,就是宰杀。

我忽然想起一个词:顺从。

顺从,命定的顺从吧。

赶羊的人,偶尔甩一下鞭子,羊微微跑几步,依旧慢了下来,依旧是顺从的样子。

其实,羊的顺从是可怕的。那顺从刀子的力量,久了,也会让刀子生畏。反抗,反而解除了刀子的畏惧。

是上帝给了羊的顺从。那羊带着上帝的力量,默默迎刃而上,这才真正是可怕的。

陌生的小镇

车经过这儿,后半夜了,小镇很小,一条街,一酒馆,书店,邮局,一小学。

小街,不知怎么,垫了许多碎砂石,竟然比两边的酒馆、书店、邮局、小学校高出了两三尺。

几乎没有什么灯亮着。后半夜,灯亮着是有些残忍的。这是人们安睡的时间。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连同牲畜,院子里的大车,都要安睡着。

远处,隐隐有盏灯。应该是一家小作坊。豆腐坊?早早磨了豆子,好做豆腐、豆浆,清晨就可以卖了。

这些人起得太早,太辛苦了。

我也有起早的时候。太黑了,忙着忙着,天忽然就亮了。睡回头觉的时候,想那些睡着的人,浪费了多少时间。辛劳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好好睡觉。

车稍停了一会儿,人只是下来松缓一下腿脚就走了。

这样的地方,什么时候再来?

再来,它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遗憾的是后半夜,若是傍晚的话,会在街边小酒馆坐一会儿。就贴着窗子,一碟花生米就行,一壶散酒,一壶奶茶也好,一个人喝。边喝边看着街上走着的人,一个个都是下半截。一个个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的。

心里其实是知道的,几乎再不可能经过这个地方,这样一想,心下就有些莫名的难过,可是也不知道难过什么。人就是这样莫名的动物吧。

某年在新疆,本来要经过达坂城的,就是《半个月亮爬上来》里面 “快把你那纱窗放下来”的那个地方,却因为修了新路,汽车不再经过了。

问车上的人,说那个地方小极了,就是几间旧旧的土房子,早有些荒凉了。那么荒凉的地方,却让人那么惦记着。

汽车过去的时候,心里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再经过那个地方了。

尽管,它并不远。

一个骨骼硬朗、咀嚼肌发达的人的慢慢吸吮,似乎是在回味小时候吸吮母亲乳汁的时光。这看起来那么强悍的人,在母亲面前,还是如此乖小。

表情

人的表情,是裸着的,没有毛的遮掩才可以呈现的。

动物呢?是要睁圆眼睛,立起毛发,耸着脖子,再加上或低或高的吼声才能传达的。但是,人只需要微妙的一点面部变化。据说,眼睛是不能表达什么的,所谓表情,只是眼部周围的微妙肌肉变化。

那近乎无生命的、条状的、有些愚蠢的肌肉,竟然能表达微妙、甚至极其微妙的倏忽即逝的情感变化。也就是说,我们的眼睛,即便是那些感人甚深的,甚至是无限依恋的眼睛,那些眼神,竟然都有赖于这些肌肉的微妙变化。

还有,我奇怪的是,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如沉思、忧郁、烦恼等等,能够准确地传达给别人。不会错了?那同样是不了思议的。

品酒

跟中国的老者相比,老外的品酒,简直笨拙,手腕粗到那样,动作生硬,结实,哪里会品酒!

看中国的老者,有点孱弱,甚至是有点颓废的样子,即便是半旧的衣衫,一盏茶,三两样小菜,坐相,手指,眼神,鼻息,都满是悠闲气息。

一小盅酒在手,拈着的手指,苍白削瘦,乏力,送至鼻息,眼睛半闭着,慢慢抿了一口,再抿一口,再一口,杯底朝天。长长嘘一口气,似乎累了,才缓过来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眼里,空茫茫的,似山谷空茫一样,一朵云在里面飘着,飘着,慢慢看不见了。

才萎靡着一样,忽然,把酒盅在茶几上轻轻一顿,摇摇头,似乎怎么也不能明白个中三昧的样子。

酒,也是有命的,遇到这样的人,才算是好命。

排骨馆

朋友带我们去一家有名的排骨馆。知道这里人饮食粗蛮,也就不怪。

餐厅很小,甚至有些脏。我们要的包厢在后院,竟然是要穿过厨房的。极其脏乱的厨房里,近乎巨大的案子上,垛着三四个大搪瓷盆,堆满了卤好的排骨和大块的五花肉。白色的搪瓷盆沿口油腻,可是还能见到白色,盆子外面就都是油腻的黑。

厨子和几个打下手的女人在忙。七八只脏腻的手,在案子上忙活,似乎单独的什么裸着的小动物一样,在肉和锅灶之间,过来过去的。那动作慢的时候,似乎蠕动。

灯光有些暗,人就似乎不是人,完全动物一样。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的,暗到动物在草丛里借着黄昏的隐蔽一样。

厨子似乎饿了,习惯动作,顺手在一块肉上切下一片,塞在嘴里。

随着时间的晚,食客渐渐多起来,厨子和那些女人更忙起来,满案子的肉,似乎杀人一样。

这里没有看客,要么厨子,要么食客,都和那些大块的肉,曾经能够迅疾奔跑的肉有关。无辜的肉,本来应该在春夏的健壮之后,到秋冬的衰老,渐渐孱弱,衰竭,复归于大地泥土,和那些枯黄的草叶一样,低矮下去,枯干,消散,眠睡于泥土的,可是现在,迅速消失了。

一行人吃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动物那样。没有镜子,可即便有镜子,也是不敢照自己嘴脸的,怕印在心里,缓不过来。

朋友说,大家可以在这儿照个合影。照相的时候,脸僵着,似乎脸僵着,就会离动物远点。

陈年好酒

陈年好酒是麻烦的。

朋友送我一瓶二十几年的陈年好酒。路上走,刚才喜悦,转而就发愁。

这酒怎么办呢?存着,还是喝了?

存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到自己老了的时候?老了以后怎么办?如果不喝?留给谁?

如果喝了?什么时候喝?跟谁?什么样的下酒菜配得这样的酒?因为什么样的喜悦,才值得喝这样的酒?

似乎这样的酒,就应该一直存着。

一直到……地老天荒。

向日葵

收获季节。

参差不齐的葵花秆子。

秆子还是新鲜的。我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无意还是有意间,看了下秆子上葵花折下的地方。

我忽然发现,折下的那个地方,白色的茬口,竟然是圆润的,似乎不是生生地折断了去,似乎是自然的,自然的脱落一样,安然的,分娩一样。

向日葵是这样的植物吗?就这样,因为微小的力量而脱落,繁衍。

似乎是上帝的安排一样,知道有人会将它轻轻折下,才这样安排了?

是这样的吗?

一瞬

阳光纯金一样。

一个人走出去,从浴室里裸露着径直就走了出去。阳光纯金一样,像是死亡的迷人降临。

那个人重新活了过来一样,他内心的寒冷在撞入阳光那一瞬,僵直的躯体突然感到了无法忍受的灼痛。

那个人在门口的绿草地上走过去,力量在蓝天下重新聚集。

草坪,花圃,再次碧绿、鲜艳。

那个人看见一个并不回避的女人,平静的眸子里温柔的火焰仿佛很遥远。

那个女人,七月湖水一样慢慢地笼罩着他。而她的哭泣,让那个人把她抱得更紧,死亡一样的紧。

即便是死,这时候也是美的吧。

海滩

那海滩,可以用森然形容的。

起伏的岩石,不知多少万年的沧桑,早就浸透了黑夜和海水的盐分,给“卤”了一样,弥漫着灰白的苦涩气息。

岩石似乎也因着盐的缘故,满是黑白夹杂纠缠,也有些局部泛着黯淡的铁锈色。铁锈色上夹杂的白,似乎也是苦涩的。

一些似乎单独的大石头,及至过去细看了,才发现下面是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整个海岸都是绵延的极厚的岩层。那些石头,不过是因为年久的海水冲刷,似乎单独了一样。

一些石头上,留着奇怪的“窝”,难以想象海水是怎么把它们冲刷出来的。

“窝”里面有海水,知道会咸,可还是想尝一尝。

手指蘸了一点,吮一下,果然,再吮,咸得更深。细细过去,慢慢觉得有一些过不去的苦涩,梗在喉咙里。

再慢慢感觉,似乎觉到了盐的“根”,海的“根”。

那些咸的“根”,离我们是那么近。

智惠子

知道智惠子,是从她的丈夫——日本诗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的文字里。高村的诗歌我不曾读过,但他那些温情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

我为此写过一首诗:

《雨》

一只柚子

晶莹的黄

檐下竹椅上

智惠子

安然地端详

这香气四溢的柚子

薄薄的雨

正透出

微黄的淡淡的

那依旧的红唇和黄柚

轻轻一碰

叫人想到

新鲜又遥远的爱情

在这首诗稿后面我注了几句话:智惠子患精神病二十余年,高村光太郎不改初衷,相依为命,并为之作《智惠子诗抄》。

有朋友去日本,我说,若有,就买那一本诗集吧。不久,竟然真的收到了。书极小,六十四开本,封面是淡雅几枝花卉。环衬翻过去,是花卉,雅洁、一尘不染;另一幅也是花卉。这是智惠子精神失常以后的色纸剪贴作品。

智惠子失常时,才二十几岁,还保持着年轻女子的纯真。那些色纸的剪贴作品,有着稚嫩的美。

日本古代僧人良宽有这样的诗句:“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这是淡然安然的美。良宽的一生也是如此,四海为家,身无长物。

对一个有阅历的僧人,也许这样说还不算是残酷。可对于智惠子来说,在还能保持着春天一样心态的时候,精神的失常,是一种残酷吧。虽然倒过来说,智惠子保有着稚嫩的美,可那也是无奈才只好那样说的吧。不管怎么样,那样说,也是有些残忍的。

枯干的芦苇

陶瓶里的芦苇,几分黯淡,却愈加好看了。

现在,它似乎不在尘世,毛茸茸的穗子,更淡一些,隐隐有似乎来自天堂的柔和洁净的光。

它的色,枯枝色。深和淡的,近乎于泥土,却比泥土素净,是久违了的遗忘了的朴素;接近虚无的色,却生生的实在;姿态的低,而不卑微。

这枯淡的色,相对于水的润泽,是微微忘却了干渴,忘却了沧桑人世的。

我喜欢这“干枯”的,轻的,充满了“干枯”味道的空气,渺渺的,也是虚空的“木质”一样的空气,和曾经经历的,略微地隔绝了,柔和,而微微有些遗世独立。

蚊之爱

蚊子也是会爱的。

母蚊子有身孕的时候,花叶上的露水,已经不够滋润了。

这之前,它们只啜饮露水,有着植物苦涩和馨香气息的露水,微微“绿”的清凉凉的露水。

是沉甸甸的母爱,让它们贪婪起来。

它吸的血太多了,变得太沉,怀孕的女人一样,没法从爱的男人身边飞走了。

天快亮了,肚子饱满的,母性十足的它,在黎明的微光里懒怠地歇息。

这餍足的,富足的,已经忘却了死亡。

梦着……睡着了。

乡间的饭

包谷,在柳条笸箩里,葵花籽,晾在向阳的地上,墩墩肉,下了花椒盐腌在缸里的大块猪肉,拌萝卜,刚从泥土里面拔出来的,西红柿辣子炒鸡蛋,一种叫破布衫的加了苦豆子的烫面油饼,还有凉面。还有酒。

一位乡间写诗的女子,一样样端了上来。

吃饭的时候,我几乎是有几分贪婪的。

这带着泥土新鲜味儿的饭,叫人恢复了动物一样的本性。

走的时候,我说,我要抱一下你。她大方地说,好吧。

她身上哦,有那么好闻的味儿呢。

先是看到猫,疑心遗弃的。从躲着人看,即便是遗弃,也很久了。

猫沿着墙根,穿过自行车棚,隐匿到不知道哪一处。猫的起居、行走,是神秘的。那是猫“生”,和人生很难相干的。

后来,有小猫,和人渐熟,人拿些吃的,小猫近了,犹豫着,可绝不让人触摸。后来,见人进出,小猫总是要跟着,腻着腻着,哀怜地喵喵着。

忽然想,这小猫该是那猫的后代,家性也有野性的。

再后来,有更小的猫,一只,两只,三只,在院子里停了很久的生了锈的汽车底下窥视着。人在这边蹲着瞅,手里拿着吃的,半天,一只,又一只,最后似乎也是最小的一只,极好看的,只远远看,总也不过来。

渐渐,楼上的人,有了吃剩下的,都拿了留在门口。

这些猫,是野猫,还是家猫呢?

渐渐,小猫也大了,小猫也生了。猫多了,数不过来。一个老太太却数得清。这个小猫是那个猫的孩子,那个小猫是那只猫的孩子。

老太太疼爱地像是说着自己的孩子、孙子。

粮食

我老是会奇怪粮食这种东西,这种对它自己毫无用处的东西。其实,人对自己也是无用的。我只是奇怪,作为种子的繁衍,麦子、稻子之类根本不需要那样的繁殖力。

真的,粮食真是奇怪的东西。人和粮食,是有了人,才有了粮食,还是有了粮食,才有了人呢?

粮食和人的关系,真的是奇怪的。大自然也是多么奇怪的。如果没有粮食,人也一直是食肉的动物,会怎么样呢?

也许,是有了粮食,人才有了劳动;因为劳动,才有了手艺;有了手艺,才慢慢有了现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人”。

卖菜的老农

与老农闲聊。原来,老农卖的竟然不是自己地里的菜。

真是匪夷所思。

农民不种粮,不种菜,这农民还是农民么?

农民的汗,还是汗么?

忽然,我看着挑在手里的菜,觉得有点异样了,不知道究竟应该买,还是放回去。

这老农,卖着别人种的菜,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抑或是,他早就没有了什么感受。农民已经不是过去的农民了。

一个本该乡下人考虑的事情,却要一个城里人来考虑,这似乎也是奇怪的事情。

螃蟹和鱼

活鱼。然后是螃蟹。

鱼在盛满了水的大盆里,游弋,偶尔蹦一下。而一只螃蟹则是侧着身子,不屈不挠地从盆子里爬了出来。蟹螯无目的地虚张着声势,蟹爪则在搪瓷上刺啦啦抓挠着,声音极其难听。

我在想,这只螃蟹能从盆子里面逃出来吗?也许,它真的能够逃出去,甚至逃到街上,可是它能从这个食客的世界里逃走吗?

即便能,它又能救走那些鱼吗?

所谓命定,从不是虚言。我们只是偶尔忘了,又偶尔想起。

那遵从命定的人,要顺从,顺从到命定的几乎忘却了我们,到我们几乎忘却了命定。

也有如流水,忘却了水之源,忘却了河床、岸,忘却了命定的去处。

那忘却了的,才是得着了的。可还不是道。道,真的得着了吗?

三个词

想起三个词:刀子、苹果、落日。

三者之间,相合,相对,交错,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三个词,三个词之间,单纯,也似乎可以无限地萦绕复杂。

刀子的凉,薄,锋利,不安,疼痛,力量;苹果的圆润,温情,深藏在果肉里的水和果糖,隐喻的情色意味;落日的安逸、沉雄、辉煌。

以刀子向苹果,可以清脆地切开,清脆的汁水,清脆的馨香的甜,清脆的爱;以刀子向落日,是暮色里的英雄,英雄末路,是沉沉大地上的一声沉沉叹息。

蛇皮果

果子,似圆非圆,一头稍稍小一些,土黄色上面描着细细褐色花纹,如蛇身上的花纹一样。问卖果子的人,回说,叫蛇皮果。

竟然真的叫蛇皮果!

看着这样的果子,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印度。这果子是产自印度的吗?它满身是印度的气味。

卖果子的人接着说,印度的蛇皮果。

我的感觉是对的。也许,印度早以某种精神和物质的方式,颜色、形式、气味,诸如婆罗门教、舞蹈、瑜伽、神油、印度香、吹笛耍蛇的人,浸透了我。这不大容易说清楚的,很深地藏在我的肉体深处,只需要某些指引,比如这些跟印度的泥土息息相通的果子的出现。

一种东西,也许只能出产在一个地方,和那里的人一起共存于相同的泥土,呈现出相同的色相气息。我们不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暗中支配着,但那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我生存的地方,出产洋芋,也就是土豆。洋芋是沉默寡言的,似乎这里人也是这样。洋芋的花,几乎是无色的,只带稍稍一点淡白色、淡紫色,不好看,也没一丝香味。这里降雨少,稼禾不易生长,洋芋却是耐旱的。换句话说,洋芋几乎就是这里人的命。后来离开这里的人,衣食不愁之后,很多人见了洋芋会感到恶心。他们不是忘本,实在是吃得太多了。

这里也有百合,却不是那种可以养在水晶玻璃花瓶里,纯白的,有香水味儿的。这里的百合,人们关心的是它的复瓣的白色球状根。那球根蒸煮之后,是有些隐隐甘甜的。只是这百合,要生长六年才可以收获。六年?想想有多长,人得有多大耐性。

干旱的地方,六年的时间,人也竟然有这样不屈的耐性。

买菜

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的菜时常是父亲去买的。周末过去,我也并不多想,帮着下厨就是了。

那天,偶然陪父亲去买菜。父亲在菜市场走着,似乎那么陌生。偶尔停下来,粗大的手笨拙地抓起几棵菜,放在秤盘上。一会儿,在另一个摊子上,再抓起另一种菜。

父亲,似乎不会侃价的,大略就是人家报什么,少一毛钱就行。

有时候,我会干预一下。拿起菜,仔细看看,是不是新鲜,也会和别家比较一下。我插手的时候,父亲就呆站在一边。

买块豆腐吧?我问父亲。父亲说,不买,豆腐爱坏。豆腐爱坏?新鲜的买回去,赶紧吃就是了。怎么会坏?

忽然又想,父亲是不会做饭的。父亲买了菜,仍是要母亲做的。母亲有时候忘了父亲究竟买了什么菜,比如豆腐,搁在那儿,天热,第二天自然就酸了。

提着菜,跟在父亲后边走,忽然才想起,我们兄弟三个离开家,七十几岁的父亲已经差不多买了二十年菜了。

一个人买了二十年菜,竟然还没有学会买菜。真是难为了父亲。想到这儿,心里是很难过的。

我是习惯于老式的瓷碗的。现代的餐馆里,有时候忘了一样,用力去端一只塑料碗的时候,忽然失重一样,手里那么轻。

瓷碗,是很古老的东西了。小时候的碗,要更沉一些。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细瓷碗,即便有,也是很贵重的吧,而寻常的粗瓷是有些粗笨的,分量要比细瓷碗重出很多。

记忆很深的,是那种有些黯淡的,很难说是白色,甚至也不能说是现在的本色白的那种碗。碗边,绘着靛蓝色的细边。细看,那蓝色的细边似乎也是不均匀的,颜色是有点洇开的,似乎一直含着水分,总也不肯干的那样。

而现在的塑料碗,叫人犹移。端在手上,不管里面盛了什么样的好食物,似乎都是有些叫人不踏实的。

其实,只是一只碗。

可是,碗和碗怎么会这么不一样呢?

时常见到佛,各样的佛。

见得多了,心下会比较。大多是会喜欢的,可是也有些并不喜欢:有些是太奢华了,也有些是因为僧人的不素净。

有时候倒过来想,为什么要有寺庙呢?

坦坦大地,有什么不好的呢?

有什么心愿,面向大地空旷,祈愿就是。

那些佛,不论石的,泥土的,金装或者素面的,其实不都是来自于大地吗?

空旷的大地,是可以展开托付的,祈求的,面对着它,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大地,不就是佛么?

仁慈

死亡是什么呢?

是残酷,还是别的什么呢?

我忽然想,死亡是仁慈的吧。

一个人奄奄一息,痛苦无比,亲朋默默看着这个就要离去、还不能离去的人,备受煎熬,但是,又没有任何力量,只能无奈地等着。安慰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虚伪的。

奄奄一息,那个濒临死亡的人已经没有力量,他已经不再想挣扎,已经想放弃,他渴望“轻松”,想心甘情愿地早早离开这个尘世。

不是吗?死亡有时候真的是仁慈的。

死亡的怀抱给了他,有时候竟真是温暖的吧。

乡音

车上,是各种乡音,山西、山东、河北、浙江……

天还亮着的时候,还喧闹的时候,不觉得,到了天黑以后,我忽然想,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在温暖暖的家乡呢?

人们,跑来跑去,干什么呢?

要是这会儿还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家里,饭已经吃完了,锅碗,桌子,女人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男人、女人、孩子,亲亲热热地说些什么,也许还有一只狗,该有多好呀!

人是喜欢流浪的动物吗?

人有个窝,一身衣裳,一只碗,一双筷子,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不能在温暖暖的家里呆着呢?

暖水瓶

忽然,想起暖水瓶。

这该是极其可怕的东西,不过时间久了,习惯了,人们就忘了。

尤其是八磅的暖水瓶,滚烫的水大量地灌进去、灌进去,暖水瓶里面几乎是积聚了会定时爆炸的炸药一样。

瓶胆,我观察到那脆薄的玻璃,几乎不到一毫米厚,如何能承受那么样的滚烫和压力?

有时候想想,科学和科学家都是可怕的。

村子里的几个老人

小村,静悄悄的。我过去的时候,几个老人站在道边说些闲话,奇怪的是,说着话的他们,竟然也可以是安静的。

我听见他们说话,可是我竟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他们说些什么?庄稼?儿孙?他们偶然也会说说“政治”?一次,在另一个偏远小村,一位老人忽然问我,现在,谁是毛主席?

以前,也许是汉唐时候,逃避服劳役的秦之后人,偶然在深山里见到外面来人时候,也会问:长城修完了没有?

这些人,说着闲话的人,才真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那样的吧。

我现在看见的村子里的这几个老人,我过去了的时候,他们还在说话,他们有点听天由命,也有点不动声色的样子。

我过去的时候,他们看了我一眼,似乎真正看一个过客一样。而这个小村是他们的,多少年都是,生生死死、祖祖辈辈都是。

生死和祖辈都在这儿,自然就是可以安静的。

什么是在,什么是离去,对他们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吧。

古城

路过一片田野。有人说,那边有一个被掩埋的古城。也许是清代,也许更早,一次剧烈地震的时候,古城给坍塌下来的山整个埋了起来。

因为太突然,没有人逃出来。

没有逃出来的人,一定会有外出的人,进京赶考的人,做生意的人,走亲戚的人,在外面做官的人,逃婚私奔的人,以至于还会有逃犯,乞丐,以及其他说不清什么原因而外出的人。

那些人总归是会回来的。回来的人,百里千里,千难万险,旱路水路回来了,转过山脚,以为就会看到那座城,亲亲的城,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却什么也看不到,心里惊骇,四处张望,绝不会错,疾疾奔过去,四周景色还在,才知道是山坍塌下来了!

尤其,那些私奔的人、逃犯,好不容易回来的,冒死回来的,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

有人提议,将古城慢慢挖掘清理出来,是可以旅游的。

说这话的人,也是有点可怕的,冷静而可怕。

静静的寺庙

喜欢这样的寺庙:

寺门半开半掩;半旧的青砖铺地,干净,无一丝尘土;靠墙静静立着竹竿青青的扫帚;没有香烟,没有供果,没有钟磬;朱红的漆的柱子,漆色是有些旧的,可是还没有失却那红;避雨的走廊,半旧的,时隐时现;僧人呢?有便有,无便无。

有时,一丝丝清凉的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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