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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行胭脂的诗

2012-04-29横行胭脂

山花 2012年8期

横行胭脂

代表作

郊野令

并非由于城市的地图上耸立着利刃和刀片

我才写到郊野。而是因为郊野本身,是长安主题的一部分

郊野和城市互为兄弟。长安之郊,断崖草木,遥拥峥嵘

树木百年,成精。长安百年,人皆须发染霜

庄子说: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意即君王有如高处的树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

庄子的郊野之意浓烈而理想

而实际是,很多时代民如隶。就连杜甫还算不得当时代的草根

都客死于西南之旅,不知魂魄可曾回到长安

郊野大象,苍辽无际,以北是深刻的麦田

麦田上空,乌鸦确立了它们的位置——

“我站在我的位置上,一生不曾诋毁你”

“而我所有的热爱,都是为了改变艰苦的命运”

“而我有过的人格分裂,在异乡得到了宽恕”

……大地的镜子透视着时间的界面

我不写出来的那部分,已经被无名者珍藏

人间深处

写下河流,山岭隆冬腊月

一年一年逼近的时光

漫漫,悠长的风霜

写下甜蜜的丝绸包裹的黄昏

古老的哨子催促着的撤退

写下一群野花,像胆子越来越大的太太们结成一股美的势力

写下一只大鸟,不倦地飞,飞晕了

灵魂死在天空后,身体才落下来

写下云朵时常停在西绣岭上

脱下风的外壳

写下一个看墓人,情绪饱满地

终生和一只乌鸦待在一起……

亲爱的读者,我在人间深处

好时光我会畅饮,坏时光我会哭泣

给S写信

自认识你,身边事,身后事

宠辱事,人间事,

俱与你笔谈。虽说如今

娱乐年代,诗意渐远,书信渐亡

西南大旱,玉树地震

一颗叙述的心,能突破什么

一颗抒情的心,能担负什么

“天之病,从天理。”你如此安慰我

“一群人民狠狠地睡下了。”

我说出这样一句似诗非诗的东西

在远方眼含热泪

我本布衣,而忧心如焚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灾难丛生的生活,如轻薄之子

假如我们对它失去了爱

为何还要痛悼往昔的情欲

一年一年等于365天

一年等于春夏秋冬之和

一年等于一棵怀疑的树

长满了犹豫的花

它的体内四面楚歌

舌尖沧桑果实味苦

夜晚灼烫春天这蒙昧的朝廷秦地樱花怒放

答应

亲爱的亲人们

我答应你们好好活着从如今的三十多岁活到垂垂老去

活到夕阳落在我的眼睛上我已看不清一缕光线

比一头母牛长寿比一只母豹长寿 比一只母龟长寿

比我的情敌长寿

在这个窄小的城市里

只有一只公鸡司晨

我鸡鸣即起

给每个近亲找袜子把花生黄豆冰糖放入豆浆机

打开所有的窗子为低处的弯下腰

为高处的爬上凳子

给每个远亲写书信怜爱苦难的汉字形体

每到动情处热泪潸潸

人工报时器里的十二点钟我搬来梯子

把一株牵牛花送上七楼站在楼顶吹吹东西南北的风

或者喂饱花盆里的植物抚育庞大的水仙家族菊花家族兰草家族

黄昏我不思不想像一只小虫歇在音乐里

我如此内敛又像一位皇后在人类剩余的时间中生活

我用很多方式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极其壮美

把秋天的第一只蟋蟀送给邻居把春天的第一个美人送到孔子府第

光脚踩着露水走九十九年并且情欲无限

含着那么多的泪水

不断地写诗就像我和情人不断地婚礼……

凡心已炽

这么多年,泥土已经热了

山川河流草木都有了自己的体温生活还在鲜花灿烂,还在增加氧气增加歌曲音符欢会爱恋……

胸中涌动的江山一次次被暮色覆盖无数的词语逼迫着我成为一个诗人

知道吗做一个诗人多难啊——

“星空存在就是为了俯视我的泪水……”

尘埃里的火车载着一百个我

我是我的总和:故人异乡人幸存者

终南有余雪

我无数次围绕着一座山岭走来走去

像敬礼像哀悼当有余雪的夜里

我要呼喊山峦,要把它们一座接一座喊醒一个人啊,用尽了可能的力气

我离不开这里的灌木丛,离不开这里的野山坡离不开这伤害了我,又承载了我的

——地理!过去终南山一带,朴素的柴门密集方圆几百里,猎户都有漂亮的老婆

人在深山,可以饮酒,可以花天酒地

狼住在人的隔壁,深夜醒来,孤独中互相问候而今飘逸的灵魂不断流失减少灭亡

就连那个讲故事的异乡人,也无可奈何

落进了世俗的圈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在陕西,难得一场雪三分天下

关中,陕南,陕北,肯定都在争夺河山之美

我所知道的关中,过去喧嚣,往事沉重

今天轻灵,物华天宝

值得人们把命运扣押在此三百年……雪夜这么静,星星掉下来这么清幽的时代,唯独少了一个圣贤陪着

我老了也是一个心事最重的老太太

年轻时,我敏感猜疑,易动怒

跟踪你的履历。年轻时我活得很累像一块海绵,吸入了太多的水

走进几千种策略,又退回

把镜子打开,又合上

反反复复,把生活过得像戏剧

在湖北向往异地。到了陕西

还是向往异地。去过新疆

在八月的火焰山,高昌故城

还是向往异地

我如此喜新厌旧,以致一只脚刚踏上某片土地

那里的人和风物就旧了

今年我向往北京

北京在我的想象中

已被拆装组合了无数次——

北京的最好的电影院我减去了它二分之一的光线;十号线地铁周一,周三,周五改运玫瑰花

蔷薇色的天空傲慢地存在

春天聚敛了万物的嚣张

可惜我不在行云流水里与你相遇

开元小区文化路临潼西安陕西这些名词按从小到大的顺序

把我的日常体制困住了

但我的想象力纯属天才

像微风的鞭子无休无止

我老了也是一个心事最重的老太太盘腿坐在秋日的阳光下

眯起眼,就想起一些壮丽的词语:比如私奔,出走,生活在别处……我与那一群老太太多么不同啊

她们迷糊,打盹,连叹息都没有了上帝,我还在否定我的皱纹,

时间在我周围那么柔软……

我想起我路过的一些你——第一个你使我愤怒和痛苦

第二个你使我平庸和服从

第三个你使我激烈和忧郁

第四个你使我痴迷和绝望

我八十岁的时候

你们都已远去

我在回忆里从第一个路口到第二个路口经第三个路口,到第四个路口

路灯始终不熄

走到第四程

我清晰地叫出一个名字

满心里金黄的刺

倒出五十年漫长的毒

黄金时代的信札

肖宇你好

我在临潼

十多年过去了

我还在临潼

消耗着食物岁月汉语

我可以想象

在我们高温度、高雨量、高湿度的故乡棉花、水稻已上升为优势作物

江汉平原的品质逐渐稳定

这反倒令我有些怅惘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泡桐花一年一年地开

影子成年累月跟着自己

田埂上灰色的青鸟已经离去

夕阳掌握了美德……

我不到十条街以外的地方去

我过我巴掌大的主题生活

在文化路蜗居

在建设路上班

在人民路等车

在书院路买书

在迎宾路多次想起你

感谢祖国强大的地理

把你放得那么远——

“工业的效益取代了英雄的武功

抽象的戈多摧残了情爱的野心。”

偶尔一场垂直的暴雨

词语里灌满异乡的气息

但春水总把人们生活的戏剧送向远方

只剩下本土平静的节气和雨水和鸡零狗碎的生活

我有时候睡床

有时候睡地板

有时候故意把肉体的计划缩短诱发灵魂的波浪

正因生命如此紧迫

所以午饭夹生

我吃得津津有味

吃得满眼泪花……

愿我们热爱滚滚孤独

也愿我们学会过平庸日子

更愿我们红尘一隅各自平安

近日书

近来感冒如美女缠人

对意志低下者攻占已久

西北多风干燥

气候激烈

但黄土敦厚

在给友人书信中我如是言曰

五谷百谷异乡

每一天沧海桑田

我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顺从者拥有人类的一日三餐

睡眠,绝望之情

我耐心地过光阴

耐心地流泪流血

耐心地痛恨小人

亲近贤能之士

假如我有一套漂亮的晚装,我就要穿着它出走偶尔,我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念头

感谢生活,根本没有给我漂亮的晚装

今晚,看一篇小说《妻子们为什么如此忧伤》看得我替妻子们把书扔在了地上

接着读塞弗里斯的诗

真倒霉,又读到:

“你这个遭遗弃得不到抚摸的女人,只听见风的葬曲。”这些东西,使我被迫接受到一种受伤感

于是老老实实坐下,给S先生写信:

“一场漂亮的手术后,我旧疾将愈

重疾冒犯的时候,我几乎要脆弱地爱上——

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夜里,风似乎要把那棵最高树上的叶子全部刮下

——仿佛高树上的叶子有罪

所有的秋天都是冬天的表妹

所有的书信都会成为子孙的遗产

所有活着辛苦的,怒气冲冲

及至离开,反倒更舍不下

——那些猛烈的遗憾,已不值一提。”

像一朵丝瓜花在等待丝瓜

我祝贺那些放浪形骸的水

它们终于立在潮头之上

我祝贺内心短暂的温柔平静的叶片重新爬满阳光

我在关中平原所过的每一天

顺从而谦恭,忍耐而悲壮

无论潮水向着哪个方向我心有远方

像一朵丝瓜花在等待丝瓜

我只想在世界上感动一个人

那一个人,有时抽象得像一个神

来来去去,反反复复,重重叠叠,隐隐现现

产妇

我已不记得婚姻里的台词了

但我决心生一个女孩

先把她培养成女人

再把她培养成美人

在冬天的夜里分娩

纯粹属于一个人的悲欢

路上小北风在刮

孩子在腹中委屈得想哭

口袋里两千元(还不够剖腹产的费用)包袱里装着衣物奶粉万不得已的遗书“如果万一……请保住孩子……”

县人民医院一间产房两个床位

一个娇气的城里女人

婆婆、妈妈、婶子地围了一群人

据说还有几个小时才能生

但由于害怕 想待在医生的身边

一个农村妇女穿好衣服

用被子裹起婴儿塞给医生90元钱就走了

医生说:肯定是超生那经验丰富的

生个孩子和下个蛋一样简单前后就用了三分钟

看是个女孩就哭了估计出去就把孩子扔了

我躺在空出来的产床上郑重地对医生说:

“请帮助我接生一个女孩。我要先把她培养成女人

再把她培养成美人。”

生活的定义

如果下了一场雨,这是一个漂亮的城市

如果不下一场雨,这还是一个漂亮的城市

从阳台上可以望见残月,孤月,圆月,素月,痴情之月

寡淡的人生以此相和,才添了一点情趣

骊山日日在眼前

被云烟环绕或者被阳光普照

鸽子在天空谈完恋爱,成家了,又生了孩子

一只成功的麻雀在冬天到来之前应该找到了一吨秕谷

风吹尘埃,我们不得不臣服于俗世生活

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

物质的轮子越转越快

我们成为时间最快的消费品

生活像一位粗暴的油画师

把我们随意涂抹到乡村、城市、墓地的画布上

请你慰问我疼的脚尖

不论我今生行吟游乞

坎坷或者平顺

不论我有没有超越自己的光

向你的光跑过去

都请你慰问我疼的脚尖

也许我磨掉了青春的红

也许我内心的秘密已化为尘埃

请你慰问我疼的脚尖

十里黄沙嚣张

百年鸡鸣温柔

为了遇见一个熟人

我绕城三圈

为了遇见你一个知己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年

还得走多少年

夜寒,与古代的偏头疼

伟大的寒冷的夜里

就有伟大的疾病产生

一些天才的事

在人间降落

古代的偏头疼

此刻加于我身上

几千年的疾病

被航海家从历史的海上带回来

加于我的身上

多么细腻的疾病

可以看见其源头

草药,医生

大包小包的草药

前赴后继的医生

“我的病是得给知己看的。”

“不,不是偏头疼

是无爱的空间的寒意。”

感谢命运所赐

感谢这完整的生活

以日出开头

以落月收尾

感谢遍地荆棘

人间的酸石榴甜葡萄感谢纸上的意外

感谢四面八方的味觉

感谢道路迷路

相逢扶持

感谢左边一片草原

右边一片草原

感谢戏剧冲突

城堡锁

感谢悲观、岁月

种植、折叠

感谢草木知春

感谢黄金遗落在秋野

感谢三十年的飞鸟

给我带来坚固的翅膀

感谢流水

控制了烈火燃尽的速度

新作

断纱一

在一匹布的黑暗里沉默了多少年

灵魂发潮的声音从此响彻体内

你有时会爱上一团虚无的红纱

有时更愿意在染缸里浸泡经年

生活翻滚的细纱塑造一个人的身世

在一个个性非常懦弱的时代

一条倔强的命被抛出来

你终是成为母体与世界对峙的一部分

你终是成为母体出卖的一部分

你不是细雨的性格

你终生散发空荡、孤寂、灼人的气息你的镜片上,涂着乌黑的鞋油

你的心灵里,密布层叠的忧伤

磅礴的内向,使你屈服于一种事业——将那些细腻的丝绸描绘出来

织成沉迷的包袱

承载你未知的悲喜剧——

用荒草做药引,用青春做苦肉计

尘土,没有一种速度

季节成为眼帘中的远方

一只鸟拖出的影子,巩固了山川的寂寞霜色路过长安,月亮按住抒情

此地不宜让一定浓度的美溅出来

旧街夹在报纸的故年里被宣传

旧街上的大事在报纸的拥挤中变小

一对夫妻在旧街离婚了,未见报道

过去,她衬托过婚纱,而不是婚纱衬托她

而列车正通过幽险的地方

报以疾风、霜晨、严厉的宽恕吧

所有的感情都是无疾而终

所有的爱都找不到故乡

在宽阔的高音区哭泣

一根劣质的烟把25千克的焦虑呛出来波浪慢慢从岁月大堤上涌失

在瞭望的孤独里耗尽了年华

——你是你灵魂中局部的婚礼

几个大妈反映着故乡的身材

中年后的臃肿,气喘吁吁

她们总会自夸:

“我们已经不热爱光辉的性和孤独的性生活你还在两性的表面游泳。”

旧了的丝绸躺在自己的花纹里,藏起

过去迢递的纹理,以及阅历中的伤痕

草木已生腐朽之心

万物露出骨子里涣散的美

骨子里暗藏的炸药

慢慢失效,融于无际的悬而未决的疑案现在你爱上了“妇女”这个词

它更深邃,更有味道

它像经历过风霜,甚至炮火

凄厉地站在你面前

它的作用,大于“少女”

“少女”——那些赌气的新芽

……一丝变化的意义残忍而美妙

你有一颗养得起敌人的心

你揪出一个敌人,在敌人的身上看到自己

你打敌人一个耳光,他的疼又落到你的左脸边“其实,我是有血性的 。” 但你又低下头

承认了自己是生活永远的过错方

一根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辉煌的欠条

担负不起一匹丝绸完整的荣光

流了十年的鼻血突然止住了

你眼睁睁看着你变成陌生人

伟大的塞弗里斯说: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屈服就会胜利

我们屈服了却得到了灰烬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相爱就会胜利

我们相爱了却得到了灰烬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放弃生命就会胜利

我们放弃了生命却得到了灰烬……”

啊!灰烬,缠绵的灰烬,悲伤的灰烬

谁能站出来讲述一根灵魂中跳过舞的灰烬

难缠的女人走过了街区……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多情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倦怠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熬夜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妄自菲薄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在公共汽车尖叫的阴影里

在缝纫机细密的针脚里

当尽剩余的布和露水,当尽盐和才情的女人

……痛苦加深了每一天的价值

我们虚构的盛宴刚刚结束

从出生时离开,到白发苍苍时回去

安慰死者集体的睡眠

生活用一堂经典的课深入浅出地征服了你啤酒的泡沫在楼梯间挣扎

笛子的黑暗,就是最后的乡音

“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

守门人呼唤他的财产

一根丝应了他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