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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深处有歌哭

2012-04-29赵金钟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胭脂营造人间

赵金钟

写下河流,山岭,隆冬,腊月

一年一年逼近的时光

漫漫,悠长的风霜

写下甜蜜的丝绸包裹的黄昏

古老的哨子催促着的撤退

写下一群野花,像胆子越来越大的太太们结成一股美的势力

写下一只大鸟,不倦地飞,飞晕了

灵魂死在天空后,身体才落下来

写下云朵时常停在西绣岭上

脱下风的外壳

一个看墓人,情绪饱满地

终生和一只乌鸦待在一起……

亲爱的读者,我在人间深处

好时光我会畅饮,坏时光我会哭泣(《人间深处》)

这首诗给了我极大的感动:感动于诗人对人间的热爱,对天空的执著,对大地的坚守。诗人写下的不仅仅是对于河流、山岭、黄昏、野花、大鸟、云朵的热情,而更重要的是写出了人间的美好和她自己的坚持。“亲爱的读者,我在人间深处/好时光我会畅饮,坏时光我会哭泣”,这两句诗更把在“人间深处”生活着的平凡、率真而又极有韧性的女诗人形象活脱于人们眼前。它们甚至是诗人所有诗歌的“诗眼”,是人们走进诗人人生场域打开其诗歌库藏的宝贵钥匙。同样的情怀还有:“阳光的森林把一座城市装在怀里/渭河流着黄金/我的每一天混合着痛苦和喜悦”。(《天上秋风,人间想念》)它们和前者一起表征出诗人情感的全部:歌哭或喜悦与痛苦。这是诗人生存境况的真实流露。我喜欢这种从“人间深处”钻出的诗歌,它把生活低处的鲜活气息与心灵高处的真切律动传递了出来,用诗的灵光锃亮词语的艰涩与人生的斑驳。

曾几何时,人们热衷于模仿先锋技巧,演绎西方哲学,理念化与公式化像鬼魂一样缠绕着中国诗歌的躯体。一些诗人乐于站在理念的临界点上,卖力地将西方现代哲学思想演绎到汉语言的文本之上。其探索精神固然可嘉,但它给诗歌带来的巨大的负面影响却不能忽视。那种因“拿来”而造成的理念化与公式化所带来的“隔膜”与“贫血”无时无刻不在戕害着诗歌的血肉肌体。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形成的“西化”风习,同时也给文学带来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命题:文学是直接将生活切开,进而将活生生的人生质地予以审美呈现;还是绕开生活原态,直接腾升至意义的层面令其与某种哲学或理念进行高蹈嫁接?回答自然难以过于简捷轻快,但其中的取舍标样却也十分清晰:从生活出发去揭示意义,可能获得美的回报;而捧着“意义”(哲学)去演绎生活,得到的回报只能是“主题先行”。“主题先行”总是苍白的,它失去了“第一感受”的色泽美,留下的常常是干枯、陈腐的游戏或花里胡哨的矫情。

我在横行胭脂的诗中读到了别样的感觉,一种有别于主题先行的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与生命的炙热的好诗的感觉。就情感的取向而言,她的诗的确较为充分地展示了歌/哭两极情愫,而且诗中也的确大量写到了“哭”和“泪”——如:“我说出这样一句似诗非诗的东西/在远方眼含热泪”(《给S写信》)、“黎明我给你打电话你的哭声比我的还大”(《晚安,姑妈》)、“给每个远亲写书信怜爱苦难的汉字形体/每到动情处热泪潸潸”(《答应》)……这大概是女性的“本质属性”使然(有道是:“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然而这丝毫不会损害诗人的“光辉”形象,惟其如此,她才更显示出真实的魅力。“泪水”没有淹没她的“刚强”,反而在诗中对其做了有效地反衬,在相辅相成的逻辑组织中凸显出了诗人不屈服于命运的“铁女子”性格。

虽然横行胭脂写了许多“痛苦”和“眼泪”,但她写的更多的还是奋斗和喜悦。读横行胭脂诗歌的时候,我头脑里突然蹦出三个词:寻找、捍卫、营造。这三个词虽然模模糊糊、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诗歌语词的森林里,但细细琢磨,它们又是相当清晰地镶嵌在其诗歌的流动着的旋律之中,不是一块块,一簇簇,而是一个流动着的整体,一条看不见却闻得出的潜行的河流。“寻找”是横行胭脂的宿命。她曾回忆说:“1993年遭受生活重创,年底第一次离开家乡,到了甘肃靖远。1994年回家乡短暂停顿,1995年再次离乡。从此正式开始了在西北的生活。如果生活稳定安逸,我也许与诗歌绝缘了。2004年学会了上网,看别人玩论坛,自己也很想把多年的奔走诉之于文字。经历了生活的很多打击和磨砺,再次写作,感觉到了庄严和凝重。”有了如此“寻找”的性格与“寻找”的人生,“寻找”自然也就成了诗人创作的恒常主题。《晚安,姑妈》、《我们的车水马龙与外遇》、《玲珑望秋月》、《被淘汰的六点钟》、《天上秋风,人间想念》等都有着相当明晰的“寻找”主题:

在陕西秦砖汉瓦的结构里我没有放弃叙述

作为一个异乡人客心惶惑

作为一个生存者庸碌踏实(《天上秋风,人间想念》)

在横行胭脂的诗中,“捍卫”与“营造”是两个彼此衔接、互为关联的主旨意蕴。“捍卫”本身含有承担,而“营造”直接即是承担的持续。“这么多年我所受的千辛万苦的生活教育/原来就是为了担负一个女人的命运”。(《晚安,姑妈》)《给S写信》、《捍卫所有的妹妹》、《答应》、《候诊赋》、《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师》、《产妇》等即是有关承担的佳作。“西南大旱,玉树地震/一颗叙述的心,能突破什么?/一颗抒情的心,能担负什么?”(《给S写信》)是啊,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颗愿意承担的心却是可贵的。

所有的妹妹一个广阔的概念叫所有的人听了心疼

汽笛鸣叫的早晨炊烟升起的黄昏她们在时间的四面八方

繁华都市偏僻郊野她们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令人心疼

(《捍卫所有的妹妹》)

“捍卫所有的妹妹”!这个题目让人振奋。这首诗是横行胭脂所有诗中表现“捍卫”意向最强的诗章。她从十五岁的少女“捍卫”起,一直“捍卫”到“她们”的墓地。从“她们的南瓜架葡萄架”,到各种不同的“流水线”;从“田园里无边的汗水”,“职场上辛酸的骄傲”,到她们“丁丁当当”“敲击苦乐”的岁月,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在诗人的“捍卫”之列。“捍卫她们手无寸铁心如佛经/捍卫她们如火焰聚拢又解散的生命过程/柔弱叫她们如此美丽 无限辽阔地去捍卫她们吧”。诗人的“捍卫”之心如此坚定,如此宽阔,令人激赏。与其他诗作比,《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师》、《产妇》则更清晰地表达着“营造”。前者侧重于自我生活的“营造”,具有某种“小我”意味上的“图腾”设计;后者则是在一番社会批判之后的人类再生产意义上的构建:

我已不记得婚姻里的台词了。

但我决心生一个女孩,

先把她培养成女人,

再把她培养成美人。(《产妇》)

在《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师》中,横行胭脂以异常澄澈、温馨的心境为“我的生活”搭建了一个“阁楼”。这阁楼“设计合理/内部的每一块砖要互生爱慕之情/要有刻骨铭心的小细节”,“要有坦诚,执着,自识的品质/不被斑驳的岁月,意象的铜锈所毁坏”。楼上还要给“积雨,杂草留出容身之地/让它们和白露、霜降能打上招呼”。对“建筑师”也有特殊要求,要他们“身体健康,情怀清远”,“能把生命的浓度紧紧靠在一起”。显然,诗人是在以关爱、坦诚、宽容、净洁等等人类所期望的健康美质来构筑温暖典雅的心灵宝殿。她要给每一个生命一个自由的空间和通向自然的风口。《产妇》一诗则对社会上存在的不公与重男轻女现象发出了批评,在此基础上,对“产妇”的“博大情怀”及其健康的生命意识、可贵的奉献精神作了礼赞:“我愿意生一个女孩,生一群女孩,/让源源不断的女孩奔走在世上,/尽管她们——也许会饱经沧桑!”在“产妇”的骄傲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愤怒和她对“弱势群体”权利的捍卫以及对于建立健康和谐人类结构的诗性“营造”。

横行胭脂在捍卫与营造中品味着快乐。她曾经提道,写作使她多了一部分生活。“没有写作以前,我过着公众的晨昏。粗线条的生活。对世界的反应很简单,就是有一些金钱,一个比较稳定的男人,一个合理的家。写作以后,那些积淀的隐秘的孤独,不安,寻求,都爆发出来,生活的体积秘密地增大了。对世界的反应,不再只是冷暖,饥饱,夺取等浅层生存条件反射或竞技态势,而体验到了超越发肤,来自内部宇宙的震荡。”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能够看出写作对于她的重要性。写作是为了释放,为了交流,也是为了提升,为了自我实现。它既是诗人的生活内容,是她为自己生产的精神消费品,又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这是诗人(作家)所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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