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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千年

2012-04-29何林超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侗族歌唱

何林超

这里是小黄,位于黔东南州东部从江县城西北二十七公里之外的高山上。这里的高度,是可以与喜马拉雅相媲美的另一种高度,是一处让世人都惊讶与仰望的声音特域。

然而当我慕名前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天籁般的无伴奏多声部合唱,那不受生活的艰难打磨、也几乎没有年龄界限的真诚声调,在这里显得如此的自然而和谐。那些咿咿呀呀的孩童,那些耄耋的老人,心口相传,执念如一,拙稚古朴如一群岩石,虔诚贞静如一群处子,在歌的左右,上面抑或下面,满目春阳。

此刻在鼓楼之下,在千人大歌的婉转旋律之中,在这些孜孜不倦的鸟唱蝉鸣里面,我看到时间正在拔节,季节正在开花,而世间,正在轮替。此刻,那些静处于其群体中的歌者,竟都佛陀般地安静从容;那些恒定的姿势,穿越千年而来且千年如一;那些娓娓的旋律,穿越乡间而来,而乡间的气息未变。尽管这些细节曾经漂洋过海,轰动彼岸;尽管这些肤色曾经东渡扶桑,震惊东瀛;也尽管这些天籁的旋律曾席卷了世俗的眼睛,赢回了丰硕的赞誉,但其音色音质,乡土乡味,以及祖先们遗传下来的嗜好,与今之歌者的浓烈体味,依然安静如昨,全然未变。

或许正因如此,当我又一次置身于这并不起眼的小黄村鼓楼坪的时候,我舒展的感觉早已情不自禁地遍体游弋,而我的身体,似乎也于顷刻之间,就充盈了自然流水与蛙鸣蝉唱的春日意趣。于是,醍醐灌顶的我仿佛于顷刻间就顿悟了,就忽然明白了一直困居于此的这些人群,何以能这么宁静,而那歌声,何以会如此深情圆润。

其实,小黄的山不高,不过披幔四山之上的峰陵的簇集;小黄的声音也不高,也不过一种整体的坚执与默认。而这种坚执与默认,本来就是一处精神文化的高地,当历史将其他社会板块都冲荡入低谷,旁近族群的棱角,都顺势退化,而消解之后,这个高度便以伟岸与特异的形式挣脱出来,而原来相临而坐的朋友们,现在也都只剩了惊叹,以及表情复杂的仰望了。

之所以说表情复杂,是因为这些人虽然都放弃了这个精神的坚守,但却以因应的形式,换来了更为真切与舒适的物质享受。而小黄在坚拒着这个因应的同时,自然也坚拒了引诱。并且,他们因为这个坚拒,还必须同时付出坚韧;因为这份坚韧,还必须不断地强化执念,而这样的代价,就是他们同时还须不情不愿地忍受贫困与隔绝,歧视和排异。于是,小黄和小黄们世外桃源般的坚执背后充盈的那种穷潦与不被承认的生存状态,就一直延续到了昨天的边沿。的确,由小黄这个信念的执之不易,我们看到了今天这个高度的来之不易,以至于直到现在,这种付出的巨大的代价,依然还鲜活于我们的眉睫。

走进小黄,展现在眼前的景象虽然也杂融了些许现代的因素,但整体的村落依然侗锦颜色般灰暗:拥挤的房舍,黝暗的屋宇,寻常的巷陌,简陋的路道,……甚至人们的脸上,仿佛也濡染了经年的烟尘,若非展颜而笑,很难明媚。而如果衣裳的确是心胸的外相,居所也的确是求索的标签的话,那么我们很容易地,就可以从中看出他们经年累积的苦累来。因为像任一处山区的山民一样,这里的人们为果腹而拼搏,为生存而苦斗,这种长期而艰巨的日常生活,沉甸甸地压在小黄们的脖颈之上:洒在太阳底下的汗珠变成了雨,遍布大山深处的耕作变成了生活,而中间一个长长的日子,将生死都撑在了人们思虑的目光之外。——而当外面的世界日复一日地歌舞升平,年复一年地物欲横流的时候,他们两耳不闻,双目不视,只是一门心思地用心唱歌,凭手刨食。于是仿佛无意之间,他们又在这历史湍流的间歇里寻着了相对的安静,也寻着了将自己拔高于世人的机会。他们不管这样做是否值得,也不去研究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他们只是照着祖先的样式继续。于是也仿佛不经意之间,就又做成了一份遗世而独立的业绩。

这样看来,他们曾经的苦与累,以及历代昭穆们习传转承下来的坚执,也就极其地远见卓识,极其地不凡和脱俗了,并且,这种不凡和脱俗还远非小黄自身所能涵盖,它兼具了世界的特质,同时也昭示了世界发展的一般性规律。——当然了,这是衣食无忧后的学者们的话,对于小黄的民众而言,歌唱一直是他们自娱的途径,而追求衣食的舒适,也一直是他们历代以来不懈的共性要求。

基于此,我认为他们的当初,不仅应该没有设想过这么宏大的主题,而且也不太可能会主动背负这些人类演变的化石遗迹。我相信:他们曾经的选择和今天的坚持,昨天的被忽视和今天的被重视,也一定有着他们自己也不能左右的因素,一定。

遍寻侗族的史料后,我知道,侗族现存且确知的历史,实在是少得可怜的。

按一般的说法,侗族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是早在秦汉时即已存在了的,只不过当时不叫“侗”而叫“骆越”(至于骆越是否属于古族名,我以为尚需考证),魏晋则被称为“僚”(或“獠”),明清以来,这才被称为“硐”或“峒”(即今之“侗”)。限于手边资料的欠缺,同时也因为自己的见识浅陋,所以一直不太明白本来乐居在粤、桂的侗族因何大迁徙,最后匿居到了黔东的崇山峻岭和深沟峡谷中。虽贵州素有“高山苗,水侗家,仡佬坐在石旮旯”的说法,但并非所有的侗家都能享此殊荣,能在如此相对方便的平畴水边结寨。譬如小黄,就只能聚在这“纵是深山更深处”的群山之巅,而且尽管离县城不很远,也不妨碍他们自锁(或他锁)成一处历史河床之上的“孤岛”。

说小黄的侗族群落是“一处文化孤岛”,我知道这话可能有些言重了,但我还是愿意这样说。理由之一,就是他们完整的传统存留。到过这儿的人们都知道,尽管同样也有“侗族三宝”(大歌、鼓楼和风雨桥),但其他侗族的大歌是难以同小黄媲美的。不是因为别的,仅是因为这纯粹。哪怕就同样环在附近的侗民村落,也无法整体唱出小黄一样的优美和坚持。2008年,黔东南州作协为采写小黄九姐妹,组织写作班子至此住了一宿,当时恰逢上级领导来此,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了小黄的天籁音乐,回凯里的路上,还一路学着小黄的孩子们习唱的《青蛙歌》和《猫头鹰歌》,仿佛一下子就又回归了山野,感觉很惬意。现在,随全国“百名作家采风团”来此,这种感觉不仅得到了固化,喜爱的感觉仿佛又进一步得到了提升。遗憾的是我不懂侗语,无法知晓这些婉转曲调之中的生活内涵,因此对于体悟和理解,便又似隔了一层云雾。然而我还是固执地以为,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因素,都不能从本质上来影响我对她的喜爱和关注。

尽管已知的侗族历史不多,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个民族的薄弱,恰恰相反,这种语焉不详,我以为正好是民族艰难的侧证。是什么使他们放弃了粤桂的平畴美地而辗转于黔东的高山峡谷?转入了高山瘠地之后,他们已不与人争,不与人斗了,但为什么长期以来外界还对之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什么原因使他们如此紧密抱团,让历来的正统们无法消化?又因为了什么,一个拥有这么漫长历史的民族,竟然连自己从哪儿来,为什么来,怎样来,都语焉不详,都莫衷一是?而这种整体性的失忆,是什么造成的?现在,当我们面对小黄,面对这种近乎于神造的天籁时,我们是否有权过问,或者知道?——对此我想,与侗族的经历大体相似的苗族,因为古歌,现已大体地厘清了他们北上南下的过程,交代了他们迁徙的缘故了,而当时应该也属同一阵营,也有着同样经历的侗族,是否也与此关联?

历史承认,在玛雅人本轮太阳长历之初,蚩尤是整个这片土地之上南方联盟的当然首领。那么侗族的远祖,也该就是这个南方部族的一员了吧?诚若此,那么世界军事史让我们明白:征战中谁最勇猛,谁最彪悍,谁就要准备付出最为深远和沉重的代价。苗族如此,莫非侗族也如此?对此,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基于南北部众的激烈对抗,作为首领部众的苗族当然也就遭谴最烈。当星散的族众最后艰难聚集时,见同样饱受驱逐的侗族也已占据了沿江沿水的河岸,于是就只好屈居于高山之上?关于这一点,不仅与从前先来先占,插草为标的民俗相同,也与如今贵州黔东苗侗的分布位次相同。而是否也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他们因警戒而抱团自暖?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以为这应是他们源于历史的,戒备至今的一种重要理由,况且这样的推断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清咸同年间朝廷平定黔东的“苗乱”,其惨烈的过程以及相关的细项,虽然都相距不远,但史书,以及民间的口碑,都已语焉不详。而当年剿杀的“成果”之一,就是肢解了千里苗疆之中的一个县治(后来被恢复)。而假使小黄们同样被大规模驱逐迁移,相关的记忆同样被有计划地洗涤,打乱与重组的话,那么百千年之后,又还有谁能说得明白?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侧证,那就是,距离县城不远的小黄为什么一直拒绝融合,一直拒绝向现代的方式转移。

众所周知,人类的本性趋向是闲适,因此,好逸恶劳作为历来的反面标杆,在我们用以警醒自己和别人的同时,一直被我们明批暗许地欣赏和沿习。而这种做得说不得的追求,也一直鬼魂似地藏在历史与生活的背后,鞭策和激励着我们努力。

那么,这么聪明的小黄人,这么会生活的小黄人,他们更不可能会主动地选择闭锁与疲累,而自愿将自己禁锢在这层层重重的大山后面,并且,坚执自己的旧习,就像坚执自己的歌声一样,千年不变。当我们看到一切的不可能都完全地真实之后,我们不禁要问:是否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强大到让他们一直避祸山林,强大到让他们自我约束和彼此约束着,尽量地不与外界联系?假若这种情况成立,那么这里面,就一定尘封了一段不忍目睹,且也久远到已不为人知的惨烈。并且,这种惨烈应该不仅触目惊心,而且更痛入骨髓,否则,其影响绝对不会如此深远,即使痂结很久了,甚而记忆被删除了,还会让人在下意识里负痛于梦魇。

于是,我们就开始理解生存为第一要义的必然选择了。基于此,我以为小黄的始祖一定也是一个极其睿智的人,若非如此,不会做出如此决绝的安排。而当我们明白了这一层,也就明白了小黄离县城虽近却远,物质与精神虽然都求,而结果却大相径庭的现状了。——是不是为了生存,小黄的族群采取了有效的规避性动作,及时调整了自觉闭锁的对策?依据这个思路,我们可以解决许多问题。诸如言语、通婚、村规约定与社区划定,以及整个侗族地区以房族为基本单元的社会结构。这种社会结构是那样牢固,牢固到即使外面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这里还依然天清水静。据传每当有外人靠近,甚至愿意改姓加盟了,也只能于寨外建寨,丝毫不能动摇其清一色的血统构成。

当然,虽能自成一体,但这与世隔绝的日子,自然就很苦很累很单调了。为了生存,人们必须奋力地劳作;而总是劳作,人们又不免疲累。于是,那本就已经绷得很紧了的生活之弦就显得越发地困顿,不过幸而还有歌唱。人们用歌来解闷,来传情,来沟通,来娱乐,来记事,于是懂得和传唱侗歌的程度,也就渐次演进并替换成了被人欣赏和尊敬的程度。“汉人有字传书本,侗家无字传歌声;祖辈传唱给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于是劳作与歌唱,就此成了侗家人交付给白天和黑夜的载体和工具,使他们苦累的生命背面,也濡染了浪漫的情调与韵味。

或者就因为以上的缘故吧,在时兴传唱的侗族大歌和琵琶歌中,除《始祖歌》蜻蜓点水地交待了黔东侗族沿都柳江而上的指向性经历之外,其他叙事抒情与描摹自然的曲调,也多系即兴创作背景下的自然沿承。如小黄蜚声中外的《蝉歌》,即属歌师不经意间的即兴斩获。在这里,客人与村寨之间的酬唱,年轻人彼此间寻爱求恋的缠绵,老人之于自然的观察与回归,小孩们关于动物的模仿和咏唱,构成了多维多重的侗家歌唱内蕴,奠定了侗族整体作为一个“民族歌者”的特殊地位。记得我2008年深入小黄采访侗家“九姐妹”之潘婢内的时候,时读初中二年级的小婢内告诉我,她喜欢时固然唱,愁苦之时更要唱。因为不如此,难以排解掉深藏于心胸之间的郁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如此,那么整个侗寨能丝毫不差地倾寨高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必然,没有其他悬念。

是的,生存本就不易了,希求快乐则更难。而能将苦难还原为欢乐的,似乎唯有歌唱。

因为歌唱,生活在夜晚将艰难还原为浪漫,孤寂用追诉将理想解化为柔情,孤单将思念贴上了浪漫的标签,云彩因月亮的明晦而感觉了羞涩。——“饭养身,歌养心”,放眼天下民族,唯我们侗家深悟了此中的真味,将歌唱提到了如此的高度来认识。身无饭养会枯,心无歌养则死。而一个人活在世上,身死可以一了百了,心死却极其可怜:让房族争看一具遗在世间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这将是何等的惨事?——因此,为了宗族的延续,饭不能不吃;而为了自己的快乐与幸福,这歌却不能不唱,于是,小黄人一生下来就开始进歌堂。不,应该说还没生下来就已经濡染了歌唱——当其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母亲就已履行了一个歌师的职责,开始传歌授业了。

而腹中的胎儿如果是女儿,则须还没满月就要为其找好歌师约好歌队。待到呀呀学语,正规的歌堂传歌就此展开了:母亲们带着针线,抱了女儿齐聚鼓楼,教侗话,唱儿歌;及至能走会跳,小姑娘们就要围着歌师学唱了,并且天天如此,月月如是。唱歌,就此成了小姑娘们与生俱来的功课。但为了磨砺能力,姑娘们往往还不只一个老师。据潘婢内说,不管在哪儿,只要她听到了自己喜欢的侗歌,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学会。为此,她坚持在劳作中学,在歇息时学,一次学校晚自习后有人习唱,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被她听到了,便独自潜到歌者的窗下偷学,不觉天冷夜静……在这里,像潘婢内一样痴心于歌,痴缠于歌的姑娘比比皆是,潘婢内并不是特例。

有鉴于此,我实在不希望我们都简单地看待小黄人的坚守与执着。对于寻常人看过即忘的随意,对于持有“快餐文化”观念的时尚人群,我诚恳地劝你们停下来,静下来,哪怕就是一分钟也好呢,也要设法沉到小黄的天籁里去,听听这里面的鸟唱蝉鸣,品品这里面的风生水起,照照这清水流泉里的明波柔镜……哪怕就只一瞬间,也好啊。我相信,当你从中听到了久违的召唤,就会感受一种失传已久了的快慰。而这种快慰,其实就是我们遗失于纷繁世界之中的魂魄和影子了,现在有幸又重逢了,你得赶紧重新小心地捡起来,把它装入其本来的位置——我们的心脏部位。而只要重新寻回了它,今后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幸福和快乐。

这样,你就能理解小黄人世世代代的执着与坚守,理解他们珍若生命的这种吟唱和抒情,理解这种拙稚的形式,其实就是一种简单而高尚的生活方式了。同时也因此,我还是依然顽固地认为这种歌唱,并非简单地局限于娱乐二字,而是大智若愚地固守了一种纯粹的精神维度,标高了一种简单生存状态下的高尚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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