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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2012-04-29宁可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坟地小虎哥哥

宁可

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娘是站在雪地里对小虎说这番话的。

那时候,小虎只有五岁。五岁的小虎满脑子只有快乐,快乐得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只是挪着已经利索的腿脚,在地上追逐着雪花。雪花很大,一片片小伞般在天空飘转回旋,眼看就要到手了,却又飞走了。好不容易逮住了一片,把手收回到眼前,却又无影无踪了,好像变戏法一般。小虎很喜欢变戏法,有时候门外来个耍猴的,小虎嘻嘻嘻能从头笑到尾。雪花越是抓不到,小虎就越想抓。很快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小虎的小脚印。

小虎跑累了,无奈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蹲在了地上。当然,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娘的眼睛。小虎那时候穿的还是开裆裤,一蹲,粉红粉红的屁股就露了出来。

站起来。娘喊道。

小虎一惊,已经走了一半路的尿就又缩了回去。小虎抬起五岁孩子的眼睛看了娘一眼,看到了他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幅画卷。是画卷,长大以后的小虎曾经这样肯定——娘站在雪地里,漫天的雪花围着娘翩翩起舞。娘像一个仙女一样虚幻,手里拿着一个镜子一样晶亮的东西,放在嘴边轻轻地啜着。小虎知道,这是水缸里的冰片。每年冬天,水缸里都要结起一层冰,娘用水瓢砸开了,取一片拿在手里“吃冰”。小虎虽然是娘的心肝宝贝,娘却从来不给他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现在,娘又在吃冰块了,一副很专注的样子。小虎不明白的是,娘在吃她最喜欢的东西时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凶。尿意汹涌,五岁的小虎实在憋不住了,眼泪溢满了眼眶。小虎已经顾不了漂亮的雪花了,眼泪从眼睛里快速地流了下来。眼泪是小虎的法宝,不管小虎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只要眼泪出来了,小虎就又成了娘的心肝宝贝了。今天,小虎的眼泪越来越没有底气了,小虎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娘仍然不理小虎,仍然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片。

娘,我要尿尿。

娘不看小虎,话语却像雪花一样飘了过来, 你是男人。

五岁的小虎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男人,小虎只想尿尿,娘,我要尿尿。小虎大声喊道。

站着尿,娘说,男人就应该站着尿。

在冰天雪地里,五岁的小虎站着,尿顺着两条腿流了下来。小虎一边尿一边哭。哭声中,五岁的小虎知道了男人就是站着尿尿的。

我被娘害苦了。

娘带给我的灾难是从上小学开始的。

关中农村的孩子上学晚,幼儿园是以后知道的,学前班也没有,我八岁的时候,娘让我去上村里的小学。小学位于山坡上,是个遗弃的破庙。屋外看起来破破烂烂,屋顶的椽子和横梁上,十八罗汉及各路菩萨却活灵活现,以各种不同的目光看着我们。庙不管多破,在农村总是神圣和寄托希望的地方。然而,到达好地方总是要遇见一些阻力的,有一片坟地就成了必经之地。埋死人的地方当然阴森,虽然长眠在这里的是至亲至善的先人。亲人也是需要经常沟通的,有的家庭一忙,就忘了先人,往坟地去得少了。先人看后人,永远是一副大人看小孩的眼光——事实上也是如此。虽然心中有爱,脸上却永远是铁青色。铁青色表示不高兴,或者发怒了。坟头就时常有鬼火摇曳。摇曳得时间长了,东家孩子的脖子歪了,西家孩子的眼睛直了,南家孩子的魂不见了,北家孩子疯疯癫癫了,走路就像跳大神一样蹦跳着。

报名的时候,别家的孩子都是在父母兄弟姐妹的层层保护下去的。我尽管流了很多眼泪——和同龄人比,八岁的我已经很少流泪了。娘坐在炕上,屁股也没有动一下。到现在我还能记得我祈求的目光,娘,求您了。也记得娘像鞋底砸过来一样冷冰冰的话语,别忘了你是男人,自己的事自己干。我是抹着眼泪从家里出来的,那时候,我对娘的怨恨就像满眼涌出的眼泪珠子一样密。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就用衣袖横抹掉了眼泪。我知道没有人和我同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记事起,我的世界只有娘,村子里没有一个小孩和我玩耍,即使那些鬼火上身、人人躲避的小孩,见了我也扭头就跑。

我就不信,我自己去不了学校。

话虽这样说,但心头的恐惧感却很强烈。我来到离坟地不远的地方,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虽然身旁不停有三三两两的人通过,但我却束手无策。我也曾试图跟在别人后面,但都被怒斥声和飞过来的土疙瘩赶开了。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却知道这样对我就是这样对娘。我只有娘,对娘不敬的人和事我也是不屑于向他们低头的。就这样,从中午一直到傍晚,我还徘徊在坟地之南,而学校却在坟地之北。报名只有一天的时间,晚霞很美,我知道,快到回家的时间了。晚霞也到回家去了的时候,报名就结束了。我真不想上学了,但我又不敢回家。如果我没报上名,回到家的待遇和经过坟地差不了多少。

我就不信,我自己过不了坟地。

脚下的塬是个土塬,在塬的最北边,是个大坡。坡有五百米。学校就在半坡,而脚一踏入坡地,弯曲的小路旁边就是坟地。八岁的我硬着头皮走下了坡地。坡很陡,刚走了几步,我就看到了一个个土包,呲牙咧嘴地正对着我微笑。我当然不敢看了,头发在头顶直立着,有风从发丝间经过,三伏天冷飕飕的。我闭着眼睛,用脚摸索着向前探去。脚不是眼睛,自然不能当眼睛用。刚走了几步,我就摔倒了。这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跌跤了。因为我一跌倒,整个身子就团成了一个圆球,速度很快地向坡下滚去。我不知道滚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但我却左右不了自己的身体。我只有按着惯性滚着。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让我滚蛋。对此我常常怒目以对。今天我终于滚成了蛋,他们却没有看见。我很庆幸。因为,我不能给娘丢脸。更庆幸的是,我滚不动的时候,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半坡学校几个字竟然在头顶闪烁。除了这几个字,还有几个准备下班而瞪大了眼睛的老师。

娘说了,老师和平常人不一样,身上没有平常人的毛病。

我却不敢动,随时准备接受任何突发情况,比如一块土疙瘩的袭击,因此伏在地上,像一只机警的兔子。娘是对的,老师果然不是普通的人。没有唾沫星子,也没有土疙瘩,有一个还跑了过来,扶起了我。我没有姐姐,但老师第一次让我找到了有姐姐的幸福。

报名吗?老师的眼睛很黑,我在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我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跟我来吧。老师打开了刚刚锁上的门。

叫什么?

小虎。

老师笑了,好像一朵花儿开在了脸上,姓什么?

我说,我叫小虎。

老师知道你叫小虎,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咯咯笑了,老师问你姓什么?

姓什么?我懵了,我巴结地看着老师,我还没有上学,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

老师笑得更欢了,在我看来,甚至有一些恶毒的味道。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老师一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一边接着问。

我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我没有父亲。

老师这才不笑了。对不起,老师换了一副面孔,很认真的看着我,老师不问了,老师给你报名。

我亲眼看见老师写下了小虎二个字以后,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我可以回家了。可以给娘有个交代了。走出校门的时候,我才知道晚霞没有等我,已经早我一步进了家门。凉气从地底下通过裤管直往上钻。八岁的我打着冷战,我徘徊在学校门口,踯躅不前。我求助似的望着校门,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终于出来了。冷风从坡上刮了下来,老师冲我笑了笑,躲瘟神一样往坡下去了。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山坡上不知道名字的怪鸟正在鬼哭狼嚎。我真想跟着老师往坡下走去。但老师没有等我。我壮着胆子往坡上走去。滚下来容易,爬上去难。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道理。

天暗了,我还没有到达坟地。不是坡长,而是腿短。我走一步退半步慢慢地往坡上摸去。傍晚的山坡,即使睁着眼睛周围都模模糊糊的。何况我已经闭上了眼睛。身边老有东西在响,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更不敢睁开眼睛了。我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可能是到坟地了吧。一个声音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小——虎——。我的头发又竖了起来,我是不相信有鬼的,这是娘告诉我的。但我实在怕得不行。但我的眼睛确实是被吓开的。我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冷汗就像毛毛虫一样爬满了全身。任我再不相信,但却分明看到坟头上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头发很长,被一股阴风刮得横七竖八。看不清是什么面容,只是那个在我看来黑乎乎的洞里飘出一句又一句声音:小——虎——,小——虎——

天色瞬间就黑了,我的眼前也黑了。我把坡地当成了家里的土炕,八岁的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倒在了自家的炕头。

娘一直骗我,不承认我有个哥哥。但我知道,我确实有个哥哥。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知道,我想只有娘知道。我却不敢问娘。五岁那年,趁着娘喜欢,任性的我曾经问过一次。在我们村子里,娘的漂亮是出了名的。村子里人的词汇就像手里的饭菜质量一样贫乏,都把过于漂亮的女人称为“妖精”。娘是村人眼中最标准的“妖精”。被称为“妖精”的女人一般都有一个特点:面嫩,而且艳,就像一朵花儿开在了脸上。小的时候,开在娘脸上的花儿一直是我快乐的源泉。但在我问了有关哥哥的事后,我确确实实的看到娘脸上的花儿瞬间就枯萎了。你没有哥哥,谁说你有哥哥?花儿一旦落败,就有些惨不忍睹了。我看着娘瞬间变得丑陋无比的脸庞,吓坏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娘跟前提过有关哥哥的事情。尽管各种谣言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增多。

但哥哥却一刻没有离开过我的内心。

哥哥一直在我的心里偷偷地生长着。

我在放学路上遇见“鬼”的事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同学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和我同桌。好像我就是鬼一样。只有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知道后,出乎寻常地拉着我不停地安慰。这是我除娘以外体会到的唯一一份关怀。我很珍惜,并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在学校里,只有看见老师的时候,我才会露出笑脸。姐姐一样的老师说我笑起来可好看了。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

我笑了,其他同学却笑不出来了。每个同学每天早晨来校的时候,小小的脸蛋都煞白煞白的。不只我一个遇见了鬼,好多同学在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都看到了和我见到的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同学们有时候看到的是长长的头发,有时候是白白的牙齿,但没有一个人看清面容。坐在我桌子前面的一个老是欺负我的同学,也是村长的儿子在坟地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后,上课的时候就不好好听讲,一直看着屋顶。老师敲了几次桌子都不管用,因为屋顶上有各种各样面容狰狞的和尚像。老师宣布下课的时候,才发现村长的儿子扬起的脑袋再也低不下来了。

我却再也不怕了。

即使我也遇见了像鬼一样的东西,娘却坚持不去接送我。每天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即使学校门口都成了开家长会情形,我仍然独行独往。上下坡经过坟地的时候,我再也不用闭着眼睛了。因为我明白,哥哥就跟在我的身后。不管周围有多少怪叫声,只要我喊一声哥哥,很奇怪的,所有的声音就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在老师眼中成了最勇敢的学生。

每天一个人走在路上,我都在想,我的哥哥肯定和老师年龄一样大,只不过他是个男人,高大、魁梧、有力,他的身体就像一棵树,能给我挡风;他抬起手就是一把伞,能给我遮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就像亮在我心中的灯,不但给我指路,还能给我壮胆,使我并不强壮的小腿在弯弯曲曲的坡路上迈得很悠闲、得意。

这样的日子就像一堂课一样,很快就过去了。

娘病了。

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娘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生病呢?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我摸黑穿上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娘,我走了。娘破天荒没有出声。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了,又回头喊了一句,娘,我走了。娘在被窝里缩成黑乎乎的一团。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娘还很高兴地给我洗了脚。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娘只有在目光中溢满母爱时才会给我洗脚。同样的,娘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不理我。娘不应该这样对待刚刚考了“双百”的儿子啊。我双手探索着向娘摸去。娘的额头烫着了我,我才知道,娘烧得很厉害。八岁的我吓坏了,虽然我比左邻右舍的同龄人懂事,但面对娘突然发烫的额头,我只有眼泪。娘抬起手来给我擦起眼泪,手就像额头一样灼人。我只有娘了,娘病了,天就塌下来了,我当然就把上学的事忘了。

被校长拉到全校的大会上批斗是娘退烧以后的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埋怨过校长,校长也是没有办法。那天,是伟大领袖逝世的日子,流眼泪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全中国的人,不同的是我的眼泪是为娘而流,别人是为了他们敬爱的毛主席。

那天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抑或我小小的年龄本身就没有什么心情。等同学都走了以后,我才一个人慢慢地往坡上走去。天暗着、鸟叫着,阴凉阴凉的风吹着,我无知无觉地走着。到了坟头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小——虎——声音细长、飘忽,转着弯或者翻着跟头刺进了我的耳内。我默默地抬头往坟头看了一眼,仍是那长长的头发,仍是那副看不清的面容。我知道,今天又是农历初七了。很奇怪,我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感觉,我甚至冲着那团模糊的黑影笑了笑,就继续往前走去。我不怕,不仅仅是我心里有个哥哥,我的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个像姐姐的一样的老师。自我上次“受惊”以后,每天放学后老师都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后,直到我上了坡才又返回。老师之所以偷偷地护送我,肯定是顾及到了我小小的自尊心,我也就只好装着不知道了。老师跟在我的身后,我想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有一个非凡的哥哥。这是我和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心中共同的秘密。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老师每次见了我都会脸红。像老师肤色本来很白,一旦变红了,红扑扑的,我就知道她是害羞了。像是条件反射,每次看见老师红扑扑的脸蛋,我的脸蛋也就莫名其妙地变红了,心里就像吃了娘珍藏多年的洋糖一样甜。

回到家,门锁着。娘肯定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摸黑往村口地头去了。忘了说了,我经常摸黑干这干那,我已经习惯了。这一点,我也是跟娘学的。娘怕见光,也怕见人。我也是,除了哥哥,还有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其他人多少都会让我不安。地头是麦地,里面有好多芨芨草,我们把它当菜吃。黑灯瞎火的,挖芨芨菜是我的一绝。不一会儿,我就挖了半书包。等娘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有菜吃了。

只有我们家,天黑透了以后,厨房的烟筒才冒烟。我喜滋滋背着半书包芨芨菜推开家门的时候,厨房的烟筒正冒得起劲。正在厨房忙活的娘看见我从书包里倒出来一大堆芨芨菜,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娘虽然没说话,但我从娘愈发利索的动作中感到娘很高兴。娘高兴了我就高兴,娘为我活着,我为娘而生。

芨芨菜很快就以另一种模样冒着热气被摆在了小木桌上,趁娘盛饭的工夫,我又搬了一个小木凳,放在了桌前。在我的记忆中,五岁以前,每次吃饭的时候,娘都要多摆一个凳子,多放一副碗筷。自从我问了娘有关哥哥的事之后,小木桌上就再也见不到那副碗筷了。那副碗筷应该有十多年了,但一直和新的一样。我知道娘把它藏在了炕头的柜子里。我已经八岁了,八岁的我已经知道揣摩娘的心事了。我第一次未经娘允许打开了这个被娘看得比命还值钱的柜子。那副木筷、那个瓷碗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它们捧了出来,默默地放在了桌子上。芨芨菜还冒着热气,我夹起一大块,放在了瓷碗里。

娘吃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碗筷,疑惑地看了看我。

吃饭吧,虎儿。娘叫了一声我的小名。

我看到,一行眼泪哆哆嗦嗦地从娘的眼里流出,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娘晶莹的脸颊往下流去……

哥哥要是还在,今年应该有二十岁了,应该和像姐姐一样的老师一样大。虽然娘一直不肯承认她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像姐姐一样的老师也从未提到他,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他无处不在。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我就成了老师眼中的哥哥。前面我说过,哥哥高大、魁梧、有力,任何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孩子都会喜欢他。也只有哥哥这样的男人才能占据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的心。因为哥哥不在,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就把心思用在了我身上。每次远远地见了,像姐姐一样的老师脸上就飞起了两朵红云。我知道,她是冲着我哥哥脸红,而我的脸跟着红了,她也是知道的,我哥哥对她是多么倾心。

人真是奇怪而虚伪,心里喜欢的人,看不见就东张西望,老想瞅上一眼;看见了,却远远躲开,就跟做了亏心事似的。我躲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但每天放学的时候,我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校门。这样,我就能和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多待一段时间。尽管距离很远。暮色下来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家长的簇拥下消失了,我才慢腾腾地离开了教室,慢腾腾地往坡上走去。每天这个时候,总有一股风从坡上刮下,透着寒意。我没有回头,像往常一样,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又悄悄跟了过来。我故意走得很慢,平时十分钟的路程我拖延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这样做,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风声愈发地紧了,坟头也越来越近。四周突然静了,静得可怕。我是有意无意往坟头看的,那个看不清楚的人物又出现了。今天不是他出现的日子啊,这个念头一闪,好像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我的全身瞬间凉透了。我大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倒下去的瞬间,我看见老师惊慌的眼神。

恍惚中,一个穿着土织布黑衣服的女孩慢慢地向我走来。也许太饿了,女孩走得很慢很慢。终于到跟前了,我才发现女孩饿得只剩下一副皮囊包有骨头,嘴里正啃着一片树皮。树皮皱皱巴巴的发着黑色的光。女孩一边啃着,一边用那种幽深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女孩的眼睛中发现了自己。女孩刚要和我说话,一个男人出现了。男人穿着中山装,一看就是个“公家人”。公家人看了看女孩,从兜里拿出了一把洋糖,糖纸发着花花绿绿的光。男人不用说话,那花花绿绿的光瞬间就勾住了女孩的眼睛。女孩立即不理我了,奔着洋糖纸去了。我在女孩转身的时候,突然冲着女孩喊道:娘……

娘拿着热乎乎的毛巾正在我的额头上擦着,听见我的声音,娘的脸上布满了喜悦的光。这种光很神圣,我想,要是放在现在,娘肯定不会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光吸引去的。

娘在呢,虎儿。娘关切的目光罩着我全身,我再也不怕了。

我怎么会在家里呢?我问娘。

是老师和娘一起把你送回来的。

娘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她身后露出了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的面孔。

娘和老师?从坟地?我看着娘,流着泪笑了。

娘躲闪开我的目光,好像给我说,又好像给像姐姐一样的老师说,你们先说话,我去做饭去。

娘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师两个人。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羞涩,直直地看着我说,你娘真不容易。

我的眼泪继续流着,也直直地看着像姐姐一样的老师。

我能叫你一声姐姐吗?

像姐姐一样的老师使劲地点了点头。

姐姐,我贪婪地叫了一声,看着老师点了头,才继续问道,你在坟地看见我娘的?

老师点头又摇头,应该是你娘先看见我的。看你倒下去了,我吓坏了。老师习惯性地用手拢了拢头发。我刚到你身边,正要扶起你,你娘就从坟地冲了过来,发疯了一样,吓了我一跳。

我陶醉在老师的讲述中。

老师却不讲了,你早知道每月初七蹲在坟地的是你娘?

我犹豫着,不知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老师接着说,你娘都告诉我了,初七是你爹的祭日。老师突然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脑子中却出现了那个“公家人”的样子。

今天是你爹的生日。

难怪娘今天去了坟地。

看着像姐姐一样的老师,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我娘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哥哥?

哥哥?老师摇头说道,你娘没有说。

我确实有个哥哥,娘为什么就不承认呢?我疑惑,又很羞愧。我坚信我有一个哥哥。

姐姐,我问老师,你相信我有一个哥哥吗?

老师茫然地摇了摇头。既然老师不相信,那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为什么见了我还会脸红呢。当然,这些话我没有机会说出口,娘已经把饭端进来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拿出了那副碗筷,娘看了老师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柜子里面拿出了几块洋糖,放在那副碗筷旁边。我只有八岁,我还是个孩子,看见洋糖口水就流了下来。但我却不敢动一下。我知道,这洋糖是看的,不是吃的,只有在快要化了的时候,娘才会把它们放进我的嘴里。娘从来不吃,娘只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盯着它们流泪。

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洋糖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端起了饭碗。

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在我们家吃过饭以后,坟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闹鬼的事。

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像姐姐一样的老师真的成了我的姐姐。姐姐出嫁的时候,娘就像自己结婚一样激动。娘终于从家里走了出来,把姐姐送到了婆家。姐姐嫁人以后,娘就开始担惊受怕了。

只有我知道,娘不是担心姐姐。

半坡里也早就没有学校了,学校已经搬到了村子里,落到很大的一块场地上。我已经去县城里的高中上学了,有一天娘把我从学校叫回来。娘听说,县上要修公路了,规划的路面正好要从那块坟地通过。娘是女人,女人在村里是没有发言权的。村里每个领到补偿金的人都喜滋滋地在协议上签了字,只有娘一个人没有签。也没有人让娘签。村里一直就没有承认娘和那个“公家人”的事,而我生下来就是个野种。那个“公家人”是在和娘的事败露后,被村子里的人群殴致死的。我娘在全村人的反对下,把“公家人”埋在了村里的墓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冲冲地从县城跑了回来。那天,娘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却没有让我吃一口,只是让我用担子挑到了坟地。那天,正是高速公路开工的日子,我和娘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把饭菜放在了坟地。

跪下。娘冷冷地对我说。

我不情愿,在感情上,我从来就没有这个爹。

跪下。娘几乎咆哮了。

我在施工人员的注视下双膝着地。

叫爹。娘说。

我没有爹,我从来也没有叫过爹。我又一次梗了梗脖子。

叫!娘都声嘶力竭了。

我的嘴动了动,就被机器声埋没了。娘还要坚持,机器已经被不耐烦的工人开了过来。我终于有了双膝离地的机会。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抱起娘就躲在了路边。我已经长大了,长大了的我就像我小时候心中的哥哥一样,高大、魁梧、有力。尽管娘大喊大叫,尽管娘双腿乱蹬,却始终没有脱离出我有力的双臂。就在我和娘的眼皮底下,那个闹了无数次鬼的坟头被夷为平地。娘就在那一瞬间晕了过去。也许是巧合吧,娘昏过去的地方正是我两次晕倒的地方。

娘病了,一病不起。我只好转回公社的中学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娘。娘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一不留神,炕上就有了粪便和尿水。我常常一边给娘擦洗,一边就想起娘在冰天雪地中“吃冰”时圣洁的模样。

高速公路竣工通车那天,娘去了。

二十岁那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专程去了那块坟地。那里已经没有一丝坟地的影子了,就像娘一样,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坐在高速公路旁边,怀抱着娘的骨灰盒,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疾驶而过,往事就像从脸上轻轻拂过的微风一样裹挟了全身。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哥哥,我却那么坚定地认为哥哥的存在?我明明有一个爹,我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呢?

我知道我一旦离开这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除了那个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再也没有可留恋的了。此时此刻,我只想满足娘的愿望,在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能喊一声爹。

我鼓足了勇气,喊出的却是:娘,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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