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师
2012-04-29杨国峰
杨国峰
本期统考,我被派往溪边小学监考。
晚饭安顿在村长家里,自然有马老师作陪。马老师来了,身后跟了一头黑狗,马老师叫黑狗黑子。马老师在吃饭,黑子蜷曲在马老师脚边,用前腿抱住马老师的两只脚板,不时还用舌头舔舔马老师的脚板,马老师就感到很舒服。马老师冷不丁将一块骨头扔到脚边,黑子默不吭气,咧着嘴咬住骨头,不时发出叽叽格格的啃噬声。骨头啃完了,黑子痴痴地望着马老师咬住一只鸭腿很有力度地撕咬,那眼睛就闪着幽幽的贪婪的光。
吃了饭,村长说,睡觉问题马老师解决吧,三个屠夫说杀猪,三个秀才说读书,两个吃教书饭的人聚在一起说话热乎贴心。马老师脸有难色,说他那里不太方便,还是在村长家里睡吧,言下之意是不乐意我到他那里去睡。我想借此机会给他讲讲教学上的一些事情,由不得马老师点头,我说我们三年五载都难聚到一起,今晚就同你睡,我有话同你说,就这么定了。
学校筑在溪坎上,孤零零的像座土地庙。严格地说不叫学校,是借用了搞集体时遗留下的一栋旧粮仓,只不过把左右两面板壁打通,安上了玻璃窗,成了教室。粮仓第一层是教室,第二层是马老师的住房兼办公室。来到学校,黑子抢在前面,早在房门口等候。打开房门,黑子身子一闪跳进房里,马老师压着嗓子骂一句,今晚不能乱来,出去!黑子摇了一下尾巴,唔唔叫过两声,极不情愿地溜出了房门,马老师趁势叭地闩了房门。马老师说,白天与孩子们泡在一起,心情很亢奋,没有什么落寞枯寂感,到了晚上,学校空落落的,人就被孤单寂寞囚裹了,幸好有黑子陪伴,心也就有几分清爽朗畅。夏天的晚上,黑子在走廊上睡觉,冬天多是跑进房里来,有时躺在床脚,有时跳上床拱进被窝里。黑子明明是条狗,但我总觉得是同伴、是兄弟,人哪,就爱讲感情二字!
我迟疑地走进房里,一股霉味潜潜袭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扇了扇。地板上零乱地扔着一些书报,反反复复杂乱无章。桌子上放着学生的作业本,一支红钢笔别在作业本里,黑色的钢笔屁股露在外面。床上堆放着衣物,颜色各异,四季穿的衣服都有。床底下胡乱塞着一些鞋袜,还有一些装过东西的纸箱。房里显得很拥挤,让人有窒息的感觉。我随意坐在床上,几根卷曲的狗毛快活地飞弹而起,扭着弧线,随着被褥的掀动轻盈地舞蹈。一现时少见的麻纱蚊帐罩着那张木板床,蚊帐顶上有个残破的蜘蛛网,蜘蛛网还在,但蜘蛛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心里一沉,这是个典型的没有婆娘的男人之家,我终于明白了他不让我同他一起睡的原因。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个样子,今晚可委屈你了,我让你上村长家睡,你却……真的不好意思!马老师很赧然,脸上陪着讪笑。
听说“文革”时,曾有位下乡知青和他恋过爱,后来知青返城了就再无联系。知青临走时说,她去城里打前站,等扎下根以后就来接马老师进城。但姑娘一走就杳无音信,自然此后是人鬼都不见。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伙子已经变成半老男人,只有脑中姑娘留下的话,留下的倩影永远那么鲜活那么生动。
马老师傻愣一会,说今晚只好同睡一张床了,一人睡一头。他睡里边,我睡外边。他把唯一的一个枕头掷给我,就麻利地将脱下来的衣服垫在脑下。天气进入冬季,虽然今年是暖冬,但寒气还是有点袭人。我和他的身子却隔得远,男人睡在一起,总有点同性相斥的味道,床铺拥挤,中间那道“汉界楚河”却很明朗,彼此拉拉扯扯把被褥扎好,准备过夜。
马老师的话很少,一上床就呆呆地看着床铺内侧的板壁愣神。一会儿他的喉咙发出了声音:“b、p、m、f……”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马老师在读汉语拼音字母?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板壁上贴了一张汉语拼音字母表,怪不得他选择睡内侧。他说他启蒙时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汉语拼音根本不行,害得他几十年自己给自己补课。因为自己不懂拼音,他的学生在历年统考中在拼音方面吃了闷亏。我心里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这个马老师呀,都快退休的人了!还在补这个,知识能学得尽吗?就是学得满腹经纶又有卵用?怪人!
我无法同他交谈下去,只好任其“补课”,这样哼哼吟吟半个小时后,他才歉意地说对不起,不读读不行呀,年纪大了,早晨读了晚上就忘了,晚上读了早晨又忘了,我这记性是被狗吃了,没办法!只有多读多记。睡吧,不好意思,耽误你的睡眠了,说毕就要去拉熄电灯。他打个怔又像想起什么,裸着身子翻身跳下床,从桌上拿过我那个皮革挎包,他把我脑下的枕头抽去,把挎包垫塞到我脑下,又是歉意地说,我睡觉没枕头无法入睡,你就用挎包将就一下,真的不好意思!挎包里放着一个笔记本和试卷,鼓鼓囊囊凹凸不平,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客听主便,我还有什么说的。我就闷着不再说什么,遇到这么个怪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电灯熄了,人就囚在黑暗中,马老师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就有了呼噜声,那鼾声有急有缓有强有弱,可谓丰富多腔,脑中就浩荡着齐天波浪,奔窜着潺湲溪流,我心里暗自叫苦,天哪,今晚怎么入睡呀!鼾声终于停止,房间里就有了片刻的安宁,马老师仍是睡得很死,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囚入了梦中。
迷糊中,我被一种声音闹醒了,“嘟——咪——嗦——快睡好——。嗦——咪——嘟——快坐好——”我猛地醒过来,这不是在课堂上吗?但四周一片昏黑,黑咕隆咚地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窗外那香椿树隐着一只猫头鹰,不时发出几声哗笑,原来是马老师在说梦话。我终于火了,朝马老师的屁股踢了几脚,他被踢醒了,嘟哝了一句什么,就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他拉亮电灯,摸出一支烟叼上,“嚓”地摁亮打火机,点上。他非常抱歉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晚上常讲梦话,我不知这叫不叫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老觉得自己在压着学生背呀记呀,就老想让学生休息一下,所以就……形势逼人呀,现在不压学生成绩上不去!学生成绩上不去我也就跟着完了!我也坐了起来,向马老师讨了一根烟,耸肩缩腹吸了一口,我不知该向马老师说什么,就哑着嘴嗞嗞地抽闷烟。马老师说,他长期一个人睡惯了,一张床上有了两个人就断然睡不下去的。我开玩笑说,如果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你睡一张床上,不但习惯而且好温柔,翻江倒海过后不信你不像死猪一样睡沉过去。
女人?嘿嘿——女人?你说得很对,可惜我这辈子没艳福碰过女人!他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漆黑如磐,还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我知道他心里还装着那位远去的知青,这个结也许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还是各睡各的吧!马老师跳下了床,伸手来掀被子。今晚我们两人都没办法睡,你睡床上,我睡地板上。没容我反应,他就把垫单抽走了,撒网一般铺在地板上。我惊得大声叫起来,太脏了,怎么在地板上睡?没关系,我邋遢惯了,反正放假以后要搞大扫除,衣服被褥搞大合唱一起清洗。他把垫单一半贴在身下,一半卷在身上,像头衰老的狗一样蜷曲在那儿,一会儿就打起鼾来。我也学着马老师做老狗的样子,把被子一半作垫一半作盖像张犁弯在床上。我一夜难以合眼,眼睛一直鼓到天亮……
马老师起得很早,打开门,猝见黑子一屁股坐在房门口,神情好疲惫,见房门打开,黑子就冲进房里扑到马老师身上,咬住他的衣角,唔唔地叫,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马老师摸摸黑子的头,兀自叹了口气。
马老师起床后第一句话就是重复那句对不起,他说昨晚把那个挎包垫到我的脑下,是起个试卷保密作用,吃住都在他这里,如果有人反映他晚上摸黑偷看了试卷,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他最看不惯作假,哪怕学生成绩差落了底把他这位老师开除了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说你多虑了,我信得过你。借着这个说话的机会,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说这次统考,是实施绩效工资的第一年,上面说得很厉害,学生成绩不好不但影响到绩效工资的得多得少,而且成绩排在最后三名的要作为落聘、外调、换岗的主要对象。我还说,你马老师都五十七岁了,还是小学一级职称,太亏了。在退休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学高级职称搞上去,职称上去了,工资就上去了,不然是一辈子的遗憾。马老师脸色有点凝重,好久不吭气,末了他说,我已做好准备,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只怨自己!
马老师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招人摆布。全乡除中心小学外,还有五所村小学,马老师就在这五所小学轮岗。照他自己的说法自己是只充不起气的皮球,任人踢,哪天踢破为止。他想进乡中心小学,但校长一直不答应,说中心小学人满为患,村小却没人愿意去教,你再坚持几年,空缺了我自然会让你进中心小学的。几任校长都这样说,但他始终进不了中心小学,后来他就死心了,也不再提调动的事,就老死在村小算了。就他而言,进中心小学比进清华北大还难,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无能。
马老师教学质量不好,最好的成绩也只是平行年级的中下等成绩,溪边村的村民就想赶马老师走,想换个厉害点的老师来村上小学教书。马老师不知趣,心想调哪所村小都一样,不如赖在这里岿然不动,死赖着不走。赶不走村民就找碴儿,马老师身上的故事就挺多。
为了提高学生作文能力,到大自然搜集素材,马老师带学生去山上捡板栗,采蘑菇。到田垅里去捉泥鳅,下溪里逮螃蟹。这下就有了麻烦,村民一纸“状纸”递到中心小学校长那里,硬说马老师是为了改善生活,逼着学生上交板栗、蘑菇、泥鳅、螃蟹。校长哭笑不得,跑到溪边小学把马老师骂了一顿:写作文就一定要带学生上山下水吗?现在网络上,作文选集多的是,让学生看一些记一些背一些不就得了,城里学校就爱玩这一套,虽然对写作没有帮助,但很实用,在统考中能拿高分。马老师脑子硬是不开窍,一脸的茫然,嘴挺硬:那是照抄照搬,强记硬背,不起作用。校长火了,不听劝告只你自己吃亏,再这样谁也救不了你,你吃不了兜着走!
上级分配贫困学生补助名额,校长吩咐,一定要把学生困难的情况写清楚,否则名额报上去也没用。马老师却理解错了,以为学生困难的情况写得越严重得到的补助款就越多,于是这个写上“父母双亡”,那个写上“家中遭了火灾”。双喜子的父母来到学校,气呼呼地站到马老师面前。你说双喜子父母双亡,我们就是双喜子的父母,你怎么解释?你是关心我们还是咒我们,告诉你,我和老婆都在外面打工,并不稀罕什么困难补助,我讨厌你咒我们,这次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我有话在先,如果我这一年打工出了差错,再来找你算账!马老师爱认死理,“父母双亡”我是写了,但我绝不是咒你们,如果我写了“父母做了皇上”你们就真的做了皇上吗?马老师不认输,双喜子父母就更加来气,一个电话打给校长,说你校长大人快来,溪边小学出了恶性事件。
校长百般地给双喜子父母做解释,末了指指马老师的脑袋,说马老师这里有问题。双喜子父母终于有所悟,也就不那么狂吼乱嚷了。嘟哝一句,既然脑子有问题,怎么还让他站讲台?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上午八点,准时开考。铃声一响,学生陆续走进了考场,马老师忐忑不安地在教室外面踱步,黑子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影子一般晃来晃去。他始终不敢进教室,只在教室外面逗留。我正襟危坐,注视着每个学生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的严谨治学,让我变得很死板,在考场上我最看不得学生舞弊,如果谁违犯考纪被我抓住准没有好果子吃。
马老师在教室外向我招手,我说你有什么事你说吧,他说想看看样卷,我说你进来看嘛,他连连摆手,他清楚任课老师不能随意进入考场,免得让人怀疑他向学生泄露答案。我隔着门槛把样卷给了他,他旋即离去,黑子也撵着他的屁股跟去了。
二年级数学考试时间只有一个钟头,大部分学生只做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咬着笔杆没事可做。我提醒学生不要做错题,更不要漏了题,要反复检查,不会做的题要认真推敲,不能放弃,不到时间不能交卷。我不但要对学生负责,从心底还可怜马老师,我多么希望他手下的弟子能考个好成绩呀!成绩上去了,他的职称才能上去,也就有可能调进中心小学。学生埋下头来做深思状,不敢随意交卷。其中一位捆着羊尾巴头发的女学生在做一道应用题,做好了涂掉了,再做,再涂掉,可能是这道题把她给难住了,这样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下课。
铃声终于响了,学生如囚禁的鸭子突然放开栅栏一样一窝蜂涌向讲台交了试卷。几乎是与此同时,马老师一阵风刮走进教室。娟娟,你慢点走!扎羊尾巴头发的女娃被马老师截住了。经过我的同意,他拿起了娟娟的试卷,马老师看了一会试卷,须臾脸就青了。他唉叹起来,完了!彻底完了!我的第一号种子都垮了,不用再看,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呀!试卷上有一道数学应用题:一个长方形去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娟娟在涂来涂去的答案上写了还剩三个角。原来马老师没有离开,一直把脸贴在教室外面的板壁缝中关注着每个学生考试的神态,他看到娟娟在答题时举棋不定,心想娟娟一定是招架不住了,果真坏事了。我安慰道,你先别激动,别过早下结论,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糟糕。
在批改试卷时,改卷的老师按照一个长方形去掉一个角还剩五个角所谓的标准答案,娟娟的答案当然是错的,但是把一个长方形沿着对角线截成两个相等的三角形,去掉其中的一个三角形,剩下的三角形是三个角,娟娟的答案又完全正确。我据理力争,答案为什么要定死成唯一的,为什么就不允许学生发散思维呢?娟娟的答案没有错,就是闹到省教育厅我也会坚持娟娟的答案没错,如果这种答案也算错那是对学生不负责,也根本不懂素质教育,只能说明我们当教师的无知。但改卷的老师坚持要按标准答案打分,如果标准答案都动摇了,成绩就分不出高低了。事情闹到校长那里,校长等双方争论得筋疲力尽后才说,按标准答案批改没有错,统考的意义就是用标准的试卷标准的答案来衡量老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怎么做的。说来说去,校长一句话才是标准答案,我被噎得哑口无言。
出乎意料的是,娟娟的数学被扣了4分,语数总分成绩还是全年级第一名,溪边小学的统考成绩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语数综合成绩排名处于全乡二年级第三名,当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告诉马老师时,却传来马老师出事的消息。
马老师觉得他的王牌学生都扛不住,全班成绩一定是溃不成军了。他恨学生,也恨自己,晚上,他在家里置了一桌酒宴,他说他到集市上买了几斤羊肉,叫了五个班干部一起来就餐。
酒宴就设在马老师睡觉的房里,他把前门后门紧紧闩住,连窗户也给堵上了,就是黑子也不放进来,师生囚在房里喝闷酒。
马老师说同学们勤奋好学,终于熬过了期末统考,他又说同学们辛苦了他要犒劳犒劳他的得意门生,话语中分明带有讽刺和无奈的味道。孩子们就脸有愧色地勾下头来。马老师先给自己满满筛上一杯酒,然后挨个给学生也筛上一杯,声音就有点颤抖,首先是我这当老师的不争气,你们也不争气,我教得一塌糊涂,你们学得一塌糊涂也考得一塌糊涂,我心里难受呀!我当老师的罚五杯,你们当班干部的每人罚三杯,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老师喝的是白酒,你们是以茶代酒,不会醉人的。马老师就咕嘟咕嘟一连喝了五大杯,平时滴酒不沾的马老师,此刻显得豪爽和海量。五位班干部也毫不犹豫地喝下三杯“酒”,娟娟自己筛上第四杯酒,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她慢慢走到马老师跟前,把酒杯悬悬地举了起来,老师,我没能为您争气,是个不称职的班长,我自己加罚自己一杯,娟娟把第四杯酒喝下,人就嗵地倒在地上……
马老师看着醉在地上的娟娟,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扶起娟娟,突然神经质般地吼起来。你真傻!傻透顶了!该罚的是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师!你……马老师给了娟娟一耳光。然后自己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几位班干部冲上前,死劲捉住马老师的手,老师,你别打了!别打了!您心里有气就打我们吧!
马老师和孩子们都哭了。
地上扔着好多羊骨头,没有黑子的影子,自然没办法看到黑子风卷残云啃噬地上的骨头景象,孩子们哪里知道,黑子被马老师一索子勒死了,成了桌上的“羊肉宴”。人常说,打狗散场,想不到马老师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一个学期的工作。
马老师和娟娟被送往医院,娟娟只喝了一杯白酒,翌日就醒过来了——娟娟自己罚自己的那杯酒是一杯白酒,从来不喝酒的娟娟就晕晕乎乎倒在地上。
马老师至今还昏迷不醒,我不知道,假如哪天马老师醒了过来,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