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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杂种

2012-04-29周海亮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宅院杂种杜鹃

周海亮

杂种喜欢那个宅院。

宅院建在山腰,青砖红瓦,起伏的白色围墙如同松松垮垮的弓。绕围墙走上一圈,需要约十分钟。长长的回廊将院子贯通,几株不知名字的老树稀疏地挺立,老树与老树之间,蔷薇、玫瑰、月季、牡丹、百日红、郁金香……老树是移栽过来的,割掉粗大的枝杈,草绳捆绑树根,一路颠簸,从一座山来到另一座山,如同将暮景残光的老人从乡下接到另一个乡下。蔷薇牡丹们却还年轻,枝桠柔软粉红,身段窈窕阿娜,密密匝匝地挤着,宛若一群唧唧喳喳的少女。大山是世外桃源,宅院是桃源里的桃源,宅院构成大山的一部分,并让静默的大山,突然有了生机和幻想。

杂种看着宅院一点一点长大——先是地基,再是房子,然后是围墙,再然后院子里栽满花草和树木,再然后房间里塞满家具和装饰。院子里甚至有一口虚假的水井,大理石井台,大理石井栏,井栏上雕刻了细密美丽的图案,井口上竖起了沉重古老的辘轱。水井像一只空空的碗,井底干燥得能够溅出火星,然那辘轱,却似并不多余。井栏旁边,一只秋千随着微风,轻轻地荡,轻轻地荡。

那段日子大山里热闹非凡。工人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和表情,披着不同的肤色和衣服,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宅院不大,工程却无比繁琐,仅一个水井就用时一年,却只用了一天时间挖掘。那里充满复杂的细节和细节之中的细节,哪怕一段井栏,深入进去,也是一个奇妙喧嚣的世界。因了宅院,杂种不再寂寞。

甚至杂种多情地认为,他也该是宅院的主人。

清晨时候,杂种喜欢沿小路上山,看他的无花果树和栗树。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熟知每一棵树的脾气,认识每一个枝杈每一片叶子,只是假如不看,心中便稍有空寂失落。小路直达山顶,平日里除了他,再也无人走动。现在这里多出一个宅院,本就弯弯曲曲一条路,又绕出一个大弯。

杂种并不计较。这没什么。何况他喜欢边走边用手指轻抚围墙。石头平坦平滑,温润温暖,石缝紧密到感觉不出存在,带给指尖无与伦比的快乐。

杂种走出草屋,阳光将他激出一个喷嚏。刚下过雨,大山绿意葱茏,杂种心旷神怡。他先往山下走,倾斜的山路让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很有些雄纠纠的感觉。他在一栋孤单的土屋前站定,喊,杜鹃!里面应,哎。杂种就转身,往山上走。应一声就够了。这说明杜鹃还活着,活在阳光中,活在苹果树下,活在香气弥漫的土屋里,活在回忆和未来之间的夹层。杂种再一次经过他的草屋,经过草屋前面的槐树和杨树,经过槐树和杨树前面的向日葵和覆盆子,经过向日葵和覆盆子前面的三角形石头和椭圆形石头。他闭着眼睛也能爬上山顶然后从山顶下来,即使遇到弓形的围墙,也不必睁开眼睛。

身后传来吭哒吭哒的声音。杂种往旁边挪挪,脚下并不停歇。吭哒吭哒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辆黑色轿车与他擦肩而过。然后,车子突然停下,像一头无缘无故顿住脚步的老牛。老牛陷进水洼,喘着气,皮毛闪烁出乌亮的光芒。杂种趴下来看,老牛恰在这时喷出一股黑烟,让杂种变成非洲杂种。杂种再打一个喷嚏,抬起身,他看到汽车的两个后轮飞速地转动,水洼变成倾斜的喷泉。

隔着玻璃,杂种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英俊强壮,女人白净漂亮。男人冲杂种友善地笑笑,说,老乡,搭把手?

杂种就走进水洼,前腿弓,后腿蹬。他听到男人说,我喊到三,你就推。一,二,三,推!一,二,三,推!车子还是纹丝不动。他又听到男人说,我喊到三,你就抬。一,二,三,抬!一,二,三,抬!车子还是纹丝不动。男人跳下车子,瞅瞅杂种,说,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乡亲?

五里之内,不会有。杂种肯定地说。

男人搓了搓手。

杂种将两块石头搬进水洼。他挪动石头,使之与车轮卡合紧密。男人说别费劲了,肯定不行。杂种不理睬男人,又去沟畔折几枝棉槐,将棉槐在水洼里摊开。杂种对男人说你回车时,我喊到三,你加油门。男人说能行?杂种说,试试。

没喊到三,车子就蹿了出去——男人并没有严格执行杂种的命令。

附近老乡?男人将车子停稳,说。

杂种点点头,指指草屋。我家。

我怀疑你是神仙。男人开着玩笑,哪有住山上的?

我怀疑你也是。杂种瞅瞅山腰上的宅院。

男人愣了愣,笑了。喝酒吗?

喝一点。杂种说。

男人就打开后备箱,取出一瓶酒。送给你,他说。

杂种没有推辞。好像房子一直闲着。他接过酒,说。

这是别墅。男人说,度假用。

我知道度假用。杂种说,好像你从没有度过假。

男人再一次笑起来。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他递杂种一根香烟,怎么称呼?

杂种。

啥?

杂种。

外号?

名字。

小名?

小名。

大名呢?

刘杂种。

这一次,男人笑得有些夸张。他边笑边往车子里瞅,又将只抽了几口的香烟扔掉。杂种替男人搓灭香烟,抱起双臂,耐心地等待他笑完。终于男人敛住表情,冲杂种伸出手。我得先走了。他说,有时间去我那里做客。

我现在就有时间。杂种说。

可是男人没有听见这句话。或者男人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发动车子,杂种面前闪过一串既好记又吉利的数字。然后,突然之间,杂种惊异地发现,水洼上方多出一拱小小的彩虹。彩虹约半尺高、一尺长,轻巧地悬在近前,触手可及。杂种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伸出两手,将彩虹托到胸前。奶奶说彩虹是雨后出来喝雨珠的神虫,可是显然这道彩虹与雨珠无关,有关的只是阳光、水洼和汽车的两个轮子。杂种手托彩虹,幸福地笑了。——他不敢动。——他怕将彩虹惊扰。能手托彩虹之人,乃神仙也。彩虹是男人为他带来的,那么这个男人,必将给大山带来好运,给他和杜鹃带来好运。

杂种看了他的无花果树和栗树,又顺便为杜鹃扎了一个花束。花束种类繁杂,七里香、草凡花、鸽子花、旱莲、杜鹃……杂种紧抱花束,走下山来。他绕过高高的白石围墙,他蹲在墙根抽掉男人送他的香烟。旁边泊着那辆黑色的车子,车子旁边,两扇红漆大门朝他紧闭。他想将大门敲开,进到院子,坐坐石凳,敲敲石桌,摸摸井栏,看看秋千,问清那几棵老树的名字,将他的影子留在莲池,回廊里走那么一圈,或者,仅仅跟他的邻居打声招呼。他想了又想,终于静静地离开——他不想引起邻居的反感。

水洼上方的彩虹已经不见,杂种趟过水洼,感觉飘零的彩虹将他的头发染成七彩。他一路往下,回家,灌一瓢凉水,抽一根草烟,提了勾锄,戴了草帽,出门,右拐,再往下,又一次来到杜鹃门前。他喊,杜鹃。里面应,哎。他说送花来啦。里面再应,哎!声音又脆又甜,像咬开一颗红色的大枣。杂种将花斜倚墙边,头也不回,奔向山脚的土地。中午回来,花早已不见,一只慵懒的打着呼噜的花猫取代了花的位置。

杂种脚下一滑,咧开嘴,笑了。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村子。

村子大,并非因为人多,而是因为疏散。村子散落山脚,形成北斗七星形状,第一颗星距离最后一颗,足足三十里之遥。每一颗星星里大约只藏了三五户人家,多土屋土墙,男人多驼背,女人多粗短,孩子多拖着鼻涕,院子里多栽着山楂树或者柿树,屋前多跑着一群鸡或者几只鹅。只有杂种和杜鹃例外。他们的屋子悬在山腰而非倚在山脚,他们的院子里没有柿树,屋前无鸡无鹅。

也曾有人动员杂种搬家——去山脚垒一个鸡窝般的土屋,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杂种偏不。草屋是父亲留给他的,为什么要再垒一个呢?何况还有满山的杜鹃花、桐油花、马樱花、山凡花……披红挂绿的小蛇、趾高气昂的蝎子、来去无踪的山雀、睡在石缝间的青蛙……蓝天、白云、酽紫的雾气、雨后的彩虹……为什么要搬家呢?

轿车在围墙外泊了两天,这说明男人和女人在宅院里待了两天。两天里杂种没见他们走出宅院一步,更没见哪怕一丝炊烟从宅院上方飘起。这让杂种怀疑他们真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只靠行善度日。他们驾着五彩祥云而来,又将祥云化妆成轿车,将皱纹化妆成额前乱发,将胡子化妆成领带和披巾。宅院也并非真的宅院,那不过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个蛇蜕或者一粒砂子。有几个瞬间,杂种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然而当他再一次站到围墙前,当手指再一次划过那些白色的石头,他所感受到的,是无比真实的坚硬、平滑和温润。轿车已经不见,杂种走到轿车的位置,趴下,狗般深嗅着潮湿的地面——他闻到松油的淡淡香气。

整整一个多月,杂种再没有遇见他们。天气一点点热起来,无花果树挂满指甲大小的果实,栗树将枝桠伸得又高又远。每天杂种都会为杜鹃带回一束山花,他将山花放到门口,喊,杜鹃!里面应,哎。杂种便转身离开。两个人的日子如同与世无争的草蔓,贴紧地皮,一点一点往前,爬,爬,一片一片长出叶子,爬,爬,待秋天,待冬天,静静死去,不留痕迹。

杂种喜欢这样的生活。甚至,有时候,很多时候,很多很多时候,他认为他和杜鹃就是大山里的神仙。只有神仙才会无缘无故高兴、发笑、采一把山花、从一块石头蹦上另一块石头,唱歌、睡懒觉,用一根狗尾草轻扫耳根、晒太阳、胡思乱想、足不出户。神仙什么都有;神仙什么都没有。

他和杜鹃——神仙;男人和女人——凡人。杂种乐了。

再一次见到男人,杂种正坐在屋前的石墩上喝水。石墩共两个,大小如石碾,形状如腰鼓,他费了很大劲才将它们从山腰滚下来。两个石墩是建造宅院的废弃品,杂种问一个胖乎乎的戴着眼镜的工头,还要吗?工头便拨了一个电话,然后冲杂种摆摆手说,拿走吧!石墩于是成为杂种的财产。没事时杂种喜欢研究他的石墩,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将两个雕刻精美的石墩丢弃的理由。

杂种站起来,冲男人招了招手,车子却并未停下。杂种想他们没看见他吧?他们没看见他,这不足为怪。城里人看惯高楼大厦,看惯红灯绿酒,看惯喷泉和雕塑,看惯大酒店和取款机,就不会看到另外一些东西,比如石头,树,沟渠,狗……也许男人将他也误当成另外的东西,比如石头、树、沟渠、狗……

杂种刚想坐下,车子却停下来。男人探出脑袋,说,杂种,上山吗?

杂种说,刚下来。

男人说,捎你一段?

杂种说,刚下来嘛。

车子就动起来,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就像老迈的甲虫。突然杂种想到那瓶酒——几天前他去村里看喜,提了那瓶酒,那户人家一看,说,妈啊这酒最少值五百!这可吓坏了杂种,忙捂了酒,说什么也不让喝。杂种提酒回来,抱着酒瓶,看个没完没了。酒瓶纯白瓷,颜色和质地与砌成围墙的石头极为相似,杂种想如果能有一千个这样的瓶子,他就可以给杜鹃盖两间白瓷房。喜欢唱歌的杜鹃夜里用一根筷子击墙伴奏,叮叮叮,当当当,叮叮叮叮当当当,配上她百灵般的嗓子,绝对好听。

杂种抱着酒瓶,就像抱着一个婴儿或者炸弹。他紧跟浅浅的车辙,拘谨地敲响紧闭的大门。男人穿了睡袍过来开门,身后秋千上,荡着同样穿了睡袍的女人。女人的睡袍又宽又大,女人就像一只蚕蛹身披了空空荡荡的柔软的粉红色的茧——那茧却并不严密,当秋千荡起,当睡衣滑动,女人修长白皙的两腿便会在阳光里羞涩地闪现。那是白瓷般的两腿,泛着光,流动着韶彩,淡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杂种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然他的余光还是将她温柔并且粗鲁地抚摸。

杂种开始讨厌自己。

想喝点?男人纳闷地盯着杂种怀里的酒。

不是。杂种咽一口唾沫,是酒太贵……搭了把手,不用这么客气……没想到这么贵……喝这样的酒,好比跟阎王爷碰杯……

阎王爷?

你没听懂。你误会了。我是说酒太贵。那就,喝点?杂种语无伦次,早忘记他的目的。

杂种坐到石凳上,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男人吩咐女人弄几个菜,女人应一声,轻移莲步,拘谨慌乱的杂种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一会儿女人出来,将一个菜摆上石桌。杂种煽煽鼻子。一会儿女人再出来,再将一个菜摆上石桌。杂种再煽煽鼻子。女人出来四次,四个菜便弄好了。女人仍然穿着睡袍,只是睡袍外面多了一个葵花形状的围裙。女人回秋千上坐下,脚尖轻巧地一点,秋千荡起。

过来坐一会儿。男人扭头喊她。

不了。声音从风中传来,又软又甜,就像深秋的柿子,就像马缨花。

四个菜全是切片拼盘的香肠。男人抱歉地笑笑,说,咱俩将就点。他抓了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想了想,又进屋,取出两个纸杯。纸杯卫生,他说,酒杯我和铃兰用过了,怕你嫌。

杂种大度地笑笑。他并不计较男人的伎俩。

这条路,要不要修一下?男人突然对杂种说,铺成沥青,再加加宽。我出钱,也算为乡亲们做点事情。你知道,下过雨,车子很难爬上来。

你可以喊我。杂种只喝酒,不吃香肠。

冬天呢?赶上雪,你也推不动……

毕竟是好酒,打个嗝都能香昏头。杂种一连干掉三杯,太阳就变成紫色,男人就变成两个。秋千却静止了,女人的睡袍依然飘摇。杂种看男人站起来,轻轻荡起秋千,女人便发出一串脆笑。咱们得快一点儿,男人看看手表,又看看杂种,我想去趟镇上,谈谈修路的事情。

这实在大煞风景。那时杂种不管修不修路,只想将那瓶酒喝光。可是男人很快将车子发动,然后冲仍然赖在院子里的杂种说,捎你一段?

杂种站起来,头重脚轻地往外走。经过那口井时,他的手指非常隐蔽地在井栏上顺势一抹。他感觉到女人无比温润、无比柔软、无比滚烫、无比冰凉的腿上肌肤。

他幸福得浑身战栗。

路修得很快,不过十几天时间,山里就多出一条曲折的柏油路。柏油路从山脚往上延伸,至宅院戛然而止。柏油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铃兰路。名字刻在石头上,石头卧在路边,如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那段时间,男人和女人一次也未来过。负责的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工头,路修到杂种门前,塞杂种一包香烟,说,能不能把石墩挪挪?杂种收下烟,问,多少钱?工头说,不补钱。杂种说我是问这包烟,多少钱?工头说,三十块。杂种啧啧有声,拆开,提一根,点上,慢慢吸了,扔掉烟蒂,踩灭烟蒂,搓烂烟蒂,往手心吐一口唾沫,弯腰,曲腿,咬牙,发力,石墩倾斜,再倾斜,嘭一声倒下,被杂种慢慢滚进院子。杂种将两个石墩摆到无花果树下,又在中间塞上一张木桌。杂种坐在石墩上喝水,看一辆黄色的压路车从屋前慢腾腾开过去,巨大的磙子几乎碾上柴门。

现在只需一步,杂种便可以从小院跨上柏油路。尽管不习惯,但杂种并不计较。

为什么要计较呢?柏油路平坦结实,土石路坑坑洼洼。

何况他是神仙。他得有神仙的样子。

可是那一刻,无缘无故地,他突然想到水洼上方的那拱彩虹。

杂种背了喷雾器给地里的花生打药。他不忘在杜鹃门前喊一嗓子,杜鹃。杜鹃应,哎。杂种就笑了。他蹲到墙根,看那些凤仙花。柏油路紧贴了土墙,凤仙花们顽强地坚守着最后的土地,一边开放一边结出淡绿饱满的子荚,杂种轻轻一捏,子荚“嗒”地一声,卷成蜗牛。褐黑色的种子弹射到刚刚铺就的柏油路面上,那里只有沥青没有泥土。杂种弯了腰去捡,却一粒种子都寻不到了。刚刚铺就的柏油路面又软又黏,本来轻松一段路,杂种却累出一身臭汗。

整整一个上午,杂种往返山脚和田地,灌水,兑药,打药,又在中午时分,去山脚的池塘将喷雾器洗刷干净。他摇动打气杆,让细密的水雾喷射而出。他喜欢那水雾,水雾又轻又软,落上水面,水面即刻变成一面磨砂的镜子。突然,杂种再一次看到彩虹。只是不经意抬头,彩虹就出现了。那么小的彩虹,斜在水面之上,如同一座小小的桥。天气晴朗炎热,彩虹与杂种,近在咫尺。杂种坐到池塘边,摸出草烟,安静地抽,安静地看着彩虹。彩虹色彩强烈,却透明,颜色与颜色之间,过渡自然流畅。然后,颜色慢慢变得浅淡,就像在彩虹上贴了一层又一层玻璃纸。终于彩虹彻底不见,一条鱼蹦起来,击出一朵漂亮的水花。杂种搓灭烟蒂,再一次给喷雾器灌满水,再一次摇动打气杆,再一次制造出一拱绚丽迷人的触手可及的彩虹。整个下午杂种一直待在池塘边,让水面上升起五道彩虹。他制造彩虹的速度越来越快,现在的杂种,俨然成为一位技艺娴熟的彩虹制造艺术家。

那天夜里,杂种在梦里笑醒。

清晨,杂种照例去看望他的无花果树和栗树。无花果树的叶子长成巴掌大小,巴掌与巴掌之间,结满水滴形状的无花果。栗树们枝繁叶茂,枝条上结出毛绒绒的果实。用不了多久,那些毛绒绒的果实就会如刺猬般尖锐坚硬,然后,皮壳纷纷裂开,滚出两粒或者三粒褐色光亮的栗子。杂种和杜鹃都喜欢栗子,炒熟,剥开,嚼一粒,闭上眼睛,慢慢嚼,慢慢嚼,慢慢享受,慢慢享受,说不出的香,道不出的甜,无与伦比的面,美妙,幸福,神仙也不过如此。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杂种兴致勃勃地取了喷雾器,来到杜鹃门前。杂种喊,杜鹃。杜鹃应,哎。杂种说,今天没给你采花哎。杜鹃说,哎?杂种说,不过我给你采回彩虹啦。杜鹃说,死鬼哎!杂种说:不相信?待会儿,你出来看。杂种眯眼打量着太阳的位置,一手晃动喷杆,一手摇动气杆。亮晶晶的水雾喷射而出,杂种如同置身懒洋洋的霏霏春雨之中。稍后,一道浅浅的彩虹在杂种的肩膀上轻盈地闪现。那是一道美轮美奂的彩虹,有了这道彩虹,杂种认为之前那些就像他的两个石墩,不过是可以弃之不用的次品罢了。

刚想喊杜鹃出来,杂种却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抬眼看,男人的轿车已经停下。女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表情极其震惊。杂种嘿嘿一乐,来了力气,喷气杆摇成风车,打气杆紧锣密鼓,彩虹愈来愈清晰,色彩饱满分明,甚至,彩虹竟有了动作,它一点点下坠,美丽的七彩却如同蒸气般袅袅飞扬。

男人打开车窗,冲杂种竖起拇指。杂种,真会玩!说完,一踩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

男人的平静和漠视让杂种稍有沮丧。再看那虹,奇幻华丽的颜色慢慢变淡,果真像被风吹向天空。这时杂种想起杜鹃,喷雾器却已经空了。他喊,杜鹃,出来看!就踅了身子,往回走。柏油路散发出浓重的松香气味,他听到身后的杜鹃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

杂种第二次走进宅院,已是第二天清晨。依然看完他的无花果树和栗树,依然手捧一大束山花。轿车不在,大门却敞着,女人倚在门口,一只脚优雅地翘着,冲杂种款款地笑。

他呢?杂种红了脸。

去镇上了。女人说,说去看看镇长,顺便买些蔬菜,腊肉,干菇,狐皮……

打算多住几天?

是呢。女人说,你进来坐。

杂种就进去,两腿微颤。他将花搁上石桌,将屁股镶上石凳,一根手指沿着桌面凹进去的线条轻轻划动。终于他弄清桌面上雕刻了荷花,不是一朵一朵的荷花,而是一篷一篷的荷花。荷花密密匝匝地挤着,难得的空隙里,几只蝙蝠展翅盘旋。

这个,不对。杂种抬起头,说,蝙蝠不会贴着水皮飞。没有贴着水皮飞的道理。蜻蜓才会……

昨天我见你耍出一道彩虹。女人坐上秋千,说。

不是耍。杂种纠正道,是喷,画,制造……一个意思。

女人笑,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能给我画一个吗?

当然好。杂种说,不过我得回家取喷雾器,顺便把花送给杜鹃。

杜鹃?女人脚尖点地,秋千停下来。土屋里的女人?

杂种点点头。

送给我行不?秋千再一次荡起。

当然行。杂种将两手绞到一起,不过我得回家取喷雾器。

女人让杂种稍等片刻。一会儿她回来,手里多出一个浇花用的塑料喷雾器。这个行吗?

好像太小了。杂种说,我画彩虹,一直用摇杆。

虽这样说,杂种还是轻轻捏下手柄。他看看女人,女人坐在秋千上,眼神里充满鼓励、期待和信任;他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升起,大山清朗清明。杂种调整位置,凉丝丝的水雾将他打湿。他想起奶奶,他在牛毛般的春雨里疯跑,奶奶踮着小脚,喊,慢一点啊!他想起母亲,母亲走下山来,篮子里装满红彤彤的野草莓。他想起父亲,父亲拽住一头老牛,黑铁般的皮肤上蹦跳着豆粒大的汗珠。他还想起茉莉。茉莉,那个嫩玉米般能够掐出汤汁的女人,在某一个清晨,独自走下山去。

杂种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女人。女人虽没穿那件粉色睡袍,长长的黑裙照样将她衬托得妩媚纯洁。杂种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水雾射向太阳,太阳模糊不清。一壶水很快用光,彩虹却并未出现。

杂种表情颓然。我得回家取喷雾器。他擦一把汗,说。

你该再试一次。女人浅笑着。

杂种重新将喷雾器灌满清水。他闭目静候,一只手慢慢举起,遮住太阳。突然他的两眼啪地弹开,胳膊上的肌肉啪地弹起。水雾射出,不再是单调的白白亮亮,竟有了淡红的色彩——就像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就像被指甲轻捏的凤仙花——虽只有那么一点,却绝不能忽略。杂种再次捏下手柄,淡红的颜色里,竟又多出一线飘渺的橙。连杂种都不敢相信,在神奇的宅院里,在女人面前,他真的变成神仙——他能从雾气里抽出红,抽出橙,抽出黄、绿、蓝、靛、紫。那些颜色如同无形的丝缎,空中温顺地停留,听话地排列,终成一抹彩虹。彩虹如此之小,就像一个发卡,然它真的浮在那里,艳丽绚烂得让院子里所有的花儿顿时黯然失色。

杂种扭头,冲目瞪口呆的女人说,看!

女人在看,一直在看。她的胸脯开始起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女人将目光从彩虹上扯下,又黏在杂种脸上。你是神仙。女人抚着胸脯,说。

要不要戴上?杂种兴奋得满脸通红。

女人就听话地走过来。她脱掉鞋子,赤脚站进水雾。她真的将彩虹戴上。杂种冲到井台,拾起一面圆圆的镜子。他将镜子对准女人,说,快看,发卡!

谁也没有注意到男人。男人的汽车竟没有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也许杂种和女人太过投入,将男人的汽车声极不尊重地忽略。当彩虹终于消失,当他们终于看到男人,男人正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盯着兴高采烈的女人和杂种。

玩什么呢?男人看着女人,还脱了鞋子?

彩虹。女人奔向男人,杂种为我画出一道彩虹。

哦。男人耸耸肩膀,说,地太凉,把鞋穿上。

男人留杂种吃饭,杂种死也不肯。男人说彩虹都画了,吃顿饭不行?杂种说,我得给杜鹃采花。男人说晚些再采花吧……这样,院子里的树该浇水了,你帮我浇浇。你是农民,懂。

女人忙说,你别这样。

男人耸耸肩。不这样能留他吃饭?

杂种说,没问题。我这就回家拿水桶。

杂种提了两个水桶回来,男人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一瓶酒、四个凉碟和两个纸杯。切成薄片的香肠摆成梅花,杂种想他可以干掉一百碟。

先浇树还是先喝酒?男人请示杂种的意见。

当然先浇树。杂种说。其实他早想给院子里那些极度干渴的老树们浇水。

杂种去厨房提水,明晃晃的瓷砖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再一次想到女人白瓷般的两腿,斜眼看,女人正坐在男人身边,皱着眉,与男人争论着什么。水流很小,来自远处的山泉,男人告诉杂种,为这点水,他至少铺了三公里管子。所以,省点用啊!男人说,树不是人,它有根。

将所有老树浇透水,杂种大汗淋漓。他拘束地坐到石桌旁,身边坐着香喷喷的女人。

不悠秋千了?男人提醒她说,我和杂种先喝杯。

陪你们喝杯。女人说。

男人撇撇嘴,扭头,问杂种,昨天耍给谁看?

杂种问,耍什么?

男人说,彩虹。

杂种说,那叫喷,制造,画……

男人说,昨天你画给谁看?

杂种说,杜鹃。

女人说,有一次,我听见她在院子里唱歌,声音湿得能攥出水来……你相好的?

杂种笑。

是不是?女人追问。

杂种摇摇头。当然不是。

她不漂亮?

没你漂亮。杂种低下眼,喝一口酒。

女人“噗”地笑了。她看看男人,说,让杂种给你画个彩虹吧?

别耍了。

你不想看?

别耍了。

时已正午,阳光暴虐,石桌恰好隐进一抹非常小的树阴之中。树很多,但那里竟然是院子里的唯一绿荫。酒喝得很快,杂种酒兴愈浓,干脆脱掉鞋子,石凳上盘腿而坐。男人皱皱眉,看看表,说,你不午休?

我得去山上采花。杂种说,昨天就没给杜鹃采。

你是想给她耍彩虹吧?男人笑。

是画。杂种纠正道,然后知趣地说,现在我得走了。

上山,下山,杂种把山路走得又轻又飘。当他手捧山花再一次经过宅院,女人已经候在门口。

他呢?杂种愣住。

午休呢。女人说,你要给杜鹃画彩虹?

还有送花。杂种扬扬手,补充道。

我能去看看?

那是给杜鹃的。杂种说,再说她不想见人。

只是看看嘛。女人撅起嘴,又不跟她抢。

杂种只好带她前去。路上他嘱咐女人,彩虹画好了,别等杜鹃出来,咱俩就走。女人说知道啦知道啦,边说边在杂种的腰上轻推一把。那里立刻变得酥麻,如同电击,杂种想那里肯定已经溅出幽蓝的火星。暗自美着,一不留神,差点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滑倒。

杂种将花束斜倚柴门,喊,杜鹃!杜鹃应,哎。杂种说给你送花啦!杜鹃说,哎?杂种就笑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待会儿我喊你,你就出来。杂种拉开架式,一手高举喷杆,一手轻握摇杆,身体一动不动,阳光下如同一尊雕塑。他在等待时间,他希望一挥而就。突然摇杆抡起来了,水雾刹那喷射而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阳光里透出魔幻并且烂漫的七彩。再然后,一拱彩虹从无到有,从残缺到完整,从模糊到清晰,从静止到流动。如同胭脂在空气中喷洒而成,无风,胭脂们纷纷飘落,彩虹依旧饱满艳丽。

女人已经看呆。

杂种收了喷气杆,小声对女人说,咱们走吧!女人恋恋不舍地说,好。杂种说想看的话,明天再给你画。女人说,嗯。杂种说千万别回头啊。女人说知道啦知道啦。杂种就拉了女人的手。他拉女人的手,只想带她快些离开。杂种喊,杜鹃。杜鹃应,哎。杂种说,出来吧。杜鹃应,哎。两个人往回走,身后的柴门发出迫不及待的吱嘎声。杂种瞅瞅身边的女人,炸一声,不要!

晚了。女人扭回了头。扭回头的女人捂住了脸。女人发出一声惨叫,甚至可以说是嚎叫、嘶叫、哀叫,她跌倒在杂种怀里,身体筛康一样哆嗦不止。

那是怎样的杜鹃啊!杜鹃赤身裸体,皮肤就像融化然后干裂的塑料纸,眼睛就像腐烂然后干瘪的葡萄。杜鹃身体佝偻,手指弯曲,一条腿如同被刮掉鳞片的鲤鱼,另一条腿如同被斧头劈开的木柴。她只有半个鼻子,一只耳朵,她的鼻孔指向天空,她的耳朵如同残缺不全的木耳。她是灰色的,紫色的,灰紫色的;她是灰色的,黑色的,灰黑色的。阳光里的她仿佛黑暗中逃出的鬼魅,鬼魅看到彩虹,发出惊叹之声——她的嗓子,宛若百灵。

越是这样的声音,越是令女人恐惧。她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杜鹃往这边看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连尖叫都是那般好听,就像小提琴划出的高音。她丢下花和彩虹,慌乱地逃进院子。她被门槛绊倒,身体飞起来,又重重跌落——她被自己扔进院子。其时,阳光毒辣,凤仙花的子荚“啪啪”破裂,苹果树将枝条探出墙头,叶子似乎被打过一层耀眼的白霜,萎顿无神。

女人软得像一坨棉花,与其说她被杂种搀上山腰,不如说她被杂种背上山腰。男人早已候在门口,见到他们,一怔,一惊,表情霎时冻住。

于是,夜里,宅院便失盗了。

最开始杂种并不相信失盗,他认为这又是男人的伎俩罢了。夜晚屋子里闷热难耐,杂种铺了草席,睡到院子。蚊子们前赴后继地向他发起攻击,他一边驱赶蚊子一边想着白天的事情,内疚得只想死去。他不恨女人,他恨的是自己。他想假如他走在女人身后而不是女人身边,他完全可以阻止女人回头或者阻挡女人的视线。他让杜鹃受到惊吓和伤害,让女人受到惊吓和伤害,他罪大恶极,该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准再做与世无争的神仙。

那夜里,他生平第一次失眠。

他张着眼睛和耳朵,看着和听着天幕。天很低,月亮很大,星星就像山上的石头,黄的、白的、黑的、橘红的、淡绿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月亮里响起歌声,如诉如泣,大山却静得如同不存在。天气愈来闷热,云涌过来,遮了星星又掩了月亮。大雨将至。

柏油路近在咫尺,即使走过去一只蹑手蹑脚的野兔,杂种也会察觉。但,没有。杂种知道没有。整夜都没有。可是男人的宅院,还是失盗了。

清晨大雨终于倾泻下来。杂种跑回屋子,坐在灶间,无所事事地卷起草烟,只觉得骨头缝里生出铁锈。他最怕雨天。雨天不能上山采花,不能下山种地,不能躺在路边石头上睡觉,更不能画出一轮又一轮绚烂多姿的彩虹。门敞着,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过去,杂种心里,便毫无缘由地闪过一丝不安。跑去门口看,车子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再回到屋子,坐立不安,心乱如麻,干脆搓掉草烟,披了雨衣,去找杜鹃。他喊,杜鹃!杜鹃应,哎。声音顽强地挤过雨帘,却也清晰漂亮。杂种放宽心,转身,走向山腰。雨越下越大,几只翠绿色的青蛙灵巧地越过柏油路,跳进路边的水洼,呱呱呱呱一阵,又很快缄了声音。路面上紧贴着两只青蛙的尸体,它们四肢奓开,肠胃流出,眼球不复存在,小小的带蹼的脚却还在迅疾地抽搐。突然杂种对那辆警车产生厌恶,对男人的宅院产生厌恶,对男人产生厌恶,甚至对娇小精致的女人产生厌恶。他蹲下来,小心地将死去的青蛙揭起,手心里捧着,轻轻搁进水洼。青蛙很快沉下去,却有无数蝌蚪浮上来,晃着大大的脑袋,争先恐后地亲吻着杂种的手指。

两个身披雨衣的警察站在秋千旁边热烈并且友好地讨论,看到杂种,招呼他进来,又喊来男人,问,你说的杂种就是他?男人想了想,说,全名刘杂种。警察说那好刘杂种,有些事情想问问您,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既不要隐瞒,也不要撒谎。杂种看看男人,又看看男人身后的女人,说,这叫什么话呢?

问题很简单,无非是夜里他是否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除了睡觉,他还做了些什么,等等。不足两分钟,警察就问完了,然后钻进警车,很快消失。杂种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摊开手,说,他们肯定把我当成贼了。

男人告诉杂种,夜里有人跳进院子,偷走一盆花。那盆君子兰最少值八千块钱,刚搬过来,就丢了。男人对杂种说,你见过的,摆在背阴台阶上。杂种说我从没有见过。男人说山里有贼,这太可怕啦杂种。今天偷走一盆花,明天呢?可能就偷走一台影碟机。后天呢?说不定就把我和铃兰绑架了,然后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杂种说你说的是电影吧。男人说电不电影,这里都不安全。所以我想在山腰处修个大门,把路切断……

没这个必要吧?

很有必要。

那样我就上不来了。

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不是看你。我得看我的无花果树和栗子树,摘我的无花果和栗子。我还得给杜鹃采花。

我会在门上安装对讲机,你喊一声,我给你开门。

太麻烦。

可是安全。

你不在怎么办?

野花很多,路边一薅一大把,不必非得上山;至于那些树,不看又不会死掉。

万一死掉呢?

我和铃兰可以帮你浇。

你们连院子里的树都不肯浇……

杂种你真啰嗦。

万一我的树真死掉呢?

那我问你,杂种,是你的树重要,还是我们的命重要?

命重要。

所以。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我已经决定了。男人说,下午我就去办这件事。

你办不了。杂种翻翻眼睛说,这好像是违法的。

男人哧哧地笑了。他说,你可真单纯。

杂种往山下走,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山虽然不是他的,可也不是男人的,他没有资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山腰拦一个大门,就等于从大门开始,一直往上,那些橡树、银杏树、松树、栗树、柏树……那些车前草、狗尾草、鸡脚刺、马齿觅、一年蓬、蒲公英……那些桐油花、杜鹃花、铃兰堇、夜来香、金银花、山竹花……那些野兔、蚂蚱、小蛇、蝎子、蟾蜍、刺猬……那些泉水、洞穴、石头、酥岩、蘑菇、苔藓……那些清风、雾气、影子、阳光、雨后的彩虹、山顶上的蓝天和白云……都成了宅院的一部分,成了男人财产的一部分。男人要占山为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可是他喊来了警察,这说明失盗是真的。既然失盗是真的,那么,他们的恐惧和谨慎也是真的。一个可以防范盗贼的大门必然固若金汤,杂种的生活,将从此被斩断。大门那边将与杂种无关或者接近无关,杂种只剩下大门这边的日子。

或许大门那边才是生活的主题吧?——那里虽然没有杂种的土地,却几乎是除了土地的全部。杂种看看天,锅盖般的天空愈压愈低,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那些天杂种再一次产生幻觉,认为男人真的是化妆的神仙。否则的话,他怎能刚刚决定建一个大门,就有各路能工巧匠齐聚而来,然后为他不遗余力,大显身手?

路修了十几天时间,大门却耗时整整一月。门又高又宽,密密匝匝的铁栏之间,仅能并排捅进去三根手指。这样的距离让杂种稍有欣慰,毕竟大门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块密不透风的钢板。将眼睛凑近栏隙,甚至可以看到宅院以及宅院那边的风景:山路,野草,藤蔓,石头,杂种的无花果树和栗树。门前蹲着两尊威武挺拔的麒麟,杂种站在麒麟面前,矮下去整整一截。

趁大门没有修好,杂种采摘了第一茬无花果。无花果树是世界上唯一一年结两茬果实的果树,第一茬,杂种便摘了满满一蛇皮口袋。

那些日子,女人独守宅院。因为心里不痛快,经过宅院的时候,杂种从不做任何停留。他甚至故意闭了眼睛,让宅院呈现一片漆黑。可是到了山顶,杂种仍然忍不住朝宅院里眺望。宅院就像模糊不清的火柴盒,火柴盒里的女人却无比清晰。她坐在秋千上,一袭白纱,轻轻地荡,轻轻地荡。风扬起她的头发,杂种闭上眼,他嗅到徐徐袭来的发香。每一次都是如此,杂种不得不怀疑她一直呆在秋千上,不必吃饭也不必睡觉。然后,下山,经过宅院门前,杂种仍然闭了眼睛。但有时候,他的眼睛会突然闪出一道缝隙。大门横亘,女人娴静无声。扛着口袋往山下走,土石路变成柏油路,杂种却走不稳了。突然他认为应该给女人分些无花果——既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样子。女人出来开门,慵倦疲惫,神情和举动都像极了杜鹃的那只猫。女人真的眯起猫一般的眼睛,舌头舔舔嘴唇。进来坐。她说。

院子一如既往。秋千兀自摇摆,石桌石凳静默。女人为杂种沏一壶茶,用了很漂亮的青花瓷。

茶香袅袅。

你可以尝尝。杂种指指无花果,很甜。

女人就拿来一个菜盆,将几颗无花果泡进去。无花果或绿或紫,掰开看,红色的排列紧密的果肉丝丝缕缕,花瓣般紧簇。突然女人抬头,说,画个彩虹?

想看?杂种精神为之一振。

女人轻轻地笑了。

杂种从女人手中接过喷雾器,抬头看看太阳。不过喷了几下,一轮小小的彩虹便出现在女人面前。女人上前一步,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将彩虹托在手心。那是一道奇异的彩虹,它卧在女人怀中,霓虹般闪烁并变幻着颜色。女人手捧彩虹,两颊彤红。她看看杂种,说,能不能让院子里挂满彩虹?

杂种不知道。这种大胆的想法他从未有过。可是现在,他很想试一试。

于是杂种开始了一项浩大的工程,他认为这工程绝不比修建一个宅院轻松多少。他奔走院子各个角落,他不可思议地在院子里画出一道又一道彩虹!彩虹们小巧可爱,一拱接着一拱,一拱牵着一拱,一拱抱着一拱,一拱驮着一拱,那是彩虹的森林,彩虹的海洋。女人再一次脱掉高跟鞋,院子里疯跑起来。她甚至抬起手,试图触摸那些鲜艳的色彩,然而她的手,只触摸到凉丝丝的雾珠。突然之间,一拱拱小巧的彩虹开始聚拢,彼此拥抱,亲吻,接纳,融入,像气泡吞噬气泡,像溪流汇入大海,彩虹越来越大,变成一条无与伦比的巨大的虹。贯通整个院子,慢慢上升,慢慢上升,终停留在枝桠上方,随着风,轻轻抖动。突然彩虹扯开,浓烈的七彩随之流淌而出,先红,再橙,接下来,黄、绿、蓝、靛、紫,彩虹逐渐浅淡干瘪,胭脂般的色彩涌向四面八方,院子里上上下下,翻腾不止。杂种和女人,进入到一处陌生并且神奇的世界。

两个人颤抖着身体,一言不发,任那些色彩逐渐消散。

他们静静喝掉一壶茶,然后杂种告辞。大门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工头摁响门铃,少顷,杂种听到女人的声音。工头问,看到我了吗?女人说,看到了。声音从几个小孔里怪异地钻出,有些失真。工头舒一口气,对正在清扫灰渣的工人说,快一点儿……中午前争取完工。

杂种上前,说,他答应送我一把钥匙。

工头微微一怔,说,开什么玩笑?他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

杂种有些恼火,想了想,又认为这没什么。毕竟工头不是宅院的主人,说了不算。何况没有钥匙的话,他还可以摁响门铃,然后喊一声女人。他坚信他的彩虹已经深深迷住女人,以后的日子里,女人会时时将他请进宅院。

杂种喊,杜鹃。杜鹃应,哎。杂种说,给你送无花果啦。杜鹃应,哎。杂种说,还有花。杜鹃应,哎。杂种说要彩虹吗?杜鹃应,哎。杂种的喷雾器里灌满清水,他认为完全可以给杜鹃画出一道甚至几道彩虹。可是直到将一壶水喷光,彩虹也不见影子。杂种有些奇怪,看一眼天,太阳恰好。他嘟囔着去山下池塘灌满一壶水,回来再喷,彩虹仍然不见影子。杂种摸摸脑袋,突然有些心慌。

他一连喷光三壶水,仍然不见彩虹。杂种于是从心慌变成恐惧。他喊,杜鹃?却不见回应。再喊,杜鹃!仍然没有动静。杂种霎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使劲拍打着柴门,喊,杜鹃!杜鹃!他听到大山的回音,院子里却不见任何动静。杂种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柴门,他僵在那里了。赤身裸体的杜鹃仰躺在阳光里,嘴巴微张,两眼紧闭。叫做秋菊的母猫蜷在她的两乳之间,又抬起浅黄色的眼睛,淡然地瞅一眼杂种,发出喵呜的一声。向日葵们开得热烈,却万般诡谲地将金黄色的头颅埋向杜鹃。大山静谧无声,草木葳蕤,阳光炽白。惊慌失措的杂种冲向杜鹃,又在途中踅回,冲向柴门。他被低矮的门槛绊倒,爬起来时,他终于看到一轮姗姗来迟的彩虹。

男人回来的时候,杜鹃刚刚过完头七。她的骨灰被杂种葬到一块莲花形状的石头旁边,那里距杂种的草屋约一百米,距男人的柏油路约二十米。走在路上便可以看见低矮的坟茔,无碑无字,只有一个尖尖的土包。风刮起时,土包响起嘤嘤呜呜的声音,如同吹响一只哨子。甚至,某夜里,杂种真的听见土包里传出潺潺的歌声:夜半三更盼天亮,寒冬腊月盼春风……歌声婉转悦耳,缠缠绵绵,一夜不断。

男人看到坟茔,车子嘎地刹住。他喊来蹲在坟头的杂种,问,谁死了?杂种说,杜鹃。男人说怎么葬这里?杂种说,是杜鹃,咱们的邻居,她死了。男人说是啊可是怎么能葬这里?杂种便盯紧男人,直把男人看得浑身不自在。男人掏出香烟,捏一根递给杂种,杂种不去接,男人只好尴尬地将香烟塞回烟盒。怎么死的?男人吸一口烟,问。杂种说,不知道。男人说怎么会不知道呢?杂种说你自己去问她吧!男人被噎住,半天没回过神来。杂种一边往山上走一边说,大门早修好了,你该去检查一下结不结实。男人追上来,讨好地说捎你一段?杂种不理他,宽阔的后背如同黑色的柴门。

男人摁响门铃,女人嘤嘤地跑过来,一头扎进男人怀里,捶他一顿既怜爱又埋怨的花拳玉掌。杂种随后就到,低着头,绕过纠缠的男人女人,独自走进山野。山野浩荡,万里无云,天空仿佛没有瑕疵的美玉。竹篮里很快装满或绿或紫的无花果,手里很快攥满或红或紫的野花。杂种经过宅院,男人和女人,一起候在那里。

刚才对不住啊。男人对杂种说,进来坐一会儿?

杂种就进去,为女人挑出几个无花果,然后,欲走。

杜鹃怎么回事?男人拦住杂种。

死了啊。杂种说,她受到惊吓。

受到惊吓?男人撇撇嘴,她怎么可能受到惊吓呢?她不过看见了铃兰。铃兰是狼?是鬼?是母夜叉?该铃兰受到惊吓才对……听铃兰说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她怎么会变成那样?是烧伤吧?肯定是烧伤。

男人猜的没错。杂种永远记得那场大火。大火将杜鹃烧焦,将杜鹃的过去和未来烧焦。那时茉莉还在,那时杜鹃的男人还在,那时的杜鹃,既鲜嫩又好看。她的皮肤就像剥去嫩皮的柳条,她的眼睛就像山间的清泉,当她笑起来,嗓子里便会摇起一串清清脆脆的铃铛。杜鹃和她的男人住在山下小树林里,那里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两里之遥。小树林是杜鹃和男人一棵树一棵树栽出来的,栽了整整八年。家在小树林中心,一木屋两土屋,屋前凤仙屋后柳,没有院子。夜里天降大火,先一个煤球般的火团缓缓坠下,半空里突然炸开,火团四分五裂,变成火箭,射得到处都是。树林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东一撮西一撮的火苗如同听到召唤,慢慢聚合,越来越厚,越来越厚,变成一堵巨大的轰隆隆往前推进的火墙,少顷,火墙再一次分崩离析,成为浩荡的火海,火海扭曲席卷、汹涌澎湃,瞬间将三间屋子吞噬——其实没有关系——其实那时候,杜鹃、男人和儿子仍然有逃命的机会——只要他们披上淋湿的棉被然后跳进屋边用来贮水的水槽——可是,他们错误地选择了救火。男人一声令下,杜鹃和儿子表情凛然地担起水桶。他们绝没有一点胜利的可能。事实上,当他们冲向火海,他们从此失去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奔腾的火海再一次分崩离析,撕裂成无数只杀红眼的火兽,火兽各自为战,尖叫着,咆哮着,滚动着,飞翔着,露出牙齿,伸出利爪,将他们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他们只好乖乖变成木炭。当大火终于熄灭,当村人将三块似人非人的木炭从灰烬里扒出,绝没有人相信杜鹃能够苏醒过来。所以,当一天以后,当身体仍在渗液的杜鹃终于在月亮升起时醒来,村人便相信她变成了鬼。杜鹃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出来时,杂种刚好为她盖成三间土屋。住进土屋的杜鹃果然有了鬼的模样和习惯,她赤身裸体,昼伏夜出,正午时睡觉,午夜里唱歌,又将每一步都走得飘飘忽忽。杂种替她耕种着两亩山地,春播秋收,全不避她。他为她送去大豆、大豆油、花生、花生油、苞米、苞米面、小麦、小麦粉、地瓜、地瓜干、土豆、土豆干、高梁、高梁米、大蒜、大蒜苗、山花、山花束、彩虹——美丽的、完整的、鲜艳的、饱满的、诡异的、魔幻的彩虹……然杂种从不进门。他将东西放在门口,喊一声杜鹃,便知趣地闪开。他知道杜鹃不想穿衣服,他知道杜鹃不能穿衣服;他知道杜鹃不想见人,他知道杜鹃不能见人。可是他喜欢杜鹃的歌声,杜鹃的歌声明亮明晃,悠远悠扬,清脆清澈,绵软绵长,也许火焰唯一没有烤焦的,只有她的嗓子。

可是叫做铃兰的女人怕她。既怕活着的她,更怕死去的她。女人向男人诉苦,男人静静地听了,万般怜爱地捏捏她的下巴,扭头,冲杂种说,杜鹃很可怜啊。

杂种认为男人终于说了一句像模像样的人话。

杜鹃很可怜,所以不能葬在这里。男人说,她应该住得宽敞些。她的坟头应该朝阳。

杂种说她在这里就挺好,我可以常给她摘些花。

男人说把她搬走吧!我保证会让人常给她送花。我还会给她刻一个碑,再修一个小院。我保证那将是三百里之内最高档最气派的坟墓。现在这个,说点不中听的,像耗子窝。

怎么能这样说呢?杂种不高兴了。

我是指跟那个比起来。男人抱歉地笑笑,总之我觉的,还是另修一个好。

可是我说了不算。杂种说,我又不是杜鹃的家人。

杜鹃还有家人吗?

没有。

那我就替她做主了。男人说,一会儿我去找村主任。找完村主任,再去一趟镇上。争取今天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可是,搬哪?

南坡。男人长舒一口气,说。

山分四坡,杂种的草屋和男人的别墅隐在北坡。南坡有一条通往山顶的土路,有一片原始森林保护区,有一个很小很冷清的景点,有一个悬在山腰的池 塘,有几个柳暗花明的村子。村子与村子之间,散落着几个坟墓。杂种见过那些坟墓,坟墓修得如同男人的宅院——真的像,连门前的石雕都是那般相似。那些坟墓富丽堂皇,舒适美观,让杂种直想躺进去睡觉。杂种想如果男人真肯为杜鹃修建那样一个坟墓,杜鹃肯定非常乐愿。最起码,杜鹃不会恨他,以及自己。

仅仅一周时间,坟墓便修建而成。男人请杂种帮忙,烧了纸,上了供品,才敢将骨灰盒抠出来,一步一挪送到山的南坡。骨灰盒刚刚露出一角,杂种就后悔了。他想将挖开的土填进去,想了很久,还是将骨灰盒小心地捧出。后悔有什么用呢?他毕竟不是杜鹃的家人,村主任毕竟是点了头的。杂种手捧骨灰盒,只觉得里面的骨灰炽热滚烫,像一团红艳艳的火,将他的两手毫不留情地灼伤——甚至能够听到嗞嗞的声音,甚至能够看到冒出的青烟。刚刚走出两步,骨灰盒忽又冷彻骨髓,让他的牙齿得得打颤,身体冻成冰块,血液冻成冰渣,整个人硬硬梆梆,几乎挪不开脚步——甚至能够听到喀铃喀铃的冰块的撞击,甚至能够看到冰渣从裤卷流淌而出,亮晶晶,银灿灿,光闪闪,白皑皑,如同柏油路上洒满了结晶的眼泪。

男人开着车,亦步亦趋地跟在杂种身后,很近一段路,却走了几乎一个上午。终于男人打开车窗,说,要不我先回去?杂种头也不回,说,回去吧。男人说然后我回城里。杂种说,回去吧。男人就调转了车头。那一刻杂种心生忿怼——他认为杜鹃受到奇耻大辱——他想给骨灰盒跪下。骨灰盒忽冷忽热,又不得安分,怀里又蹿又跳,让杂种几乎捧不住它。

杂种回来时候,男人果真离开。铁门紧闭,无所事事的女人正隔着铁栏逗着杜鹃的猫。看到杂种,女人站起来,说,把杜鹃安顿好了?杂种说,哎。女人说他走了。杂种说,哎。女人说回城了,很久再回来。杂种说,哎。女人低了头,看那只猫。它似乎不想吃东西。女人说。她将烤鱼片撕成长条,凑近猫的鼻子,猫却厌烦地扭了头,尾巴掩住嘴巴。杂种上前将猫抱起,说,它好像没把你当成邻居。

猫蜷缩炕头,呼噜响起诵经的节奏。杂种搂着猫,睁着眼,毫无睡意。总感觉对不住杜鹃,总感觉去到南坡的杜鹃将从此孤寂无助。想到很晚,干脆爬起来,拿了手电筒,出门,一步一步,走到杜鹃的土屋。土屋仍然保持着杜鹃死去时的模样——灶间的锅碗瓢盆摆放得井井有条,炕间的被褥枕头摞放得整整齐齐,厢房的山花们仍然真实并且骄傲地开放——杂种送她的山花,一束束扎起来,经过处理,便成为干花。杂种不知道怎样做干花,更不知道杜鹃会做干花。他认为做干花和画彩虹,同样充满神奇。

杂种回到炕间,卷一筒烟炮,慢慢地抽。他闭上眼睛,感觉此时的自己正坐在杜鹃的坟墓里。坟墓仍是土屋模样,却是舒适宽敞,窗明几净。他的面前摆一张黄梨木桌,木桌上摆着炸花生、炒山芹、土豆炖牛肉、小鸡炖蘑菇、鸡蛋木耳汤,一壶茶、两茶杯、一瓶酒、两酒盅。杜鹃还在灶间炒菜,她说四菜一汤不够,得六菜一汤或者八菜两汤。杜鹃重回大火前的花颜柳腰、皮肤白嫩嫩、眼睛水汪汪、嘴唇红艳艳、屁股圆溜溜、乳房饱满鼓胀、长发乌黑柔顺,走起路来轻盈得就像十七八岁的姑娘。炕烧得很烫,猫卧炕头,胡须被烤弯,脑袋枕住尾巴。杂种喝下一口酒,一团烈火从嘴巴滚到嗓子,又从嗓子滚到了胃。杜鹃唱起来了,歌声绕着杂种翩翩起舞。大山安静富庶,窗外飘起了雪……

醒来已是深夜,凉意阵阵,到院子,才发现天空飘起了雨。雨不大,雨丝极细、极长、极软、极韧,将衣服很快淋透。杂种往回走,忽然听见什么声音,倾耳细听,又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了。往前走,声音再一次传过来。那是女人的声音,不连贯,却清晰。

那声音令杂种心悸不已。

女人跪倒门前,痛苦地呻吟。看到杂种,她挣扎着站起,却再一次摔倒。胃痛,她说,我好像要死了。杂种试图将手伸过铁栏的缝隙,却没有成功。快开门!他拍打着铁栏说,我背你下山!女人的腰弓得更深,嘴巴几乎啃到地面。钥匙断里面了。她无比痛苦地说。

杂种见过那把钥匙。钥匙又长又宽,就像一把不锈钢梳子。钥匙竟被扭断,杂种惊叹女人的力气。

我没办法弄你出来。杂种说,你打电话喊人。

没有电话……

手机!你该有手机!

没有……

那怎么办?杂种跺着脚,痛得很吗?

我好像要死了……

可是我怎么弄你出来?杂种急得团团转,我这就下山喊人……我跑得很快……

杂种,别走开……我真的要死了……

杂种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越门而入——这近乎不可能,然杂种没有选择。他助跑几步,猛地一蹿,双手紧紧抓住铁栏。铁栏只有纵向的排列没有横向的交叉,这让杂种的攀爬只能完全依靠两手。雨水让铁栏变得很滑,杂种就像失去四肢和尾巴的仍在玻璃窗上攀爬的壁虎。壁虎不畏难,不言弃,一点点往上,终达最高。却遇到一个问题,他遇到长矛般的栏尖。那些栏尖真的是长矛般形状长矛般锋利,矛尖指向天空,捍卫着男人和女人的领地。女人的呻吟再一次响起,微弱,痛苦,无助,绝望,杂种一咬牙,从长矛上笨拙地闪过。他听到肌肉被撕开的声音,疼痛撕心裂肺,惨叫未及发出,又被嚼碎咽下。他下滑的速度很快,如同直直坠落的果实,接触地面的瞬间,他认为两腿被深深地蹾进腹腔。咬牙蹲下,喘息着,问女人,好些了吗?女人说,痛。看那锁,锁眼里果然断着一截钥匙。杂种问她,有锤子吗?女人说,没有。斧头呢?没有。扳手?没有。铁棍?杂种,我真的要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每说一个字,都会令她的痛苦加倍。杂种跑去院子,又很快跑回,原地转三圈,再一次蹲下,扶女人起来,又将女人的两手搭上他的脖子。咱们得爬出去,他说,能抓住我吗?女人说,不行。杂种说别掉下去就行。女人说,杂种,我办不到。杂种不再废话,扛起女人,两只手攥紧铁栏。只爬了一点点,女人的两条胳膊就勒紧他的脖子,让他面红唇黑,呼吸困难。杂种龇牙咧嘴,一寸寸往上挪,再一次越过长矛般的栏尖。他腾出一只手将女人紧箍在后背,然后只用一只手滑下铁门。那只手立刻灼热滚烫,如同手心里握着一块燃烧的炭核。终重回地面,伸开手,他失去了手心的皮肤。女人仍然趴在他的后背,雨水、汗水和疼痛让她变成一条软塌塌的小水蛭。有那么几个瞬间,杂种甚至怀疑女人的两手早已长进他的身体,即使他将女人松开,即使有人憋足劲去拽,即使将她撕成两截,也不能将她从他的身体深处拔出。

杂种背女人去他家,再出来,女人便坐上了独轮车;杂种推女人撞开山下一户人家,再出来,女人便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开出奔驰或者宝马的速度,将女人送到镇医院。然后,湿淋淋的杂种蹲在医院走廊,摸着血糊糊的大腿,抽了整整一夜的草烟。

诊断结果:胃穿孔。医生说她肯定不按时吃饭并且喝了很多酒。女人在第二天中午有了说话的力气,她让杂种扶她去医院电话亭,给男人拨一个电话。女人说要是没有杂种的搭救,她早就死过去了。女人说如果你太忙,就不必回来了。女人说反正现在我死不了了。说到这里女人挂断电话,杂种听到电话挂断的那一刻,男人仍然在急急地询问和解释着什么。

杂种和女人在医院里整整呆了十天。十天时间里,杂种睡在走廊长椅上,又抽空去镇上的浴池泡了一个热水澡。黄昏时他陪女人去医院的花园,那里有一坛花,几棵树,一个秋千和一个长凳。毕竟立秋了,树和花都无精打采,就像女人的脸。

他说今天来。女人在长凳上坐下,说。

他早该来了。杂种揪一片冬青叶,说。

你不了解他……他很忙……开会,出差,出国,陪领导喝酒,陪无聊的人说无聊的废话……何况他有家……妻子,双胞胎女儿,父母。女人揪下一片冬青叶,眸子深处刮起了风。所以,就算他不回来,我也不怪他……明白我的意思吗杂种?我是说,他又不是我丈夫……

杂种知道男人不是她的丈夫。事实上,第一眼看到男人,杂种就知道男人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不配——他有钱、英俊、年轻——可是他仍然不配。

我也是乡下人。女人突然说。

杂种怔住。

拼了命考上大学,进城,毕业,拼了命找工作,拼了命认识他,就不工作了。女人低了头,再揪一片冬青叶,其实我不想住在山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父母好不容易供我读完大学,不就为留在城里?杂种,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杂种揪着冬青叶,不说话。

你肯定在想,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因为所有人都反对。所有人都反对,我就要坚持。女人笑笑,再揪下一片冬青叶。你呢杂种?结过婚吗?

当然。

爱人呢?

进城了,去打工。

多久回来一次?

多久都不回来了。跟了一个搞房地产的大老板。你和她,长得很像。

找过她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认为她不会回来?

肯定不会。杂种说,除非那个大老板也来这山上盖一个别墅,然后对她说,茉莉我的小亲亲,送你一套房子我的小亲亲。

你好像什么都懂?

杂种笑了,揪下枝杈上的最后一片冬青叶。

两人起身走向病房,迎面过来两个眉飞色舞的小护士,看到杂种和女人,忙缄了口。随后,刚刚擦身而过,杂种便听到一个护士小声说,真的不像夫妻耶!

杂种红了脸,偷瞟女人,女人的脸,却变得煞白。

男人回来时候,杂种和女人已经上了拖拉机。男人让女人下来,女人就下来。男人拥抱女人,女人就任他抱着,不动也不说话。男人拉着女人的手,上了车,开出一段,又停下,喊,杂种,捎上你!杂种冲他摆摆手,粗俗地将中指捅进鼻孔。

傍晚时候,男人和女人走进杂种的院子。他将一条烟两瓶酒放上桌子,又和女人各自坐了一个石墩。这让杂种不得不站着跟他们说话。

哪来这么漂亮的石墩?男人问他。

你的。杂种说,工头说不要了,我搬回来。

想起来了。男人挠挠脑袋,老王说线条太粗……

杂种瞅瞅石墩,瞅瞅男人,又瞅瞅女人。

是这样。男人说,我不敢把铃兰继续留在这里了,她身体不好,万一出什么事……

我出不了事。女人说,你带我回城就是怕我出事?

男人冲她笑笑,转向杂种,指指桌上的烟酒。你帮了铃兰,表示感谢……真的很危脸,那么高的大门,万一摔下来……

没办法。杂种说。

当然当然。男人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换成我,也许也会那样做……

你不会那样做。女人说,你会打电话求救。

是的我会打电话求救,但效果肯定比杂种背着你爬铁门好。男人耸耸肩,说。

女人站起来,去院角,逗猫。

当初修大门,就是为了防贼。男人对杂种说,既然你能翻过来,那么贼也能翻过来,是不是?贼的身手肯定比你敏捷,是不是?大门也就没有用了,是不是?

是。杂种说,拆掉算了。

那可不行。男人说,花那么多钱……

那就留着。杂种说。

当然留着。男人说,不过,我和铃兰在城里时候多,在这里时候少,万一真丢了什么东西,怎么办?所以,想聘你当个门卫。

门卫?

反正你得天天上山,不妨把钥匙给你一把。不但铁门的钥匙给你一把,木门的钥匙也给你一把。你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你留意一下就行。还有,没事时候,你还可以给院子里的花啊树啊浇浇水剪剪枝什么的……你不是还喜欢画彩虹吗?你可以天天去院子里画彩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聘你当门卫,除了你,别让任何人靠近。其实门卫只是震慑,贼娃子知道我这里有门卫,就不敢来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可不行。杂种说,好像也没这个必要。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找别人。男人说,反正得找个门卫,我决定了。不过找别人的话有点麻烦,得在大门外再建个岗亭……

杂种指指桌子上的烟,问,能抽吗?男人忙掏出烟,弹一根给杂种。杂种说我是问这个烟,能抽吗?男人说当然啊,送你的。杂种就拆开一整条香烟,又拆开一整包香烟,捏一根,点上,慢慢抽。

不会让你白干。男人说,每个月,给你六百块钱。

什么?

六百块钱。男人说,你的工资。

万一真丢了东西呢?杂种问他。

那也不关你的事。男人说,真有亡命之徒的话,你不但不要搏斗,还得尽量躲远一点儿。

一根烟抽完,杂种开始有些动心。终于他无奈地承认,自己真的不是神仙。他不是神仙,杜鹃也不是。也许男人是吧——男人可以让世界上的任何人心甘情愿地替他做任何事情。

杂种蹍灭烟蒂,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后来杂种认为,他之所以答应男人,绝不是因为每个月的六百块钱——他答应男人,是因为,那是一个别墅——有钱人的别墅,而不是他的草屋和杜鹃的土屋——他是农民,他不是神仙——他向往别墅——尽管别墅藏在深山,尽管他也藏在深山,可他仍然向往——那里不再是爬满石头的山坡,因了那些砖瓦,因了那些不锈钢和铝合金,因了井台和秋千、石桌和石凳、玻璃和瓷砖、大理石和木地板,因了回廊和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因了女人和仍然残留的女人香味,杂种知道那里必将是一处神秘和充满诱惑的所在。

所以杂种喜欢趴在窗户上朝每一间屋子里窥望。他看到电视机,影碟机,饮水机,洗衣机,豆汁机,跑步机,台球桌,乒乓球桌,电脑,书籍,一动不动的吊灯……当然房间里远不止这些——大多窗子都掩了厚厚的窗帘。某一天杂种大了胆子,试图将卧室的窗户撬开,他战战兢兢地试了很久,终未成功。

夜里刮起狂风。狂风就像无比巨大的轰隆隆往前推进的装甲车,杂种想也许整座大山都会被大风搬走。清晨时风小了一些,杂种推开门,院子里狼藉一片。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剩下的几棵也是东倒西歪,断了枝杈又露出根须,一株失去头颅的老树甚至将窗户砸出一个三角形的窟窿。恰是卧室的窗户,风灌进去,米黄色的窗帘哗啦啦飘展。

杂种首先想到赔偿,然后想可以割一块玻璃偷偷换上,再然后,他想,应该进去看看。——完全不用钥匙,只需轻轻一拨。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既然看看又不犯法。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既然他的愿望是那般迫切。

杂种的心,狂跳不已。

轻轻跳进屋子,顿时面红耳赤。墙上挂着女人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裸着胸脯,只在腰间搭一条乳白色浴巾。女人锁骨小巧,腰肢纤细,乳晕粉红,小腹光滑平坦。杂种盯着照片,只觉口干舌燥,两腿发软,忙闭了眼,跃出屋子,逃出宅院。现在他要去镇子上割回一块玻璃。经过自己的家,才想起没有玻璃的尺寸,回家取了绳子,返回来,一边量着玻璃,一边手抖腿颤,一不小心,手指被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揣着绳子走出大门,坐在地上抽一根烟,起来,锁门,两只手却仍然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将门锁上,竟发现将自己锁到门的里面。杂种骂一句粗话,转身急走,进到院子,闩紧木门。他深吸一口气,跨过几棵躺倒的大树,再一次跳到卧室。

幻觉接踵而至。他盯着墙上的女人,感觉那就是他的茉莉。茉莉从未离开大山,她躲到山腰,躲到宅院,躲到卧室,躲到墙上,然后,定格了最美丽的瞬间。他盯着女人左乳上的红痣,连那颗痣都完全相同。杂种呼吸愈来愈急促,身体愈来愈膨胀,终将一只手探进裤裆,面对墙上的茉莉,机械并幸福地动作起来。喷射而出的瞬间他知道自己错了——尽管她们很像,但她们又是那般不同。甚至,仅凭左乳上淡淡的红痣,就能将两个人轻易辨出。

杂种请来镇上师傅将玻璃换好。送走师傅,才想起忘记挂上窗钓。想让师傅再跑一趟,再想还是算了。有了他,别说一扇没有上锁的窗子,就算门户大开,也绝不会有人从这里偷走一粒沙子。何况墙上的女人,笑意盈盈。

杂种用了三天时间才把院子重新整理好:将被拔出的大树重新栽上,将被刮断的大树锯断枝杈,从山上移来几棵栗树和无花果树,又将井台、井栏和秋千细细擦拭一遍。杂种盯着焕然一新的院子,擦一把汗,忽将目光转向没有上锁的窗子。窗子如磁铁般将他吸引——杂种感谢窗子,赞美窗子。

只需往旁边轻轻一拉,窗子就被打开。杂种进到卧室,早已轻车熟路。他在卧室里做了太多事情:去床上躺一会儿,轻抚女人的照片,喝掉水杯里残留的茶水,吃掉食品包装袋里的残渣,穿上男人的睡袍和拖鞋,穿上女人的睡袍和拖鞋,将女人穿旧的丝袜套上脑袋,将台灯上两个松动的螺丝拧紧,用抹布将家具和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一次,他躺到巨大的木床上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他知道他躺在女人的位置——他知道他枕着女人的枕头——不仅仅因为枕头上残留了女人的发香,不仅仅因为枕头上沾了一根长发,还因为,他凭了无与伦比的直觉。梦里他拥紧女人,女人一会儿是铃兰,一会儿是茉莉,一会儿是铃兰的脑袋茉莉的身体,一会儿是茉莉的脑袋铃兰的身体,一会儿,他又变成男人,将茉莉或者铃兰粗暴并且温柔地蹂躏。杂种战栗着醒来,紧抱两膝,盯着照片出神。窗外阳光普照,天高气爽。

有时杂种会取来喷雾器,在院子里画他的彩虹。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没有成功——无论用他的大喷雾器还是女人的小喷雾器,无论早晨、上午、中午、下午还是黄昏,都没有成功。仅仅有一次,一道彩虹有了淡淡的模样,慢慢拉长,慢慢弯曲,慢慢变得鲜艳和富有层次,可是杂种眨一下眼睛,彩虹就消失了。

杂种想也许因为秋天吧。杂种想他应该讨厌秋天吧。秋天没有彩虹,秋天是一个无比糟糕的季节。

整个秋天,杂种只下过一次山。他想陪杜鹃说说话,去了,却一言不发。坟墓仍然老样子,只是积满厚厚的枯叶。杂种扫净枯叶,擦净石碑,又在墓前放一束金黄的菊花。杂种将剩下的半瓶酒洒到墓前,突然鼻子发酸,一滴泪差点掉下。他抱着猫急匆匆往回走,他仿佛听到杜鹃的歌声。

秋天过后是冬天。冬天的大山里除了杂种,再也寻不到人迹。男人和女人仍不见回来,杂种开始想念他们。

杂种想也许他们遭遇了车祸。车子被一辆坦克撞翻,男人身首异处,女人的脑袋被掀开成花。他们死在城市与大山之间,他们的突然死去让宅院从此成为秘密。也许没有这样残忍,也许他们不必死去。他们只是受了轻伤,可是送进医院以后,两个人的恋情终于败露。男人的老婆大吵大闹,喝药上吊,男人一边认错求饶,一边与女人策划私奔。这次是真正的私奔,不是进入大山,而是越过边境,进入蒙古境内。天寒地冻,他们没有备足食品、药品和衣物,他们在车子烧光最后一滴汽油以后缩在戈壁滩上瑟瑟发抖,奄奄一息。一群好心人救了他们,又送给他们食物、两匹马和一头骆驼。他们骑马前行,到达乌兰巴托。他们在乌兰巴托养精蓄锐整整十天,然后继续北上。他们来到俄罗斯境界,一路往西往北,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安加尔斯克、布拉茨克、乌斯季伊利姆斯克……他们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线,天气愈来恶劣,人烟愈来稀少,雪粒像冰雹,冰雹像鸡蛋,鸡蛋像铅球,铅球像篮球,篮球像雪粒。终有一天两个人彻底走散,女人被搭救到城市,男人从此流落荒野。五天以后女人在当地华人的帮助下重返中国,十天以后无路可走的男人加入到荒野游击队。游击队武器精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弹弓、弓箭、金钱镖、飞刀、梅花针、孔雀翎、如意珠、乾坤圈、投石器、攻城梯、气枪、猎枪、手枪、步枪、机关枪、火箭筒、迫击炮、独轮车、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吉普车、卡车、卡丁车、轿车、公共汽车、装甲车、火车、飞机、潜艇、驱逐舰、护卫舰、导弹舰、扫雷舰、航空母舰、导弹发射架、原子弹、宇宙飞船、哈勃望远镜……男人日日研习孙膑孙武拿破仑朱可夫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立下赫赫战功,提升游击队将领。可是终有一天他的游击队犯了大错,被政府军围困在一狭长山谷之中,男人率众兄弟夜间突围,却有一颗子弹将他射穿。子弹从左眼射进去,射穿后脑,又拐回来,后脑射进 去,右眼射出来,再拐一个弯儿,射穿嘴巴,又拐一个弯儿,射穿咽喉,再拐一个弯儿,射穿心脏,又拐一个弯儿,射进肚脐。子弹如苍蝇般围绕男人嗡嗡飞舞,男人终被射成蜂窝煤然后从蜂窝煤变成蜂窝。重返祖国的女人得此消息伤心欲绝,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卖肉的屠夫,现在她每天手持青亮的尖刀跟丈夫学习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往北,而是选择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线。他们先到达两广,然后越过边境,进入到越南境界,又穿越老挝、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来到新加坡。他们在新加坡休养十日,然后租下一条龙舟,继续南下。他们经过印度尼西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他们遇到一百条鲨鱼和一百条食人的章鱼,他们战胜了五十名海盗和五十次暴风雨,终于抵达目的地——澳大利亚。他们在澳大利亚盖起草绿色的房子并承包了一大片土地,他们想把那片土地变成一个很大的庄园,饲养狐狸、熊猫和考拉,制造酸奶、酱菜和臭豆腐,种植无花果、栗树和橡胶树。几天以后一场台风无情地将他们刚刚盖起的房子掀翻,男人在台风中身负重伤,女人在台风中失去她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和数码照像机。大风过后,男人总感觉不舒服,浑身奇痒,骨头刺痛,终于卧床不起。半个月以后男人痛苦地死去,医生告诉女人,男人是被当地一种叫做“晃”的毒虫咬伤并且感染。那毒虫半寸多长,形似蟑螂,色似彩虹,白日里隐蔽,月夜里寻找目标。月光越是雪亮,毒虫越是兴奋。毒虫喜食鲜血,特别是四十岁上下的男人鲜血,更特别是四十岁上下有钱的男人的鲜血。女人将男人埋葬,整日以泪洗面,终戒掉七情又戒掉六欲,去修道院做了修女。她相貌娇美,身披黑袍,性格内向,救死扶伤,很快在方圆百里之内有了名声。人们叫她母亲、阿母、妈妈、妈妈桑、老妈、阿妈、娘、娘亲、老母、奶子、家慈、阿妈妮、额吉、阿娜、额娘、妈咪……甚至将她视若神仙。女人虽远在异乡,却时时牵挂祖国,牵挂一座大山和一个叫做刘杂种的男人……

杂种坐在椅子上翻一本很厚的杂志。杂志上有世界地图,有名流雅士,有军事政治,有工业农业,杂种关于男人和女人的胡思乱想全源自这本杂志。卧室里非常寒冷,杂种钻进被窝,丢开杂志,一睡就是一整天。大雪封山,整座大山全都属于杂种和杂种的梦,他爱想什么就想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杂种距离神仙,又近了一步。

杂种翻遍卧室的每个角落。他找到大头针、药盒、汤匙、电池、照片、打火机……他将它们凑到鼻子上细细地闻,然后,小心地将它们放回原处。抽屉里有一个镂空的淡绿色胸罩,杂种喜欢抚摸着它进入梦乡。梦里的女人在俄罗斯养牛牧马,在澳大利亚救死扶伤,在江苏插秧种稻,在黑龙江伐木捕鱼,歌声响起来了,清澈响亮……

漫长的冬天里,杂种的日子,天天如此。

然后春天来了,男人和女人仍不见踪影,杂种终于有些急了。去村子打听,村主任说,啥时回来是他们的事情,你管个卵?去镇上打听,镇长说,你只管看好大门就行。杂种说可是他们真出什么事情呢?镇长就乐了,那别墅就归你啦!镇长大手一挥,满脸菊花盛开。

清明那天,杂种去看望杜鹃。他给杜鹃烧了纸钱,又哑着嗓子给杜鹃唱了一首歌。临走时候,他告诉杜鹃,假如到明年清明男人和女人仍不回来,他就不客气了。他会将那个宅院占为己有,然后把杜鹃也搬进去。卧室两间,杂种说,咱俩一人一间。

清明的阳光通透明亮,杂种认为他完全可以画出一道色彩淡雅如国画工笔般的彩虹,但是他还是没有成功。墙角的杂草开始返青,杂种取了锄头,将杂草锄净,又在所有他认为不该空闲的地方撒上凤仙花和夜来香的种子。每天他都在按照自己的意图改造着院子:回廊旁边种上他从杜鹃院子里移过来的葡萄,井栏旁边摆上他从山顶拣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莲池里放了鲤鱼和鲫鱼,秋千上扎了淡黄色的蝴蝶结……他浪漫并且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一切,他认为自己即将成为这里的主人。

早春野花不多,但杂种却能够采到。捻子花、碎米荠、猪牙花、银莲花、春兰、婆婆丁……花们柔软娇嫩,杂种将它们扎成姹紫嫣红的一束,送到杜鹃院子里。他常常在那里坐很久,又将院子和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念着杜鹃、茉莉和铃兰,他一相情愿地认为她们是他生命里的三个女人。

杂种为两道门各加一条结实的链锁,这样他才敢安心地穿上男人或者女人的睡袍。穿上睡袍之前他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怕将睡袍弄脏,更怕睡袍上留下他的气味。他久久凝视着女人的照片,心生怜爱和冲动。于是他缓步上前,将女人轻轻抚摸,将自己轻轻抚摸。他激昂亢奋,渐入佳境,心中盈满幸福和感恩。突然一串门铃声将他惊忧,铃声急促响亮,整个宅院都因之摇晃起来。

杂种惊惶失措地脱掉睡袍,罩上衣服,却将内裤落在椅子上。脱掉裤子,罩上内裤,又在床上发现他的汗衫。脱掉外套,穿上汗衫,兔子般蹦出窗子,又想起卧室里一团糟。他像兔子般蹦回来,迅速将一切还原成最初模样,并不忘把女人的长发放上枕头——这一切仅仅用时一分钟,之前他演习过多遍。他跑向大门,却没有见到男人和女人。门口站着胖乎乎的工头,工头招呼杂种,开门。

突然杂种想起竟然忘记关上卧室的窗户,他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工头瞅着他,狐疑地问,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在锄草,没听见铃响。杂种低着眼说,清明一过,草冒尖。

哦,真敬业。工头咧咧嘴,说,你随我来,咱得把路边的石头换了。

什么石头?杂种嘴上问着,心里仍想着敞开的窗子。

刻“铃兰路”的那块石头。工头说,要换成“丁香路”。

丁香路?

老板和铃兰分手啦!工头说,你要是喜欢那块石头,可以搬回家去。

铃兰不再来了?

被甩了还来干吗?工头说,老板明天就带丁香过来,咱们得抓紧。

杂种随工头来到山脚,刻着“铃兰路”的大石头已经被拔出并且掀翻。几个附近村民蹲在地上抽烟,见杂种和工头过来,都起了身,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卡车上躺着一块更大更圆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三个字:丁香路。

一,二,三!“丁香路”被搬下来。一,二,三!“丁香路”被搬到路边。一,二,三!“丁香路”被扶正。然后,工头指指“铃兰路”,问杂种,到底要不要了?

杂种说,要。

工头就吩咐几个村民将“铃兰路”抬上卡车,送进杂种的院子。“铃兰路”占据了木桌的位置,旁边,两个腰鼓形状的石墩。杂种坐在石墩上默默抽烟,又将一条胳膊轻轻搭上“铃兰路”。石头彻骨冰冷,杂种打一个寒颤。

工头和村民们离开,大山里只剩杂种。可是明天,男人就将带一个陌生的叫做丁香的女人过来。那女人当然很鲜嫩,很单纯,很漂亮,很妩媚,很妖娆,很性感,然而杂种不喜欢她。

杂种打开铁门,打开院门,将那扇窗户仔细关好。杂种环顾院子,院子欣欣向荣。无花果树吐出嫩芽,栗树枝条柔软,柳絮清晰可见,月季伸展出暗红色的叶片。去墙角看,凤仙花仍然没有发芽。拨开泥土,一粒粒种子饱满鼓胀,掌心里跳跃着,唧唧喳喳,喧闹不止。阳光普照,大山里暖意融融。

杂种取来喷雾器,院子里喷了起来。仍然不见彩虹。一个也没有。半个也没有。似乎之前的彩虹只是传说,之前的记忆只是梦境。杂种喷光一壶清水,又喷光一壶清水,杂种站到石凳上,站到石桌上,站到莲池边,站到秋千上,站到墙根处,站到树干旁,坐下,趴下,躺下,跃起。杂种将小院喷洒得湿气蒸腾,然而,彩虹从此消失。

杂种颓然坐下,表情哀伤。很久后他取了铁锹,将亲手栽下的无花果树、栗树和柳树们一一刨出。然后,杂种将喷雾器里灌满开水,沿着墙角,浇灌着那些即将发芽的凤仙花。他听到花子们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他看到墙上的女人捂住了脸,变了姿势又炸了表情。

他想起杜鹃。那个被烤焦却依然水灵的女人,那个受到惊吓又惊吓到铃兰的女人。那个因了宅院、因了男人、因了他而无限孤独的女人。他还想到茉莉,想到铃兰,甚至,想到完全陌生的丁香。茉莉、铃兰、杜鹃、丁香,杜鹃、铃兰、丁香、茉莉,她们是四粒凤仙花种子,或者她们是同一棵凤仙花种子,她们在春天里苏醒,然后,未及钻出地面,便已经死去。

杂种将刨出来的树栽到山上原来的位置,又将男人交他的钥匙系上兀自荡摇的秋千。他走到门口,回头,他想再看一眼那个突然并且永远不再属于自己的院子。他搓搓眼睛,再搓搓眼睛,表情瞬间僵住。——院子里升起一轮又一轮小小的彩虹,彩虹颜色鲜艳,弧线完美,就像绸带、发卡、蜡笔、髋骨、嘴唇、乳房、鸟儿、花朵……就像跃起的鲤鱼或者飞翔的毛虫。彩虹霸气地将院子塞满,触手可及。

杂种蹲下来,拳头塞进嘴巴。在温暖的春天,温暖的下午,亲爱的杂种,终于开始了无声的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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