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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2012-04-29贺彬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水房母亲

贺彬

水房就建在厂区那面大斜坡的坡底,紧邻那条奔流的嘉陵江水。我的父亲下岗后,母亲留在了厂里。她当时应该算是厂里数得着的心灵手巧的电焊工了吧,却在那一年夏天还没有过完的时候,接到了厂里让她看守水房的指令。

那是1992年,那时的橡胶厂依然自己从嘉陵江里抽取江水,然后沿着那陡升的江岸缓缓而上,在蓄水池里净化处理后,最后通过竖立在厂区里的那座高高的水塔,将自来水压到每一户人家的水管里。

而所谓的水房,不过是建在江边的一间开敞的小屋。屋里是两台小火车头似的抽水机,一天24小时都轰鸣着。看守水房的,从前是一位孤身老人,厂里的人都叫他老唐头。这老唐头从来都像是一个影子似地出没,无儿无女,在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相关的人。厂子里的人偶尔议论起他来,都说,像个鬼一样。

所以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我母亲直到接到人事科的调令,才听说那个老唐头进了疯人院。人事科的彭科长并不愿意详谈,这个退伍军人只是雄壮地挥舞着他的右手说,全厂两千多职工的吃水大任,怎么可能交给一个疯子呢?我母亲后来才打听到,那老唐头就是在那年夏天最热的几天里发病的,他傍晚时分,拎着那只铁筒的热水瓶去服务社打冰水,见人就讲他在夜里见着鬼了——女鬼,而且声音听上去还没成年的样子,夜半或是凌晨的时分,她们就在水房那面薄薄的墙壁外面絮语,有的时候,听上去还像是在嘻笑。他有几回忍不住追到那墙壁的背后,却只看见潮湿的长满了青苔的堡坎。堡坎的顶上,那株苦楝子树看上去也没什么异样,那个时节正开着淡紫色的花朵。

老唐头对那些随便遇见的女工们说,那天夜里没有一丝风,那嘻笑的声音明显不可能是那苦楝树的树叶发出来的。不远处的江水原本也是平息如镜,可就在一刹那,突然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水声,那哗啦哗啦的水响,渐行渐远,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在睡梦中听见过的那样;就像是一群大鱼心血来潮的出行。老唐头说,那一定是那些女娃娃鬼逃进了江水,眨眼就游远了。

女工们直瞪着这个有些哀苦的讲述者,其中有胆大的终究没能忍住心底涌上来的嗤笑,凑到老唐头的面前对他耳语说,我说老唐头,哪来的小女鬼儿,怕是你想女人想疯了吧。她们虽然在忽然炸开来的哄笑中很快散去,但老唐头撞鬼的流言还是风一样传开了。后来还是有他当年的一个亲近者出来要为他正名,说老唐头绝不是大家想象那样的老色鬼,他原本还是有一个女儿的,那女儿五六岁时,有一天由老唐头领着去江边游泳,就在水房附近的一个回水湾,老唐头脱光了衣服,和一个兄弟一同跳进凉幽幽的江水里飘浮,起先还记得不时回头察看衣裳堆边那小小的姑娘,但后来两个人在水中较劲,不知不觉游到了那浩大的江水中央,一口长时间的水中闭气后,老唐头忽然一阵心惊,当他用最快的速度游拢岸边时,却再也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那女孩儿的小小尸首,后来到下游那个最大的回水沱才找了回来,女孩儿的母亲于是毅然离弃了这个过份贪玩的父亲,而那老唐头,自此成了孤家寡人,最后沦落到水房,看守那片曾经让自己闯祸的江水。

所以说,当我母亲走在通往水房的那条坡路上时,毫无疑问,心中是充满了疑惑。难道是那个溺水的女儿,赶来追寻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来了?而那老唐头,如今被关在江北金子山上,那修筑着铁栅栏的精神病院里,那疯女孩儿还会从江中爬上来骚扰自己吗?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从坡顶上的人事科办公楼里出来,拐到楼后,沿着那条白花花的水泥路向下,几百米之后就少见人迹了。那条神奇的下坡路,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母亲带离了她刚刚还处身其间的喧闹世界。那世界之外的景物也变得迥异,水泥路的两边,我妈妈甚至看见了庄稼地,几十株向日葵,明显营养不良地伫立着,太阳当头也不肯抬起脸来。那里的两棵桂花树,也显得比坡顶上的同类高大,它们繁花盛开的时节刚刚过去,我妈那时看见的,只剩满树的蔫黄。

这愈发让这个女人疑惑起来。她想起从前几乎从未来过这荒僻的江边,哪里想得到就在这厂区的围墙里,几步之遥,还存在着这样一个自在的田园。我母亲一向是认命的人,这个长江边上力夫的女儿,从童年起就深知,自己写字作画的每一页白纸,都是她爸妈从江边一担煤球一担煤球地挑来的,面对生活的变故,她自然习惯于选择逆来顺受。当那一年的下岗浪潮开始一波接一波地,出现在中心办公楼临街的那面告示墙上时,我母亲看上去却一点没有慌张,她从里屋那个存放钱财的上着锁的抽屉里,翻找出自己六级焊工的证书,然后打电话给老家南岸一个最亲密的女同学,那个罗阿姨很快为她在一家中美合资的防盗门厂里寻到了一个职位。她甚至在某一天轮休的日子里,换乘了3路公交车,跨越长江,去那厂里考察了一次,那天傍晚,我同父亲在突然停电的家中,直等到天光完全黑透的九点多钟,才看见一个垂头丧气的黑影,急迫地闪进了家门。即使在昏黄的蜡烛光下,我也可以看到那张脸庞上被油汗打湿的尘土。那张脸不停地向我和父亲道歉,说今后我们爷儿俩只能自己解决晚饭问题了,她一五一十地告诫我们,在厂门边的那个自由菜市里,哪家的菜最新鲜也最实惠,哪家肉摊的肉一定不能碰,因为她曾经在那里买到过母猪肉。她气喘吁吁地叮嘱着这一切,最终一脸内疚地将两碗冒着热气的蕃茄鸡蛋面端到我跟父亲的面前。

那段时间,她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牺牲的地下党员,当队伍里出了甫志高,不得不将所有的后事紧急安排妥当。她看上去那样的有条不紊,大义凛然。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却在她奔忙的身影背后,看到了束手无策的忧伤。

那一年气温蹿上四十度的那几天里,那个决定性的榜单在一个从黎明6点起就开始燃烧的早晨,赫然出现在了那面墙上。那上面的名字,戏剧性的,竟然是我的父亲。

不是说双职工二选一吗?二选一,再怎么选,厂子里也不该选上我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母亲正将一壶热水掺进我将要洗澡的那个巨大锑盆里。

而我的父亲,那时正费力地抽着一只发了潮的纸烟,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那微笑转瞬即逝,他也终于叹息着呼出一口白烟来说,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你留在厂子里,最后正式退休,保险和退休工资都能拿全,我们男人总归是办法要多些吧……

当那锑盆里的烟雾蒸腾而起时,我看见母亲的脸上立刻起了一层亮闪闪的汽水。直到那个时候,那个总是凭着本能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女人,仍在下意识地微微摇头,父亲摆出的理由,显然并没有说服她。但说起来她那个时候再怎么惊诧,也丝毫没有预感到,自己的未来,已经在那阴暗的水房等待着她。

母亲下水房的第三天,厂里就为她派来一位帮手黄华科。按人事科彭科长的说法,我母亲和黄华科两人,毕竟不可能像老唐头那样,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驻守在那个孤清冷寂的水房里。厂子里这样的搭配,就是让他们可以自由轮班,相当人性化呢。

但是无论如何,当那个黄华科站在面前,他的肥胖,还是让母亲暗暗地吃惊了。

像所有的那些胖子一样,黄华科的五官几乎被他汹涌的肥胖湮没。他的眼睛、鼻子,最终变成了豆子一类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在母亲眼里,只看见他从下巴开始,就无可阻止地朝下拖曳的肥肉,看上去还松泡泡的。

见了母亲,他几乎从第一秒开始,就习惯性地点头哈腰,仿佛那卑微的姿态,是附着在他那大象般身躯上的本能。而他真是像一头大象呢,那庞大的躯体被灰袍似的衬衣遮掩,吃力地向母亲弯曲了下来,在那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呆滞中,母亲完全无法分辨属于那个躯体的四肢生在何处,只是感受着来自于它的噗噗冒出的热气,连那深秋落叶的午后,仿佛也因此升高了几度。

从前在那坡顶上的车间里,母亲依稀听说过这个胖子。听说过他在食堂里,怎样吃下去两屉锅的面条,诸如此类的传说。但因为几乎没有见过本人,那些传说,终究浮云一样地消散了。

他仿佛是来自制胶车间,他们的对话就从那里开始了。“你不是在制胶车间干得好好的?怎么也给发配到了这里?”母亲问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而是从水房右侧面那半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几乎没有任何的遮挡,就在百来米开外,嘉陵江水缓缓地向右前方流去。那江水的颜色,是一种说不出的深灰色,已经隐约透出碧绿来了。

而那个黄华科依然在一边恭敬地站立,他那浑沌的五官上,陪罪的笑容依然挥之不去,连我母亲这样温厚的女人,也对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轻蔑。

“哎,你倒是说说,你这么胖,在燥热的制胶车间干,是不是也太辛苦了。厂里也许是要照顾你,才派你到这清凉的水房来吧?”

那个可怜的胖子,对摆到面前来的反击母亲的机会,却视而不见,他长叹一声,真的老老实实述说起了制胶的艰辛。对于他,最最难以忍受的,当然是车间里四处弥漫的制胶产生的蒸气。那酷热的蒸气如同噩运一般对他纠缠不休,让他即使在隆冬时节也止不住发出小狗似的哀叫。他身边那些精瘦的同事们,于是模仿着那样的哀叫,让那个迷茫一片的车间,恍然之间成了一座叫春的斗狗场。材料的搬运对他也是一道难题,他推着那运输材料的板车,在不同的工位间穿行,仿佛并不是在运输一车车深黑的胶材,而其实是在运输自己那一身可怕的肥肉。黄猪,死猪,包谷猪,这些都是工友们长期挂在嘴边的对他的称呼。在他完全跟不上趟的,近似于垂死挣扎的运输过程中,这些脱口而出的咒语,就在那些散布的工位间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他最后还是对母亲说起了自己的胃口。他告诉母亲,关于他吃面条的传说,其实发生在他进厂那年的春天,那时他才十八岁出头,刚刚高中毕业,还在长身体,现在肯定不会那样吃啦。他还很诚恳地说起了那些人如何往他的铁皮饭盒里放死耗子。他的饭盒和他们的相比,自然要大出一半,他想不出为什么那个特大号的饭盒,也会惹来他们的仇恨,冬天的时节,大家都会带来饭盒,码放在休息室那口烤火的铁炉子旁边,有天午休,他却怎么也找不见那只平常在饭盒堆里格外显眼的大饭盒了,后来,在他的更衣柜里,他才发现了那个饭盒,已经冰冷了,一只肚子滚圆的死耗子横卧在所剩无几的饭食中间。那时那些人还故作惊讶地围过来说,这肥耗子也太贪吃了,肯定是被“黄猪”这么大的饭量撑死的。

“我知道我们车间的人就把我当笑话看。他们其实早就想着要气走我,除掉我。这些坏人,他们哪里知道,在我眼里,他们才跟耗子一样不值一提呢……”那个肥胖的人说得有些累了,短促地喘着气,当着我母亲的面,亮出了背后的一只大包。他在墙角的那张行军床上铺展着一眼就知十分龌龊的床单和被褥,一边叹息着对我母亲说:“我说赵姐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有家有室的,家里总得要照应,我反正是单身汉一条,来去无牵挂,我们就分个工,我在这水房住下,夜班我包了,白天就有劳赵姐顶一下……现在看来啊,被发配到这水房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白天出厂会朋友,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他转过脸来冲我母亲讨好地笑着,两颊边垂落的肥肉,让那笑容没有办法舒展,只剩下那张嘴古怪地朝一边歪了一下。我母亲后来对厂子里的同事说,黄华科每次这样冲她笑,都会牵动一下她的心,她说那是无比荒凉的、不祥的笑,“不是好兆头”。

她忍不住去打听黄华科优化组合到水房有没有内幕。在坡顶上那个热闹的车间,黄华科的流放,在人们的口中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制胶车间的陈主任早就想让他换岗,在1992年连续四五轮的下岗浪潮中,却迟迟找不到机会。让早退吧,他又年龄不够,直截下岗吧,他一个孤儿,又太过惨无人道,直到老唐头空出了江边的那间水房,陈主任和人事科的彭科长才一拍即合。

“那我呢?为什么会将我分到水房去?”我母亲的脸上几乎立刻涌起了羞耻的红色,却在那些热爱是非的妇女眼中,引发了躲闪的神色。她们疾速地摇头,一面含混地表示从没有从哪个领导的口中,听到过关于我母亲的微辞。厂办秘书周小姐还特别指出,听说你老公不是刘厂长的中学同学吗?不说关照吧,可至少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吧……那小姑娘的直言,立即招来身边同伴的阻拦,她们拍打着她的肩膀,毫不避讳地冲她使眼色,仿佛我妈下水房的幕后,真有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早就说过,我母亲是一个沉着的,逆来顺受的女人。她绝对不会让自己被发配到水房的耻辱,无限地蔓延。她很快就找到了安定自己的方式,在那一年秋天的末尾,捡起了因为炎热夏天而中断的那件为我织了大半的毛衣,在那一天天阴冷了起来的水房里,让织毛衣成了弥漫开来的第一活动。

说起来,平时待在那水房里,也真是没什么事情可干。除了定时检查那些抖动的仪表,一天几次接听总务科打来的询问电话,在那密密麻麻的值班表上签下自己扭歪的大名外,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干。倒是那开阔的,行进着的江面,在一天之中总是变幻着复杂的光影,还有耳畔从不间断的水泵的鸣唱(母亲说,听得久了,你会发现,那鸣唱其实也在变化着,有急有缓,有突然的颤音或是叹息,仿佛那水泵真是一位有灵魂的歌手),为我母亲的编织提供了最适宜的场所和背景。

我母亲原本就是织毛衣的高手,从前在那油污、黢黑的电焊车间里,漫长的工间休憩或是等候中,她都会洗净双手,从那黑乎乎的工具箱里掏出一团毛线来织。像她那样沉静的女人,多半是眼光向内,执着而有耐心,所以织毛衣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我的母亲大放异彩,她很快在橡胶厂声名鹊起,她的编织技术也在与姐妹们的交流和暗中比试中,不断挑战极限,无穷变换。什么铜钱花,菠萝花,玉米花,还有浮针,滑针,甚至阿尔巴尼亚针,那段岁月里,我在我母亲和她的女伴们身边,总是能听到这些神奇词汇,但那样的狂热,以及我母亲毛衣创作中的隐秘欢喜,在繁重的电焊劳作压迫下,总归有限。而那电焊弧光照耀下的眼球,再也没有力气紧盯那些复杂的针脚。

所以在我母亲绵延了三十多年的毛衣创作生涯中,水房时期无疑是最富灵感,也最为硕果累累的时期。已经全无限制的毛衣制作,再加上有时候放弃了出游的黄华科,也会将双肘支在自己松泡泡的肚皮上,充当母亲缠绕毛线的撑架,我很快就穿上了那件胸口有一只梅花鹿的漂亮毛衣。当我顶着这只梅花鹿从厂区走过,总是会有女人叫住我,她们对毛衣上的那只鹿指指点点,发出望尘莫及的惊叹。她们总在那里说:织个梅花鹿算不上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鹿头上的鹿茸,简直比一棵树的枝丫还要美丽。那么复杂的穿插,究竟是哪个高人织出来的啊?

这就到了我被那些大姐阿姨拦截后最喜欢的环节了,每一次我都会朗声报出我妈的大名。就这样,我母亲已经远超同伴的毛衣编织艺术,在我这个不自觉的成衣模特的流动展示中,成了橡胶厂里让人赞叹的传说。

越来越多的人买来毛线,让母亲为他们编织那些神奇的花样。他们甚至愿意为此付钱,或者贡献多余的毛线。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追问清楚,我母亲面对江水,在为陌生人织毛衣的沉默中,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不管怎样,出自她手底的那些毛衣,后来还是越发频繁地在厂区里那并不宽敞的水泥路上相遇,一棵树,几朵花儿,一只鸟,那些毛衣上变幻无穷的花样,散发着只有它们才会相互懂得的光亮,成了那个终日被囚禁在江边水房里的母亲有意无意释放到这喧哗坡顶上来游走的幽灵。

我的母亲说,那个时期的黄华科倒没看出有多大异样。最初的他对所有人都一样的客气褪去后,这个胖子很快显露出他们那个种族没有例外的天真。春天的江边,当沙滩上的风变得温柔起来,有些人,并不一定都是橡胶的职工,就会跑到那软软的沙滩上搞一些烧烤一类的野炊。那个胖子总是忍不住跑到那些野炊者的阵营中,他脸上献媚的笑容,很快就为他换来了几只烤鸡,或是黑乎乎的烤洋芋。他每一次都会喜滋滋地将这些收获捧回水房来,要和他的“赵姐”分享。那个赵姐,又多半会嗔怪他的贪吃,你一天到晚都吃不饱吗?小时候你妈就让你饿过肚子吗,到现在成了一个喂不饱的饿死鬼?

我母亲当然注意到了那个孤儿那时脸上掠过的阴影,所以说那些讨来的食物总会带来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也总是会让我的母亲,在第二天一早有些欠疚地为那个仍在蒙头大睡的可怜人,带去超大份的美食。“他吃得还真干净!”当天傍晚回家,她也总会向我展示那只屉锅明晃晃的锅底。

她越来越多地提到那个胖子如何的没人照料,还不自觉地像一个母亲那样,为他的缺少朋友发出叹息。

“他白天也不出厂去找朋友吗?他在你当班的时候,就在一旁昏睡百年吗?难怪胖得跟头猪似的……”我俯身在我家唯一的那张餐桌上,对面前的那道数学证明题不知从哪里入手,就有些恶狠狠地说。

我的母亲似乎并不在意我流露出来的进攻性,她真的有些过于投入在对那个胖子的怜悯中了。她在我的背后叹息着:“他哪来什么朋友啊。这个小黄,连进个澡堂子都推三阻四的……这两天太阳大,他身上都臭了,催他洗澡,他却摇头说,每次到澡堂脱光了,那些人就会指着他的肚皮笑……他哪有朋友啊,我看是没地方可去……”

1993年的夏天已经在悄悄地接近,那个胖子那时总在江边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有时捉来一条死鱼,有时又跑来对我母亲大叫,声称险些让那只灰色的野兔落进自己在草丛里事先挖好的陷阱,但忽然有一天,他拎回来了一台三洋的收录两用机,然后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盒带投入到播放舱里,让那个成天嗡嗡鸣唱的水房,又多出了一些孱弱的歌声。有时候,在那水泵的呜咽停歇或是遭遇阻塞的片刻,那些歌声就会像鸟儿一样夺笼而出,他们悠扬的震颤会一直传递到十分遥远的空中,直达拍打上岸来的江水。

我的母亲说她不知道那些歌手在唱些什么。他们嘴中传出来的歌词,她一句也听不懂。那个黄华科后来很有耐心地对她扫盲说,那些歌手唱的是粤语。他们都生活在香港,据说那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都在过夏天,完全不见康城这里冬天的阴湿和迷雾,也没有康城到了夏天就会四处泛滥,甚至屡屡危及水房的洪水。那里就像天堂,生活在那里的歌手们,张国荣,谭咏麟,陈慧娴,梅艳芳,成天就用这样的“粤语”唱歌,他们过的日子是全橡胶厂没有一个人可以想象得到的“神仙的日子”。

母亲说,那段时间,那个黄华科算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同处那水房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缩在某一块阴影里。即使在那阴影里,他那一对豆子似的眼睛也不自主地闪闪发亮。他似乎已经完全无视了我母亲的存在,将那颗肥硕的大头无限地凑近那两只黑色的喇叭,好象是一个正在收听敌台暗号的间谍,好象那两只喇叭,就是他通往自由世界的神秘隧道。

他和那些发烧友相识于市中区的一座音响城。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音响器材,当然还有那些港星的盒带。那些盒带,有相当一部分,并非合法的出版物,而是来自海关,甚至是走私而来的珍贵版本,却神秘地汇流到音响城里一个叫赵小江的摊位里。那些懂行的收集者们于是无声地汇集到那个中年妇女的柜台前,而黄华科就在那柜台前的一张小方凳前,同一个叫尹武军的资深港乐迷接上了头。

尹武军他们早就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团体,他们遍布康城由两条大江分割开来的主城五区,他领着黄华科去会见那些潜伏在市井中间的同好。他们相约去那些录像厅里观看那时候十分风行的十大劲歌金曲的颁奖礼,陈慧娴还有张国荣的告别演唱会。他们从那些几乎总是树荫掩映的录像厅里走出来,在路灯下面,要么沉默不语,感受着和对方相同的激动心跳,要么跑到随便的一个路边摊前,点下几只卤鸡翅膀,就着啤酒,回味仍然停留在眼角膜上的那些华丽光影。

黄华科的外出越来越频繁,有的时候甚至和他们一起乘坐长途汽车,前往遥远的北碚,只因为有消息说哪里要播放那些港星的某个最新的演唱会。他们还发掘出那些开设在偏僻之处的迷你卡拉OK厅,比如在猫儿石就有那么一家(我母亲几乎从未听说过那个地名,只是想象着那家卡拉OK厅的门外猫儿成群,踱着虚张声势的方步),他就和他们点下从盒带上学来的粤语歌曲,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唱出来。

我的母亲没有想到,黄华科居然是唱歌的好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擅长的是谭咏麟的歌,还有台湾那位童安格的歌。在最初的几次揣摩后,他发现自己的歌声在话筒里居然无比明亮。他看着母亲半信半疑的眼睛说,赵姐你不信吗,那我就唱一个给你听。母亲说他当着她的面发出的歌声的确令人吃惊,那一截纯粹的金属音从那个胖子的小嘴里徐徐而出,让人有一瞬间有点不知身在何处,她当即就骂开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长时间了没听你唱过,今天怎么想着来吓我来啦?”那胖子却只是咯咯笑着,又恢复了沙哑的本音,他说:“我也不知道啊,每一次我一开口,那些人也会骂,他们总说我是披着熊皮的谭咏麟,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呵呵。”

终于有一天,那个叫枝枝的女孩还是出现了。我母亲至今都不知道那女孩的全名,只是听黄华科讲,那是一个瘦得不像样的女孩,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树枝。黄华科曾经对我母亲详细描绘过他同枝枝的第一次见面。他说那是一个泛着银光的下午,没有太阳,他和尹武军两人一起去探访在七星岗街道办事处上班的枝枝。枝枝的办公室就在那座著名的古城门背后,相传那城门的四周,从前是康城最集中的掩埋死人的坟地,他们就踏过从前那些死人的头顶,走进那城门里去。枝枝就坐在那城门投下来的长长的阴影里,她的身后是一条攀缘而上的斜坡,斜坡的尽头就是康城妇幼保健院。不时可以看见挺着山一样大肚子的妇女,一脸苍白,气喘吁吁向那坡顶挺进。黄华科说,枝枝就坐在那片纷乱中间,显得超凡脱俗。她的屁股下是一根用来隔离交通的铁桩子,细细的,她却可以那么端庄地坐在上面,仿佛她那瘦瘦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重量。

和尹武军来到她面前时,黄华科其实已经喘得比那些孕妇都要剧烈,但枝枝的眼光却依然飘浮在那些过往的人群之上,好像是刚刚才降落到人间来的外星人,灵魂还滞留在天上,需要慢慢地回收。

直到和她搭上了话,她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原来,她是一个近视眼,飘渺的眼光只是因为没戴眼镜。黄华科很快就注意到那眼镜的一只腿上,绑着白色的胶布。那绑腿的眼镜,架在了那满是病容的枝枝脸上,黄华科说,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抖了一下。

那天他们接头递交的,是几盒翻录的磁带。枝枝的父母是沙坪坝某所大学里的教授,家里有一台可以翻录的高级机子,还有一台录像机。找到一盒“十大劲歌”的带子后,一群人就相约到枝枝家去观看。那天在沙坪坝的公交站接头,碰巧了,黄华科成了最先抵达的成员。两个人只好在站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天的时候,枝枝的两眼透过那浅色的镜片直盯了过来,黄华科对我妈说,那竟然是两只镜子一样清明的杏儿眼。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包着创可贴,就问她伤口严重吗?那枝枝很坦白地将那个手指伸到他鼻子前面来展示,甚至揭开那创可贴让他直截看那小小的红色伤口。她对他说,不知为什么,她是一个很爱弄伤的人,削苹果会割伤指头,夜里回家会撞上黑暗中的家具,下楼梯又会扭伤脚踝。她特别提起童年时曾经从垃圾箱里捡回过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断了一只腿,裙子也被扯破了一条口,她抱回家去无论怎样淘洗,也没法洗净娃娃身上的污迹,最后只能求妈妈用针线将它勉强缝补妥当。那只破烂娃娃后来成了她童年直到中学都形影不离的伙伴,她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么爱她,原来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破烂娃娃。

她对黄华科做出一副苦脸来说:“你说这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我爸一天到晚揍我,把我的小脑打坏了?”黄华科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很吃惊,就回说:“不可能吧,他们说你爸是教授啊,知识分子不都是动口不动手吗?”

黄华科告诉我妈,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孩这么开诚布公地同自己聊过天,所以那天下午接下去的时间里,自己有点傻了,对枝枝微笑、说话、包括见了枝枝嘴里的那个“恶魔父亲”后的闪躲,那一切的言行举止都跟白痴似的。他成了一个窃贼,已经游离在那些兴奋观看录像带的人群之外了,他在那个底楼的三室两厅里,成了一个梦游者。他看见一张椅子斜在临窗的书桌前,就想象枝枝坐在上面的样子。他忍不住去抚摸那个椅背,在所有人为了屏幕上那些港星欢叫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偷偷地抚摸着那个椅背,感受着那上面木头的纹理,还有疤痕,觉得这个枝枝平常的坐靠之物,在那一刻毫无疑问地属于了自己。

在那段黄华科自以为是的热恋时期,我母亲毫无怨言地为他代班看守水房。但是黄华科回到水房里来,滔滔不绝讲述的那些故事,还有随身带来的遥远街市的气息,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她当然没有说出来,直到有一天傍晚黄华科再次让她代班,而自己在临出门之前,竟然跃入了水房正前方的江水时,她才跑过去喝斥起来。快上来快上来,她站在江边的一块礁石上,对着水中那一块缓慢转身的大白肉说:“你没看这夜里已透凉了吗?你会抽筋会淹死的,淹不死也会感冒咳死的,听姐一句话快上来揩干了早点滚出门去!你从前不是总说你怕水吗,这会儿怎么这么胡来呢?”

水里的那个人却完全没有理会,在哗哗的水声中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粤语歌。那歌声不时被那个人因为冷水激发的寒噤和哇哇怪叫所打断,很快就被一下子浓郁起来的秋夜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那一年的冬天,我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独自待在我家那低于街道的阴暗房间里。我独自做着作业,实在饥饿难耐了,就将饭桌上纱罩底下隔夜的饭食端到煤炉上热一热吃下去。那是我母亲前往水房前剩留的食物,她总是带很多的菜和饭到水房去,她一个人当然吃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喂养那个可怜的孤儿。而我的父亲,在那段时间里也时常缺席,他跟几位中学同学合伙开的五金交电零售部,隔了一条街,几乎有些示威地正对着橡胶厂的大门。平常在那店子里,只有鬼魅似的一个人影,在那里看守铺面,其余的人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再后来,有时候我放学回家,竟然常常看见那店子的卷帘门直接垂落下来,门上留着一个字条:“有事请找甫先生。”然后一个大哥大的号码。我知道那个“甫先生”就是父亲他们那伙人的老大,一个退伍军人,一米八以上的巨型身高,见了我的面就会用力地捏我的脸蛋。

那些夜晚,我一个人写着作业,半途中常常会被忽然来到眼前的弄得有些伤心。我会抬起脸来,长久地盯视着那片昏茫,想不通从前几乎整日相伴的父母,怎么会将我遗弃在了这里。

偶尔,父亲还是会匆匆地露一下面。他的脸色那么严峻,仿佛是深入敌占区的八路军。他常常会扛来一个又一个纸箱,在浓稠的夜色中,仍然下意识地左右张望。那些纸箱就被码放在他同母亲睡觉的里屋的墙角,搬进搬出的,始终有半人那么高。家中没人的时候,我忍不住割开那些封闭的胶带,看见了箱子里面那些闪亮的铜丝。那些铜丝裹在一个又一个的圆轴上,有一天我问母亲,爸爸把那些铜丝搬来搬去的干什么,妈妈只是哼哼冷笑,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将自己描画的那些毛衣的纸样,很用力地扯动着,直到彻底将它们扯破。

那年冬天的后半段,连续地起了很大的雾。有一天,那个胖子黄发科背起一只迷彩的背包,在洪水般淹没了全橡胶厂的雾气中,踏上了他自以为是的遥远征途。头一天的傍晚,他就对我的母亲宣告,他要去南方一趟。当然是和那些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亲密无间的粤语歌发烧友们一起。他们预备乘坐中午启程的列车,前往那座被叫做深圳的城市。在那里,胖子热爱的谭咏麟要举办一场个人演唱会。胖子对我的母亲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巨星的现场演唱呢。而且那可是在深圳啊,据说在罗湖海关,游过那条河,对面就是香港。

我的母亲看着他,那张微微向下垂落的阔脸上,布满了这段时间以来时常都会浮现的笑容,虽然愚蠢,但却闪闪发光。

“你真的不想在这儿干了吗?就为了一场演唱会?”

“枝枝也要去的啊……”说这话的时候,黄华科将自己的眼光调开了。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蔓延开来。

“你,真觉得我不该去吗?你真以为,我们两个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水房,可以这么过一辈子?”

他习惯性地捡起母亲手边的毛线球来绕弄着,而母亲却全当没有看见,板着脸,将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织进绵密的针脚里。

“懒得和你说了,深圳,我反正是去定了……”黄华科有些赌气地越过自己那堆积的肚腹,去瞄自己那几乎看不到的脚尖。

我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才幽幽地说:“那个枝枝,有亲口邀你同去吗?”

那倒没有,黄华科闷闷地摇头,他告诉我母亲,前两天他们一帮人坐在公交车上,尹武军和枝枝坐在他的后座上嘀咕,他听到他们在谋划一次前往深圳的出行,就颤巍巍地回过身去问了一句他可不可以加入。

他们当然是同意了。黄华科说,那个尹武军在康城最大的西南医院里当技师,平时就是闷在技术室里,修修那些布满了灰尘的短路的医疗仪器,修不好就算了,从来也没人追究过他。他的一位同学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公司拿着一月五六千的工资,早就来信让他过去看看。那个枝枝也是,在那些崎岖的,上坡下坎的居民巷道里穿行,耳朵里一天到晚灌满了大妈大婶们中气十足的叫喊,早就感觉居委会的日子灰暗无边,同样也想着出逃。

黄华科这时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他们到深圳是要秘密地找工作啊。谭咏麟啊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啊。难怪这几天只要碰了面,枝枝也好,尹武军也好,就像个婆娘似的,颠来倒去地问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有没有帮忙的同学……”

“是啊,你到深圳去可以做什么呢?”母亲从手中的毛衣上抬起了眼来,很凌厉地瞟了瞟他。

“我不管那么多了,这几天我都在跟他们说,反正我是跟定他们了。反正这次出门,我就没想过要回头!”

但他却在第二天黄昏将近的时分,同样地拎着那只迷彩的大背包回来了。有点奇怪的是,那天早晨不可一世的大雾,却不知溜去了哪里,一点也没影儿了。只有无边的黑暗。平日里,江对岸零星的灯火那时不知怎么的,也熄灭了。倒是水房顶上垂落下来的那只高达两百瓦的大灯泡,格外刺眼。但黄华科却一点也不害怕,自从回到房间里来,就不眨眼地迎向那片针刺一样的光芒。

母亲不管那些,拍打着那个货物一般的躯体:也好也好,你回来了,这毛衣也织好了,正赶上穿。她强迫那躯体站起来,然后将那枣色的毛衣从他的脑袋开始笼下去。那躯体死去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那穿衣的行为进行到胸口时,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我的母亲以一个职业毛衣制作师的姿态,围绕着那个了无生气的庞然大物左右察看。她仍然不愿放弃地朝下拉拽,但是最终,倒是她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绝望的泪水。

“怎么还是小了呢,怎么还是小了呢,我已经留到最大了呀。”

这就是那个晚上,我母亲最后的清晰记忆了。她说,接着,黄华科竟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了两瓶老白干。他们一时间找不着喝酒的工具,就洗了一只漱口的搪瓷缸来轮流喝。母亲记得,那白酒喝下去,直下到肠胃的最深处,起先竟然是冰凉的,然后才慢慢燃烧起来。

冬天的嘉陵江上,那年头还没有实行禁渔期,一只打渔船大清早开出来撞运气,却昏头昏脑撞进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回水湾。那天早晨仍然下了很大的雾,直到黄华科泡胀了的尸体撞上那小木船的船舷,那打渔人才发出了惊叫。

最先赶到的保卫科的那些人,在阴暗的水房里寻找着可能的线索。他们看见我的母亲歪倒在那行军床上,只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头发完全垮掉了,遮住了她死人一样的脸。她一醒过来就喊着脑壳痛啊,脑壳要裂开了啊。她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大叫着要扑过去看看那死去的人。

那个死人似乎是仰面朝天,袒露在水房门口那块巴掌大的水泥上。大雾渐渐散去,已经有薄薄的阳光透下来,撒在那死人的身上。他的身边站了很多的人,我母亲看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他们身体的丛林。那丛林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冒了一句,还真是一头可观的(座头鲸)啊。而保卫科那个小白脸此时正受命死死拉住我妈,一步也不让她前往。

我妈妈后来交代说,那天夜里他们两个人的饮酒有点刹不住车。她也搞不明白,为何从前几乎没喝过酒的自己,那天夜里为什么那样豪迈。她的大脑里很快拉起了一张幕布,那幕布越来越沉重。透过那厚厚的幕布,她依稀记得那个胖子去了门外,就站在门边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也许是一次汹涌的呕吐吧。她本来想去看个究竟,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他不可能是自杀,真的真的,这一点我保证。”母亲直楞楞地盯着对面做笔录的公安。她讲到了那次计划中的出行,她说:“那天早晨他赶到菜园坝火车站,却发现根本就没有枝枝通知他的那班开往深圳的列车,倒是头天夜里十点有过一班。他在那大雾笼罩的车站广场踯躅,百思不得其解地寻思那些人何至于抛下自己。他的确是很受伤,但他绝对不至于要跳江。要跳,去年被发配到这水房的时候就跳了……”

“他一定是喝得分不清虚实了,一脚踏进了江里。”最后,我母亲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据说我的父亲那天也赶去了水房。他站在母亲跟前,看着床边倒地的酒瓶儿,那行军床上还有一件巨大无比的毛衣,不知被什么人卷作了一团,很委屈的样子。厂里的人说,我父亲站在那里,足足呆了有几分钟,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死也要留在那里的母亲,拖出了水房,一路拉扯着,返回坡顶上的家。

整个橡胶厂不得不停了自来水的供应。三天后,水来了,有好些人仍然不愿意用那水做饭,下面条。

在黄华科的死亡事件渐渐淡漠了下去后的某一天,我母亲却向我父亲提出了离开的要求。她向我父亲展示从黄华科遗物里找到的一张黑白相片。在那张比一个巴掌还要窄小的相片上,有一个女人,穿着早些年间通行的应该是灰蓝色的中山服,怀里抱着一个脸孔宽大,神色却异常严肃的婴孩儿。那张照片的背后写着:“母亲和我。南岸弹子石”。

我母亲没有想到,那黄华科居然是自己的同乡人!她对我父亲说,她要怀揣那照片,一直坐车到南岸去,一定要解开孤儿黄华科的身世之谜。

你找到了那个女人又能怎样呢?说不定,那女人早就不在了呢……我的父亲叼着一只香烟,那香烟在他的嘴边摇摇欲坠,更加地让这个男人显得虚无。

“你难道认为,出了这事,我还能在那水房待得下去吗?”

第二天的早晨,我母亲执意出了门,踏上了开往南岸的219路公交车。她站在那辆公交车的门边,右手死死地捏着门边那条竖立的栏杆。当更加浩大的长江在眼前徐徐展开来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道光辉。

我母亲的那一张脸,在那一刻被神奇地照亮,这让她看上去已经是一个中了魔的人。

第一天的寻找毫无结果。但是,我母亲的寻找却不可扼制地继续了下去。不知是在第几天的傍晚,我父亲坐在饭桌子边,等来了风尘扑扑的母亲。我父亲那天喝得有些超量,当我母亲精疲力尽地踏进家门,沮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时,父亲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挨着他坐下。

他让我妈明天起就停止那无意义的寻找。必须!立即。他还说他已经去跟刘厂长说了情,她仍然可以继续去那水房看守,直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而我的母亲却斜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连正眼也不瞧我爸一眼。她那宁死不屈的表情,终于让我爸咆哮起来。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是谁让你这么不要脸啊。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来,厂子里的人在怎么说你。”

母亲似乎这才被吓醒了,她吃惊的眼光向父亲扫过去,嗫嚅的声音听着就像是呓语:“他们,他们能说什么啊?”

“他们一直在说,那个他妈的该死的夜里,你和那个胖子究竟干了什么。现在看来,他们还真没说假话!”

接下去的漫长夜晚,我的母亲再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吃饭,只是默不出声地清洁整理着自己。她的眼光在暗地里像两块烧红的铁,她变得十分警觉,只要身边有任何的响动,那灼热的眼光就会直扑过来。

她早早地睡下。到了后半夜,我父亲酒醒,在暗中拉起我母亲的手哭起来。他央求我母亲别再走了,他抽抽答答地说,当初要不是他拎着两瓶泸州大曲去哀求刘厂长,他们早把她的大名开上了那张下岗榜。

“你是说,我去那水房还要拜你所赐哟?”

“是那刘安全不仗义,那天在他屋头说得好好的,让你平安待着,拿全退休金,哪晓得那小子却来这么一手阴的。”

黑暗之中,照进卧室里来的夜光,在我父亲的脸上有些急切地流淌着。他叹息着,说现在想来,那刘安全应该是对他执意跟随他甫哥做生意心生嫉恨。他说:“他们两个,谁不知道呢,从红卫兵的时候起就斗得水火不容啊。”

我妈听得全身上下忽然僵硬起来。那木头一样的躯体里,忽然充满了敌意。

她拧过脸去逼视床前那片烟雾一样的夜光。她的言辞最终变得像一个又一个的石块儿。

“你他妈的凭什么背着我做这些手脚?你他妈的凭什么要自作主张地赏给我那个水房?你他妈的凭什么不让我去那防盗门厂当焊工?你他妈的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决定这一切?”

我的母亲告诉我,没有休止的咒骂中,自己竟然没掉一滴泪。她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天夜里,一直燃烧着羞耻的火焰,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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