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时分

1

这么远的地方遇见你，真是一个意外。

是的，像是被人安排的玩笑。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整整三年没有再遇见你。

那是段很好的时间，当你还记得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时间。——这三年间，是否因为任何事想起过我？

记不起来了，但总会因为一些事情而想起过你。

是不是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的。

但是你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尤其是在这么远的地方遇见你，也没有叫我的名字。

是呵，三年前那时候遇见你，也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他回想那时见面的情形，但是想不出很确切的印象。也许有些人你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认识她，真像她说的那样，就像是永远都是认识她的。

那时候有多长时间？

七天，差不多有七天的时间。

那是段很长的时间，可以让两个人好好相处。

是的，如果是段愉快的时间，能让人铭记很久。

那时候我们好像谈得很多？

是的，像是谈了不少，但是想不起是什么。

就像两个朋友，有很多需要诉说的东西。

是的，就像是两个要好的朋友，每次有说不尽的话题。

可是分开之后，却失去了音信，也没能再说过一句话。

就像是从此失去了对方。

是啊，就像是失去了对方，而这么长的时间，失去一个朋友真是种不幸。

是的，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就像失去一种力量。

三年前他们在展会上互相认识，那时候像是两个孩子，坐在沙发上谈到各自的生活。那时候好像太年轻了，认识一个人像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让人语无伦次，当你想要告诉对方什么，常常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这么长的时间，我常常做同样的梦，梦见一个人喊我的名字。

嗯，每个人偶尔都会有这样的梦。

那声音离得很近，很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就像是一个离去很久的朋友。

是的，有时候在记忆的深处，又和他们再次相逢。

那声音这么熟悉，就像是以前的恋人，可又发现不是。

是呵，在梦里你总是分不清一个人的身影，有时候在一个人身上发现另一个人的身影。

直到今天遇到你，我才知道那是你。

她看着他，但是不再说话，让你想到她的目光和以前也有所不同。而有时候，你相信她站在目光的后面继续说话。

车里面的人很多，当地铁的门关上，他们正好被挤在门口。拥堵的空间让他们站得很近，让你觉得无法回避，只能一心看着对方。有时候时间造成的分离，反而给人一种特殊的亲密：当你再次看到一个朋友，想到阔别，会有更加接近的立场。

有一对情侣站在他俩的旁边，他们很年轻，比起他们来更年轻。在地铁开动以后，时间像是沉入睡眠，女孩子紧紧地抱着对方，把她小小的身躯藏在情侣肩膀的下面。

比起那时候的我，是不是有所不同？他看着她问她，觉得她像是陷入了沉思。

是的，比起以前，你成熟了不少。

是因为我的外貌吗？它总是在改变。

是的，也许是的。但有时候是一个人目光，是一个人的声音，或者仅仅是一个人说话的方式。

这些都只是时间的关系，人总是随着时间有所改变。

嗯，一个人身上会有很多东西在随着时间改变，它们让人看到一个人的成熟的特征。

就像一个人的面目，一个人的声音？

是的，因为时间的关系，你会发现一个人在这上面的改变。就像你说话的样子，就和以前有些不同。

也许只是说得太少了，只是沉默太多了。

也许是的。但是当你停下来，我还是喜欢你这样，喜欢你停下来看着我的样子。

他对她笑笑，这些简单的赞赏让他听了高兴。

那时候恐怕就没这么讨人喜欢。

是的，好像没这么让人喜欢。

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没有。

可是那时候也谈了不少。

是的，也谈了不少，可是很平常，无所谓喜欢和不喜欢。

像是一些无聊的话题，听过之后就被忘了。

是的，像是在日常中被复述了多次的话题，总被人遗忘。

可是也有些不同。

是什么样的不同？

当你回想的时候，会感觉到些许的意义。

就像一些东西你最终会喜欢，但不是在那时，是在之后的某个以后。

是的，像一件事情总会实现，但是要等待某一个时刻的到来，就像要等待一个人的成熟。

嗯，就像事情已经开始了，但是要等一个时机，就像那时候认识你时，知道很久以后还需要重新认识。

他看着她，他相信男女之间必定会有些天然分歧，那时候有，现在也依旧存在。他相信一些没有变化过的东西，如果那时候是喜欢，那么现在同样喜欢，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延续。但是她所深信的必定不是这些，那些不喜欢的，会有变成喜欢的可能，当初不能爱的，可以变成相爱。也许很久以前的认识，会给现在的相遇带来一些变化。

三年间彼此没有任何联系，让人想起，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是的，就像一些人，在你认识之后，会被忘记。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

这期间，时间过了很久，事情很多，唯一能做的几乎只是忘记一个人。

是的，你常常想到某一次的认识，想起某一个人，记起那时说过的一句话，但时间过去，它们不再完整而碎裂成文字，一直到被忘记消失。

就像是你准备忘记一个人，随着时间过去，你只记得她的一个笑容，一个无意义的动作，直到最后，你把她的形象和名字也全部忘记。

嗯，等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就不再有痕迹，就好像是当初从来没有认识过。

可是，也有些不同的事情，不同的结果，在你准备着彻底忘记一个人时，却又见面了。

就好像一次新开始，可以再一次让你决定爱与不爱，喜欢和不喜欢？

是的，但是又让人相信这开始与之前有关，像是种必然。会让人相信这次相见和上次都是同一个原因，像是之前的继续。

但是比起以前，却更像是种开始。

是的，也许是的，像是种新的开始。

或者根本没有开始，只是本身的变化，一个人自身的成熟，让这一刻有所不同。

可是你不得不相信，会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把一切连接在一起，让你会再次相见，让你继续没有完结的事情。

他若有所思，当她第一次认识他，就像任何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但是你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也许经过了这一段时间，她更加认同命运的安排，而不是自己心里的直觉，也不再迷信自己一时的喜好。

他一直不清楚，他不知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你可能不喜欢一个人，但是因为时间的转变，你变成喜欢一个人。他始终无法相信这种变化的真实性，当你再次认识一个人，当你喜欢上他，这无非是认识了另一个人。

他问她这一天晚上是否有空吃饭，她告诉他已经有约了，他们讨论再三，最后改约她临行前的晚上。她补充说她是晚上的班机，会有些匆忙，但是就当是个告别，在这个城市她没有更熟悉的人可以告别了。上一次碰到她的时候，他也想过一起吃晚饭，但是那一次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们在酒店的门口分开，和自己朋友，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和上次展会一样，公司各地的分支机构派来不少人参加。来的人分散在各个房间，白天一起工作，晚上则聚在一起吃饭或者娱乐。上次展会的时候他们互相认识了，他们是在一个分组的，所以谈得比别人多。

这是他们在这里的第一天，从会场回来之后，他觉得百无聊赖，他想他躺在床上可以睡到吃晚饭的那一刻。但是房内的空气有些干燥，躺在床上像是窒息在密闭的水下，让人无法安静地睡去。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站在窗口眺望着远景，等待着黄昏的降临。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就有人来通知他一起去吃饭，他知道一定会有不少人参加，因为像往常一样这是例行的，而且那是种很自由而愉快的场合。开门出去的时候，有不少人已经等候在走廊上，他们好像在那儿抽过烟，有淡淡的烟草味。几个熟悉的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是人齐了，然后搭着他的肩膀往餐厅走去。去餐厅的路上有泳池，被玻璃隔断了，和墙面形成一个过道。里面只有一个游泳者。他看着她站在泳池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纵身跳下水去。泳池里溅起了高高的清澈的水花，但是听不到声音。他看着她游到泳池的另一头，然后轻快地转身回来，她游得几乎比他的步伐更快。他瞧着一路溅起的水花，想象着她在水中急促的呼吸，但是他听不到水花溅落的声音，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表演。

这一次差不多有整整一桌子的人，他都忘了吃完这顿饭花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后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隐隐约约记得，那好像是个很大的地方，布置了非常多的绿色植物，让人想到恬静的庄园，而不是室内的什么地方。如果一个人沉湎在那里，有时候可能会忘记回来。

大概是喝过酒的缘故，他倒在床上睡了过去。躺到床上的时候，他听到心脏沉闷地敲击着胸口所发出的声音，像是整个世界在随之颤动，但是浑身的乏力让他无法从中清醒过来。

沉重的躯体把他自己压在下面，一些紊乱的思绪不断地从脑海中惊掠而过，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在梦中了，他忽然想要呼唤谁的名字，但是却想不起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在水下，要不为什么周围这么沉闷。最后他又想到了房间中干燥的空气，想让自己爬起来喝一口水，但是那时候他睡了过去。

朋友叫醒他的时候他已经睡得很沉，连做梦的痕迹也没有。他以为一个晚上已经过去，但那是因为睡眠的关系，让人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知觉。窗外还是夜色一片，往下俯瞰可以见到深邃的夜景。睡眠中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夜晚只过去了一半，但是比起先前夜色深了不少。

有人约了大家去酒吧间散心，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被叫醒的。他用冷水敷了脸，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往电梯走。他们在酒店门口抓到一辆的士，一股脑儿钻了进去。有人指着往约好的地方行进，而他们是最后一拨人了。

2

我以为你不在这里，还在约会。

嗯，是个普通的约会，结束得很早，所以在这里。

是他们通知到你了？

对，他们通知了，让我来这里。那时候约会结束了，我正走在路上。

没想过再继续走走？

想过了，想继续走走。后来想着你会在，所以才来。

走进酒吧间的时候，Celinna坐在那儿对着他笑。看见她坐在那儿对着他笑，让他觉得很高兴。这样的笑他很久没有遇上过了，看起来让人很熟悉，像是某种由来已久的默契。她给他留了身边的位子，并且给他倒了酒，加上冰，然后坐在那儿看着他，像是等着他说话。

你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你说这里吗？

对，就是这里，一个有一点点拥挤的地方，还有音乐。

是的，很讨人喜欢。哪怕站在那儿，也让人觉得轻松。

很多人，只要到了这地方，就会忘了回去的。

是的，大多数人待在那儿，无拘无束，会忘了自己，也会忘了回去。

这两年，他常常跑去酒吧间，有的时候是和朋友一起，有的时候则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太忙碌的事情，也没有令他备感压力的环境，但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平淡生活，却是他每天要设法去摆脱的，逼着他寻找一个忘记自己的地方。

一个人的时候，你也去这样的地方吗？

嗯,一个人的时候，也照样会去。

但是没有伙伴,会失去不少乐趣,也没有人可以陪你说话。

是的,没有人可以陪着说话。但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就好像,有你的情绪伴着你,和你分享同样的一件事情?

是这样,那时候离自己的心里会近很多，可以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情。

只有当你远离认识的人，当你不被周围的朋友所左右，才会遇上这样机会。

是的，只有摆脱了这些束缚，去除了身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时候才会感觉是和自己在一起。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了不起的情况。

也许吧。

人们可以听到自己心中的渴望。对于每个人而言，很难得可以跟自己的心靠得那么近，可以听到这些渴望。

他坐在她的身边，这是她给他特意留下的位子，这让他坐在她身边离得很近。而有的人坐在你身边，你会仍然觉得很遥远。 和以前不同的是，Celinna把头发放下来了，没有再扎起来，那时候她扎了辫子，看起来像是个学生。始终没有改变的似乎是好的脸庞，让人觉得很熟悉，像是那种朝夕相处的熟悉，又不让人厌倦。

她捧着杯子，在他欣赏自己的时候，俏皮地面对着他。就像她知道此刻他想说的话一样。她的脸色比起以前来似乎有些苍白，在这样一个灯光并不是很明亮的地方，他仍然有这样的一种直觉。但是那种赏心悦目的感受是一样的，好像不会随着时间有所改变，几年前是这样，几年后仍然是这样。时间改变不了，世事改变不了，就算不断更迭的经历，对此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欣赏它，平静而满足，像是欣赏一种财富，一种你和它的主人之间所共有的财富。

他很喜欢她的嘴唇，喝过酒以后，在酒吧间变幻的灯光下面，泛着令人遐想的闪光。那上面好像带着某种令人心醉神迷的东西，在那么近的距离，总是无法让你平静地按捺住自己。

他不知道这三年不见，她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改变，要知道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发生多少事，可以相爱，可以遇见不少的人，又可以忘记多少事。不管怎样，一个人是会改变很多的，一定会碰上各类从未体验的事情。当你希望重新去爱一个分别了多年的人，你会觉得那是多么可怕，你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些什么，你也没有勇气去问，因为越了解，就会越缺少去爱的勇气。

你要玩游戏吗？

不，我不喜欢玩游戏。

那你替我喝酒吧，我输了你替我喝酒。

她抬头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好像他不答应她就会一直这样等着。

好的，你跟他们玩，我负责喝酒。

太好了。

她高兴得差不多要跳起来。她紧紧地靠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坚固后盾，每一局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她跟他们玩得很开心，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差不多每一局都要输，害得他不停地替她喝酒。她总是毫不客气地把酒杯放到他的跟前，但是他很开心，尤其在他喝酒的时候，她带着一些骄傲的神色望着他，好像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他喝掉了半扎酒，她停下来让他休息一下。她觉得自己输得有点乏味。

你玩得很开心！

真的吗？

我没见过你这么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开不开心呢？

她又看着他，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

我看见你一直在笑，很尽兴的样子。

可是我跟你说真话，我一点都不开心。

那你还笑成这个样子。

那是我心里不舒服，我以为笑出来会好一点，可是心里头还是一样。

什么事情这么难过？

不想说，就是有些不开心而已。你不会明白的。

那我陪你喝杯酒吧？

好啊，你再陪我喝一杯。

他给两人都倒了满满的一杯，但是她只喝了一口，剩下的非让他帮她喝完。算下来差不多还是他一个人在喝。喝完酒乐队开始唱歌，同行的人好像也都玩累了，围着桌子安静地听歌，酒吧间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令人清醒的乐器和主唱有力的嗓音。当他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对他笑笑，好像告诉他她一直在他旁边。她偶尔查看一下自己的手机，在这样一个相对嘈杂的环境里，她并不能确定是不是有电话会打来。

他为她点了首歌，歌声响起的时候她问他：

今天要是第一次见面，你会喜欢我吗？

会的，怎么不会。

为什么会呢，我很漂亮吗？

是很漂亮，我还没认识过这么漂亮的女孩。

那你的运气真不好，我不是最漂亮的那种。你确信我真的很漂亮吗？

真的很漂亮，我没有在骗你。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安慰我，你越说漂亮，越是像在安慰我。

你不信可以问问别人。

她又看着他，目光流转，嘴唇微微地撅着，这一回她好像真的相信了，也好像被这甜蜜的话给陶醉了。那样子，就像是等着他告诉她，他爱她，喜欢她的美丽，希望得到这最后的肯定。

那我呢，你也会喜欢我吗？

那我不能轻易告诉你。

她很调皮地笑笑。

我都告诉你了，这样不公平，你真的不说的话，我会把你灌醉的。

那好啊，我就是想喝醉了。

你还是说说看吧。

好吧，我也会喜欢的，开心了吧？

嗯，这样还差不多。

要是在三年前，恐怕就未必了。

这有什么不同，我还是那样的我。

那不一样，那时候没有现在成熟。

是因为这个吗？

是啊，我想是的。

唉，那我们真的遇见得太早了，还不如今天遇见。

你觉得后悔了吧？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遇见我。

有点儿。我应该从那一天开始，一直守着你，守到今天。

那也没用，我会讨厌你的，日复一日地看着同一个人，我会讨厌的，你也会一样讨厌我。

那我们没什么缘分。

也许是的。没什么大的缘分。

我们永远会差着这么一段时间。

是啊，你应该早出生几年，在这儿等着我。

可是那有什么用，我不在的时候，你身边会发生很多的事。

嗯，是会发生不少事，所以没有缘分，就是永远都没有。

算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他又给两人倒了酒，也给在座的同伴倒了酒，歌曲结束时，他们干了一杯。这一次她把整杯酒喝完了。

你怎么不让我替你喝？

不能每次都这样，你不可能每天在身边！

我知道你能喝酒。

没有你会嘛！

喝了酒她反而显得没那么高兴，好像一下子清醒了，她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酒吧间开始换音乐，有人出来领舞，接着有很多人站起来一起跳舞。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同伴都纷纷到舞池里去了，音乐的节奏很快很煽人，每个人都喜欢这种狂欢，并不是时时处处都能找到这种狂欢的。

他让Celinna到舞池中去跳，但是她不愿，所以她就在他跟前和他一起跳。他没跳两步，就把双手搭在她的腰上，并且把她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胸口。她笑着瞪了他一眼，但是那种表情像是在鼓励一个人。有同伴对他们吹口哨，她就故意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装出一副要吻他的样子，口哨的声音就更大了。

他知道这种激情毫无意义，无意义到就像是演戏。

他们跳了两轮，Celinna忽然停下来坐回到座位上，像是一下子失去力量，无法再继续跳下去。

是累了吗？

嗯，忽然之间感到有些累。

刚才还那么高的兴致。

本来就没有特别好，都是因为你。

好像脸色不太好。

嗯，这两天都是，一直就没好。

去外面走走吧，那样会好些，去换一下空气。

去外面？

Celinna看了看他，像是在喘息，又像是考虑着该不该出去。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点了点头。

室外的空气有些清冷，从里面出来以后，让人觉得有些诧异。Celinna站在门口往四周打量一下，她吸了口气，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

这条街路面并不是很宽敞，两边是因此连着的一家又一家的酒吧。他们打听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来的，说是来这个城市的都会来这里。除了沿街的招牌，街上冷冷清清的，所有的人都在酒吧里面。

他们沿着马路的一侧往前走，酒吧间喧闹的声音渐渐地隐去。街上的空气很清冷，Celinna的活力好像一下子因此失去了。她不像刚才那样说话了，一个人走着路，不太愿意抬头来看他。他想到一个女人是很容易觉得累的，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就变得很疲惫。在那些时候，她们会很安静，会很安静地走着，或者安静地靠在你身上，或者安静地躺着睡去。在地铁上的时候，他看着她的面容，除了一丝浅浅的疲倦，就是像这样的安静。这就是不在一起相处的的区别，隔了数年之后，察觉到一个人潜在的变化，一个转向成熟的过程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暗示的，在一个人的脸上，你看到一些沉静，看到一些经历所划过的，似有若无的痕迹。

在这儿吧，我们停一下。Celinna停下来吸了口气，她似乎很想休息一下。

嗯，随你的意思!他答道，然后站在她的身边。

路灯就在一边，灯光洒落在两人身上，就像是舞台上的光圈。如果几年前他也带她出来走走，不知道情境会怎样，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们还是会有些紧张，一定会觉得有些生分。从这次看到她的时候起，他总能看见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无力感，像是有什么变化，让她的身体失去很多的力量。

你看我，和以前是不是有些不一样。她抬头，对他笑笑，像是给了他一个谜。

嗯，像是有些不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能讨人喜欢？

他看着她，像是碰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但是又觉得她并不是想找个真正的答案。他沉默了好久，像是一直在思索问题的答案。他握着她的双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好像要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又有些颤抖，说不出话来。

Celinna脸上飘过一阵红晕，这让他不愿意一下子就放开她。他想他一定可以说出一句话来，这样他就可以打动她了，就像是这句话几年前忘记说了，今天最终能够补上。

他低下头，看见Celinna微笑着看着他，但是无力得好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想离她再近一些，想说些什么，但是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把她慢慢地放开。整个晚上他好像都在等这个电话，现在它到来了，让他有些如释重负。Celinna拿出了电话，她看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几步，她在那儿轻声地说着什么，隔着路灯几步之遥，他好像能猜到她在说些什么。

3

展会的第二天，他们起得并不算太晚。去餐厅的时候，又在电梯里碰到几个自己人，个个精神饱满，没有疲惫的迹象。如果是在平时，Ｊ会被宿醉所纠缠，但是这一次很特别，宿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他想大概是在酒吧里的缘故，醉意已经在混乱中散去了。代之以宿醉的，是种困意，他知道这是睡眠的问题，和酒精没有任何关系。

餐厅设在酒店的顶楼，在那里可以俯瞰城市的景致。环境布置得极好，四处都是清晨刚换上的鲜花。因为是个旋转餐厅，可以想象平时的客人一定为数不少。楼顶的风景要比地面的好些，人们都是抱着这样的心理来这儿用餐的。奇怪的是，从至高往下眺望城市景色，实在没有可取之处。灰蒙蒙的，只有一些单调的建筑的屋顶，不及地上的姿态万千。

Ｊ没有坐在旋转台上，选了一个角落，看着转台上的人们缓慢地经过。从这儿往外看的情形反而好些，只有淡蓝的天空，顶层玻璃的幕墙，让人感觉像是寄身在空中楼阁当中。

Ｊ一边用早餐，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们。看到一些熟人，然后就回想着昨天酒吧间的事情，数着哪一个人出席了，而哪一个人没有。吃完早餐的时候，他还没有看到Celinna，他倒是一点都吃不准，她是一早就来过餐厅了呢，还是压根儿就还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碰到她，所以拿了份杂志又坐了好久。结果他还是没有看到Celinna。

展会上的时候，他和几个同伴聊起昨晚酒吧里的事情，没有什么格外让他记住的事情，但是其他人纷纷说笑他和Celinna的事情。他们说到他搂着Celinna跳舞的情节，问两人跑出去究竟做什么了。他们说笑时那种夸张的样子，总让人怀疑他们是刚刚喝过酒的人。不过这一天大家都很愉快，Ｊ也过得很愉快，而说笑的事情也不是针对他的，取笑完了，他们又换另外一人说事。展会是很轻松的事，过了下午差不多就没什么事，很多人回来了，因为时间尚早，就干脆在床上小睡。Ｊ没有在展会上看到Celinna，所以回来之后就打电话找她。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Celinna接到电话的时候这样说。

嗨，我只是打个电话，没在展会上见到你，所以就打个电话。怎么没有去展会？

只是不想去，在房间里待了一天，就是不想出去。你呢，展会结束了吗？

结束了。跟往常一样，结束得很早。他想到在展会上同伴们讨论他们俩的事情，觉得非常开心，他想跟Celinna说起这事，但是又不确信她是不是这么想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开心。

你吃过什么吗？J问道。

没有，一整天了都没有吃过东西。

J提议要给Celinna买些吃的，她觉得这样很会麻烦，但是J还是坚持要去。他挑了些寿司回来，但是没想到她不喜欢吃寿司，这让他很是沮丧。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Celinna，以为自己懂得她所喜欢的东西，这样的想法在他们没有见面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没想到结果却是错的。

Celinna只是礼貌地吃了一点，她告诉他平时她不吃这种食物。J为此很是遗憾。

她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动，或者就坐在Ｊ的面前，只是静静地坐着。坐着的时候她总是用双眼专注地看着Ｊ，像是在等他说话，或者是等待Ｊ说出一个问题的答案。Ｊ不敢和她对视，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容易被这种目光所看穿，觉得尴尬的时候他就起来到窗口远眺。

他想着如果是在三年前他大概不会这样和Cellina待在一起，那时候好像缺少一种勇气，绝不会只身去找她，更不会买寿司去送给她。他觉得那时候缺少的就是这样一种勇气。可是他这一次来，好像也有些七上八下的慌张，但是毕竟不像三年前第一次给Celinna打电话，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所以他又觉得那不是勇气的问题，而只是少了一种方式，就像现在为自己编了一个借口，来看望一下Celinna。这样比起来，现在他和三年前有着多大的区别啊。

他想到，Celinna也变了很多，两个人的变化加起来，让他觉得像是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两人。那时候她只会怯生生地坐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好像他们水火不相容，所以得远远离开。她也不会说话，说了一句话，就觉得紧张，所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唯一有点相似的，大概只是她的眼神，好像也跟现在一样，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带着莫大的信任，或者是某种期望。但是几年前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你周围自由地走动，旁若无人地，没有一丝顾虑。

Celinna走到窗口，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她说那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她和朋友约好要去那儿吃晚饭。Ｊ顺着Celinna指的方向看去，但是城市的建筑紧密地连在一起，他根本无法确定她所说的究竟是哪里。她又给他指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找到，但是他假装知道了，点点头。Celinna显出兴奋的样子，她差点跳起来，她说晚上她就在那儿。

Ｊ无法想象Celinna这种幸福的狂喜。他觉得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漂亮的晚餐，会高兴得这样手舞足蹈。

Ｊ讨好地问她，是不是又是某位男士请她。Celinna矜持地笑笑，不愿说什么，但是克制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透露了细节。她说那是很早的一个朋友，几年前搬到这儿住了，每次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他总是要好好招待她的，她说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她竭力掩饰，Ｊ还是猜到了一个大概，至少他很确信，对方一定是追求过她。既然他的追求失败，他自然而然沦为她的俘虏，而且一辈子都是。所以对这样的俘虏，即使Celinna并不动心，但是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虚荣心，会不由自主地向旁人炫耀。

趁着Celinna兴高采烈的时候，Ｊ借口离开了，要是再等下去，他想他自己的心情一定会影响到她。Celinna的虚荣心并不让他觉得讨厌，反而让他觉得有不少可爱之处。只是原本他打算和她一起共进晚餐，这个计划却破产了，让他很失望。而且他拿自己比较着今晚将和她坐在一起的那个崇拜者，他想他的地位是不是还不如他。

Celinna没有挽留他，送他到走廊上，他听着身后关门的声音，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黄昏很快降临了，离开Celinna之后，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 尤其是一个人落寞地走过酒店大堂，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无非只是一个旅客而已。他努力回想着，在这个城市里曾经认识的朋友，他一个个地历数过来，有在这儿生活过的，但是几年前好像又离开了。有在这儿定居的，可是他没有来参加他的婚礼。好像还有其他的朋友，但是同样是这么长的时间没联络，都已经形同陌路了。他想，他同这个城市的关系也不过如此，除了这几天短暂的停留，他们之间根本毫无瓜葛。

路上的行人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高峰，像是在这个城市里定期的潮汐，冲刷着马路的两边。他往前走着，决定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些东西。这个时候走在路上，就好像逆流而上，总是不断地和行人发生碰撞。这种感觉怪异极了，就好像是你一个人和大家背道而驰，走着不同的方向。每过一个路口，转一个弯，面对着汹涌的人流，Ｊ就越感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城市。自己越是努力，这种感情就越是强烈。

他在一个日式餐馆里坐了很久，餐馆坐落在某个繁华的区域，周围是林立的商铺，最显眼的就是酒吧和咖啡馆。他想，这个城市有一半的喧闹就集中在这儿，Celinna去的地方，多半也是如此。在这样的地方，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你就很不容易想起自己的处境。

餐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J才意兴阑珊地往酒店走去。路上的行人已经退去，只是车流不停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拐过最后一个弯之后，他看到了酒店门厅的灯光，车流声一下子被远远地甩在背后。他差不多扶着墙才走回到酒店，就像喝醉酒似的，他忽然被一种疲劳所席卷。酒店的门口到了一大批行李，负责接收行李的服务生一车一车地把它们运到指定角落。他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出神地看了好久。

回到房间后，他站在窗口喝了杯水，他望望Celinna白天给他指的方向，有一块地方的灯光把夜空照得特别明亮，就好像下面埋着一个太阳。他想那可能就是她说的那个地方了。当他拉起窗帘打算入睡时，Celinna打来了电话，叫他一起去酒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整晚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我正想着要睡觉!

你困么？我看到你房间的灯光亮了，所以就打了个电话。Celinna解释道。

从你那里能看到我的房间？

不能，我只能看到你的窗，当你点了灯的时候，我就能看到。

我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

在看夜景吗？

是的，看你白天指给我的地方。

你看到了没有？Celinna好奇地问。

有个地方，灯光非常绚烂，我想大概就是那里。

你看到喷泉了吗？那里有个很高的喷泉。

不知道，这么远的距离，我一点没注意。Celinna提到了喷泉，但是J没有看到喷泉，这让他没有把握。他想着，他们谈的，可能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他们找了一个酒吧，他没想到这个城市还能找到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酒吧。有音乐，但是没有震耳欲聋的的士高，有几桌顾客，在那儿坐着说话聊天。

Celinna点了两杯酒，要了一桶冰块。

刚才我喝了酒。

真的吗？

真的，喝了，喝了好几杯。

J不相信她会喝很多酒，看着她的脸色很难分辨真假，酒吧的光线不好，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和她的眼睛。Celinna狡黠地看着他，一副淘气的样子。

你一定不相信，不相信我会喝那么多酒。

嗯，不信。昨天也没见你喝很多。

是啊，从来不这样。可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是想喝酒。尝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结果我喝了好几杯。

真是奇怪。你是尝了某种禁果，结果你就上了瘾。

是啊，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一种心情的解药，喝了就觉得舒畅。

J觉得半信半疑，服务生拿来了他们点的酒，Celinna捧了其中一杯，放了几个冰块，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这杯液体，就像是和什么野兽对峙了半天，最后一口气把它喝掉了。

J忽然发现Celinna很不开心，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察觉出来的，但是他确信她很不开心。喝完酒的刹那，Celinna没说一句话，也没有言笑，她把她的空酒杯移到J的跟前，算是证明她前面的话一点都不假。她把另一杯酒抱到自己的面前，很快又在杯里加满了冰块，看着杯里的酒一直溢出了边缘。

你现在可相信了！

嗯，相信了。这样的事情，看起来不像是你做的。

为什么？怎么不像我做的？你一直都不在我身边！

和你以前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能记得的你，都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你不记得的，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特别是关于我的事儿。

也许吧，我知道的真不多。可是回想一下，你应该不是这个样子。

那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特别是你这样问我，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我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相信。

我想是的。这么长的时间了，你遇到的事情一定有很多。而我总是想着你该是什么样子。

酒吧间的音乐声低了下去，在小小的舞台中央，站着三个唱女声的歌手。Ｊ一直在和Celinna说话，没有注意到她们什么时候来到舞台的。Ｊ原本以为这儿大概不会有歌舞表演的，但是结果还是来了三位女歌手。她们都穿了黑色的长裙，身材有些丰腴，不过依然是动人的样子。她们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然后唱起了一首老歌。Ｊ好久没有听音乐，或者说好久以来没有面对面地听一个人唱歌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动。他不知道究竟这个世界是丰富还是贫乏，让他变得这么容易被感动。他望着明暗交错中歌手的身影，心里充满一种对柔情的渴望，他想这种柔情，是不是就是一个人长期以来寻找的爱情。一个人在感动的时刻会变得更加容易爱恋，因为不用说，人们在那一刻是被触到了某种心里的痛处。

是一首很好听的老歌。

嗯。

听着以前的歌，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是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都有些怀旧的习惯。

不，你不明白，我只是说这一两年间的事情，不是怀旧的事情。我一定是在那一天也听过这首歌，所以那天的事情都一一想了起来。

Celinna微微有些激动，好像听了一首歌，想起很多差不多要被忘记的事情。

你想到了哪一天？

一年的情人节，一回忆，我总是首先想到情人节。

那是很特别的日子，尤其是对于女人。

嗯，一个女人，所有的时光，幸不幸福都在于那一天。

她们还会记得很多细节，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小事，她们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嗯，就像那首歌，我现在知道了，不是在咖啡店里，也不是在餐厅里，是在路边听到的。那时我们走在路上，一个卖花的女孩一直在哼唱。他给我买了一支花，我们走开的时候，那女孩还在我们身后哼唱。我记得，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过节。

嗯，确实值得记忆，你一定记得很深刻。

是的，自从我和他认识，我们过了每一年的情人节，我差点忘了这首歌，可是现在又想起来了。

他一定对你很好，你们过的每一个情人节。

是吧，我想他应该对我很好，想到每一个节日，总觉得他对我还是那么好。

Ｊ忽然想起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那之间隔了整整三个情人节。他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过的，他想不起所有细节来，但也没有全部忘记。对于他来说那真是一个太普通的节日，虽然相比平凡的普通的日子，多少仍然有着很多不同。他觉得对一个女人好该是怎样的，好像那是很乏味的事情，所以每个节日也很平淡。但是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希望自己一直以来都对一个人好，而且体会着那种柔情。

每一个节日，他总是设法安排出时间来，他对我说，那一天他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人。他向我证明他只属于我一个人。Celinna又说道。

三个女声唱完最后一首歌下场了，就和她们上场一样，没有特别引起人的注意。Ｊ听到她们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不过只听清几个词，没有听到完整的意思。他想如果他有一个恋人，她也会这样唱歌，那就可以面对面地倾听她唱。他想一个会唱歌的女子似乎更容易让人爱上。

Ｊ等着她们再度上台，不过他一点没把握，毕竟，生活多数的场景只是一闪即逝，和一个人只有一面的缘分。

Celinna要求他一起喝酒，她看着他喝完了第一杯，然后才把自己的酒杯喝干。Ｊ觉得自己不能像Celinna那样喝酒，那酒不是很烈，可是放过冰块以后带着一股特别的凉意，那种凉意滑过喉咙，一直流到肠胃，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吞下了一个冰块。要不然，他想那一定是季节的原因了。

Celinna又给双方的杯子加满了酒。

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嗯。

Celinna给他讲起他们认识的过程，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展会上，在另一个城市，他表现得很热情，帮她安置行李，在飞机或者巴士上，总是特意坐在她的身边。他时常问她是否感到冷或者饥饿，他会把衣服披在她身上，会带食物给她。她觉得自己很温馨，像被人保护着，结束展会的时候， 她记住了这个男人。

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从那之后，就开始交往。Celinna又继续说。

她一直把他当成所信任的人。他带着我去散步，去郊游，去看电影，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那时候我们成了朋友，一对很好的朋友，也许他们会变成恋人，但是对此她一直无所准备。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交往，他时常会来约她。他们常在湖边散步，有一次，他们停下来时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她都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感觉，那时候只是让人眩晕，好像是忽然飘到高空，被太阳光熔化的感觉。她只是浑身发软，就像水，他紧紧地抱着她。从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只属于他，不再属于自己。

Ｊ看着Celinna的面孔，在她的脸上还能看到当时她的那种激动。他想每个女人都会有那么一次经历，会深深地铭刻在记忆里，即使老去了，也能做到记忆犹新。一个人真正像这样被记住时刻会有多少，除了童年里的一些片段，就只有这样的时候。

那时候我一定还是个女孩，像是没有谈过恋爱，会那么激动。

每个人都是这样，对于爱情，没有人能平静。

我总是想到他的样子，每时每刻，贪恋他说话的样子，贪恋他的怀抱。

一个人能有这样的疯狂也是种幸运，有的人连这样的幸运都没有。

是的，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相爱的。

可是有时候每个人都一样的幸运，你不一定有爱，但是可能富有，一辈子没有太大的痛苦。

是的，生活对人一定会尽量平等，所以过了半年，他告诉我他还有妻子，给我的生活增加一些痛苦。

他可以想象Celinna的难过，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寒冷的现实，能让人浑身打颤。她一直不敢追问，当它是假的，好像不追问，这一切就不会变成事实。见面的时候他们尽量少说话，尽量回避着，但是时间长了，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事实。刚开始她只是有些目瞪口呆，好像是生气，但是那种痛一天天开始呈现，总是一天比一天加重。一直到某一天，它忽然达到顶点，变成你身体里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我总是无法想象，一个爱我的人，为什么无法同我在一起。

也许他也爱他的太太，爱他的孩子，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你们两人。

在那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可是总是在吵，也许不说话还好些，静静地走着，觉得他还是爱我。

Ｊ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这些经验他是没有的。他也不能用他的爱去替代她所需要的。他也搞不清楚爱是不是可以替代，假如那时候在她身边的是他，是不是他们也会相爱。难道事情真的都是这样？

我都不敢相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会持续那么久。

也可能因为你自己，等着时间过去，发生一些根本不能指望发生的事情。

是的，一天，一个月，一个季节，一年。都不明白是怎样过来的。

可是时间越久，你记得的东西越多，你想要抛弃就变得更加无法做到。

是的，像是一种妥协，一种卑微地彼此保有的办法，没有其他的奢望。

他看不到Celinna脸上还有昨天那种笑容，虽然那笑容不是彻底的开心，至少还让他回忆，想起很久以前她所留给他的美丽的印象。现在她的脸上只有一些绝望，一些深深卷入的难以取舍的现实。

生活多么好笑又多么荒唐，当我走在街上，总是担心遇到他的家人。

好像是种报复。

是的，让你尝到甜蜜的味道，继而给你些尝不尽的痛苦。

Ｊ渐渐地明白，Celinna大概是因为这些而不开心的。有些不高兴的事，会随着过去而过去，而有些还会持续，跟着一个人的生活不断地前行。Celinna的痛苦有很多他无法体会，就像他不能替代一个人的爱，也不能替代一个人的痛苦。

我一直想着他只爱我一个人。那么多的时间他只跟我在一起，我想他一定只爱我一个人。可是我一直觉得遗憾，当人习惯了爱上一个人，总是难以一下子改变，好让你变回原来的自己。

Celinna越说越难过，这让Ｊ想到她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已经有好多天了。最早的那些天，她一定很难过，那时候Ｊ没在她身边，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可是痛苦就像是一道山，翻过去了，还会有第二座。在Celinna心里，他不知道哪一次会更加难受。

三个女声最后终于又上场了，她们每人拿了一把折扇，继续唱了一首欢快的老歌。和着节奏，她们模仿着一些轻佻的动作，拿着扇子指着台下的客人。Ｊ想起电影里描述过去的类似的镜头，他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对于过去反正大家都不知道，那就用这样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回味一下。

隔壁的一桌也坐着年纪和他们相仿的一对客人。女孩子和她的伴侣在比试吃冰块，Celinna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提议要Ｊ和她一起吃冰块。她咬了一口，牙齿被冻得失去了知觉，Celinna觉得好玩，脸上露出了笑容。

4

展会预定的日程只有三天，但是一个人到了另一个城市，三天的时间正好是这样一个时间：你已经开始习惯这个城市了，这个时忽然候让你离开，就好像是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去另一个城市，一个人凡是安于现状，一定会因此觉得不适应。

最后一天的下午，工作人员在会场拆除费了莫大的精力才搭建起来的展示台。人们一边工作，一边讨论着回程的事情。有人抱怨当晚的机票已经售空了，所以不得不再多留一晚，而有些人恰恰相反，把机票订在次日的晚上，这样他就可以有时间在这儿多消磨一天。Celinna和Ｊ都订了次日上午的机票，所以他们约好了，最后一个晚上要一起吃晚饭。

第一天和Celinna见面的时候，他和她提过，他们去一个叫天穹人间的地方吃日餐，可是那一天她没有空。接着第二天他们也没有去成，因为Celinna仍然有朋友约她。在第三天安排一个晚餐，他却又忽然有些失去兴致，他知道前一天听Celinna讲了很多事情，让他失去了这种心情。

对Celinna了解越多，他总是发现自己离她越远，他想他和她的世界，其实根本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不喜欢Celinna谈及的那些事情，他想，估计那是因为自己可能爱她的缘故，所以听了之后觉得是种伤害。他想着前一天晚上他如何克制着自己，装成无动于衷像个知心的朋友，但是他知道真的不是那样。

这次刚见面时，他想起两个人不无激动的心情，他想那种心情，正是因为久别，而不是别的什么。即使再普通的朋友，分开了三年一定也有很多话题，总会为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别人身上的事情，产生津津乐道的兴奋。更何况，总有很多人，在这样一个时间遇上很多事而改变不少。

他想着三年里他究竟有什么可以讲给Celinna听的。细细一数，却只发现记忆一片空白。究竟什么样的事情被时间冲洗后，可以留存下来，好像一件都没有。在三年里，他又认识了很多朋友，比那之前的十年还要多，他们还在他的周围生活，常常会遇到，而不像Celinna。他去好几个地方旅行过，一路上又遇上了很多朋友，他和他们说过话，开过玩笑，最后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他想他们永远也不会再相遇，但是他也不怀念。他想这段时间他也去过不少酒吧，他在那儿开始喝酒，接着开始抽烟，但是他想到这都是些闹着玩儿的事情。他也在那儿遇到了女孩子，有时候他也会为一个女孩子连续几天守在酒吧，但是他从来没有拿她们和她比较过。他只是在这里听到Celinna叫了他的名字，觉得很是温馨，好像只有她知道他的过去，认识他，而她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这就是他这几年里的经历。没有为什么事而止步，也不为什么而寻求特异的改变。Celinna多少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他想他更加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就住在楼层另一个房间里，隔了那几个窗，所以站在窗口就能看见彼此。他总是听见走廊上有人拖着行李箱走过的声音，有人在高声道别，隔着厚厚的房门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想Celinna此刻一定是在整理行装，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从容地去机场。他总想起第一个晚上被人拉去吃饭的情景，那时候走廊上聚了很多人，他们高声地说着，他总是把现在的声音和那时的混淆在一起，以为这一晚还在安排聚会。

夜幕降临以后，他才和Celinna动身去天穹人间，晚上的车流似乎比白天更忙碌，总是不停地堵着，耽误了他们很多时间。Celinna担心，如果明天不起早的话，是不是也会误了班机。

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听到人们谈起天穹人间这个地方，不知何故，他总反反复复有那样的想法，要请Celinna一起去一趟。几十年前，这个餐馆还仅仅是一座私人宅第，直到主人搬走以后，才被用来经营餐馆。

他们预订得很早，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子，可以看到城市的夜景，也能看到内部的庭院。Celinna说，这环境几乎就像她想象中的那样，还有一个喷泉，能听到沙沙的喷泉的水声。

要不是这次展会，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Celinna,也不会让他发现，几年的时间里，其实他心里是希望见到Celinna。只不过，聚散如麻，他却并没碰到她。

他和她面对面坐着，好像是出于某种深深的相互了解，显得格外平静。

我一直想不到，我们还会有时间坐在一起。好像一切都是写好了的。

一切都是这样，遇见的时候会把你分开，当你没有想起，却又把人们安排在一起。即使逃，也无法逃脱。

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相遇究竟是出于什么，要是知道，一定可以好好珍惜。

是呵，既然生活像是被写好的，总让人以为相遇也是有原因的，总想为此而做些什么。

两个人相遇，特别两个相遇了又行将分离的人，才会问相遇的原因。

可是即使最终走开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证明不了什么，没人能违背生活的意愿，也说明不了究竟因此损失了什么。

过去的好多时间里，我总是梦见同一个人，不知道是谁，可是这次碰到了，忽然发现那就是你。

这样的梦就好像是一个预言，预言你将来会碰到的人或事。

是的，当我在地铁上看着你，觉得那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巧合，好像联系着太多注定的事。只是我们从不知晓这背后的事。

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宿命这样的事，所谓的宿命，似乎真的有人高高在上，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写到书里。他知道事情当然不是这样。一个人和一个人相遇或者不相遇，一件事情发生或者不发生，都没有必然的根据，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原因了。他和Celinna在三年前认识了，命运没有注定他们要成为恋人或者不成为恋人，但是他们认识了。只是分别以后，Ｊ有点失望，不能承认这平淡的无意义。

Ｊ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记得很清楚，只是记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直想找个话题，把Celinna留在身边，但是这样的问题，对于当时的他却是那么难。他看着她离开，每隔一分钟，他都觉得分别的痛苦在加深，但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怎样留住她。当他最后跑出去找Celinna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他在路口找了很久，但是无法找到她的踪迹。他想这就是现实，这不能让人刻意去改变的地方。他看着Celinna，想起来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像讲述一件他人的往事，已经与自己无涉。

那一次见面，我去找过你。

真的吗？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从来没有和我提过！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的确找你了，在路口找了好久，一直没有等到你。

可是你应该告诉我！

是的，可是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Celinna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但是她已经忘记具体的情形了。她记得自己曾经记得很清楚，但是几年的时间，最终还是让她忘记了。

从那以后，你有没有想要再见到我？

想过，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想着再见到你。

可是后来呢？

一直没有见到，时间越长，就开始慢慢地淡忘。

就好像忘记生活里任何事情一样，越往后，越失去色彩。

是的，就好像人总是在蜕变，过去的经历不断被丢弃，更加变得无足轻重。

我也记得你的样子，记了很久。

像记着一个朋友一样？

是的，可是忘记的时候也像忘记一个朋友，渐渐地，日复一日。

像一张纸在岁月里褪去颜色那样自然，悄无声息。

是的，无声无息，没有心灵的疼痛，也没有情感的变迁。

Celinna竭力地回忆着当时的自己，回想着当时的自己如何对待感情，那时候的自己对于感情似乎不计较得失。不仅是不计得失，就像觉得自己和爱情都遥不相及。可是之后几年，身边的一切又变得太快，从世界的一头，又颠覆到世界的另一头。

那时候，觉得爱情似乎很远，也从不放在心上。

感情就像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嗯，没有爱情，一个人依然过得很平静。

没有特别的快乐，至少也没有什么令人痛苦的事，也不担心付出后的得失。

是的，可是一个人变化太快，有时候，一年，一个季节，也许一天，一切都变化了。

特别是爱情，当一个人开始恋爱的时候。

嗯，一个人就像重新为人，变得不同，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是的，就好像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变成另一个人。

而且，对过去不期望的事情，充满刻意的期望；从习惯于平静，变成乐于接受诱惑。

还对生活寄托着不尽的占有欲。

可是你不知道，期望的事情滑向另一个极端，一个你不能预料，也不能返回的极端。向往过的甜蜜，开始变成了痛苦，山盟海誓变成可怕的玩笑。

Celinna指的是她自己的事情，凡是事的开端，大概谁都不能预料结果。

时间，有时候并不让人变得聪明。

是的，会有很多诱惑来考验人们，让人们失去自信。

当我自以为洞悉一切，却原来像个陷阱，掉下去，却不自知。

无论是经意的，还是不经意的。

是的，自以为最珍贵的，变成了痛苦，自以为遥不相及的，却变得不敢轻易言弃。

前一天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听着Celinna讲起这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在此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知道她指的痛苦就是这些，一直不能放弃的就是这些。他想这些就是这几年Celinna生活的全部。当初的时候她一定想不到此刻的局面，要是能想到，说不定就会有所不同，她一定会慎重。可是谁也说不准，没有人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也没有谁会为将来而慎重。

Celinna一直在痛苦和短暂的幸福之间不停周旋，不是她想追求这样的局面，只是被另一种东西所改变，变成不再是自己可以分辨的单纯的自己。他想，时间、现实、成熟筑起的高墙，只留下最后一条狭窄的通道，围逼着人们不断地走向这个唯一的终点。一个人的方向就是这样一条单线，即使你有往回走的勇气，也没办法去消除时光带来的改变，你不能把爱变成不爱，把错误改成另一个错误。

在你的城市，一定也有一个恋人？Celinna关切地问他。

Ｊ不知道怎么回答，像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但是一个人总会遇到一个恋人。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总会遇到一个恋人。就像你在一个城市待很久，会认识朋友。但是也许你会等上一年，两年，或者更多，但是那总是必然的事情。就算有时候你竭力去回避这样的事，它总是会出现，就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它一定会出现。

你爱她吗？——你一定很爱她！

Celinna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总是喜欢求索一个问题的答案，希望分清事情的真伪。

三年的时间，这样的一个期限会让人对生活产生新的认同，在内心一直无法改变的准则也会变动。是这种改变，让人对生活会有更广泛的接纳。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可以变得不那么重要，一些是非分明的界限，也会变得模糊，所以一个人就不至于被自己设的桎梏所囚禁。当你爱一个人，也会在几年之后淡漠，要知道除了和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妥协，还有更多无力回避的规则，对于很久以前爱的问题，也觉会得不再有必要。

Celinna觉得，相比几年前，他们都一定变化了很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他。对于事物，他们都变得更加容忍，不再刻意计较，总是保持内心的平衡。至少，也不像以前那样，会把内心的慌乱表露无遗。

那时候，你不像现在这么成熟，可是却让人觉得信任。

就像面对一个朋友。

是的，你不说话，可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真实可信。

也许那时候想得更简单，对生活没有一点防备，让人只看到单纯。

是的，那种单纯，那种让人看了令人可亲的不成熟，在很多人身上却看不到。

她思考着这几年自己的变化，不知道是自己的判断力变得迟钝了，还是周围的缘故，她想她从来没有在旁人身上看到这些。在这之前，你总能看到一个人的心里，看到一个人是不是爱，但是现在却不能。她只能问她的恋人，从对方的口里得到他是不是爱她。

想起过去，就好像回想一个童话。

大家都有做同样的梦，一同的立场。

可是时间一过去，它就从手上流失了。

就像一种心情，失去了就难以找回。

是的，就算找回了，却发现生活不停地在演进，时间在前行，而自己，好像也变得不再是自己。

一个人总是缺少一种勇气。

是的，当你有了，却发现一些破碎的现实。

透过喷泉散开的水雾，远处的路灯形成了一个光晕，就好像是一个雨夜的彩虹。

几年前和Celinna认识，告别的时候Ｊ一直希望能够见到她，他想他们大概可以说再见。可是他们一直没能碰上。就好像他们能认识一样，也没有约定，只是在匆匆忙忙中发生了。所以没有问好，也没有道别。就好像生活中多数人和多数人的相遇，不值得纪念。只有这一次，好像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道别，可是，真正能说却觉得都已经说过。

他们在各自的杯子里寻找着自己，这样的时刻，应该是个告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