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不能等待(长篇纪实文学连载之八)
2012-04-29何庆良
何庆良
2007.5.30周三北京
最后一次理发
今天午后要回重庆了。
岳父的病情输血之后基本稳定,虽说有危险,却无法这样守下去等待临终的时刻。暂时回重庆成了无奈的选择。
这一走,能不能再见到老人最后的一面是无法预测的。此时,再好的药品、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挽留走向尽头的生命。眼下,能为老人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他已经没有什么需求了。他需求的生命又是任何人都回天无力的。
带上多年不用的理发工具,去给老人理理发。这是最后一次能为他老人家做的有用的事了。
这套理发工具原本是给儿子买的。他在婴幼时对理发极为敏感,理发店任何一个理发师都无计可施,根本无法给他理发。这个难修的脑袋也只有我来处理。
理发一定要选在儿子沉睡的夜晚开始,但整个过程却让人哭笑不得。已经入睡的小家伙只要一听到推子发出的声响,立即就睁开眼睛到处寻找。只要发现剪落的毛发,马上就啼哭不止。
为了让他能够不知不觉,每次理发都是深夜十一点之后进行。即使这样,也还会惊醒他。于是,一边理发,一边小心翼翼地准备随时关灯。一旦他有反应,便立即关灯屏住呼吸倒在床上假睡。直到他再次睡沉才能继续。如此折腾下来,每次理发都要花上三四个钟头,直到凌晨三四点钟才能修理完这颗难缠的小脑袋瓜。
有一次,一直折腾到天亮也没理完,只能让他顶着个阴阳头出去,街坊邻居见了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儿子大了,也可以跟理发师配合了,我也解放了,理发工具也退休多年了。
如今,它又派上了用场。
老人安静地仰卧在病榻上,等待着给他理发。有给儿子睡在枕头上理发的经验,给病榻上的老人理发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不必担心儿子那种过敏的反应,可以很从容不迫。
望着老人清瘦的面庞、花白的头发,心中不觉凄然。辛劳而委屈了一生的老人安详地闭着眼睛,静静地配合着理发的动作。无语的氛围显得更加压抑,无泪的痛苦在心口阵阵袭来。这又是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生命。
他可能知道自己生命的时日不多,但他不会想像这是他最后的一次理容。此时如果流泪就等于把这个残酷的事实昭示了。
我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姿势难受些,也让老人舒适一点,不觉间汗水还是从脊背和脸上滚落下来。
与其说是汗不如说是泪,泪水化作汗水,掩饰了显现在脸上的悲伤,却不能改变心底的哀伤。
擦去散落在老人脸上、脖颈处的头茬,容貌清爽了许多。他微微的一笑,带着无奈的牵强,这印象如同一张定格的照片一样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他带着这份牵强的微笑,在一个月后的清晨永远地走了。
2007.5.31周四重庆
告别五月
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从前,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无论是北京、大连和重庆都是充满生机和春光的时候。人们也习惯称之为“红五月”。那是因为五月从头到尾都有为人们纪念的日子。
然而,从今年起这个月份在我的生活和记忆不再会有以往的美好和憧憬。它永远地保留着那些刻骨铭心的椎痛。母亲从病榻到灵床那些终生难忘的情景会永远烙印在记忆中,时时浮现在眼前。
走过人生的五十二年,曾经有过五十二个五月。过去的五月在记忆的档案中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追想的事情和情感。
然而,母亲的故去,将使我从此对五月有了新的记忆与情感,它会使我更加深刻地领悟人生和体会生活,更加珍视和崇敬伟大的母爱,更加关注年迈的长辈们的晚年生活和他们的精神生活。
从前的我,因为有妈妈总觉得自己是孩子;如今的我,因为没有了母亲才认识到自己是大人;母亲的故去,让儿子真正的顿悟了母爱的可贵,也让儿子痛悔没能尽孝的内疚。
翻过今天的日历,五月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岁月就这样流水般地悄悄逝去,人生其实也是如此。翻开新的一天就是旧的一日的逝去,然而,逝去的却永远不可追回了。母亲的人生已随着岁月的流逝飘然而去,随着这个五月走到了尽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月月人不同。在时光的长河中有无数个五月,就像一条溪水般川流不断。但在人生的岁月中,五月却是有限的。这条人生的流程不知会在哪个五月里戛然而止,或是慢慢地干涸。
母亲在这一个五月走完了人生,我在这个五月才真正领悟了人生。
2007.6.1周五重庆
童年记忆残片里的妈妈
早已告别了童年的我,对“六一”早就等闲视之,没有任何感觉了。
今天的“六一”,却勾起我对久远年代的回忆。
我静静地怀念。眼前是深夜阑珊的灯光,望着幽暗、浓云密布的夜空,我的思绪想穿透这厚厚的云层,回溯到遥远的时空里,把五十年前的情景找回来,却没有一点头绪。
幼稚的年代,清贫的生活,既没有文字的记录,也没有图像的见证,单凭大脑里残存的记忆,已经是雪泥鸿爪,了无痕迹。
童年,那是一段人生最美好、充满欢乐和无忧的年代,又是一段最天真、最无知、最幼稚的年代。那时,或许不懂得母爱,却最离不开母爱。那时,或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情感,却最爱用啼哭去表达对母亲的情感。那时,或许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的真情,却最喜欢母亲搂抱的温情。那时,或许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方向,却最多地扯住妈妈的衣襟不肯撒手。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那段政通人和、百业俱兴的岁月里。那时,虽然出生在农村,但家道殷实,人丁兴旺。作为长子长孙自然倍受宠爱,加之有前清皇室血缘姻亲的遗少太爷爷的“男尊女卑”的意识,长孙也俨然是今天被病诟的“小皇帝”。
如今,一丁点儿那时被“宠爱”的自我感受都不复存在了。只能从年迈的姑姑叔叔的唠叨里回味那时的“风光”;从已近人瑞之年仍健在的爷爷对我的宠爱中体会一个呱呱坠地男婴在那个几十个人口的大家庭里的位置。
妈妈,在我童年的岁月里,扮演着太多的角色。在一个几十个人口的大家庭里,除了是我的生身母亲,她还要为长辈、平辈和晚辈承担着应尽的义务和职责。每天无休无止的劳作,家里家外的奔波,似乎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疼爱自己的儿子。倒是太爷、太太、奶奶、姑姑们成为我身边见到的最多的人。妈妈成为渴望见到,又只能在睡梦里被靠近的人。
如今,尚有些微的记忆残片是我们来大连生活后的一些场景。
那时,妈妈是年仅三十出头的少妇,虽是农村走出的村姑,却有满族闺秀的气质。从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看,是那个时代的美人。但她却没有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穷人的美丽被随之而来贫苦年景和沉重的家庭负担消蚀了。
从六十年代初期开始的饥荒和接踵而至的十年动乱。妹妹接二连三地出世,三口之家变成了六口之家。全家的生活重担落在了正值壮年的父母身上。印象中的母亲,天天早晨起来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好像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
后来,当我背起书包,走进小学的教室时,大概是妈妈最有寄托的时候。妈妈一生最崇尚的是有学问的人,在她的眼中,大学生、工程师、科学家和教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记得刚刚入学不久,老师留的作业很多,放学做不完,晚上就得点灯做。有天晚上,爸爸上夜班,妈妈把三个妹妹哄睡后,把饭桌放在炕上,陪着我做作业。那时,老师经常会让学生把一个简单的汉字写上五行十行,甚至一整页(简直就是最蠢的教学方式!),一个汉字翻来覆去地写,不免就会厌烦而不经意,结果会越写越不成体统。写得不好,老师就会加倍抄写,作为处罚。
妈妈坐着我的对面边织毛衣,边看着我写作业。我心急想早点写完,结果却不时写出田字格的方框,又要擦去重写,搞得作业本上脏兮兮的。妈妈看着,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抄起一个本子,在上边象描花似的写下了一行字,递给我看。真的想不到,妈妈描出来的字就印在书上田字格里的临摹字一样。我高兴地说:“妈妈,你帮我写吧!”妈妈却淡淡地说:“学生的作业哪有家长给做的?”
那是我见到的妈妈一生中唯一亲笔写下的一行字,可惜已经记不起是什么字了。
因为是见到妈妈写过的唯一的字,所以,在童年的记忆中就永久地保留下来。
2007.6.2周六重庆
妈妈的手
手是人类进化最伟大的杰作。
因为有了手,人类才同动物挥手告别;因为有了手,人类才开始从野蛮时代步入了现代文明。还是因为有了手,人类创造了这个星球上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改变了这个原本洪荒的世界(同时,也正在摧毁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手,有躬耕劳作长满老茧的手;有制造出叹为观止的艺术珍品的巧手;有在舞台上令人目不暇接观音千手;有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有婴孩让人怜爱的小胖手;有美女绵软纤细的玉手;有男子汉坚强有力的劲手……
妈妈的手,是这个世界上给我抚育、饱温和体贴的手,是我得到恩惠最多的一双手。从我来到人世间被妈妈的双手抱在怀里到她撒手人寰离我而去,妈妈的手给了我很多很多。
小时候,常常牵着妈妈的手,只有温暖,没有体会;长大了,偶尔拉扯一下妈妈的手,没有在意,仅仅是帮把手。
直到那一天,妈妈卧倒在病榻,面对着千万里归来的儿女们却无言以对时,她只能用孱弱的左手有意识地紧握一下,又松开,再握一下,又松开……
妈妈无法说话了,但她的意识在支配着双手去表达她心中的话语。
此时的双手,仅仅是一松一握,却胜过了千言万语,表达出无尽的情感。
在那一刻,妈妈的手,是情,是爱;对我而言,是痛,是悔。因为那将是永远再也牵扯不到的手!
此时,我才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妈妈这双劳作了一生、辛苦了一生的手。
妈妈的手不修长也不绵软,而是僵直有力的。握着妈妈的手,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双手完全是妈妈手型的翻版,简直是一模一样。遗传基因原来体现在母子的双手上!
在妈妈临终前的那些夜晚,我每天夜晚都要为她按摩双手。她的双手被输液的针头扎得百孔千疮。后来,实在扎不进去,就埋针。最后,护士往往连扎几针都不能找准静脉血管时,就改扎脚腕的血管。
妈妈的手被解放了,但此时双手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支配动作了。那双手已经累到尽头,再也无力举动,只有靠儿女们帮她摆放。
妈妈的双手丧失了功能,意味着她已经丧失了基本的生理机能。即使这样,她依然顽强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创造着生命的奇迹。她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满足儿女们的最大心愿——为她过上最后一个母亲节。
母亲节的第一天,母亲终于撒手西去了。
闻讯赶到妈妈床前的儿女们,依然紧握着已经逝去体温的手,不肯放手。
这是儿女们与母亲的最后诀别,松开妈妈的手就是永别了!
母亲用她抚育了我们两代人的双手,跟我们做了最后一次握别。
妈妈的手,同我们的手分开的那一刻,是人世间最痛苦的生与死的分手。
2007.6.3周日重庆
为妈妈超度
今天,是我五十二岁的生日。
然而,这却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失去了生身母亲的生日。
此前的五十一个生日,无论以任何方式度过,是否有生日聚会,或是吃上一碗寿面,心情总是幸福的。
最近几年,也许人长老了,每逢生日也还会给妈妈打个电话,叨几句嗑,以表达一种对母亲的感恩。
而今年的六月三日,伴随这个生日的来临,却是无限的怀念与追思。
按照北方的习俗,老人从去世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就要祭奠一次。出奇的巧合。祭奠三七(“三七”是“七七”的祭奠活动中较隆重的)这一天恰恰是我的生日。
因为工作的原因,祭奠母亲的七次仪式,我无法请假返回。朋友说,返回故乡给老人“烧七”是无法做到的,但在当地的寺庙为老人做个超度还是可以的。这样可以弥补对老人歉疚了。
苦于无计可施的我,这或许是唯一可以告慰母亲亡灵的方式了。
感谢上苍的安排,这个外来的念头正好遇上了星期日,又是个难得的没有加班的周日。
约好华岩寺的师父,时间选在下午一时半,在接引殿的授记堂为去世二十一天的母亲做超度。
超度,是佛家用语。意思是僧人为亡灵诵经拜忏。据说可以救度亡者超越苦难。
说实话,对于妈妈来说,所有的苦难她在人间已经都经历了。特别是临终前所受的医疗折磨,该是她一生最后的苦难了,还有什么苦难再该轮上她呢?因此,说是为亡者超越苦难是不可理喻的。
坦白地说,这个超度,是对逝去母亲的追思,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悼念方式罢了。
主持今天超度仪式是朗旭法师,其他的师父有朗益、朗昆、照道、本来、朗勤、朗田;客堂是照普和朗川两位师傅。
午后一时半整,随着几声鸣咽一般的法号响起,焰口仪式正式开始。
朗旭法师端坐在案桌的上方,他身披红黄袈裟,神色庄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面前的法案上摆放着香炉、圣水钵、佛经和一尊观音佛像。身后的正堂上方是“妙相庄严”四个大字。绛紫色的幔帐中间是如来佛祖的画像端置其间。
八位超度的僧人各持不同的佛家乐器,锣鼓钹磬等物器,端坐两旁。面前的案桌各有一本《瑜伽焰口》的经文。他们随着朗旭法师的领诵,打击着手中的佛器,齐声吟唱着经文……
那些经文像天书,吟唱更是让人不知所云。摊开的经书上只有一两行可以读懂的诗文:
“我今振铃语,声遍十方处,礼请诸圣贤,悉皆来赴会。”
又曰
“净土周沙界,云何独指西”
其中一段《瑜伽焰口施食要集》通俗明了。
会启瑜伽最胜缘觉皇垂范利人天
经宣秘典超涂炭教演真乘救倒悬
阿难尊者因习定救苦观音示面然
兴慈济物真三昧感果叨恩万古传
对于佛学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我,也能从这似懂非懂的诗文中悟出其中的大义。
我默默地凝视着香案上母亲那慈祥的遗容,双眼不禁模糊起来。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只见妈妈的遗像前立着一张牌位。牌位上印着一顶莲花冠。下方是左右两朵对称的莲花。莲花中间写着:
何母
西逝显妣贺凤云老孺人莲位
左右分别有两行字:
右:四十八普度众生
左:九品咸令登彼岸
最下方是一尊硕大的莲花座。
此时,妈妈地下有知,她是可以欣慰的。
因为五十二年前的今天,她怀胎十月的胎儿呱呱坠地,降临人间。今天虽然她已经离开人间,但她的儿子却在这个不平凡的日子为她超度,为她祭奠。
按照超度的仪式,我和外甥刘韵几番到香案的另一端,与朗旭法师相对,三拜九叩,焚香合十。
超度的法仪庄严而神圣。师父们面色凝重,齐声吟唱,让在场的人不禁肃然起敬。我凝神屏息,聆听着那些悠扬而平和的诵吟,脑海里浮现着是母亲生前那些难忘的片断,仿佛妈妈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也一起参加了这场超度。
其实,妈妈去年春节来过华严寺上香。那时,已经身患多种老年病的母亲迈着沉重的步伐,与一家人来此祝福新年。想不到的是,一年刚过,她竟然只能魂游此地了。
记得也是今年去世的相声界泰斗马三立老人,在他八十年从艺的告别演出时说过一段数来宝,其中有一句台词:“母亲怀胎整十月,生儿如同阎王殿里走一遭。”
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苦日。如果说,五十二年前妈妈生我的时候是去过阎罗殿的。那么,此刻,妈妈的亡灵应该是在天堂。
那里该是妈妈的灵魂寄居的地方。那是她用一生的善良慈爱赢得的正果。
正如做超度的法师看到母亲的舍利子后感叹的那样:
“这是一位难得老妇人,一个善良的家庭。”
2007.6.4周一重庆
妈妈,你可以放心了
傍晚时分,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赶赴江北机场送刘韵离渝。
刘韵是二妹的儿子,是妈妈一手拉扯的孩子。他从出生就在妈妈的怀里照看,直到长到十五岁才赴美学习,妈妈才结束了操劳又操心的教养。
他是专程为姥姥回国的,但是当他从大洋彼岸赶回时,姥姥已经不能说话了。从小在姥姥养育和唠叨中长大的孩子,对老人有着天然的血缘亲情。从回来的那一天,他就坚持要与我一起守夜,护理姥姥。为了让孩子们懂得如何去反哺,懂得孝敬的内涵,我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因为孩子从不远万里的美国返回来就是要为抚育他成长的老人尽最后的孝心,不能拒绝他的感情。
虽然有心孝敬,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两天下来,后半夜就时常熬不住了。看着他硬撑着样子,不忍心还是劝他在行军床上躺一下。结果是倒头就睡,鼾然入梦。
除非为妈妈翻身这样的气力活,否则,我都会让他多睡一会儿。因为白天他也闲不住,更不会补觉。天一亮,他又会焕发出年轻人的活力来,像是草原上的奔马一样,根本拴不住的。作为过来的人,完全理解孩子的孝心与责任心两者之心是不能划等号的。因为他还没有到达知天命的年龄,还不能深刻地领悟和认识到两代人之间哺育与反哺的真正含义。
刘韵是看着姥姥的生命一步步地走向终点的。虽然他没有看到姥姥辞世的那一刻,但整个治丧活动,他是完全经历了,并且在昨天参加了为老人超度的仪式。这个过程虽然他只是参与者,但这种深刻教育和感受相信他会铭记一生的。
在第二代的四个孩子中,刘韵是妈妈最操心的。他在两岁时,妹夫因煤气中毒,不幸身亡。一个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青年英年早逝。留给双方老人是永远不能释怀的伤痛。
为了弥补孩子失怙的不幸,妈妈把丧婿的苦痛化为了对外孙的爱怜与操心。妹妹赴美后,日渐长大的男孩已经可以挣脱老人的束缚在自己的天地驰骋了。与之相对的,却是日渐衰老、心余力绌的姥姥。记得那些年,电话里、见面后,妈妈叨唠最多的就是她这个“不听话”的外孙。什么“贪玩儿”、“不认真做作业”、“考试成绩不好”、“老师找家长”之类的车轱辘话儿。
直到有一天,这个最闹心的外孙离她而去,远渡远洋之后,老人才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孤独。她嘴上说:“这下可好了,刘韵终于有他妈管教了,我就放心了。”而实际上她那颗不宁静的心,却永远牵挂着孤悬海外的女儿和外孙。每逢越洋电话打来,她都要问长问短,翻来覆去总是她心中挂念的那几件事。其实,她所惦念的那些事早已过时了。但老人心中的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走在机场宽敞明亮的候机楼里,我的心突然涌起一种长辈送别晚辈的伤感来。看着眼前这个1.8米的年轻人又要踏上旅途,远走他乡,戚然的情感由衷而生。
刘韵也一直默默地走着,临到安检口时,他突然塞给我一叠白纸,说:
“大舅,这是我写给您的信,这是为你的生日而写的,今天送给您,拿回去看吧!”
面对孩子的这个举动,我感到愕然。这个外甥很懂事,这是亲朋好友公认的。我一直把他作为儿子一样看待,但总认为,他还幼稚,不成熟。
我默默地拍拍他的肩头,叮嘱他照看行李,看着他走过安检口,消失在候机厅的转弯处。
展开厚厚的一叠纸,看着字里行间,孩子那些成熟而质朴的语句,不禁眼角一片湿润。他叙说了姥姥去世对他的心灵的震撼,谈到了我对老人的最后孝敬对他的感染,又反复告诫我该如何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他也表达了今后的理想与努力的方向。
信中说,这是他想来想去,最终决定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捧着手中的这份礼物,我感到无比的告慰。因为,我可以欣慰对妈妈的在天之灵说一声:
“妈妈,你可以放心了!”
2007.6.5周二重庆
妈妈的手表
诗人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就是母亲的呼唤。”但是,妈妈走的时候,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她不是没有想说的话,相信她在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面对着病榻前轮流照料她的子孙们,必定有千言万语要嘱托。遗憾的是,她已没有气力和能力去表达了。
她最后的情感寄托,只能用目光和肢体做点些微的示意,而这无声的姿体语言却胜过世上最美妙的语言,是任何华丽的词藻都不具有的感染力。
妈妈没说,她为子女们留下什么,而我却感到妈妈留下的是,我们后人永远也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我和妹妹们在分手的时候,每人都把妈妈生前常用的身边之物留作永久的珍藏。远在美国的二妹妹带走了妈妈的老花镜,因为妈妈戴着它几十年,绣花、织衣、做活计。
我带走了妈妈的针线包。妈妈从大连来,都要带上针线包、顶针之类的女工家什。我说,妈妈不用了,现在很少穿破衣了。小洞可以凑合,太破就丢了。妈妈说,从前,谁家不是小的捡大的用。现在这些孩子太能花钱了。
接下来,就是一番数落……
妈妈的话儿,让我无言以对,只好由着她。她会把衣柜里的衣服翻看一遍,开线的,破口的,袜子下面的洞洞,她都想法把它缝补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留着这个针线包,就不由人想起孟郊的这首千古绝唱。
妈妈的另一件遗物是,一块戴了三十一年的宝石花手表。
那是我送给妈妈第一件礼物。
1976年,我在部队提干了。那时的二十三级,正排,可以拿到五十三块的工资。这点钱在今天不如吃低保的,但在当时绝对是今天白领的收入。
有了工资的年轻军官,顿时自我感觉就今非昔比。各种压抑的欲望都蠢蠢欲动。
从前不敢问津的东西,现在也要跃跃欲试搞下;上海表、三接头、麦乳精、巧克力、大前门、竹叶青……反正是有钱的感觉真好。
拿到工资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心愿就是给妈妈买块手表。
这是全家人的第一块手表。
爸爸从前有一块心爱的英纳格手表。后来,叔叔考上大学,爸爸把手表送给了叔叔。一是叔叔上课需要,二是有块表也可以给大学生撑个脸面。
从此,全家人就靠一架昭和十九年生产的日本挂钟计算着每天的作息。
最辛苦的是妈妈,她即使在睡梦中都要清醒地知道钟点响几声,何时起床给下夜班的爸爸开门,何时起来给炉火添煤,何时清晨起来做饭,何时喊我们起床洗脸吃饭上学……
妈妈没有表,却练就了生活的生物钟。
妈妈上班,下班,参加学习,开会从不迟到。生活已经把她的时钟格式化了。她要为每天的生活绷紧着精神的时钟,才不至于耽误全家人和她的工作。
妈妈太累了,这不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有时刻上紧发条的神经。
这是我给妈妈买表的初衷。
那时,有钱也是买不到手表的。因为买表要积攒许多工业券。幸运的是,上海的战友中有的家长是仪表局的领导。于是,凭着战友的关系,走了后门,给妈妈买了一块上海手表厂产的全钢、防震的宝石花表。
妈妈喜出望外。她从来没奢望自己能戴手表。妈妈坚持不要,要让我自己留着用。妈妈说,她用不着手表。每天就是上下班。
部队的战友中,绝大多数人都给自己买了表,并且经常相互比对时间,说是校时其实是在比试谁的牌子好,谁的质量高。
我的心愿不是自已先戴上,而是把第一块手表送给妈妈,以表达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第二块手表送给爸爸,以弥补他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送给叔叔的遗憾(后来,我给爸爸买了一块杭州手表厂产的“英雄”牌手表)。
那块宝石花表伴随妈妈三十一年,直到妈妈生命的尽头依然在“滴嗒”地奔走在时光的刻度上。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生命的时钟。
我让奔走的秒针永远地停留在妈妈告别它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