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永远是我的
2012-04-29赵郁秀
赵郁秀,女,满族,编审。1933年10月生于丹东。1953年入北京中央文学院研究所(现为鲁迅文学院)二期学习二年。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亚洲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建国前开始发表、出版文学作品。其中,《党的好女儿张志新》《为了明天》等获过省及省以上多种奖励。1993年始享受国务院的专家特殊津贴。
见报刊介绍,黑龙江呼兰人民隆重举办纪念萧红百岁诞辰活动。不由想到小于萧红一岁的丈夫端木蕻良也近百岁华诞了(1912年出生于辽宁)。得知端木家乡——辽宁昌图县■鹭乡的人民,特别是当年得到端木老人亲切接见、热心相谈的“红领巾”——今已是“红领巾”的父、母、长者们,也筹划将在端木的故居纪念馆举办追思、纪念……
科尔沁草原,■鹭湖畔、辽河岸边——端木的辽北家乡一辈又一辈人们永不忘怀,当年大喊着“你们的拦住子回来了!”的端木老人的音容笑貌,不忘他以浓浓家乡口音的谈唠、教导,永恒纪念……
1996年12月,端木蕻良的夫人钟耀群应邀来沈阳,出席辽宁图书馆举办的“辽宁籍三十年代作家纪念馆”揭幕仪式。我去看望她,她双手紧握我手,连说:“谢谢,谢谢,你们为端木留下了绝笔……”
她说的绝笔,是发表于我们《文学少年》杂志的散文《故乡永远是我的》,此稿是我亲自登门约端木老撰写。那时,我在他北京的家里,他们夫妇二人热情招待我吃这、喝那,谈笑风生,看去身体硬朗,我祝端木老人争取活到九十、百岁,迎接香港回归,他可旧地重游。端木和钟大姐同说:重游香港怕不太可能了,如果有那一天,端木的骨灰要撒到家乡土地和香港浅水湾……
这天,钟大姐双手紧握我手迟迟不放,听说我刚率辽宁儿童文学作家代表团访问马、泰、港澳归来,她又急忙告诉我:“遵循端木遗嘱,撒入故乡大地的骨灰已被乡人请走;另一半也已送往香港浅水湾了,还他几十年夙愿,同寂寞的萧红共枕香江波涛,共迎港九回归,遥望东北大地……”
随之,钟大姐又连说:谢谢,你们给他留下绝笔,并加重语气慢吟,故乡永远是我的……
这是端木老绝笔的文题,是老人真诚心声。至今,我每到曾被下放劳动的辽北山乡,见景生情都会联想到端木蕻良那篇饱含对家乡眷恋深情道出的心声:“香菇即使死了,在林子里也是散发着香气的······死不能夺去它的香······每当在雨夜里,我听到■鹭飞翔,鹳鸟鸣叫的时候,我就联想到我出生的小村庄,每当我见到香菇的时候,我就想到我出生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是永远散发着不息的香气……人来自土地,也回土地去……”
不久,他真的回土地去了,他将绝笔遗墨留给了家乡的文学园地,家乡的孩子,家乡的父老。在我办公室墙上悬挂着他曾为我题写的条幅“北中国文艺崛起”。那刚劲有力的大字也正表达了他对家乡文艺事业的殷切期望,对家乡的挚爱和眷恋。
1985年,辽宁省新宾、岫岩、凤城三县首批成立满族自治县,邀请全国各界满族代表人物参加庆典。来自北京的文化名人中便有端木蕻良和出生于沈阳的著名舞蹈家贾作光、出生于辽中县的曾同鲁迅有过书信来往的中联部副部长、散文家金肇野。一路参观、游访时,我看端木老拄杖爬山便欲搀扶,他总是谢绝并笑说:到祖先陵地我哪算老?晚辈拜祖该自行跪拜呢!也别喊我老师,按满族习俗喊我族长好啦。这一席话将我一个晚生对前辈专家的拘谨一扫而光了。想起五十年代我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时,一天随同学邓友梅到北京市文联去玩,见院中走来一位身穿鹿皮夹克,油黑分头,步履矫健,文质彬彬的高个儿男子。经介绍说是端木蕻良,我立马敬而远之。同时想到《科尔沁旗草原》,想到《■鹭湖的忧郁》、《浑河的激流》,想到萧红。暗想:怪不得才女萧红离开萧军、痴爱了端木,他是这样仪表堂堂,气质不凡。想不到三十年后我见到的端木竟是这样一位慈祥、和善,普普通通的老人。当年他笔直的腰背略躬了,浓密的黑发花白了,铿锵的脚步需木杖协助了。听说自批判《武训传》到“文革运动”,他一直是“被运动员”,身心受到严重摧残,不过他总是笑容满面,兴致勃勃。一次三位老人谈起“文革”遭遇,他竟哈哈大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60多岁的贾作光常随着欢乐的满族同胞翩翩起舞时,他也拄杖击节,步入欢乐人群。我曾在《爱我满族家乡》一散文中写过:
我们一直乘车在峰峦起伏、郁郁葱葱的绿色屏障中行驰。山路蜿蜒、溪水叮咚、云飞脚下、花香鸟语,胜似仙境。满族老作家端木蕻良不由喊起:啊!多美丽的家乡,我们真的回到了历代向往的长白山老家了。73岁高龄的端木和大家一样爬山越岭,像孩童似的活跃在祖先发祥地的山水之间,稍有歇息,还挥笔泼墨,赋诗、题词,喜悦振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在长白山余脉、清初古堡赫图阿拉山岗上,他抓两把泥土包于手帕,在努尔哈赤饮过战马的苏克苏河畔,他掬一捧从天池流下的圣水一饮而尽;在乾隆亲撰“神树赋”的卧碑旁,他拾一树叶片精心夹进小本,他以大地之子的亲情虔诚祭祖,他以作家的爱心,寻古思今,切肤投入。在山林鹿苑,他抚摸着机敏、美丽的小鹿,告诉我:我家乡昌图从前叫恰克图,就是有梅花鹿的地方之意。在人参园听到鸟鸣,他问我是不是棒槌鸟?说这鸟有个很美的传说呢!又说:我一直琢磨,我的出生地为什么把鹭■倒叫■鹭乡?他触景生情,浮想联翩,不断向我讲述他及家乡的一切……
他,14岁离家,随兄去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尔后读清华历史系,参加“一二·九”运动,投身抗战,四处奔波,至今还从未回过故乡,但对故乡的眷恋却是那样一往情深。三十年代初他在北平加入“左联”,写出的第一部长篇《科尔沁旗草原》和《■鹭湖的忧郁》、《浑河的激流》都是写家乡的。他曾说过:“一个人在故乡面前,永远是一个孩子,而故乡教会一个人要永远用孩子的眼光来看待一切。”
他曾将这些写东北家乡的作品寄给关心东北流亡青年的鲁迅先生(以后得知鲁迅并未收到)。1932年北方“左联”遭破坏,他们四处躲藏,他怕连累鲁迅,便以“叶之琳”女性的名字给鲁迅先生写一信,报告左联情况,并附一诗:泪凝浦剑诛小鬼,血渗毛椽扫大街。为遮人耳目,信尾还加重女人语气说“天气凉了,想织一件毛衣准备寄送给鲁迅先生”。1933年8月25日,鲁迅日记有载“得叶之琳信,夜复”。鲁迅夜复端木的信中特别提到“上海虽秋但还热,毛衣尚不用穿,请释锦注耳。”端木得鲁迅关怀,在白色恐怖艰难环境中坚持写出长篇《大地的海》。以后,带着书稿辗转到了上海,又以叶之琳之名给鲁迅写信。1936年2月22日,《鲁迅日记》又记“得叶之琳信”,端木随之将《大地的海》寄给鲁迅。此时鲁迅已在病中,仍复信给端木称此长篇“很好”,但建议他写写短篇,便于尽快发表、出版。端木遵嘱写了短篇《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寄给鲁迅。是年9月22日,鲁迅于病中写信给端木“《祖父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也好……批评家也许会说太消沉了,也说不定,我以为缺点,在开初好像急使人坠落雾中……但到后来这些毛病统统没了”。鲁迅将这篇小说推荐给《作家》杂志,是年10月18日刊载此稿的《作家》出版。端木刚捧读到新出版的《作家》,便得知鲁迅先生过世了。如晴天霹雳,热泪泉涌。他本打算待他的书稿出版后,去看望鲁迅先生,当面聆听教诲,这已成为终生遗憾了。端木把曾寄给鲁迅的诗作为挽联悬于鲁迅灵堂,他同诸多青年日夜守灵。端木在一篇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中表述:“我曾五次默立在先生的身边,我虽然没有得到和他谈话的机会,但我仿佛相信,他会看到每一个人,也会听到每一个人心灵的跳跃。这是我和先生第一次见面,也是最末一次见面。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我见到先生时,他并没有死去,他是活着的,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先生是活着的……”(见《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
在得到鲁迅先生关怀的同时,青年端木也引起上海“左联”茅盾的注意。端木将《科尔沁旗草原》长篇稿亲自交给茅盾。抗战爆发,日寇轰炸上海,闸北大火,端木在茅盾居住楼上摩拳擦掌,因为他的书稿正在闸北一印刷厂发排,二人心急如焚。不久,开明书店经理跑来报告:文稿已抢出。《科尔沁旗草原》于1939年由茅盾经办正式出版,立即震动文坛。自此端木蕻良成为同“二萧”齐名的东北作家群一员,被誉为“很有光芒”的作家。
“很有光芒”的端木老人参加过辽宁三县成立满族自治县的庆典后,1986年,携夫人钟耀群回到阔别40余年的故乡了。当“红领巾”们一窝蜂向他们扑来时,他激动得含泪高喊:“孩子们!■鹭乡的拦住子(乳名)回家来了!”
那一天,他还带着“红领巾”们到附近的山野中去看看树下、草丛中有没有散发香气的蘑菇?听听林中有没有鹭■鸟鸣叫,他要重温童年生活、寻找几十年前的童趣。他告诉孩子们,他小时最喜欢采蘑菇,雨天一过,他便挎个小筐到林子里探查,松树下长的叫松蘑、榛棵旁长的叫榛蘑。榛蘑比松蘑小,但是香气沁心脾,用绳串上挂到木窗棱上,从夏到秋到冬,香气不断,闻着它,睡得香;闻着它,读书专心、入迷。这是家乡的香气,永远不忘记的香气!
他将自己新出版的两部散发着香气的书的稿费全部捐献给家乡■鹭小学。家乡的孩子也都知晓这位乳名拦住子的作家爷爷是怎样眷恋、热爱家乡的土地和人民。
作家爷爷原姓曹,从小就仰慕英雄伟人,他能将屈原的诗句倒背如流。当他离家赴津京后便将自己的原名曹汉文改为曹京平,取屈原名平字和“莫可与京”成语中的京字,立志做屈原那样有骨气的大诗人。今天当家乡人们默默迎来端木族长的骨灰时,乡人流泪了,孩子们流泪了、增志了,愿这一份傲骨在家乡土地上生发芳香。
当我们辽宁作家团由马、新、泰几国访问归来、路经香港时,我特去浅水湾拜谒。面对灯火辉煌的山峦和波光粼粼的海水,向已在这里静静安息的老人——端木和萧红默默告慰:我们《文学少年》在刊发端木的绝笔散文之同时还并列刊发了萧红研究专家铁峰先生记述萧红少年风华的文章。愿您们以大海的涛声、永远向家乡人们倾述衷情。
端木和耀群大姐都和我说过:端木和肖红的姻缘是天意,是缘分。端木写出了《科尔沁旗草原》《■鹭湖的忧郁》,不仅引起茅盾的注意,也引起胡风的重视。“七七”事变后,胡风准备办一抗战刊物,邀请艾青、萧军、萧红等人面议,同时还请了刚到上海不久的青年端木蕻良。二萧知端木来自东北,而且同萧军还是辽宁老乡,一见如故,格外亲切。座谈中,萧红对胡风提出的刊名为《抗战文艺》表示“太一般了”,提议说,现在正是“七七”事变,何不叫个“七月”呢?大家一致称赞。从此诞生了“七月派”。当时端木对这位以小说《生死场》被鲁迅誉为“力透纸背”并为其作序的女作家萧红甚为敬佩。以后二萧到了武汉,也热情相邀端木前去。在武汉,二萧的小金龙巷住处,成为聂绀弩、艾青、田间等一大批文人经常相聚的地方。端木年轻又是单身,暂无居处,二萧便热情留宿在他家。三个东北人,同睡一张大床,端木在最里,萧军在中,萧红睡床边。同住同吃,同为《七月》撰稿,很愉快。他们不仅谈抗战、谈文学,萧红和端木都爱好绘画,端木又写得一手好书法,共同语言更多了。萧军脾气暴躁,以后二萧常常吵架,最后分手了。聂绀弩于《在西安》一文中记述:萧红对他说过“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怎么那么大脾气,为什么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她投进了小她一岁的魁梧、潇洒的端木蕻良的怀抱。此时萧红还怀着萧军的孩子,有四、五个月身孕,她要请医生打掉。端木出于同情、人道,坚决不同意(婴儿出生后两天便夭折了)。1939年于武汉,他俩举办了有胡风、艾青等名流参加的婚礼,正式结为夫妻。至萧红病故,他们共同生活仅仅四年,而端木却单身孤守二十余载,并一直将萧红的一缕青丝随身携带达半个世纪。1992年,呼兰家乡修建萧红墓时、端木蕻良老人方才将萧红的青丝献出,葬于石棺内。
今天,他们先后共度百年华诞。双双安眠于已回归祖国的静静海湾,已不再是“天上人间魂梦牵……蜡炬成灰泪未干”,他们将同家乡人民居于一块版图,真的是“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最是香江月圆时……华灯热涌五音弦”(均为端木诗句)。作家端木,满族赤子,辽北英才,魂归故里,芳香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