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
2012-04-29彭家河
彭家河,本名彭飞龙,四川省南部县人,1976年出生,先后任乡村小学、乡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干部,现任南部县文联常务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会员。已在《山花》《作品》等多家报刊发表纯文学作品十万余字,在《知音》《家庭》等报刊发表纪实文学作品三十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在川北》。
那天,夜幕之下,首都鸟巢边沿点燃了一束前所未有的火苗,又一次揭开了一个神秘古老国度的北部夜空和它幽深漫长的历史。就在火苗燃起的那一刻,我们一家在那激越的音乐和绚烂的烟花之外,突然想到了乡下早年的照明工具——亮。亮,是我们乡下的称呼,城里人都叫它油灯。我不会写诗,但还是尝试着用长短句记录了这个发现:
油灯 鸟巢//当圣火在鸟巢点燃的那一刻,我家九十岁的奶奶笑了。从她没有牙的瘪嘴里,我听到一句——那不就是我家那个老油灯吗?//我特地到废旧堆里翻找,发现那个桐油浸透的油灯光彩夺目。椭圆的凹槽边安放的一截灯芯,照亮了我的祖祖辈辈。//我看看油灯,再看看鸟巢,一个燃的是油,一个燃的是血!
奶奶使用的是方言,我在书写的时候,把亮改成了通俗易懂的油灯。几年之后,我偶然发现还沉没在网络海底的那几个句子,便在这个患着倒春寒的阴冷三月的上午,想起了亮以及鸟巢。
鸟巢成为一个专有名词的时间很短,或者说,给鸟巢增添一个新的含义其实非常偶然。如果当初命名者的灵感倾向于油灯,我想,或许我的那几个句子还可以给他作旁证。其实,我只是想说,那个硕大的鸟巢也可以叫作油灯,特别是它在点燃的那段日子。只是当初的命名者在命名时,那个油灯还没有点燃,里面也没有盛油,可能他便想起了城里难得一见或许小时候经常光顾的鸟窝。当鸟窝边插上根焰火织成的光芒四射的旗帜后,我觉得,它就是一只巨大的油灯,照耀着成千上万的人在那段日子度过狂欢的夜晚。它不烧油,不能叫煤油灯、柴油灯、桐油灯,它烧的应该是天然气,叫它灯,可能会与烧电的电灯混淆,所以,我觉得叫它亮或者大亮更准确些。
当然,如果把鸟巢命名为亮,可能会让更多人糊涂。但是,在我心里,那就是一个庞大的亮。
几年后,我在一个落雪的春节来到那个巨大的亮下,发现那截灯管已经取下了,放在亮下面的斜坡上,鲜红的祥云在毛茸茸的白雪映衬下,仍旧光芒逼人。只是这个灯管再也不能招展它那用焰火做的旗帜了,它无声无息地站在一边,给游人拍照做背景。而那个巨大的亮,在被抽掉了灯管之后,油尽灯灭,仿佛繁华落尽。有人曾经说过那是个下金蛋的鸟窝,金蛋拣走后,鸟窝仍然是鸟窝,没有变成金窝。所以,我在那天过去之后,只看到那个鸟窝在北风的凛冽中孤芳自赏或者重温旧梦。
当年把油灯叫亮的时候,还没有网络,虽然有《辞海》《辞源》等一些厚书,但在乡下也是永远都看不到的,所以对亮的命名也无从考证。后来,在把亮改口叫油灯的时候,我还想过,方言为什么把那个倒上油然后放根灯芯用来照明的小容器叫亮呢?我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点击了一下百度,不到一秒钟,关于亮的解释便一一显示,其中一条是:“亮(名词词性):亮儿;灯火 [light]。如:拿个亮来。把亮点起。”看来,亮这个称呼没有歧义,是多年前就流传下来并有名在册的一个称呼。
说起亮,不少人已经非常陌生了。我有这段记忆或者经历,只能算作是历史的身影投射在我的脑海中而已,与幸或者不幸没有关联。
我对亮的印象是从灯盏开始的。我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败落,那个在高高铜台上伸出小手样盛着桐油放根灯草的铜勺已经成为遗物,它仿佛在暗示我,祖上曾经是富足人家。但是桐油后来慢慢淘汰,换作了煤油。煤油不能让那支小铜手捧着,因为煤油非常金贵,挥发或者打倒就会损失更多,于是,聪明的父辈们便自己手工制作起亮来。制作亮其实非常简单,乡下附近的村子都有学堂,那些胸前别两三支钢笔的民办教师每年都要用几瓶红岩墨水,墨水用完后,那个小墨水瓶就是最好的做亮的材料。乡下把老师不叫老师,称为先生,可以凭着曾经给先生提过几绺腊肉等原因,主动而畏缩着向先生提出要个墨水瓶。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可能不妥,但是在早年穷困的深山,对先生的敬畏的确是只多不少。把墨水瓶拿回来后,就用小刀在瓶盖上钻个小孔。如果瓶盖是塑料的,就在红堂堂的锅洞里把粗粗的铁丝烧红,从瓶盖上穿过,小孔就烙成了。如果瓶盖是别的什么坚固的材质,那还得用小刀一点点地钻。瓶孔钻好后,找个挤空的牙膏皮剪开敲平,包根筷子在地上滚十多个来回,抽出筷子,就是一截小管,再从被子里面扯一小团棉花,搓成粗粗的线,穿进铝管当灯芯。最后,把铝管从瓶盖插入倒了煤油的墨水瓶,煤油就会慢慢顺着棉线从瓶底爬上来,只等有根洋火划燃,那些煤油便源源不断地跑到灯管的悬崖处来作自己最后闪光的演出或者绝别。
煤油亮的油烟子小,不会熏坏东西。柴油亮的烟子大,亮一点燃,就会看到一股浓烟盘旋飞升,如果在阴雨天,那股浓烟飞过头顶就会变成一粒粒或者一丝丝的炭灰落下来。那些小小的煤灰落到书上或者脸上,一抹就是一个个醒目的逗号或者分号。一亮油一般能燃个十天半月,于是,乡村的夜晚就在这如豆的光亮中变得温暖和丰富起来。
乡下的夜晚,在亮下可以看书、打牌、做农活。早年在乡下,由于亮的存在,让农村的白天夜晚没有太大界限。不像现在,如果电一停,生活也就停止了。我常想,电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方便和色彩,但是,在无形中,我们也就成了电的奴隶。如同爱情或者依靠,爱得太深靠得太紧,爱和依靠就成了绳索和羁绊。
在亮下看书,有非常久远的传统。当年写“何当共剪西窗烛”的人,应该是当时的富裕人家,就连今天的平民百姓,也没有谁舍得长期照蜡烛。在乡下,用油灯最经济。“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也是一个相当优美和暧昧的场景,我想,那只红袖除了添香之外,更多的时候还在剪花,至于是烛花还是灯花,我觉得也应该是灯花居多。灯花可能又会是一个生僻的词了。煤油柴油桐油甚至菜油的灯芯燃上一个或者几个时辰,最顶端的棉线烧焦后会变成一颗颗红亮的圆珠,像一朵红红的小花,那些才子佳人们把它叫灯花。然而,乡下的长辈们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常把这些影响灯火燃烧的圆粒用针尖挑下来,那些绯红的圆粒离开火焰就变成了黑糊糊灯屎。想起灯花,我也不由得哑然苦笑,即使是一粒小小的灯火,被烧焦的灰烬在光环之中是艳丽至极灯花,一旦离开光芒的中心,居然也被称为让人避让不及的狗屎。真是,炎凉之间,差距竟然如此悬殊!
亮在一个农家也没有多的,能达到每间屋一个都算是奢侈了。一到晚上,全家人都聚在灶屋里点亮做饭,然后全家围在一起吃饭摆条。饭后,女人就刷锅洗碗,男人则在另一个角落整理农具,只有小孩子才能在离亮最近的地方看书识字。在灶房收拾好后,全家再一个一个地洗脸洗脚。然后,大人们都到正房里摸天黑地地去睡觉了,小孩子便独自拿着亮到自己的屋子继续看书。豌豆粒大的一点灯火,风一吹就灭了。把亮从这间屋拿到那间屋,还得一手拿亮,一手半围着那簇火苗背风慢行。乡村的节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控制了下来。所以,在乡间油灯下熏出来的人,极少会性格火爆急功近利,总是那么恬淡镇定。在枯燥的乡村,灯下看书是十分难得的享受,不然,在鬼魅横行的乡村夜晚,躺在床上而又毫无睡意应该说是一种不能忍受的酷刑。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不少人家都藏有连环画、小人书,古今中外的都有。现在回想起来,就是那些图书,把我的童年充填得满满实实,村里几乎每家的图书我都看遍了,直到今天还能清楚地记得某些书中的细节。在亮的澄黄灯光下,图文并茂的遥远故事把山村的夜晚装点得如此温馨如此诗意,以至成为人生的珍宝,这样的画面,让我一生温暖。
当然,在亮下,还有打牌算命的。打牌的在乡下都没有好名声,算命却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我们老家流传一种叫“算碟儿命”的算命方法。听人说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点亮上香,四人围在桌子边,桌上放张画有人头五官的纸,再倒扣一个小碟子,其中一人作揖念咒:“碟王大仙,千里来到……”咒语念完,每人手上拿根筷子放在碟子上,开始一起边默念咒语边轻轻撑动碟子。几转过后,那碟子竟然自己在纸上移动了。如果要算某人能在世上活多久,那碟子就会自动停在某个数字边;如果要算某人长大的职业,那碟子就会自动停在“工农商学兵”某个字跟前;要算某事成或者不成,那个有如神助的碟子就会停在某个字边上。总是在某个清晨,我起床解便的时候,会发现茅房边的纸篓里有一张撕碎的画有人头像的纸。然后在之后的某天,父亲就会说,算得真准,某某的命真是算上了。断断续续地,我也得知,“碟儿命”是不能轻易算的,算一次会缩短人的一些寿年的。而且,如果把神请来了,命算完后,把神送不走,会出大事。所以,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打消了也尝试来看看碟子是不是会自动跑路的念头。
还有一种乡村夜晚不时会举行的仪式,叫“下阴曹”。掌握了“下阴曹”本领的不是一般的人,农村叫“阴神子”,他们的活动也叫“阴神化水”。不过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也只是事后听得只言片语。哪家近期诸事不顺,感觉可能是被鬼捉住了,就会把“阴神子”请来做法事。“阴神子”烧纸上香后,几个呵欠一打,就硬梆梆地倒在床上,口里便出现了主人家已经去世的某位尊长的声音,那声音借“阴神子”之口,把阴曹地府里的事通报给阳世的人,数落某人的不对。灯火幽暗,阴阳交错,这些毛骨悚然的仪式,小孩子肯定是要回避的,不然会吓得魂不附体。
这些神秘的乡村故事,无不让回忆变得如此津津有味。大亮有大亮的故事,小亮有小亮的传奇。谁又能说油灯下的故事没有鸟巢里的故事精彩呢?
亮漫长的历史,却在我童年时走到了尽头。取代亮的是一种叫电的东西,电没有东西能装,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用一根很长很长的铁线从远处送来。全村人充满希望地把一根根树高的水泥杆从山下公路边抬上山,再看着一大圈粗粗的电线架上电杆,一转眼,油灯下的乡村夜晚变得灯火通明。每个屋子都安上了灯泡,晚饭过后,无事的大人便到隔壁邻居家看电视去,孩子们则在灯光下玩耍。沿袭千年围聚一室的传统就这样轻易瓦解,一粒油灯的凝聚力被三五个五瓦十瓦的灯泡轻轻冲散,各家各户,大人小孩都开始在夜晚寻找自己的乐趣。一家老小之前在吃饭的时候会聚拢在一起,但是通电后,吃饭时也大都独自端到自己的屋里边吃饭边做自己的事,早年其乐融融的场景日渐远去。可以这样认为,农耕时代的瓦解就是从亮的引退开始的。油灯把地位出让给电灯的时候,或者说电灯占据油灯地位的时候,一个时代的巨大变革就已经启幕。
亮熄灭了,电灯燃起了。乡村夜晚再没有那团昏黄之光的笼罩,一切都如同白昼,朦胧神秘的乡村故事已经大白于电光之下,无秘密的乡村迅速变得索然无味。在电视的引诱下,乡下的青年开始一个一个从农村失踪,走进电视里的城市,去寻找梦想中的未来。三年五载,身后的乡村无人问津,从油尽灯灭的亮开始,一家一户到整个村庄再到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都如同风中之烛,一天比一天羸弱衰老。乡村的故事也开始断断续续,无疾而终,最终成为面临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这种保护的力量是多么微弱。
虽然有一个又一个居民聚居点在兴建,一排一排的乡村洋房在林立,但是,仍然是寂寞空堂,仍旧是人烟稀少。
亮,已经在乡下熄灭了,那些神秘或者浓郁的乡村故事又在哪里寻找续篇呢?
责任编辑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