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散
2012-04-29宋方金
宋方金,男,生于鲁,居于京。作家、编剧、导演。主要影视作品有电视剧《手机》《人活一句话》《逃离无名岛》《一生高贵》等;电影《飞》《温凉珠》《空巢里的孩子》等。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逃离无名岛》、中篇小说《在乡村里游荡》《乡村天空里的舞步》等。
水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那时候水在一所小学教书,经常写点稿子投给报社,但屡投屡败,就曲里拐弯地找了朋友想认识报社的人,问问他的稿子怎么老也发不出来。就找到了我。
这种事情在我们是经常遇见的。说实话,我们这家小报的档次也不高,一般来说有朋友介绍的基本都给发了。我让水拿他写的稿子给我看一下,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他给我看了两篇稿子。一篇叫《为人民服务》,这是记他们那个小学的校长;一篇叫《沙场秋点兵》,是记他们小学的秋季运动会。
我对他说,你的稿子肯定是不能发的。水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就拿这两篇稿子来说吧,一个小学校长,你就用“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大标题,一帮小学生在操场上跑跑步跳跳高你就用“沙场秋点兵”来形容,那全国劳模和全国运动会怎么写?他问我那应该怎么办,我说你这洋洋几千字顶多改成几十字的简讯,就这样要发的话也属勉强。水就很沮丧,但还是把稿子给改了,我就在版面上找了个小豆腐块给他塞了进去。
稿子发出来,水高兴得不得了,非要请我吃饭。我执意不去,一是因为不过给他发了个小简讯,实在是不愿意蹭他一顿饭;二是从第一印象来说,我不喜欢水。他的眼睛里总闪着捉摸不定的狡黠的光。但却拗不过他三番五次的邀请,就和他吃了一顿饭。陆续地就有了交往。
接触到他以后,才知道他身上我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不光是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而且还爱说大话,谎话更是张口就来。比如他最初跟我说他是1974年生人,过了两天不知因为什么又说他是1972年生人。我对他说,你上次还跟我说你是1974年生人,怎么又变了?他说,是吗?那我可能是怕自己年龄太大你不愿意和我交往。又过了些时日,他忽然又说他是1970年生人。我说你又不是演员,干吗老是把年龄遮来掩去的。他这次的回答更让我啼笑皆非,他说我最近觉得你对我不够尊重,就把自己的年龄夸大一点,在这方面弄出点气势压压你。于是我最终也没搞明白他的年龄。
水不是本地人,他是追随他师范学校的女朋友到我们这儿的。这一点,我很佩服他,为了爱情,毅然决然。他女朋友我见过,人很文静。水常说自己很伟大就是指这事——就跟电影里一样,在最后一刻跳上了即将把女朋友带走的火车。他常这样吹嘘。不过他的话我总是打折来听,他说“最后一刻”,我估计没准提前一年他就做好了决定。
不知怎么的,虽然不喜欢水身上的很多东西,但却和他一路交往了下去。渐渐地就觉得这个人有一点意思。水的交际能力很强,跟谁第一次相见都能表现出相见恨晚之感。而且他的嘴皮子特溜,张口就能让人笑趴下。日子久了,我就发现其实水的搞笑技术并不怎么高明,别人容易发笑是因为他所说的事情几乎都是他调侃自己的。他把那些可笑的事情全都编在自己身上,这样引起的效果往往比较强。因为现在的人大都喜欢调侃、捉弄别人,从来不愿意把自己放到被嘲讽(即使是善意嘲讽)的位置上。就凭这一点,水很快就在我们的圈子里混开了。大家都叫他水更流。有的时候一些饭局本来没想叫水,也会有人提议,怎么没叫水,没他水不流啊!于是,一个电话,水就会带着他的笑声驾临。
水有个经典段子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流传很广,是讲他结婚那天去岳父家迎亲的事儿。大体内容是结婚那天,水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岳父家,一进门岳母先给端上了十八个煮好的鸡蛋。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新郎进门要先吃鸡蛋。吃多吃少无所谓,表示个意思就行。水说,我不知道你们这儿有这风俗啊,当时岳母让我吃,我就傻了,以为这是考验我能不能吃,能吃才能干嘛!我就吃吃吃,把这十八个鸡蛋一口气吃了下去,从此之后,我再没吃过鸡蛋。每次讲到这儿我们都会哈哈大笑,因为水绘声绘色的讲述很容易让我们眼前浮现出他忍气吞声吃十八个鸡蛋的滑稽情景。水每次给我们讲他的这些段子时,酒桌上总能掀起一阵小高潮。这种段子跟那些黄段子不一样,这样的段子主角就在身边呀!有人当时就会给水支招,水你可够傻的,你可以怎样怎样啊!水就会嘿嘿笑着说,是呀,你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酒桌上就会再掀起一小片流水一样的笑声。
其实我很怀疑水这个段子的真实性,因为我一直觉得像水这么狡黠的人不可能闹出这样的笑话。有一次只有我们俩喝酒的时候,他果然一不小心吐露了心声。那次他喝得有点多。他对我说,兄弟,别看我整天乐呵呵地给人带来笑声,其实我苦恼多着呢!我在这个县城不认识人,没有关系,什么都得自己闯,我没个好人缘行吗?我给大家逗逗乐,大家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就拉扯我一把,我只能靠这个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他说着还真动了情,眼圈红红的。我急忙劝他,说谁也没觉得你像个小丑,大家都拿你当朋友呢!
真的吗?他问。
真的。我说。
后来我们两人再也没提过这事,但我很能理解水的心情。我懂得他的难、他的辛酸和他在异地的孤单。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县城,办什么事情都得有熟人,都得有关系。都是某某人的女婿,谁谁谁的侄子,主任的同学,科长的亲戚,局长岳父的小舅子,县长爱人的干姊妹……
没有人是自己。都活在别人的附属概念里。
我知道水想活到那些人际关系里,活到我们那个县城的死水微澜里。但他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进展,因为人际关系好像光靠讲笑话起不了多大作用。水经常问我能不能给他介绍些关系和县里的头面人物。我说我谁也不熟,比你认识的人还要少。水就很失望。他说你是有机会认识那些人的,你浪费了那么多可利用资源!我笑笑。我说我不想认识他们。水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活得骄傲一些,远离权势。水又问不混关系在小城里怎么生活呢?我说我要去远方。我记得水听我说完后,叹息一声说,我跟你不一样,这里就是我的远方,你可以走,可我得扎根。那天水有些黯淡,我忽然意识到不该说得那么直白,因为水是多么想活到那些权势里。这次谈话后,我们再也没谈过类似的话题。
水后来就渐渐和我疏远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的道路和他不同,也许是他忙了起来。水还是过段时间就会忽然给我打个电话,说说他的近况,我就听着。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从不知道真假,也辨不清虚实。有一天,水给我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他人已在机场,马上起飞,是跟县里某副县长去出差,副县长要调他做秘书。然后电话就挂了。挂了电话后,我心里特别怅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因为水不知道,我们报社已经安装了来电显示话机,他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明明是他自己家里的电话。我知道,水的飞机场已经铺到了心里。他随时都想起飞,但却没有跑道。
后来,一个秋天,我走了,离开了那个腐朽和无聊的县城。为了不把青春和理想在这样的小城里虚掷,我走得有些匆忙和哀伤。没和任何人告别,也无处告别。
和水也从此再无联络。
水流云散,一晃十年。
十年中,每到春节,我总要回到那个县城一次。走在街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水,恍惚中总觉得水也许会从那些忙碌的人群中向我走来,浮现出他狡黠的笑容他已活得气宇轩昂,他已活得和以前不同。
但这样的情景,却总是没有出现。
责任编辑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