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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清河镇年画

2012-04-29高维生

西部 2012年9期
关键词:年画

高维生

第一次去清河镇

2010年12月3日,第一次去清河镇,在丁庄下车,王圣亮说穿过十字路口,向南走不是很远的路。我按照声音地图的指引,横过路口,一直向路南走去。公路两旁的庄稼地广阔了,白杨树直入天空,农家的院墙上喷涂着巨大的广告牌。我没想到从丁庄到清河镇的路这么长,近十华里的路,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接近清河镇,打电话联系王圣亮,远远地看到他招手。

寒暄结束,我的眼睛被色彩刺激了一下,向身后看去,一面墙上刷满了大红的色彩,却是“怡水龙城”的售房广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满是灰色水泥房子的街道,没有一点年画的影子,被灰色挤得满满当当。

坐在王圣亮的工作室,我看到案子上一沓半成品的孙武系列年画,快刻完工的版是戏曲年画“挑滑车”,刀锋走过的地方,坚硬的梨木,留下流畅的线条。

虽然还是冬天,屋子里并无取暖设备,清寒的空气使杯子中的茶很快凉了,我还是脱掉了羽绒服,身体里跳动一股灼人的热流。我和王圣亮面对面,随意地谈了起来。院子里捕捉不到昔日的痕迹,翻修的水泥砖房,看不到泥土的影子,他在这里生活了近六十年,年画一直陪伴他,年画老了,他也一天天老了,唯有对年画的热爱,一天天高了。

王圣亮的口音带着当地的土话,必须细细地听,稍不注意就会在记忆中留下一片空白段。

1954年5月,王圣亮出生在这个院落里,泥土草屋的暖意,亲人的快乐,使一家人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他是在爷爷的膝上长大,爷爷手中的活做的是年画,讲的故事也是年画。小时的王圣亮,最愿听爷爷讲 “清河镇木版年画与李自成的传说”,他的祖先给闯王李自成画过像。在此之前,李自成请了几个画师画像,画作完成,李自成看后都不满意,一气之下,画师一个个都被砍了头。最后军师请来王画三这位远近闻名的画师。李自成在激烈的战斗中,一只眼伤残,王画三仔细地端量,让他张弓拉箭,一只眼睛怒瞪前方,紧闭伤残的眼睛,掩盖了缺陷,增加了英武之气。李自成看到纸上的自己,十分高兴,他问王画三:“你想要什么做报答?”王画三说:“我要的是家族人丁兴旺。”李自成在地图前沉思良久,大手在空中一划拉,就把黄河岸边的清河镇这块风水宝地赐给了王画三,李自成说:“封你一代出一个画家。”从此王姓家族在黄河北岸落户,一代代地居住下来。

王画三的后代有三位比较有影响的画家,一个是王成起,一个是王培莲,再就是画年画的王圣亮了。

在爷爷的年画中,王圣亮长大了。1962年他跟着爷爷制作木版年画,稚嫩的小手拿起把子,在颜料盘中蘸色。鲜亮的色彩,方脸的胖娃娃,喜庆和兴奋的气氛,满满当当的画面,把一年积下的痛苦挤得远远的。他跟着爷爷从八岁学到十岁,学会了年画的制作过程,但他爷爷不会做版。

爷爷的指纹中,染着红色绿色。制作中兴趣达到高潮时,爷爷唱起贩卖年画的画商们向顾客兜售自己的画时 “扛板子”(卖唱)的小曲:

进腊月,早办年,好面子,揭春联。

敬门神,贴春联,大红大绿置办全。

天井里摆香案,喜喜庆庆过大年。

(鲁汉著:《杨洛书潍坊年画王》

这一年,王圣亮在清河镇上小学,美术课是他最愿上的,老师教的星星、月亮满足不了好奇心,他开始画小人书。航运社书记叫王孝帅,有一个日记本,里面的插图是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等革命英雄。王圣亮常去借来临摹,时间长了,王书记干脆撕下插图,送给喜爱画画的王圣亮。普通的农家院落,土坯墙围着五间草房,日子一天天在清贫中度过。父亲在生产队干一天活,挣一毛二分钱,而买一盒当地土话说的“马历色”(水彩),却要花去六毛。王圣亮疯狂地迷恋绘画,四处搜寻纸张,父亲认为他不务正业,一气之下撕碎他的画,让他和小伙伴们去打草。打一筐草卖五毛钱,能补助家中的日常生活。

1966年,十一岁的王圣亮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一年,王圣亮小学四年级,他开始画漫画,画校长和几个老师凑一起喝酒,贴在土墙上,他画的是四开“粉连纸”,不久以后校长站在凳子上被批斗。

中午放学回家后,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嘴巴,他被父亲打了一顿。同学们跟他父亲说,他在学校画的漫画贴到墙上了。“圣亮画得老好了。大鱼大肉,四个盘子喝酒。”父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好大的胆呀!画这做啥?”从这以后,学校的大字报很多都由这个没成年的孩子来写和画。

近六十岁的王圣亮,说到这段生活时,突然大哭了起来。泪水填满了眼角的纹络,挂着沉重的回忆。院子里的狗一阵狂叫,打破了对记忆的纠缠,我避开王圣亮脸上的泪水,向窗外望去。冬日的天空并不高远,灰喜鹊飞过,听不到它们的叫声。王圣亮叙述的时间碎片,随着消失的五间草房远去了,只有年画可以触摸时空。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一直奔波于田野,为了挽救濒临灭绝的年画,他深刻地指出:“我喜欢亲近乡土的那种感觉和感受。尤其是——每入乡土深处,才实实在在领悟到民间文化的意义。它直通远古而依然活着的根脉,它在百姓心中深刻的精神之所在,它不可思议的多样与斑斓,它醇正的、浓烈的、深厚而迷人的气息……只有此时此刻,才发现我们对民间其实很无知;而只有弄懂了民间文化,才真正懂得我们的百姓和民族。”(冯骥才:《年画手记》

“醇正的、浓烈的、深厚而迷人的气息”,冯骥才搬出一连串纯真的词语,表述了乡村大地、民间文化的正气和朴素。王圣亮的情绪平稳下来了,我很想形象地看到他背着去打草的筐的样子。他俯在茶几上,在一张白纸上,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画出样子可爱的小草筐。流畅的线条,筐中挤出的几棵草,一直存于王圣亮的心中。

年画只是传说中的了

清河镇一村,杂乱的水泥房,残败的泥土草房,交织在这片土地上。过去的乡村温暖,我一点没感受到,记忆中美好的年画,不是越来越近,反倒更远了。离开清河镇,回到滨州后,我不知如何面对年画,它和文坛上流行的“民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费尽心思搜集的资料显得苍白无力,坐在书房中不知从何处动手。在王圣亮家看到了收藏的年画,也有他创作的孙武系列,但这些还不能说明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清河镇年画的真实面貌。

“文革”时,清河镇年画被列为“四旧”,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面前,有人怕引火烧身,招来致命的麻烦,于是销毁画版,对祖辈留下的宝贵遗产失去了保存的勇气,画版当作柴生火做饭,刮去画面做菜板,或堵鸡窝。1969年稻改田,一些版被用来做闸板,挡渠道的水。清河镇年画,古老的民间艺术几乎全部被摧毁掉了。1980年,王圣亮开始抢救,两千八百块钱,买下清河镇存下的全部版。后来,日本一个专家团来清河镇寻年画,引起巨大的反响,人们重新知道年画的价值。日本人走了,买来的画版惹来了一串烦心事。利益面前,人心发生了变化,卖掉版的人家都是土生土长的乡邻,不是同学就是校友,他们不好意思来说,派妻子来王圣亮的家,索回卖给他的版,她们不退钱,还不讲理地说:“你还让我退钱,你靠我的版出了名,得了多少奖金,谁知道?”王圣亮珍爱的版,一块块地离开了,从这天开始,他决心自己做版。

我邮购了冯骥才的《年画手记》,他记录了田野调查的经过,也使我对年画的了解越加深入。书快结束时,他把 “年画狂人阿列克谢耶夫”推了出来,他到过天津的杨柳青,收集过年画。这一线索,让我眼前为之一亮。冯骥才写道:

在我访俄之前,南开大学的俄语教授阎国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刚刚出版的译作。我接过一看,竟是从沙俄到前苏联时代圣彼得堡著名的汉学家阿克列谢耶夫的《1907年中国纪行》。这可是国际汉学界一部名作。阿克列谢耶夫用了毕生精力研究民间文化,包括中国木版年画,还专门来到天津杨柳青收集过年画呢。这本书就非常详细地记载了他那次杨柳青之行的全过程。我手头上早就有这部书的原版,但不通俄语,入书无门。幸好阎教授的译笔流畅又老到,涉及那些古老事物,都译得十分精准,这便使我如同进入时光隧道,与阿克列谢耶夫一同进入上世纪初北方中国以及古镇杨柳青。尽管近十多年来,我年年都要去杨柳青,但进入1907年的杨柳青还是第一次。

阿克列谢耶夫对中国年画的兴趣,源于一位俄国植物学家科马罗夫。这位科马罗夫于1896年和1897年两次到中国东北采集植物。由于他对中国百姓的生活风俗产生浓郁的兴趣,便喜爱上了充满了生活意趣的年画。在中国民间艺术中,年画是最丰富地表现民间生活的。而清代末期又是中国木版年画的极盛时代。虽然科马罗夫两次来华并不在过年的时候,但是随便他走进哪一家杂货店都可以买到朴拙而美丽的民间版画。那时东北各地所销售的年画大都来自天津杨柳青。科马罗夫所收集的三百幅中绝大部分是天津人的手笔。

一年以后,科马罗夫在圣彼得堡俄国地理学会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展览,展出这些来自中国的神奇又诱人的民间艺术品。这次展览应是世界上第一次中国年画展。

在展览的参观者中,有一位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的学生被迷住了。他就是阿克列谢耶夫。他决心破译中国年画深邃而神秘的文化内涵。在此后的留学进修中,他从欧洲转入中国。这年(1906年)秋季他到达北京,并且马上开始动手收集中国民间木版年画。转年,他就随同法国汉学家沙畹到北方各省进行实地考察去了。

沙畹也是一位国际著名的敦煌学者。他此行的目的是为研究司马迁而考察汉代的古迹。阿克列谢耶夫的目标则对准中国民间。除去广泛收集民歌、儿歌、唱本、寺庙掌故之外,主要是年画。第一去处自然就是天津杨柳青。

他们于1907年5月30日乘火车由北京抵天津。在老龙头车站下车,然后租一条船顺着大运河南下,第一站便是阿克列谢耶夫日思夜想的古镇杨柳青。他们泊船下岸,开始了奇异的“年画之旅”。(冯骥才:《年画手记》)

我收到邮来的书,那天下午在楼前的阴影里,在寒风中拆开邮包。2001年版的书在时间中漂流,辗转到我的手里了。书中的插图,有年画《天河配》、《王羲之爱鹅》、《剑锋山》,还有一些国内看不到的稀罕的年画。阿列克谢耶夫和他的中文老师张逸迁坐在凳子上,中间隔着一个方桌,他随意地坐,右手撑在膝盖上,左胳膊靠在桌子上。他的老师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目光中流出自信。就是阿列克谢耶夫,在异国他乡,为我们民族保存了一批绝版的年画,使我们有机会看到那个时代真实的民间艺术。阿列克谢耶夫的老师科马罗夫和沙畹,对他的影响是一生的。

2011年的春节,我沉浸于旧时代中,在济南这座老城里行走,看不到喜庆的对联,年画只是传说中的了。我没有经过年画盛时的情景,目睹了绝唱和消失的时代。这样的日子,清河镇的家家户户是否贴上了对联、贴上年画呢?那一天是阴历二十六,洪楼教堂的钟声隐隐传来,清寒中院子里的阳光,还是送来年的气息。王圣亮打来电话,提前祝新年快乐,时空相隔,我很想问清河镇的年画今年销售如何,却始终没开口。桌上《1907年中国纪行》里的阿列克谢耶夫顶着酷热坐着马车来到了济南寻找年画,他吃尽了苦头。

我拉开窗子,一股寒冷的风窜了进来,远处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年加快了行走的脚步,一户一家,送来祥和与快乐。

第二次来到清河镇

2011年2月26日,星期六。人们还没从年的热闹中走出来,不出正月就是年,我还是耐不住年画的召唤,第二次来到清河镇。

王圣亮的工作室里变了,充满节日的气氛,墙上挂满了字画,有他画的一只黑猫,还有他创作的年画孙武。《清河镇渡口》引起我的注意,红五角星下有“清河镇渡口”几个大字。“东方红”拖拉机,装着青石块,胶皮轱辘的大马车载满了货物,排在渡口,准备乘船横渡南岸。船上挤满了先上的车,风吹得杆上的红旗飘动,黄河水奔腾,一浪追赶一浪,浑浊的河水击打着铁壳船。

小时候的王圣亮在黄河边玩,看到的是大木船,逆水而行,纤夫唱着古老的歌谣,弓起身子,一步步地拉着船走,船上装载的是石子、沙子和水泥。王圣亮看到我对画沉思,讲述着当年黄河的情景。他打开柜子,拿出一卷不起眼的纸,铺在印制年画的案子上。纸卷一点点地展开,这是件宝贝,也是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王圣亮根据调查的老人们的口述,手绘了一幅清河镇老地图,此图标注的时间是1986年,历时十年,2006年完成。长长的画街在纸上变作一些符号,它是静止的,但纸的背后一潮潮的人、一件件事都和年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圣亮又从箱子里拿出手稿,这是2000年他整理的《清河镇木版年画调查》。用的是“中共清河镇委员会”三百字的绿格稿纸。每一个字都是坚实的,它记载的是历史,是古老的清河镇年画的历史。手稿中的老人,叙说年画的前尘往事,人在年画中,年画在人中:

访问老艺人王如斋时,他说:“我今年(1997)八十三岁,俺爷爷叫王振玉,他那时我们家就有十一套版,俺家的画店字号叫‘福利,我八岁时爷爷就去世了,俺父亲叫王逢峻,他是老三,王逢嵩是老大,王逢茂是老二,当时俺父亲继承俺爷爷的事业,又请人雕了十八套版子,共计二十九套版,有时也和别的画店换着印,最多时有画样一百多种,当时我家有三付案子,雇了十三名工人,那时叫伙计,那时候光说粮食,干一个冬天,多的一人挣三担高粱,少的一担多。”

访问老艺人周光星时,他说:“我是宣统三年生人,今年(1989)八十岁,我爷爷周振利,我父亲周宝田,到我这辈已经三代人搞这门手艺了,听老人讲,我们这里的年画大部分是从潍坊、天津引进后加工修改为自己的东西,也有自己创作的。”他又说:“那时候我们这里(清河镇)是全县五大古镇之一,又是惠民县的南大门,而且有渡口,还有不少黄河上下游各地的货船,船上的商人、游客在此停留,交通较为发达,做买卖的搞生意的就多。那时这个小镇有十三条街,五天内有四个集市,大小酒店、茶肆、当铺、车行等铺子二十一家,大小庙宇八座(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每年古历三月二十八天祈庙会,二月二五龙庙会,九月九关帝会,一年三台大戏,各地画商云集而至,大街西边画店林立,画店里面装饰一新,门外彩灯高悬,到了晚上灯火辉煌,通宵达旦,任凭画商和小贩们挑选,他们大多来自博兴、邹平、阳信、海丰、洛阳、商河、齐河、章丘、长青、禹城等地。”(王圣亮手稿:《清河镇木版年画调查》)

我在地图上看到的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字号叫“福利”的画店,清河镇渡口都出现了。地图上的立体标注是王圣亮根据老人的口述而绘制的,复原了往日画店周围热闹的场景。来自各地的画商云集,走东门,串西门,在画店里穿行。年到了,画店的主人兴奋地站在门前,望着往来的画商,用乡音唱起迎客的小调: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聚宝盆,传给近乡和远村。

没有强其八宝商,雇脚来到清河镇。

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

画商观画如珍宝,富贵荣华画如神。

你要买去这些画,大小财神你家临。

冯骥才的《年画手记》中写到他多次来山东,探访杨家埠年画。清河镇离杨家埠并不远,车程只有几个小时,他却一字未提清河镇的年画。冯骥才掌握着全国年画的生态地图,他不可能一时大意,漏掉了清河镇。要不就是清河镇的年画,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潍坊当地的民俗学家张殿英指出:

“山东古代文化灿烂辉煌,民间艺术丰富多彩,潍坊风筝,寒亭爆竹,山东剪纸,泥布玩具,嵌银核雕,抽纱刺绣,无不载誉四海。明清两代,山东民间艺术蓬勃发展,其中民间木版年画成为一颗明珠,生产规模大,艺术造诣高,遍布全省各州各县,并分东西两大系统。西部近十县的年画生产中心东昌府,因为靠近河南省,受开封年画的影响较大;东部、中部、北部、南部三十余县的木版年画策源地就是杨家埠。杨家埠的民间木版年画不仅直接促进了高密、平度、周村、辛店、日照、临沂、济南、惠民、胶县木版年画的发展,而且波及安徽宿营县,江苏徐州,湖北武汉,东北三省,是中国三大民间画产地之一。”(张殿英:《杨家埠木版年画》)

张殿英说的惠民,准确地说就是惠民县清河镇。据嘉靖二十七年《武定府志》载:“洪武三年,设巡检司于清河镇。清河,原指大清河的清河水。后设镇,即名。”2011年3月4日晚8点24分,我通过潍坊的朋友打听到张殿英先生的电话。我们通了十几分钟电话,询问了一些关于清河镇年画的疑问。“分东西两大系统”,从这一点说明,清河镇的年画接近东昌府。

1998年,王圣亮从报纸上知道了杨洛书的名字,并通过滨州市艺术馆的画家王春江在潍坊木版年画研究所的同学联系到杨洛书。惠民县政协文史办刘杰采访王圣亮后,在一文中写道:

为了拜师学艺,经历了多少挫折、磨难,王圣亮记不清了,但拜潍坊木板年画大师杨洛书先生为师的情景,王圣亮记忆犹新,永远难忘。1997年11月11日,他在《人民权利报》第四版上看到了一篇《年画王重刻梁山好汉》的文章,这篇文章介绍了杨洛书先生的事迹,激发了他拜杨洛书先生为师的念头。第二天他就坐车赶到了潍坊杨洛书先生家中。可是人家对这位不速之客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还是没能与杨洛书先生说上一句话。由于时间太晚,家是回不去了,他就主动凑上前问杨老先生:“附近有没有旅馆?”杨老说:“没有,来这里参观的人都到市里去住。”杨老的女儿告诉他到当地敬老院看看能不能住下。于是,他随杨老的大女儿来到了敬老院,交了两元的住宿费,算是住下了。到了晚上,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来了,怎么也要与老先生说句话啊。他匆匆吃了点东西,晚上七点多又来到了杨洛书先生家中,老先生一看他又回来了,就对他说:“怎么又回来了?那好,你稍等,一会儿我和你谈一谈。”王圣亮非常高兴。那晚他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和梦想都倾诉给了老先生,老先生感动了,拿出各种刀具,向他介绍了每个刀具的用途及使用方法。先生讲得认真,他也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为了不影响先生休息,他便起身告辞。可是到了敬老院,已是大门紧闭,叫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开门。怎么办?他在街上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最后决定在路边的玉米秸堆里过夜。11月的深夜,已是相当寒冷,他裹紧棉衣躺在玉米秸堆里,望着漫天的寒星,想着自己这几年为木版年画付出的艰辛,不觉潸然泪下。(刘杰:(《那方水土那方人》)

我在纸上回到了过去的清河镇,游历了庙寺、各家画店,想到实地看一看。我向王圣亮提出看一下老画街,不管发生了什么,那条街是可以叙说的真实,它藏满了情感和怀念。王圣亮答应了,但他说 “变了”,一个“变”字藏满了东西,沉甸甸地斩断我太多的想象和急切的渴望。

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和无奈

王圣亮的手指向前方,那条灰蒙蒙的土路就是老画街了。街南侧的房子全部消失,由于黄河的改道,现在已变成了大堤,长着稀疏的杨树。清寒中昔日地图上的繁华街道,现在是一条黄土飞扬的土路。街的十字路口,樊太彦的同盛画店如今没有一点痕迹了,一根水泥电线杆竖在那儿,还有一堆风干的棉秆垛。“广盛号”的位置也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看到过王圣亮保存它家印制的门神尉迟敬德,黑白线条流畅,一派阳刚之气。在清河镇发现的年画《慈禧出宫图》,根据专家考证,这是挖掘出的第一幅反映历史事件的清河镇年画。“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小调中的情景,云一般地飘走,脑子一片空白,搜索不出准确、贴心的词。这家画店不是我抽出的样本,它是历史,而且是已经消逝的历史。我的叙述,资料的记载都无法恢复真实的原貌。

“清河镇种园的和撑船的多,过了小雪,黄河冰封,园子封了,船也收了,种园的和撑船的人们便回家开始印制门神、灶王,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这天是要忙通宵的。过了这天,便扣版了。”“我还记得我们村的孙英轩,他有制作木炭条笔的绝技,那个谁也比不上,那个时候我还小。”2006年初秋,在清河镇八十二岁老人王慈祺的叙述里,影像恍惚、重叠:忙碌的身影,拥挤的作坊,笑颜与庄重,痴迷与欣赏眼神里的自得,敲击声,花花绿绿的颜料,木版,白纸,放大镜,在忙碌人群中自由穿梭着的孩子……(《渤海晨刊》孙光新2007年春节特刊)。作家孙光新就是惠民人,由于职业的原因,大多时间他奔走于大地的深处搞田野调查。

街的北边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这是保存下来的唯一画店,屋子扭扭歪歪,用不了多久,它会一瞬间倒塌。探出的屋厦显现过去的神气,两扇木门,漆皮脱落。斑斑锈痕的锁头,挡住了外来人,多少年了没有脚步踏响,推开木门。破败的情景使人伤心,现在的主人还是在门上一左一右贴上福字,门楣上贴了“春华秋实”的横批。“‘春华秋实有三重意思:一、比喻事物的因果关系。‘华同‘花。春天开花,秋天结实。引申为先挥汗耕耘、适时播种,后才有丰收的喜悦,这是比较多见的。二、比喻文采与德行。多指因学识渊博而明于修身律己,品行高洁。(相反,若“习近不肖,礼贤不足”,则离“春华秋实”远矣)。如陈寿《三国志·魏志·邢■传》:“(君侯)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三、此词现也用作指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春天是开始,开出的花到了秋天必定会收获,然后有了欢乐的日子,庆祝的喜悦。时间过去了,变迁的岁月,什么都可以发生,主人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却没有变。屋梁的顶端有一个爬满铁锈的钩子,我注视了半天,不知它是做什么的。王圣亮走上前指着说,这是挂年画的,相当于现代挂样品的地方。屋厦下,有一根长长的横杆,也是挂年画的地方。王圣亮对每一处的小部件都了如指掌,存储了太多的情感。房子的东侧是一片残败的泥土屋,断壁,土堆,杂树林,一棵高大的杨树上攀着很大的鹊雀巢。

老画店的西山墙斜顶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墙皮掉落,墙基的砖已破损。我却发现了又一段历史的原貌。1966年10月1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各地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在检阅台上,他对一些人说:“你们要政治挂帅,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更好。”这段语录,“文革”期间写到老墙壁上,风雨淋漓,有几个字模糊,在废弃的旧砖堆上,我们辨认了半天。

屋顶上一簇枯干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抖动,它是象征,还是命运的符号。老画街在身后越来越远了,我不时地回头,一条斜坡通往河堤上,昔日的土路,现在铺上了柏油,堤上平整的路面,衬得鞋上落的黄土末很不谐调。路旁竖立的路标,蓝底白字写着“清河镇”,醒目的箭头指向北岸。在高高的堤上,俯视清河镇全景,屋瓦接碟,一条条村路相通相分,老画街的人烟稀少,能看到那间风烛残年的画店。河南岸是中华的母亲河——黄河,2011年的春天,山东遇到六十年未遇的大旱,河水浅浅,水流缓慢。这和王圣亮画中的水势,不能同日而语,他的画加入了艺术成分还是原生的真实都不重要了,他带着热爱和朴素的心情,不会背叛自己的家乡。

1974年,王圣亮被调镇上,去搞阶级斗争展览,一天一个工,一天管三顿饭。冬天的夜晚,王圣亮偷着画年画,村子里没有电,他就点两支蜡烛,一夜费八支蜡烛,画到凌晨四点。父亲陪伴着他,把画好的年画用油布包好,跑到胡集、马店赶集。一张年画卖到五毛、六毛,后来卖到一块,这些钱填补家中过日子。白天父亲到清河镇渡口拣煤土,回来后做煤渣子点炉子。半夜的时候,父亲做一顿夜宵,瓜窝头在面上滚一下,放到水中煮,就着咸菜吃。父亲说:“福堂,我给你搞上点面。”这是对儿子的格外奖励,一点面表达了父子之情,也是淋漓尽致的父爱。而年画表现的是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喜庆和谐,大红大绿的民间色彩,送来的是对未来的渴望。

河堤上的风大,寒冷钻透了羽绒服,我注意到王圣亮的眼睛里这时平静了。深长的情思,远眺的目光,我们接下来是沉默,有时语言是最大的破坏力。王圣亮躲到一边抽烟,面对黄河,感受扑来的河风,似乎听到一阵快乐的小调: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个聚宝盆,传给近乡和远村。

栏目责编: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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