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阿涅斯.瓦尔达
2012-04-29张其苏
张其苏
回到一对一的采访时间。阿涅斯·瓦尔达变成了一个严谨得几乎苛刻的老太太。握手问候、仔细的确认记者名片,再仔细整理衣服和额前的厚刘海。“可以开始了吗?”只有遵循这样的秩序,她才重新绽放笑颜。
然而,她总是不忘给人意外。在收起录音笔的一瞬间,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DV,对准我的脸录了几秒钟。然后,解释说,“我永远都拿着它,随手录下我想要的一切镜头。”
(以下对话,Q代表《大武汉》杂志,A代表阿涅斯·瓦尔达)
Q:你1957年拍的那批作品在法国沉睡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没让他们早点醒来?
A:我从来没想到我当时拍摄的这些作品会像宝藏一样沉睡了50年,也无法想象55年后又回到中国办这样一个摄影展来回顾当年的这些作品。因为当时随队的摄影师中我一点名气都没有,巴黎的大众媒体把与我同行的一位非常著名的摄影师的作品首先挑选出来。我只能默默的把它们收起来,几乎都快遗忘了。我甚至没写下每张图片的具体信息,譬如时间、地点,非常遗憾。如果你们中有人能认出照片里的内容,那就太好了。
Q:众所周知您拍了很多反映女性生活的电影。有意思的是,中国也出现了不少出色的女性导演,譬如说许鞍华。您怎么看待女性导演和这一类的影片在电影界的地位?
A:1954年,我随法国纪录片导演克里斯马凯到北京拍摄短片《北京的星期天》,我那时并不知道一些电影大师,我只想拍一些新电影。但后来当新浪潮运动取得很大影响时,我是唯一的女性导演。所以在我30岁的时候就叫我“新浪潮之母”。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女性加入电影这个行业,成为导演、剪辑师或者制片人。我也知道中国有很棒的女导演,譬如说许鞍华,她拍摄的桃姐。我本人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深知世界上一些饱受苦难的女性,所以我也希望女性能通过镜头得到更多力量。
阿涅斯·瓦尔达一生都生活在海边,她的这幅作品《努瓦姆梯耶的寡妇》素材来源于岛上生活的寡妇,每个人都在讲自己的故事。(摄影 阿涅斯·瓦尔达)
但我并不是偶像,只是一个工作的女人。在日本他们管我叫法国的国粹,这让我觉得很好笑,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建筑或者名胜。
Q:您的上一站北京,展出了《努瓦姆梯耶的寡妇》。这一类题材是您喜欢的内容吗?
A:有人说我的作品总是很轻松,这些就是稍显沉重的内容,但我很喜欢。那是一幅多折画屏式的作品,让人想起古代的画。在主屏幕的四周十四台显示器播放着采访短片。每个屏幕配有一幅耳机和椅子,参观者能自由聆听每个寡妇的故事,来到中国我想给他们都加上中文对白。我很关注这些失去丈夫的女性的状态,如果我有精力,我甚至想在中国找到这样一个群体,和她们对话。
Q: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拾穗者》。那是你的第一部数码电影,怎么做到从胶片到数码的转变?
A:因为我当时面对的是非常贫困,非常底层的人(拾荒者是该纪录片的主题),他们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很大的摄影团队,那也许会对他们带去伤害。所以我改用小型的数码摄像机,既是技术上的需要,也是人道上的考虑。我非常关注别人创作的内容,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别人没有关注的内容。
Q:您指的是好奇心吗?
A:好奇心是把我跟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动力,是我存在的动力。我在中国看到大家喝的是热水,后来在法国就很喜欢喝热水,后来坚持要喝热水。我发现装置艺术能融合多种艺术形式,电影、胶片、摄影图片……2003年开始我就去尝试,说起来我是年长的电影导演,年轻的艺术家。我有一只很喜欢的猫,它死后我很伤心,我就把它葬在花园里,还在它的坟墓上盖了一个庆典式的东西。这些行为都为我积聚起了能量和好奇心。
Q:什么原因让您从电影跳跃到装置艺术?
A:2003年我被邀请到威尼斯双年展。当时我还在一心一意拍电影,并没有考虑到装置。但他们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我在那次展览上看到“不可思议”的事,装置能够创作三维的作品而不仅是静止的画面。所以我拍摄土豆发芽的过程,那些心形状土豆皮慢慢腐败,发芽,我觉得那些腐败的土豆皮的形状非常美。刚才有观众说地上铺满的800斤土豆让她想起了老家的地窖,我觉得很开心。
Q:您在开幕介绍时说到自己的身份是摄影师、导演和装置艺术家。您怎么权衡这三者的关系?
A:不同的艺术形式可以互相交汇的。比如一张照片,它所凝滞的那一瞬间,可能有一部未形成的电影,而一部电影又是很多照片的积累。在我的一生中我致力于把这些不同的元素融合起来。就像是我在从事电影创作,也在整理我自家的花园。我一共养育了两个孩子,有的在做艺术家,但我们都是生活中的人。我不会说做蔬菜汤的时候我是一个艺术家,但做蔬菜汤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艺术存在于生命中,生命也存在于艺术中。
Q:您在武汉的行程专门辟出一天给大学生和老师,您很关注这些非专业人群?事实上,这些人会把你当做他们的偶像?
A:我在给法国的电影做批评的时候,一天可能要接到5封信,来自各种身份的人。比如有人给我寄过一个心形的土豆,有的业余艺术爱好者拍摄的跟海滩相关的照片。这些内心的叙说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褒赏。但我并不是偶像,只是一个工作的女人。在日本他们管我叫法国的国粹,这让我觉得很好笑,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建筑或者名胜。
Q:新浪潮之母这个称谓,现在对您来说,究竟是法国电影的一个压力和包袱,还是以某种方式继续传承的精神?
A:这只是某个特定时期的称谓。我很庆幸我们这批人,譬如说戈达尔,我,艾伦·雷乃,克里斯·马凯都已进入80岁,但还在进行艺术创作,虽然我的丈夫雅克·德米已经去世。所以上世纪60年代的精神还在传承。当我们在做新浪潮的时候,法国电影处于一种死寂的状态。但每隔10年都有新的电影运动出现,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标签。但目前正是因为我们电影的市场太大,产出的量太大,所以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导演们形成一波新的运动。好在各个国家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频繁,我在北京就与中国导演贾樟柯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