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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的诗(6首)

2012-04-29泉子

诗歌月刊 2012年9期
关键词:泉子腰子川上

泉子

卡扎菲上校

即使一条狗的死依然是令人感伤与同情的

何况一代枭雄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作别

血正从他额角的弹孔中发明出一条暗红的道路

一条暗红的河流或是一棵凝结的树

这里有着令蚂蚁望而却步的奔腾

这里有着令苍蝇无法飞越的陡峭与崎岖

“别开枪,别……”

这里有来自一个死者的真实的回声吗

他最后的哀求是最新,但并非最后的羞辱

这里没有英雄,没有更高的高处

这里只有更血腥的死

相见

你的羽毛如此鲜亮

你的啼鸣这般哀伤

那在挣扎中零落一地的,鲜艳的地毯

是否能给你斑驳的身体带来深秋中的温暖

而被你一声声啼出的哀号

并没有减轻你身体中那全部的哀伤中一缕烟的重量

我并非你的恩人

当我用了半小时时间,

找到打开将你的左脚掐出白骨的铁夹的方法时

我同样感激于你对一种笨拙的容忍

当你蹒跚而迅捷地消失在密林的深处

伤痛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而我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另一个方向穿过潮湿的林地

并试着理解,我们以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方式得以相 见的意义

悲哀

如果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向你 摊开手心时的悲哀;

如果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一个农民在干裂而荒芜的土 地面前的悲哀;

如果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一只蚂蚁在一个顽皮的孩子 手握生殖器

以他的小便为武器的追逐中的悲哀;

如果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你的对手面对一个重大挫折 时的悲哀

那么,我们就不能从生命那巨大的悲哀中真正地走 出来。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献给三舅妈徐绿香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三十二年,不过是三十二个列队离去的日子

那没有经由她的肌肤,直接进入她的身体,她的骨 髓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过是屈辱与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 的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弃的一刻,是在一个清晨

而在此之前,她作为一个后来成为江南名医的乡村 赤脚医生的妻子

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农村妇女

是一个清晨教会了她羞辱与恨那全部的秘密

从这一刻开始,她是一个弃妇

而她曾经的名位已被另一个同样年轻而又漂亮的

女护士占据了

再后来,她成为另一个只有一个腰子的农夫的妻子

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这个粗鲁而温柔的男人给予了她全部的爱

但一种更致命的屈辱从来没有消失

甚至是一丝的缓解

再后来,她的一个孩子因为穷困而辍学

再后来,她那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丈夫,

那仅有的腰子

因为重体力活而生长出了几粒石子

它们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与他腰部的疼痛一样真切

但她知道,这样的心痛与爱有关,又无关

当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准备到省城求医时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语言告诫他

“不能去找他!”

而丈夫终于没有读出她混合着祈求与命令的告诫

或者说,他读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医院徘徊了两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个江南名医———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现在在我家。”

在交钱的那一刻,他说出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秘密

许多费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带回了那已渐渐恢复的身体,用省下的医药费

为她购买了一台VCD

以及可以让另一个孩子不至于辍学的学费

在若干月之后,当她获悉那魔术般的金属盒子中的 秘密时

她惊讶于自己并没有号啕大哭

甚至是愤怒

但羞辱再一次从世界之轻中获得了那只属于她一个 人的重量

她开始便血,起初是几个月一次

后来,一个月几次

再后来,是一天几次

她找遍那个乡村小镇中所有的赤脚医生,以及吃过了

无数的偏方

但血并没有止住

仿佛她身体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

在一个极度虚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中盘桓数月之久的话

似乎在一个瞬间获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不!

除非死!”

这是她的回答

同时她举起了那与落叶一样枯黄的手掌

给空气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还是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并没有认出她,他以为她只是他无数病人中的一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那双名满江南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

她身体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瘤

它在大肠中近十年的驻扎、巩固之后

完成了对身体多个部位的占领

当他用刀子打开了她的身体时

“迟了。太迟了。”他说。

“什么?”

她忽然醒来

他们在这一刻同时辨认出了对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着的血成为了证据

她成为了那最终的胜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以及宣示了告诫的严肃性

她的墓碑上写着

徐绿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七年五月。

真实是什么

一对青涩的异国小情侣

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神让我羞怯

或许,还有一种不真实的疑惑

是虚幻的吧!

一个不再相信任何童话的人

是一个长大了的,还是一个衰败的人?

或者说,真实是什么?

那些因我们这样与那样的懦弱所导致的

生命中美好事物的丧失

那些丧失的,是否都是不真实的?

甚至作为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那个丧失了勇气的人

那个节节败退的人

那个不再有足够的力量来与生命中的美好相认的人

那个绝望的人

只有这将多数人捕获的绝望才是真实的吗?

哦,这多数者的暴政!

而一群蚂蚁面对由秋天枯黄的树叶堆积成的崇山峻 岭时的哀怨

与星辰们低垂的目光随我们寄居的星球表面的凹凸 而微微起伏

它们之间,哪一种事物更接近于真实呢?

我想起了多年前读到的

由一个女同性恋者写下的一篇凄美的文字

那同样由肉体与灵魂双重的牵引而迸发出的,但因 作为少数者的体验

而遭到了普遍的质疑,甚至谴责的情感

她在绝望中的坚持

或许,她的坚持正因绝望而获得了动人心魄的力量

或许,真实只是在我们克服了自身的偏狭时

那得以向我们显现的裂缝之中的辽阔与无边无际

川上的绝望

你愿意老于一堆肉

还是一堆用皮囊包裹的枯骨?

不是我执意在这个以疑惑编织出的尘世中

发明出更多更新奇的疑问

而是在这个看似个人性的问题之中隐藏着一个更为 普遍的答案

更多的人把瘦等同于弱

并从中发明出一个时代,一群人共同的羞耻

你一次次地自问

你愿意成为一个时代那触目惊心的标识吗

就像星光穿越了亿万年之后残留在夜空中的疤痕

你想起了佛陀的无言

你想起了孔夫子在川上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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