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需要谷歌吗

陈婧

850万参观者——这是全世界参观人数排名第一的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在2011年创下的全年累计参观人数。但一项名为谷歌艺术计划的升级版虚拟博物馆项目，似乎正在比肩卢浮宫的荣耀。

日前，谷歌公司在世界文化之都巴黎宣布，其艺术计划已成功升级，全新版正式上线。至此，线上用户不用出门便可以“360度实景参观”155座博物馆，将32000幅“超高清”世界名画收于眼底，参与的艺术机构遍布澳大利亚、日本、印度、菲律宾、以色列以及卡塔尔等全球40个国家。无论是仰望梵高的《星空》，还是参观他的《卧室》，或是与伦勃朗一同《夜巡》，只消跟随谷歌穿梭在世界各大美术馆，不用跋山涉水、舟车劳顿，更不用筹钱订机票酒店，它就在你眼前，细致到能看清油画布上纳米级的颜料颗粒。不知道这算不算谷歌给全球“穷苦”文艺青年的一大福利？

谷歌艺术计划第一批博物馆正式上线是在2011年2月初，第一期仅容纳了9个国家17座博物馆的1000多幅作品，基本来自欧洲和美国。据悉，这项艺术计划源自谷歌员工在业余时间的兴趣之作。谷歌针对内部员工有一项名为“80/20”的计划，即允许员工在上班时间拥有20%自由支配的时间，用于构思和开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谷歌邮箱”和“谷歌新闻频道”都源自这个计划。艺术计划由一群爱好艺术的谷歌工程师提出，18个月后，第一批艺术机构上线。据谷歌艺术计划团队披露，上线第一年，“这项艺术计划的访问用户数已经达到了2000万人。”这个数字相当于全球参观人数排名前三位的博物馆（卢浮宫、大都会博物馆和大英博物馆）当年累计参观人数的总和。

今年4月全新上线的谷歌艺术计划在数量上有了质的飞跃，除了之前耳熟能详的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和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馆等老牌博物馆，谷歌方面充分考虑到文化的多元性与代表性，收纳了来自以色列国家博物馆、南非国立美术馆、圣保罗当代艺术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等世界其他大洲的优秀代表。短短1年就增加了138座博物馆，藏品数量增加了30倍，而且这个数字还在持续扩容中，让每个用户禁不住大呼过瘾。那从此之后，咱也能在家里就赏玩“翡翠白菜”了？

“第二代虚拟博物馆”究竟什么样？

谷歌艺术计划并非是尝试把各国艺术品搬到网上去的第一家，Europeana是欧盟筹措巨资建立的文化门户，收藏了2000多个欧洲机构的古籍、绘画、博物馆展品，其中包括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达尔文和牛顿的手稿以及莫扎特的手绘五线谱等。加拿大集合了全国3000座博物馆的资源，推出了VMC加拿大虚拟博物馆计划，共包含了90万张图片。比起前两者，谷歌艺术计划在藏品的丰富程度上还相去甚远。但轻轻点开谷歌艺术计划的神秘大门，这座虚拟博物馆夺人眼球的两大重要因素是“3D实景参观”和“极限高清”。

3D实景参观脱胎于谷歌2007年推出的街景技术，在专用街景车上装载有9个360度全景定向相机进行拍摄，用户只要点击博物馆的平面图，就可以进入对应的房间参观，走近展品，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参观过程的体验感。

极限高清则借助谷歌最先进的GigaPixel技术，使用拍摄精度高达70亿像素的高清图，是普通百万级像素相机分辨率的600倍以上。要拍摄这样一张作品，需要花费整整6个小时毫不移动的曝光，才能保证拍摄所得的图像不会产生抖动和模糊。然而真实放大的细节，弥补了观众因为“看不清”而产生的遗憾——博物馆因为保护画作而给观众设置的1米线，或是故意使用那幽幽柔柔对画作无伤害的灯光。极限高清使得画作中包含的信息量均有显著提升，画家的笔触到技法，甚至油彩的裂痕，都像秃子脑袋上的虱子般，明摆着。

如果说博物馆的理想是“博”，那这座谷歌博物馆的理想则是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艺术杰作，按照不同的逻辑方式重新聚集到一起。除了最传统的对博物馆逐一进行浏览，体现出这座虚拟博物馆技术优越性的一种呈现方式，更是按照“艺术家姓名”将作品归类。举个例子来说，梵高在1885到1889年间的4年时间内创作过40多幅《自画像》，但这些《自画像》在他死后因为拍卖、战乱而散落世界各地，为了看到这些画作的真容，必须辗转于阿姆斯特丹、巴黎、华盛顿、芝加哥等地的博物馆。而现在只需搜索“文森特·梵高”，便能在同一空间内汇集他的多幅自画像，慢慢品味，悉心比较。更让人不由想起一年前在巴黎举办的莫奈回顾大展，巴黎几乎全城空巷，在大皇宫门口排队数小时，创下历年观展人数之最，就是为了一睹展出的300余幅从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莫奈作品。谷歌艺术计划的推出，对莫奈的粉丝们来说，真是莫大的欣慰。

不用走遍全球就能触摸到全人类艺术的多元性，这也是谷歌艺术计划让不同的文明能够相互欣赏而创造的杰出贡献。这项艺术计划的创始人、谷歌的一名工程师Amit Sood说：“全新版的谷歌艺术计划，不再只是满足了那些想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印度学生们，现在该轮到那些美国学生想去新德里当代艺术博物馆看看了。”在这位印度裔工程师眼里，世界终于是平的了。

当藏品不再局限于西方审美观中的油画与雕塑，巴西街头的涂鸦和非洲部落的原始艺术都在此展现了别样的生机，参观者眼中看到的是何等丰富多彩的文化世界以及多元文化共存的生态。尤其是那些在本国具有一定知名度、在国外未必人尽皆知的博物馆，也在“相互窥视”的过程中，完成了吸引新观众的任务。以色列博物馆馆长表示：“谷歌艺术计划可以给那些从未有机会来到死海的人们一次机会，了解耶路撒冷的文明。”

值得一提的是，新版谷歌艺术计划的网页中还增添了社交化功能，与Google+进行了整合。在“我的艺术馆”里，无论你贫穷或是富有，都可以创建个性化的私人博物馆，并在每幅作品中添加自己的评论，通过社交网站将个人收藏与朋友分享。而且在谷歌看来，这种收藏不是基于金钱的诱惑，也不是基于作品增值的预期，而是“建立起了对作品的内在深厚情感”。

谷歌艺术计划的负责人苏德表示，谷歌艺术计划的推出，“并非是想复制博物馆的参观经验，而是给未来的虚拟博物馆新的启迪。”博物馆不再以保存、传承为首要目的，展品将成为可以流通的“公共物品”，每个人都有机会被激发成为艺术的传播者。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馆长Nicolas Serota认为，谷歌艺术计划的诞生和升级，象征了第二代虚拟博物馆已经萌芽：第一代追求的是信息的数量和所有艺术作品尽可能的电子化，不受博物馆开放时间和展览地点的限制；第二代则将视线转向了提供有深度的、有质量的信息，不求量，也不求全，让观众更好地品鉴细节。

“蒙娜丽莎”不需要谷歌？

谷歌艺术计划已经将触角伸向全球艺术机构，但所到之处，有欢呼，也有抗拒。互联网与博物馆的联姻，能不能让受众接受不同以往的艺术传播方式？

“复制就是复制，再高清的像素也不是真迹。”这是谷歌艺术计划推出后遭受的首要质疑。就连Sood也坦诚地说：“谷歌艺术计划希望带给大家与艺术互动的趣味方式，并且激发你前去实地参观的兴趣。”换句话说，谷歌艺术计划再好，也代替不了你的肉眼。

不言而喻，再高清的像素，也始终存在技术的死角，一种无法逾越的技术障碍。70亿像素可以看清梵高画《星空》时密密麻麻的“雨点皴”，甚至画面上潜藏的裂纹，但却犯了欣赏油画作品的大忌，无法看出油画层层复层层的堆叠肌理。再加上“原作”常因岁月侵蚀后而变得枯黄暗哑甚至蓬头垢面，对比之下，油光可鉴、清晰明媚的复制品显得轻薄浮夸，缺乏几分历史的厚重感。还有人把质疑声放在了“极限高清”这个技术本身，引发了对“超高清行为”初衷的讨论。国内知名艺术策展人和评论家皮力调侃道，“谷歌用70亿像素看世界名画，其实是个特别没必要的行为。这跟趴在美女脸上看雀斑，或者煤老板嫌湾流商务机太小其实没区别的。有钱有技术，还是会被耻笑为没文化。”

谷歌艺术计划也无法帮助你对油画尺寸有清楚直观的理解——从覆盖博物馆整面墙壁的、横跨整个走廊的“鸿篇巨作”，到印象派画家笔下春光旖旎的小品，呈现在你家的液晶显示器上时，都是一样的“巴掌大小”。这让人不禁想起，很多国人第一次在卢浮宫看到《蒙娜丽莎》时的第一反应，不是她的“神秘微笑”，而是一句“好小”。参观者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真迹，也谈不上1：1大小的仿真品，美术教材也好，画册也罢，带来的都只不过是图片里那位按比例缩减、长着蒙娜丽莎容貌的姑娘。如此说来，谷歌艺术计划里标榜的“极限高清”，会不会也仅仅沦为一种升级版的博物馆图册或高清版的中学美术教材？

英国《每日电讯报》评论认为，谷歌艺术计划的另一个天生致命伤，便是谷歌提倡的“自由精神”的缺失。这些博物馆也好，遴选出来的作品也好，都是经过博物馆之手钦定。“就好比一个樱桃采摘机，别人再说是甜的，也只能代表一个人的欣赏口味。”以台北故宫博物院为例，“翡翠白菜”被挑选上线，而“肉形石”却藏在深闺，这种挑选中厚此薄彼的行为，是否让参观者丧失了主动选择的权利，而这恰恰是参观博物馆时展开的自由之翼？对当代艺术的冷落，也是谷歌艺术计划“品味”遭到怀疑的原因。虽然在新版上线的艺术机构中出现了澳大利亚当代美术馆和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两家，但当代艺术在艺术计划中仍然只是微弱的小众，所占比例不过仅为1/100。而谷歌艺术计划对绘画的情有独钟，也让其他门类的展品感到相形见绌，纺织品、玻璃制品、陶瓷制品已经开始逐渐充实到展品中，但谷歌艺术计划仍然让人觉得一叶障目，或许叫“谷歌美术计划”来得更加妥帖？

没有顶级博物馆的加盟，也将成为下一步谷歌艺术计划与博物馆结盟和进行市场拓展的一大阻力。罗马的梵蒂冈博物馆的缺席已经是一大损失，那卢浮宫的缺席则是参观者在浏览艺术计划时，无法言说的伤痛，蓬皮杜艺术中心的不参与更让人感到无比惊讶。法国作为艺术大国，共有包括奥赛博物馆、凡尔赛宫、橘园美术馆、枫丹白露宫、布朗利河岸博物馆和香堤邑城堡的6家艺术机构已经参与，然而对是否加入谷歌艺术计划仍各执一词。以奥赛博物馆馆长Thierry Gausseron为代表的支持方认为谷歌提供了一项有力的技术工具，“当几乎所有的美国大博物馆都加入的时候”，他们也坐不住地“该加入”了，“更何况作为美国公司的谷歌，并无法掠夺去法国人的文化。”

然而作为第一个把藏品从展厅搬上网络的博物馆，卢浮宫似乎不愿自己网站的优势被削弱——从1995年到2005年的10年间，卢浮宫网站不断与先进技术合作，曾率先推出过“虚拟参观”项目，浏览者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与职业需要订制个性化界面，以及获取所有藏品的详细讲解和参观博物馆的个人路线。卢浮宫网站的访问人数已经超过了每年的实际参观人数，对于谷歌艺术计划，卢浮宫发言人对法新社表态，“没有原则上加以拒绝，但今年的重点是选择充实自己的网站。”更何况，包括蓬皮杜艺术中心在内的众多艺术机构也早已有了自己的网站，成为了传统博物馆的延伸和补充，缺乏加入艺术计划的动力。

种种问题和争议一直都伴随着谷歌艺术计划，当技术拉近了普通人与艺术传播之间的关系，究竟成为了好事还是坏事？

国内只见尤伦斯

跟法国同为艺术大国的中国也只有4家艺术机构上线，1家在台湾，2家在香港，1家是北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国内3000多座博物馆全部选择了不参加。是谷歌无情，还是博物馆无意？

可以肯定的是，谷歌艺术计划要在中国成功，必须首先挑战的是博物馆的“威权模式”。当一夜之间，博物馆的藏品被复制搬迁到网络上，就像当年的书籍通过古登堡的印刷术革新后可以被大量刊印，博物馆的正统和权威是否也会随着谷歌艺术计划在一夜间土崩瓦解呢？

或许，实际参观人数流失才是博物馆选择不上线的真正隐忧。尽管一些博物馆对通过谷歌艺术计划“吸引新观众”抱有十分乐观的态度，但悲观者亦认为，保持博物馆的神秘色彩才是吸引观众的驱动因素。谷歌艺术计划不仅将作品摆到网上，还能实景参观，没有了神秘感，博物馆如何才能吸引观众？从而文物的保护也会陷入到资金短缺的困境中。就连法国总统萨科奇，也忍不住斥责谷歌“只把法国当作遗产掠夺的对象，而没有承担对国家税收应做出的贡献”。

但即便没有谷歌的艺术计划，要讨好生活在信息“大爆炸时代”的参观者，让更多的人愿意走进博物馆，需要的靠“质”而非靠“量”取胜，满足公众对于知识传播的更高诉求。谷歌甩给我们的问题是，假如不收参观门票、不出售纪念品，大多数博物馆还能自己活得下来吗？信息化时代如何才能建立起更加平易近人的文化传播模式呢？法国奥赛博物馆和橘园美术馆馆长Guy Cogeval认为，“谷歌艺术计划的出现是一种精神食粮，让传统博物馆持续反思与谷歌这样的信息巨人的关系，更好地去改进博物馆的盈利模式，建立与观众更加亲密的关系。”作为国内首个加入该项目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负责人田霏宇认为，“该中心对谷歌艺术计划的使命以及在未来扮演的角色由衷期待，因为艺术的发展与科技的发展始终有着线性的关联。”

不过，国内也有很多阻扰博物馆走向数字化的生态问题，成为加入谷歌艺术计划“极限高清”的关键阻力。谷歌艺术计划推出后的几周内，网络上已经可以下载到艺术计划中几乎所有的高清图像，这为艺术界猖狂的盗版行为提供了一个免费的源头。而且如果把博物馆平面图全部清楚地陈列在网上，还提供三维实景参观，业内人士担忧这会给居心不良的人提供了偷盗“路演”。

目前在国内，开发虚拟数字平台的艺术机构已不少，但这些网站的访问人数远不及实际参观人数，也没有成为公众学习、认知艺术的平台。其实不论是谷歌艺术计划，还是那些虚拟博物馆，是让公众更接近了艺术还是依然远离，才是评价它们的根本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