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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思想之间的抉择:奥康纳笔下的南方青年

2012-04-18肖明文

关键词:伯里奥康纳朱利安

肖明文

(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南昌 330031)

新旧思想之间的抉择:奥康纳笔下的南方青年

肖明文

(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南昌 330031)

弗兰纳里·奥康纳刻画的南方青年和她自己有着多方面的类似,都接受过较好的教育,对社会变迁有着清醒的认识,相对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和新潮思想,但南方腹地的成长经历和上辈思想的潜移默化,使得他们难以成为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和变革支持者,他们需要承受新旧两种思想的冲突带来的痛苦,必须学会跳出现存的困境去适应和融入新的社会运行体制。

弗兰纳里·奥康纳;社会变迁;南方青年;冲突

国内外一些评论者注意到奥康纳小说中的家庭矛盾主题,并重点分析了年长者和新生代之间的代沟。本文拟从两代人对待南方社会变迁和现代化进程的态度来审视和解释他们之间的冲突。不同于福克纳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奥康纳的小说以独到细腻的方式,全方位展示了南方人对社会结构重组的态度,笔下的人物来自不同阶层,涵盖男女两性、黑白种族、老年青年两代。和老南方人不同,南方青年大都崇尚民主自由思想,受过良好的教育,这类人“比没文化、没受过教育的人更容易接受变化”。[1](P246)他们对转型中的外部环境持有大致相同的看法,但个体之间也存在细微差异。为了便于分析,笔者把他们分成三组,在正文第一部分聚焦迁居于北方的青年人,在正文第二、三部分剖析依旧待在南方的农场主后代,在正文最后一部分阐释名门望族的后裔。第一组青年的行为方式和北方本土的新生代接近,这是他们在北方耳濡目染的结果。第二类人的新式世界观和他们父母的传统观念形成鲜明对比,两代人的矛盾显得无法调和。最后一群年轻人的心绪较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对传统社会习俗感到厌恶,另一方面他们自身也沉醉于往昔光荣岁月的旧梦之中。总体说来,奥康纳笔下的自由主义青年在贯彻自己的开明思想时,都遇到内在和外在多重阻力。

一、迁居北方的南方青年

《天竺葵》和《最后审判日》这两个短篇故事分别讲述了南方老汉在纽约的艰难处境,他们的水土不服和他们的女儿在北方生活得自然舒坦形成强烈对比。虽然这两位青年女性在南方腹地出生成长,但她们在北方工作生活的时间比较长,儿童时代的生活习性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她们北方化的思维和行为让搬来跟她们住在一起的老父亲气愤不已。

对于《天竺葵》中的达德利来说,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白人和黑人住在同一栋楼里面。在他的世界观中,黑人就应该是白人的佣人,所以当他在女儿的公寓门口见到一个黑人时,他弄不明白住在这么稠密的楼栋里的人也能请得起佣人。带着这个疑问,他向女儿求证:

“嘿!”他大声叫道,“隔壁的人找了个黑鬼。应该是帮他们打扫卫生。你认为他们会每天都叫他干活吗?”

她正在整理被子,抬起了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隔壁他们找了个佣人——一个黑鬼——所有的人都穿着精致的套装。”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你肯定是疯了,”她说,“隔壁的公寓是空的,而且,这里没人能请得起佣人。”

“我告诉你我看见了他,”老达德利窃笑,“打着领带,穿着白衬衫和细脚尖鞋子进去了。”

“如果他进去了的话,他准备自己住在里头。”她喃喃自语。[2](P8)

达德利不相信女儿的回答,自言自语说打算当面问一下黑人,以得到确切的答案。一听到这种傻念头,他女儿顿时上火,冲着他叫:“我说的是实情。如果他进去那里的话,他就是自己租住在那里。不要上前问他任何问题或跟他说任何话。我不想和黑鬼有任何瓜葛”。[2](P8)她对当地的种族冲突局势了如指掌,深谙纽约奉行的“平等但分离”的种族政策,不过她的老父亲依然坚持旧南方时期黑白种族的关系原型。她反复叮嘱父亲不能自找麻烦去和黑人说话,这让达德利气愤不已,他怒吼到,“你并不是在和黑鬼挤在一起的环境中长大的,在那里他们不像你那么高贵,你认为我会和他们这类人混在一起吗?如果你认为我想和他们打交道,你就大错特错了”。[2](P9)达德利知道,北方人,尤其是大城市中的北方人,对黑人很宽容,但他不允许他女儿和其他人一样,因为她是在他的影响下长大的:“他知道北方佬让黑鬼从正大门进屋,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但他无法理解他自己有教养的女儿也住在黑鬼的隔壁”。[2](P9)

正如达德利无法理解女儿对待种族关系的“不合理”做法,她对他的落后观念同样坚决反对。在她看来,黑人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居住地,只要他们能付得起钱,这件事再自然不过,她坦然接受和黑人同住在一个楼栋中,各自管自己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在她看来十分自然和容易接受的事情,在这个怀旧的老人看来不能容忍。

《最后审判日》中的情节很类似。当坦纳看到一对黑人搬到他女儿的公寓对门住,他异常兴奋,因为他有机会大显自己控制黑人的身手,这些手段他在南方已经练就得十分娴熟。然而,他的女儿,就像前一个故事中的女青年一样,警告他远离他们的邻居:

“好,现在你听我说,”她说。“你别和他们接近。千万别走过去想和他交个朋友。这一带可不一样。我不想和黑人有什么麻烦,你听见吗?如果你不得不住在他们隔壁,你就只管自己的事,他们管他们的事。世上的人就应该这样生活下去。所有的人都能生活下去,要是他们只管自己的事的话。自己生活,也让人家生活。”她像只兔子一样把鼻子蹙起来——这是她的一个愚蠢的习惯。“在这儿,人人都自顾自,人人都生活下去。这就是你得做的事。”[2](P543)

又一次女儿在教父亲如何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组织自己的生活。坦纳的女儿和女婿对老人脾气不好,一方面是由于他们不太孝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对现世的看法与老人大相径庭。在这点上,使坦纳在南方无立锥之地的弗利博士,对坦纳决定搬到北方和女儿一起住,做出了很好的预言:“她不要一个像你这样的老爹……也许她说要,可是那不大可能。就算你有钱……他们也不要你。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2](P540)

虽然坦纳的女儿对父亲未能适应新环境感到懊恼,但她很同情他的遭遇,他从一个曾拥有多个黑人帮工的农场主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糟老头。在和丈夫的对话中,她清楚地表明:“他是个大人物的时候,可是个大人物。他除了为自己,一生从来没有给谁干过活儿,而且还有人——其他的人——给他干活儿”。[2](P532)她得以理解坦纳的处境,源于她在南方长大,过去的经历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在她以前有次回家看望父亲,见到他和黑人科尔曼同住一室时,表现出震惊和不解。她甚至冲着他大叫:“你要是没有一点儿自尊心,我却有。我知道我的责任。你把我抚养大,就是让我来尽我的责任的。如果你养大我并不要我尽责,那么妈妈是要的。她出身于平民,可并不是喜欢和黑人住在一块儿的那种人”。[2](P534)尽管他解释说科尔曼住在屋内是作为一个照顾他的佣人,她却坚持要坦纳和黑人分开居住。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坦纳的女儿并不是一个真正倡导种族平等的人。她接受“平等但分离”的种族政策,但她对黑人的藐视心理已经根深蒂固,上一代的影响和旧南方文化形态对她的熏陶无法消弭。

二、屈居南方的南方青年

除了探讨迁居北方的南方青年的思想状况,奥康纳的作品还审视了依旧随家人居住在南方的年轻人的心态。这些南方新生代对环境变化较为适应,支持技术进步和社会公平。他们甚至不顾父母的反对,希望对自家农场里的生产关系加以革新。《持久的寒冷》中的阿斯伯里·福克斯就属于这类人。作为一名从北方毕业的大学生,他对自由和民主的理解显得前卫,这些思想受到他母亲福克斯太太的批判。她在南方经营着一个破败的农场,这里农场主仍然把黑人帮工视作下人,黑人也愿意接受现状,很少反抗,即便偶尔有,也只是十分被动和微小的反抗。在阿斯伯里看来,在南方家中生活最不能忍受的,是旧式的生活状态,尤其是持续存在的种族关系模式。于是他盘算着向农场内注入自己在北方习得的自由观念,转变这里落后的生产关系。他的努力最终失败,原因在于他的思想遇到巨大的阻力,它不仅来自顽固的母亲,而且来自他竭力去改变的黑人。

一年前,阿斯伯里计划写一部关于黑人的戏剧,因此他和农场的两个黑人雇工摩根和兰达尔相处了一段时间,以期了解他们对现状的真实想法。这个年轻人发现他们在劳动时一直保持沉默,于是他不顾他母亲的禁令和他们的劝告,当着他们的面抽烟,还给这两个帮工点上香烟,最后三个人一起站在那里抽烟。当时他感受到在这个管理森严的农场内,两个种族之间的亲密无间:“这是一种心灵交流的时刻,此时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异完全消解”。[2](P368)但这种感觉是短暂的,也无法再次获得。他们的行为很快产生了不良后果,当天的牛奶被奶站退了回来,因为里面含有烟草的气味。虽然阿斯伯里勇于站出来担当责任,但他母亲出于种族偏见,坚持认为黑人应该受到惩处。

这个事件之后,两个黑人完全失去了违抗女主人指令的勇气,部分原因是他们担心失去工作,更深层的原因是,在他们的旧南方意识形态中,违抗命令是不道德的。有鉴于此,阿斯伯里接下来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他想和他们分享果冻玻璃杯中的新鲜牛奶,他们断然拒绝了邀请,反复念叨“她不允许这样”。[2](P369)他们的言辞使他困惑不已,他对着他们怒吼:

“听着,”阿斯伯里嘶哑着说,“世界在变。这些要求我应该在你之后喝或你在我之后喝的规定都毫无道理!”

“她不容许我们任何人喝这里一滴牛奶。”兰达尔说。

阿斯伯里继续把杯子举到他面前。“你接受了香烟,”他说。“接受这杯牛奶。每天损失两到三杯牛奶对我母亲来说算不了什么。我们必须自由思考才能自由生活!。[2](P369)

不管他怎么劝说,他们并不领情。阿斯伯里以为只要他坚持这样做,总有一天他们不再会拒绝,但结果表明他的想法太过天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做相同的事情,但他无法做到让他们喝牛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站在挤奶小屋外,准备进去时,他听到摩根问:“你怎么让他每天喝这里的牛奶?”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兰达尔说。“我怎么做是我的事。”

“他怎么会这么刻薄地说他妈?”

“她小时候她没有多打他几下屁股,”兰达尔说。[2](P370)

2.1.3 术后卧位的指导与训练 卧床休息是预防电极脱位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术前护士即应训练患者习惯保持平卧位。

两个黑人认为这个知识青年的言行之所以大不敬,原因是福克斯太太对他疏于管教。他们的对话同时也暗示,这个年轻人正在威胁这个农场,扰乱这个小宇宙的宁静。听完这两个黑人的对话之后,阿斯伯里终止了进一步的努力。

后来当阿斯伯里病得较重,感觉自己快死的时候(其实远没有那么严重),他回忆起和两个黑人帮工一起抽烟的场景,于是急着想见他们。令他失望的是,这两个黑人并不是他理想的倾诉对象,因为他们在和白人交谈时,只会一味地奉承。很显然阿斯伯里身体状况很不好,但他们见到他时,反复说他看上去很好。当阿斯伯里叫他妈出去,希望单独和他们谈谈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表明他们最后的保护伞也没有了”。[2](P379)在他们眼里,这个年轻人是个危险分子,他的思想对他们的正常生活危害很大。他们的奴役性在他们对疾病医治方式的看法上得到进一步的体现,他们认为对待同一种病,白人应该用更优良的药物,黑人应该用更劣质的药物:

“我猜你可能只有一点感冒,”兰达尔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患感冒时就吃点松节油和糖浆,”摩根说。

“闭上你的嘴,”兰达尔说,眼睛瞪着他。

“闭上你的嘴,”摩根说。“我知道我吃的是什么。”

“他不会和你吃一样的东西,”兰达尔怒斥道。[2](P380)

这两个黑人的争论反映出他们对白人优越性的偏见依然默认。这次和他们接触之后,这位崇尚民主平等的青年完全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去改变他们的奴役心态,去鼓动他们为自由而战,因为他们对自由这一概念完全没有认知。

尽管在这个农场内黑人劳工的地位很低下,但他们对现状很满足,反而把阿斯伯里看作是一个反叛者,会对他们的安全感产生威胁。这些没有技能的黑人,同其他出卖劳动力的人一样,正如T. R.巴腾所分析的,“在所有的人当中他们最不能承受风险。他们没有任何储备来应付失败。他们知道他们只有干现在正在干的活才能得以生存,他们在做任何不同的事情之前需要十分肯定才会去做”。[3](P170-71)他们的顺从被福克斯太太强化了,她坚决维护白人至上的阶层体系,导致外部世界的变迁对农场里面的居民几乎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内部平衡。正因为如此,阿斯伯里这位思想开明的年轻人很难改变这里旧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三、困居家乡的南方青年

和阿斯伯里一样,《善良的乡下人》中的乔伊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和母亲霍普韦尔太太住在一个南方农场里,她的新潮观念与母亲的传统思维格格不入。和上述几个短篇小说一样,在这篇故事中,奥康纳“通过父母与孩子的争吵反映出过去与现在的冲突”。[4](P41)乔伊是一位现代女性,表现出某些女权主义特征,这让霍普韦尔太太和她的雇工弗里曼太太感到恐惧不安。这两位南方老妇人坚守着传统女性的角色,丝毫不愿改变战前南方高雅妇女的作态。当时风行美国社会的女权运动,对乔伊的影响巨大,但对她们来说,这是对社会稳定和现有秩序的威胁。

霍普韦尔太太地产上的一切都显得中规中矩、平静停滞。谈到这个地方的宁静,多萝西·沃尔特指出,“这个农场如同伊甸园般与世隔绝,不受任何深究的哲学盘问或神学探询的困扰。它的态度,它的观念——就像它内部的日常活动和对话一样——都已固定,并以一种舒适的格式加以延续,这种格式包含着不被打破的重复”。[5](P64)不论白昼黑夜,霍普韦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总是谈论着后者的两个“好”闺女。霍普韦尔太太认为她们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因为格林尼丝“十八岁,有很多追求者”,卡拉梅“年仅十五,但已经结婚,并怀有身孕”。[2](P272)在这两位老太太看来,外表漂亮和尽早成家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情。

和这两位传统妇女不同,乔伊在很多方面表现出现代性。她是个老处女,对男人没有兴趣,从不梳妆打扮。即便她最终决定和一个男青年进行第一次约会时,她也没有去装扮自己:“她穿了一条宽大的裤子和一件肮脏的白衬衫。后来一想,她又撒了点儿瓦佩克斯在衬衫领子上,因为她没有任何香水”。[2](P284)和她周围的姑娘相比,乔伊确实很特别,她没有一件漂亮的衣服,没有一样化妆品。她的特殊性更体现在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她取得了哲学博士学位,这是她最了不起的特征。她拥有两个支撑,假腿作为身体上的支撑,知识作为精神上的支撑;假肢使得她能够站立和行走,教育使得她得以独立深刻地思考。不过,乔伊的哲学博士学位让她母亲揪心不已:“姑娘拿了博士学位;这使霍普韦尔太太完全搞不明白。你可以说:‘我女儿是个护士,’再不然,‘我女儿是个教师,’或者甚至说:‘我女儿是个化学工程师。’你没法说:‘我女儿是个哲学家。’这是一件随着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早已结束了的事”。[2](P276)霍普韦尔太太谈到了四个职业,不难发现,它们是按照她认为对女人来说可以被接受的程度进行排列的。像“护士”或“教师”这类适合女性的传统职业,毫无疑问是最符合这个老太太心愿的。化学工程行业通常被认为是男人的领域,但近来越来越多的女性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因而她也能勉强接受。她坚决否定的选项是哲学家身份,因为她觉得哲学太过深邃,断然不适合一个女人去研究,这个专业绝对会损害女性的柔美。

对于霍普韦尔太太的传统观念和顽固不化,乔伊感到厌恶和无奈。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证明乔伊竭力想摆脱她母亲的精神枷锁,这便是她把自己的名字从“乔伊”(英语中表示快乐的意思)换成“胡尔珈”,后者暗示丑陋的意思。通过更换名字,胡尔珈试图把自己和其他乡下人区别开来,她把这一举动视为展现自己开明世界观的一种方式。周围的人对此不理解,她对他们的无知嗤之以鼻:“乔伊曾经明确表示,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疾病缠身),她就会远离开这些红土山岗和善良的乡下人了。她就会在一所大学里,向知道她在谈点儿什么的人讲学”。[2](P276)他的声明不完全是真实情况,还有其它重要原因促使她选择和她母亲呆在一起。实际上,正如欧文·马林的判断,她属于一类“摇摆不定的人物,他们一方面想去看看大世界,但同时又害怕离开小世界。他们在自恋中锁住自己,通常他们很享受这种受困状态”[6](P54)这个女知识分子,或许由于她出生成长在南方的传统环境中,自己也带有某些传统女性的习性,只是她没有认识到,或者不愿意承认。

当她遇到一个伪装的圣经推销员曼利·波因特时,她的独立性和现代性消失得无影无踪。有趣的是,这个男人的名字暗含“一个展示男性特征的人”的意思。他的出现带走了胡尔珈对男人的偏见,她渴望和这个圣经推销员约会。她说自己十七岁,她撒谎是因为她认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难以取悦一个年轻男子。随着胡尔珈对波因特越来越认真,她说出了真相,她三十岁,获得了“好几个学位”。[2](P288)这个“思想开放的”哲学家情不自禁地落入了传统女子的行列,和霍普韦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一样,她也认为岁数大和学历高对一个未婚女子来说是很大的麻烦,甚至是个耻辱。在故事最后,波因特说服她脱掉了假腿,没了它,“她感觉自己完完全全依赖于他了”。[2](P289)奥康纳在谈到圣经推销员偷走胡尔珈的假腿时说,“读者意识到他带走了这个姑娘的部分特性,她深层的痛楚第一次被暴露了”。[7](P99)路易·维斯林进一步阐释说,胡尔珈失去人造肢体预示着她在性方面屈服于男人:

乔伊·胡尔珈的性欲是她身份的核心,虽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圣经推销员通过偷走她的木制下肢带走了她的部分特性,即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乖戾和独立,拒绝接受社会强加给她的顺从角色。乔伊·胡尔珈想通过忽视自身的女性特征而成为一个自由、没有性欲的知识分子,只可惜她未能认识到性别差异的力量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需求。因此,她外表上的强硬是脆弱的,她的木制下肢恰好是她独立能力的象征。[8](P519)

失去了假腿这一身体支撑,胡尔珈陷入绝望境地,她作为一个思想自由的知识分子和一名现代女性的自豪感彻底消失。乔伊·胡尔珈对母亲霍普韦尔太太的抵抗,和阿斯伯里反抗母亲福克斯太太一样,两者都显示出他们想要改变周边传统环境的努力,但在旧式世界强大的阻力面前,这些努力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四、耽居梦乡的南方青年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中的青年人朱利安对社会变迁的态度最为复杂。他和母亲切斯特尼太太居住的地方在过去十分繁华,现在已被废弃遗忘,他们的生存状况经历了剧烈滑坡。对于社会转型,朱利安怀有“矛盾的心态”。[2](P408)他对家族兴盛历史的双重态度,充分表现在他对母亲时常提起的祖上豪宅的情绪上:“在谈到它时他总是嗤之以鼻,而在想到它时他总是无限向往”。[2](P408)一方面,他十分讨厌母亲反复吹嘘她祖父的丰功伟绩,另一方面,他也渴望重新拥有往昔的特权荣耀。

大学毕业后,朱利安虽然在经济上仍然依附于她,但“在情绪上,他把自己从她那里划分开来,而且能够完全客观地看她。他并没有受制于自己的母亲。”[2](P412)他不但自己对社会变迁有清醒的了解,还努力去改变他母亲在种族关系方面的落后观念。在去往瘦身班的公交车上,朱利安尽力想让她认识到当下的种族现状。上车之后,他立即跟这个对自己身份执迷不悟的老太太说得很清楚,“在这个见鬼的公交车上没人会关心你是谁”。[2](P410)之后他采取了一些实际行动,而且“开始想象各种不太可能的方式来给她上一课”,[2](P414)用以教育她关于这个世界的新守则。例如,他想象自己和一些有名的黑人教授或律师交朋友,请一名黑人医生来给他母亲看病,或带一个漂亮的黑人女子回家。最后,朱利安还竭力阻止母亲给一个黑人孩子一个便士,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黑人绝不愿意接受白人的施舍。

表面上看,朱利安欢迎并支持南方的社会转型,但是如果全面审视这个主人公,就会得出迥异的结论。作为一个受到较好教育的南方新生代,朱利安内心经历的折磨比他母亲还要强烈。他渴望从前那种有利于出身高贵者的社会制度得以持续,但他不能像那些老妇人一样,公开宣布对社会结构重组的不满和抵制。菲力对朱利安的困境作了很好的描述:“卡在两种文化之间——旧的无法企及,新的不称心如意——他巧于从生活中退避”。[9](P104)

由于他不能说出或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对祖辈享有的特权和对富丽堂皇的大宅子的渴慕在他梦中得以完全呈现: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房子卖掉之前,他见过一次。双楼梯已经塌掉,给拆了下来。黑鬼住在里头。但它留在他的脑海里,一如他母亲所知道的一样。房子固定的出现在他梦里。他会站在那宽广的门廊,听着橡树叶子的沙沙的声音,然后闲荡过那高悬着天花板的大堂,到客厅里去;客厅就是通到大堂去的。他定着眼看那磨损了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帷幔。他觉得,会欣赏那房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比起任何他叫得出名字来的东西,那房子的残破的辉煌是他喜欢的;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居住的住宅区,对他说来,都是一种折磨——而她呢,却不大晓得那区别。她把自己这种感觉迟钝叫做“有适应能力”。[2](P408-9)

这座破败楼宇是旧南方的象征,它在新南方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大潮中土崩瓦解。昔日辉煌的豪宅与当下居住条件的简陋形成鲜明对比,对此朱利安备受折磨,而他母亲却不去多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切斯特尼太太认为自己“有适应能力”,她儿子反倒缺乏这种能屈能伸的心态。关于朱利安对祖上豪宅的痴迷,沃尔特指出,“事实上,这个儿子是他母亲的翻版。虽然外表上他对她关于贵族血缘论调加以嘲弄,在心底他十分珍惜自己出身高贵这一事实。为了逃避低俗、不通达的社会对他的压力,他退避到内心的梦境中,这里实际上成为构筑这个遗失的家族大宅的想象空间”。[5](P128)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一个人的某些欲望越是被抑制,它们变得越发强烈;渴望得到的事物经常在梦中无意识地出现。在内心深处,朱利安和他母亲一样,对过往荣耀十分怀念,但他有意识地掩盖自己的恋旧情结,伪装成与时俱进的样子,把真实情感留在梦幻之中。

朱利安外在表现和内在情绪的矛盾性,不仅体现在对先辈府邸的态度上,这位貌似开明的知识青年同样怀有种族偏见。朱利安和黑人的接触,不论是现实发生的还是想象中的,仅仅是为了给他母亲一些教导。这点在下面一个事件中可以得到证实:“就在这时候,那(黑)女人已经向朱利安旁边的空位逼近。使他生气的是,她挤着身子坐了进去。那女人一坐在自己身旁,他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的脸变了;他带着满足感了解到,比起他来,她更反对这样的坐法”。[2](P415)

事实上,故事中的年轻人和老太太都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观。不幸的是,获得新世界观的代价是致命的——切斯特尼太太被一个黑人妇女击倒,原因是后者拒绝接受这位白人太太带有侮辱性的一枚硬币。朱利安对这个事件作了即兴评论,这些观点对她母亲,同时对他自己来说,都是一次深刻的反省:

“不要以为那只是一个自高自大的黑种女人,”他说。“那是一整个黑色种族,他们不再要你那纡尊降贵的铜板。那是你的黑人替身。她可以戴和你一样的帽子,而且,肯定说,”他好意地加上那么一句(P因为他认为那是好玩的),“戴在她头上比戴在你头上好看。这一切的意思,”他说,“就是:旧世界消失了。老规矩过时了,你的和蔼恩惠一文不值。”他带着苦味,想起那对他来说已经消失了的房子。“你不是自以为的什么人了,”他说。……

“你不必闹得像世界末日似的,”他说,“因为还不会末了。从现在起,你得在一个新世界里过活,调整一下,面对现实吧。振作起来,”他说,“那不会叫你死掉。”[2](P419)

朱利安的这番话传递了两条重要的信息,一是他清醒意识到社会阶层重组的现实,二是他深刻认识到适应新世界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由于切斯特尼太太很快去世了,朱利安针对他母亲做出的醒世论断,对这个年轻人自己变得切实受益,可以指引他更好地适应变迁的南方社会。

弗兰纳里·奥康纳创作时期的美国南方社会正经历着深度转型,社会变迁的维度涉及各个方面,主要体现在工业发展的提速,社会阶层的重组,黑人权利的扩大,女权意识的增强。南方人对待社会变迁的态度迥然不同,他们对社会转型的回应与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密切联系。奥康纳在患红斑狼疮之前一直在北方求学、创作,病情加重后不得不返回南方和母亲同住,她对待社会变迁的心绪受到北方和南方两个地域世情的影响,因而表现得十分矛盾复杂。她笔下的南方青年和她自己有着多方面的类似,都接受过较好的教育,对社会结构重组有着清醒的认识,相对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和新潮思想。他们的开明言论和父母辈的保守怀旧形成鲜明对比,导致两代人之间矛盾激化。与此同时,南方腹地的成长经历和上辈思想的潜移默化,使得这些新生代难以成为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和变革支持者。通过小说创作,奥康纳传达了南方青年所承受的新旧两种思想冲突带来的痛苦,呼吁他们跳出现存的困境去适应和融入新的社会运行体制。

[1]Vago,Steven.Social Change[M].5th ed.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

[2]O'Connor,Flannery.The Complete Stories[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71.

[3]Forster,George M.Traditional Societies in Technological Change[M].New York:Harper&Row,1973.

[4]Hendin,Josephine.The World of Flannery O'Connor[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0.

[5]Walters,Dorothy.Flannery O'Connor[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Inc.,1973.

[6]Nisly,Paul W.The Prison of the Self:Isolation in Flannery O'Connor's Fiction[J].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7.1(Winter 1980).

[7]O'Connor,Flannery.Mystery and Manners:Occasional Prose[M].Ed.Sally and Robert Fitzgerald.New York:Farrar,traus& Giroux,1969.

[8]Westling,Louise.Flannery O'Connor's Mothers and Daughters[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24.4(Winter 1978).

[9]Feeley,Kathleen.Flannery O'Connor:Voice of the Peacock[M].New Brunswick,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72.

Between New and Old Ideologies:Young Southerners in O'Connor's Fiction

XIAO Ming-we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330031,China)

The young Southerners in Flannery O'Connor's fiction are very much alike the author herself.They are rather well educated,keen aware of the social change and open-minded for new things and fresh ideas.However,thanks to their growth in the Deep South and the imperceptible influences from their parents,they can hardly become thorough liberals and reform supporters. Enduring the mental torture caused by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new and old ideologies,they have to free themselves from the existing dilemma so as to get accommodated to the new social institutions.

Flannery O'Connor;social change;young Southerners;conflicts

I106.4献标识码:A

10.3969/j.issn.1674-8107.2012.05.018

1674-8107(2012)05-0103-07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2-04-22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1YJC752032)。

肖明文(1981-),男,江西泰和人,讲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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