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19世纪中期狭邪小说与士人心态
2012-04-18乐云
乐云
(广东工业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广东广州 510006)
略论19世纪中期狭邪小说与士人心态
乐云
(广东工业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广东广州 510006)
19世纪中期,狭邪小说的突兀兴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蕴含着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战乱频仍的动荡社会环境以及文人生存环境的恶化导致此期士人心态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表现形式是:在思想上感觉未来捉摸不定,容易悲观失望或产生及时行乐的心态;在精神上容易莫名地紧张或亢奋,情绪游移不定;在言行上表现为极度空虚无聊或极度放纵。此期狭邪小说创作主体主要呈现为美人知遇的人生寄托、理想缺失的精神状态、悲愤意识及纵欲享乐等四种心态。
狭邪小说;士人心态;悲愤意识;末世情绪
19世纪中期,狭邪小说的突兀兴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蕴含着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狭邪小说的兴起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的因素:清代中期娼妓业的兴盛与文学演进。张俊《清代小说史》则将狭邪小说的风行归结为文学潮流的影响及当时社会环境、文化风尚等诸方面的原因。向楷《世情小说史》亦从世情小说本身发展的结果及社会文化背景方面总结了狭邪小说兴盛的原因。不过,笔者认为,战乱频仍的动荡社会环境以及文人生存环境的恶化才是狭邪小说兴盛的主要社会原因。本文将以此考察此期狭邪小说的创作动机及作者所处的人生困境,并探求此期以失意文人为主体的士人心态。
一、“感士不遇”:狭邪小说的创作动机及其文化背景
狭邪小说的作者多是科场失意的文人,这一人生境遇使得他们笔下的故事情节很难绕开“遇”与“不遇”的话题。学憨主人《世无匹题辞》云:“设不幸而赍志以老,……时而俯仰盱衡,怀抱莫展,或借酒盏以浇磈礧,或藉诗简以舒抑郁,甚至感愤无聊,弗容自已,则假一二逸事,可以振聋聩,挽凋敝者,为之描声而绘影。”[1](卷首)由于“不遇”,故而他们期冀“遇”,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又由于梦想实现不了,故而发愤著书,一泄胸中不平之气。
狭邪小说的作者多为失意文人,他们“牢落名场无所遇”,因而对人生遭遇的“穷愁牢苦”有深刻体会。但狭邪小说中很少有对自身遭际的真实描写,而是以梦幻的形式来抒写其“遇”的人生理想。《青楼梦》中叙男主人公金挹香素性风流,与好友同入青楼访美,得三十六妓,引为知己。后中科举,迁杭州知府,仕途得意。又看破红尘,与三十六美人同入仙界。小说虽着笔风流才子与青楼妓女的柔情艳迹,却刻意表现传统社会士子的理想人生模式,即所谓“游花国,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因,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慕道”①此处参阅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394页。。归纳起来,少年情场得意,中年官场得志,晚年得道升仙,读书人所有的人生理想都在金挹香身上得到实现。
事实上,以梦抒写人生理想,“是对人物清醒时的心理状态的继续和补充,是提示人物灵魂处的隐秘的一种手段”[2]。梦越辉煌就越能反衬现实人生的悲惨,这种强烈的反差对比,正透露出作者仕途失意的极度苦闷,“进则不容于朝,退又不甘于野”,惟有以梦幻的形式来获得心灵的安慰,这该是一种何等深切的精神苦痛!或许,缪艮的《三分梦全传题词》能够为这种苦痛作一个最好的注释:“早有四方志,待生平抱负,报君王。常运蹇,遨游岭峤,寄托潇湘。因不试,故多艺,相依着舅氏,入幕屏藩。回思半生阅历,变幻沧桑。无过一场春梦,三分约略七分详。恨见晚,君偏似我,游戏文章。”
相对于“遇”的理想在梦中实现来说,现实中“不遇”显得更加冰冷与残酷。狭邪小说充溢着对“感士不遇”、人才凋零的感叹与抱怨,这是此期章回小说作者的普遍心态。①狭邪小说的作者并不希望其作品“导人狭邪”,而是寄望于读者能够领会其中所蕴涵的“感士不遇”的深层涵义。金湖花隐《青楼梦序》云:“览是书者,其以作感士不遇也可,倘谓为导人狭邪之书,则误矣。”这一说法代表了狭邪小说作者的主要观点。《三分梦全传》中,主人公梦瑶多次协助官府敉平匪乱,却不被上司重用,无奈之下远走他乡,归隐林泉。小说最后,作者张士登借南柯一梦,使梦瑶在异国大展才略,身兼暹罗等国联军统帅,出征安南,为番邦立下不世之功,然后功成身退,仅接受一台古琴的谢礼。一位才兼文武、满怀壮志的青年,不能为自己国家所用,却在梦中去为异国效劳,这一极具讽刺的结局,该包含着作者多少对“士之不遇”的感叹与苦闷?
如果说这种感叹与苦闷情绪在《三分梦全传》中还只是郁积于内,那么到了《如意君传》、《青楼梦》与《花月痕》中则得到彻底的宣泄。《如意君传》的作者陈天池,“以相国文贞之裔,世业青箱,其胎泽不可谓不厚;且以卓荦不羁之才,而落拓半生,青衫潦倒,不得已因托笔札以自见,正昌黎所谓‘不平之鸣’而遂以自鸣其不平者也”[3](P1585)(刘象恒《如意君传序》)。金湖花隐《青楼梦序》云:“呜呼!世之遭时不偶者,可胜道哉!夫人生天地间,或负气节,或抱经济,或擅长学问文章,类宜显名当世,际会风云,顾乃考厥生平,则又穷年偃蹇,湮没以终。岂士伸于知己,而屈于不知己欤?抑何其不幸也!……噫嘻!美人沦落,名士飘零,振古如斯,同声一哭。”[4](卷首)《花月痕》第22回,作者更是以悲愤之言表达对“士之不遇”的惋惜:“千古说个才难,其实才不难于生,实难于遇。有能用才之人,竹头木屑皆是真才;倘遇着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于数,……至如参天黛色,生在人迹不到的去处,任其性之所近,却成个偃蹇支离,不中绳尺,到年深日久,生气一尽,偃仆山中,也与草木一般朽腐。”表面看来,作者是感慨“天之生才,亦厄于数”,实际上却是对人才生长的环境及朝廷的用人之道提出质疑。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心态,归根结底,源于小说作者现实生活的生存困境。即便小说中出现再多的功名富贵,也改变不了他们现实中的穷困潦倒。《野叟曝言》的作者夏敬渠,“幕游滇、黔,足迹半天下,抱奇负异,郁郁不得志,乃发之于是书”[5](卷首)。《如意君传》的作者陈天池,“风雅力学,举茂才后,乡试一击不中,耻为再举。父母兄弟妻子间,薄田数亩,佐以舌耕,怡然自得,乡党称之”[3](P1581)(田秫《如意君传序》)。《青楼梦》的作者俞达,“中年沦落苏台,穷愁多故,以疏财好友,家日窘,而境日艰。积逋累累,致城中不能一日居,奚挈老母诸妹遁西乡。……传惨死噩耗”②邹弢《三借庐剩稿》,转引自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下),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6页。。现实与理想为何存在巨大的落差?或许天花藏主人《合刻七才子书序》能为我们找到某些答案:“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3](P1242)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指以白日梦的形式来满足其心理需要,所谓“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也;另一层则暗示所谓的“纸上之可喜可惊”实则是作者“胸中之欲歌欲哭”的折射。
对这些失意文人来说,“不遇”之时他们期望“遇”,一旦真正实现“遇”,功名富贵唾手可得时,他们的情绪却并不振奋,而是笼罩着一丝不祥的阴云。这种“不祥的阴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富贵极盛之时寻求遁世与超脱;另一方面,抒发“感士不遇”、人才凋零的惆怅与感叹。然而对于狭邪小说的作者来说,这种遁世与超脱,却不免浸泡着苦涩的味道。邹弢《青楼梦叙》云:“是书标举华辞,阐扬盛俗,为渡迷之宝筏,实觉世之良箴。看之子多娇,几日昙花之影;叹人生行乐,一场春梦之婆。所当指彼岸以回头,点心灯而照眼,情禅参透,色相皆空,幻境归来,胸襟便朗。万难自已,休谈翠袖之情;无可如何,且演青楼之梦。”[4](卷首)身为作者俞达的好友,邹弢的一番言论应该真实地展现了作者人生如同春梦一场的苦涩心绪。小说最后,叙众名妓死的死,从良的从良,众美人由聚而散,金挹香不禁悲从中来,深感浮生若梦,于是抛弃妻妾子女,毅然弃家修道。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人生遭遇并非士子所追求的功成身退后的得道升仙,而是搀杂着面对凄清愁苦人生的苦涩与无奈。《风月鉴》中,嫣娘在经历凡尘艳遇后,得一和尚点破,顿时醒悟,遂弃官退隐,日与引香、拾香等姐妹啸月嘲风,优游自乐,别号大觉先生。《载阳堂意外缘》中,邱树业与尤氏、悦来、秋容等美女极尽缱绻,后皆得道成仙而去。《升仙传演义》中,济小塘惩治奸臣严嵩后偕苗庆等四人升仙,同归真洞。这些小说,无一例外充满着对富贵人生的艳羡与渴望,其最后的功成身退与得道成仙,均充溢着浓厚的志得意满的心理。而到了《青楼梦》中,人生的失意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们的美梦,因而即便美梦成真,也无法驱散其骨子里的“悲凉之雾”。正如潇湘馆侍者在第3回评中所云:“此书以梦起,以梦结。此一回之梦,原为一部之主脑。此回之梦,入梦之梦;后来之梦,出梦之梦。且天地,梦境也;古今,梦薮也;挹香、众美,梦中人也;吟诗咏赋,梦中情也;求名筮仕,梦中事也。他人以梦为真,挹香以真为梦。以真为梦而梦易醒,故后日挹香参破梦情,跳出梦境。于是乎,誓不作梦矣。”它表明,一切富贵功名,均不过是春梦一场,在浓郁的“悲凉之雾”笼罩下,作者寻求遁世超脱的心态表露无遗。
二、乱世文人的生存窘境及士人心态
狭邪小说多产生于乱世,如《品花宝鉴》、《花月痕》、《绘芳录》(又名《红闺春梦》)等,乱世文人的遭遇更加悲惨可怜,这是由文人自身的性格特征及时代环境所决定的。从性格特征上说,文人不事生产,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身逢乱世,不但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很难保证。从时代命运上说,捐官制度及科举腐败是文人踏入仕途的更大阻碍。为应付两次鸦片战争及太平天国起义,清王朝实行纳捐制度来弥补财政赤字,造成士子录取概率大大降低,科举失意之人增多。而由朝廷腐败而延伸出的科举腐败又给予那些才华横溢的文人以致命打击。可以这么说,性格上的懦弱无能与时代环境的困顿萎靡,最终造就了此期文人多失意仕途的悲剧命运及感士不遇的人生心态。
时代特征首先表现为作者在乱世之中的生存窘境,其显著特征是既衣食成忧,又报国无门。《品花宝鉴》的作者陈森,“本江南名宿,半生潦倒,一第蹉跎,足迹半天下。所历名山大川,聚为胸中丘壑,发为文章”[6](卷首)(幻中了幻居士《品花宝鉴序》)。《花月痕》的作者魏秀仁,“累应春官不第”,“见时事多可危,手无尺寸,言不见异,而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遁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书曰《花月痕》”[7](P227)(谢章铤《魏子安墓志铭》)。《绘芳录》的作者西泠野樵,“年十七,逢粤寇之乱,即废读,就食四方,犹东涂西抹,好作小诗词,勾人唱和。近岁贫居无聊,思欲作小说,以自述生平抑郁之志,得八十回,颜曰《绘芳录》。越十稔而始成,其中实事实情,毫无假借,惟佐以词采,敷以闲文,庶可贯通一气,不致阅者之徒多滋蔓耳”[8](卷首)(竹秋氏《绘芳录序》)。
需要说明的是,正如《绘芳录》作者所言,“其中实事实情,毫无假借”,而《花月痕》中的韦痴珠,则几乎是作者魏秀仁身世遭遇的自况。①潘建国《魏秀仁<花月痕>小说引诗及本事新探》对小说情节及作者本事进行了详细的论证。他认为,《花月痕》小说的创作,本不是演义,不是改编,也不是凭空杜撰,它是“苦闷的象征”,是“情动于中”而形于文,是情感郁积后的自然宣泄,故小说中“痴珠”与“秋痕”的苦恋,大多被描摹得酣畅淋漓、入木三分。潘文见《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第161-162页。《花月痕》第8回曰:“痴珠自幼本系娇养,弱冠登第,文章丰采,倾动一时。……十年以后,目击时艰,肠回嫠纬,宾朋零落,耆旧销沉。此番经年跋涉,内窘于赡家之无术,外穷于售世之不宜。南望仓皇,连天烽火;西行踯躅,匝地荆榛。”韦痴珠的人生际遇,其实便是作者魏秀仁的人生缩影:少年文采蜚然,青年屡败场屋,中年历经战乱,生计艰难,晚年郁闷潦倒而死。这样的人生遭遇,实际上存在着普遍性。战乱之时,像韦痴珠等人,内穷于“赡家之无术”,生活困难,“外穷于售世之不宜”,科举失意,报国无门,生存状态岌岌可危。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多数选择了坐馆入幕,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过,虽然生计暂时解决了,但他们内心并不平静,屈辱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焦虑的是仕途失意、报国无门。魏秀仁坐馆山西时,“多暇日,欲读书,又苦丛杂,无聊极,乃创为小说,以自写照。……是《花月痕》者,乃子安花天月地,沈酣醉梦中,嘻(嬉)笑怒骂,而一泻其肮脏不平之气者也”[7](P121)(谢章铤《课余续录》)。为何“不平之气”如此激烈?原因不光是科举失意,更重要的是失去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尤其是身逢乱世,士子们希望报国杀敌的愿望便显得尤为强烈。
这一时代特征还在作者笔下的人物身上得到验证。《品花宝鉴》第38回,叙屈本立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屈本立的遭遇,实际上代表了当时多数读书人才高命蹇的悲惨命运。屈道翁一世才名,却死后凄凉,其中该蕴含多少命运多舛的才子的牢骚与血泪?《花月痕》中的主人公韦痴珠,“踯躅中年,苍茫歧路,几于天地之大,无所容身,山川之深,无所逃罪”[9](卷首)(栖霞居士《花月痕序》)。想要报国,却“文章憎命,对策既摈于主司,上书复伤乎时政”,最终沦落天涯,忧郁而死。小说以韦痴珠、刘秋痕的“不幸而为分飞之燕”与韩荷生、杜采秋的“幸而为比翼之鹣”两条情节主线贯穿始终,“以韩荷生的平灭内忧外患、与宠妾衣锦还乡,来寄托祈盼国家中兴、个人建功的理想;以韦痴珠的才高命蹇、客死他乡,来作为虽有济世之志、却无用才之途的自况”(《花月痕》前言)。身逢乱世,正是士子报效国家之时,然而韦痴珠“虽有济世之志、却无用才之途”,抑郁而终。而韩荷生的“平灭内忧外患”,建功立业,实质上是替韦痴珠完成为国尽忠的夙愿。
“感士不遇”而又“身逢乱世”,人生理想的憧憬幻灭与对现实的孤愤意识纠织在一起,使得此期士人心态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表现形式是,在思想上感觉未来捉摸不定,容易悲观失望或产生及时行乐的心态;在精神上容易莫名地紧张或亢奋,情绪游移不定;在言行上表现为极度空虚无聊或极度放纵。在狭邪小说中,具体表现为美人知遇的人生寄托、理想缺失的精神状态、悲愤意识及纵欲享乐等四种心态。
借美人知遇抒写英雄末路之牢愁是士人心态的最突出表现。当英雄或才子陷入“末路之牢愁”时,只有美人的知遇才能为他们找到精神的归宿。如《品花宝鉴》的作者陈森,“时余好学古文诗赋歌行等类,而稗官一书,心厌薄之。及秋试下第,境益穷,志益悲,块然磈礌于胸中而无以自消,日排遣于歌楼舞榭间,三月而忘倦”[6](卷尾)(石函氏《品花宝鉴序》)。眠鹤主人《花月痕序》云:“观其著述等身,名场坎坷,而文采风流,倾倒一时,意亦谓天下必有朝云、桃叶其人者,李香、方芷乌得以微贱而少之,则似乎其是也。”[9](卷首)当科举失意的苦闷向文人们袭来之时,惟有沉醉于“歌楼舞榭间”。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才子的才华能被美人认可,正所谓“天下惟爱才者能慕才,亦惟爱才者能怜才”[3](P1264)(古吴子《人间乐序》)。《品花宝鉴》第31回,叙田春航与蕙芳之交往,“春航与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义之交,今复见其仗义疏财,深情感旧,愈加敬畏”①蕙芳尽管身为优伶,但在才子眼中,他们与美人一样,均成为才子精神寄托的象征。。美人不但在精神上给予才子无穷的慰藉,而且在物质上鼎力相助,助才子度过难关,因而在知遇之恩上又增进一层感恩之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人生价值发生错位时,其价值的肯定往往只能通过他性或异性才能获得,其灵魂才能找到最后的归宿。归根结底,当前途渺茫,万念俱灰之际,失意文人将内心深藏的治国平天下理想,转移到所钟爱的美人身上来。《花月痕》第1回曰:“吟风啸月,好景难常;玩水游山,劳人易倦。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名花,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时鸟。窗明几净,得一适情之物而情注之;酒阑灯灺,见一多情之人而情更注之。”其实便是表达这样的意思。不过,“名花”与“时鸟”只能寄情一时,却不能寄托终身,真正的知音难以寻觅。佳人能够相伴才子一时,却难以相伴他们终身。《花月痕》中,韦痴珠与刘秋痕心心相印,无奈有情人难成眷属,痴珠患病身亡,刘秋痕亦无意求生,自缢而死。
此外,士人心态还呈现为理想缺失、无所事事的精神状态。身逢乱世,容易对前途丧失信心,精神上萎靡不振,生活上得过且过,成天无所事事,插科打诨。如《品花宝鉴》中,一班文人雅士成天赏花观鱼,游园逛院,以游玩享乐为人生目的,逐渐沦为社会的多余人。小说第6回,高品与沈伯才所开的玩笑污浊不堪,格调低下,其精神之萎靡,由此可见。《绘芳录》中,官至吏部尚书的陈小儒,官至代理浙江巡抚的王兰和官至山东道台的江汉槎均辞官归宁。他们和一班好友出资七八万银,起造别墅“绘芳园”。凡遇园中四时花开之际,皆摆酒聚宴,他们日日与众名妓名伶聚谈寻欢,并以名士风流自赏。这些文人,都曾是国家栋梁,正是为国尽忠出力之时,却不约而同选择退隐享乐,虽可以退隐避祸为说辞,但儒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缺失才是其中的根本原因。
情绪无法发泄时的悲愤心态也是士人心态的一种内在呈现。所谓悲愤,包含因为现实环境的苦痛所引起的感伤情绪及由此衍生的愤怒情绪。在《品花宝鉴》与《花月痕》中,因为“感士不遇”而引发的悲愤心态几乎无处不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从对“名教”的深信不疑到深刻怀疑。在《花月痕》中,作者对韦痴珠的悲惨遭遇寄予同情时也表达了对统治者用人制度的不满。作者自序道:“寖假化痴珠为荷生,而有经略之赠金,中朝之保荐,气势赫奕,则秋痕未尝不可合。寖假化荷生为痴珠,而无柳巷之金屋,雁门关之驰骋,则采秋未尝不可离。”[9](卷首)言下之意是,韦痴珠的穷困潦倒与韩荷生的飞黄腾达,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才华使然,而纯粹是机缘巧合,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其二,以女性之才华来抨击男性之懦弱无能。《花月痕》第35回,作者借女剑侠瑶华来反衬男性之无能。瑶华向大家道:“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其后,瑶华在灯下舞剑,“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铛”的一声,委在地下,其英雄气概足令一班男性文人汗颜。《品花宝鉴》第57回,以袁绮香、王琼华为首的一班小姐夫人,个个聪慧绝伦,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更对历史、小说、人物掌故颇熟,其才华丝毫不逊色男性文人。其三,对社会黑暗、道德败坏的真实揭露。《品花宝鉴》第32回,田春航道:“如今世上竟不成事了。你看此中漏网者固多,冤枉者亦复不少。”随后他举南京人金粟被冤为例,而文泽却淡然答道:“此等事亦不足为奇!”言下之意是这样的现象乃司空见惯,足见社会黑暗之程度。第38回,屈道生曾提及他为官之道:“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官场腐败至此,人民贫困至此,《品花宝鉴》是展现乾嘉时代社会情态的一面原生态的镜子。
最后,末世情绪还表现为人性的放纵,宣扬一种纵欲享乐的变态心理。《品花宝鉴》中,作者本意是激浊扬清,以正邪之分来区分是否淫亵。其中,作者对纵欲的奚十三、潘三爷等人语含贬斥,认为他们只知口耳之娱、声色之逐,实在是卑污下贱。而对于梅子玉、田春航等与优伶之情,则大加推崇。认为他们好色不淫。殊不知,这种行为不过是一种病态的“恋优”,如琴言对子玉的一见如故,频送秋波,子玉对琴言的眉目传情等。小说第12回,田春航为自己好男色辩解:“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不爱相公,这等人也不足比数了。……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作者借田春航之口,故意混淆性别概念,实质上是为自己的放纵行为寻找心理庇护。《青楼梦》中,金挹香更是“打着寻找有情知己的旗号”为自己的纵欲享乐寻找借口。金挹香沉迷于温柔乡中,与吴中娼女三十六美人朝夕往来,缠绵缱绻,享尽人间艳福。果真是金挹香与众美人感情缱绻、“知己相逢”吗?恐怕未必!其真实的内涵是,当前途渺茫,对未来充满恐惧之时,个人寻求身体的放纵,未尝不是一种精神的放松与心理的发泄。
[1]娥川主人.世无匹[M]//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史娅萍.中唐记梦小说与士子心态[J].语文学刊,1995,5 (10).
[3]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4]俞达.青楼梦[M]//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知不足斋主人.野叟曝言[M]//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陈森.品花宝鉴[M]//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8]西泠野樵.红闺春梦(影印本)[M].北京:中国书店,1988.
[9]眠鹤道人.花月痕[M]//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I206.5
A
1671-3842(2012)01-0014-05
2011-09-15
乐云(1973-),男,湖北黄陂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清小说与近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东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