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琐记
2012-04-14王澍WANGShu
王澍/WANG Shu
“营造”而不“建筑”
从事建筑活动,在我看来,以什么态度去做永远比用什么方法去做重要得多。有两种建筑师,第一种在做建筑时,只想做重要的事情;第二种建筑师,在做事之前并不在意这个建筑是否重要,只是看这件事情是否有趣。至少,建筑于我,只是有闲情时,快乐地为自己安排的事情。我甚至一直回避“建筑”这个词,因为它前提在先地把“造房子”这件事搞得太重要了:多种综合的理解,需要“创造力”,更多地表达建筑师的“自我”,与时代同步,继承传统与历史,等等。这些重要的因素制造的一个危险是:众多建筑师甚至丧失了在生活中基本的感官经验。我也厌烦“设计”这个词。在今天,“设计”大概等同于“空想”。它是反映性的、策略性的和文学性的,因为它必须是有意义的,并为了有意义不断为建筑添加意义的灰尘。而我,只想在“营造”而已。“营造”是一种身心一致的谋划与建造活动,不只是指造房子、造城,或者造园。也指砌筑水利沟渠、烧制陶瓷、编制竹篾、打制家具、筑桥梁,甚至打造一些聊慰闲情的小物件。在我看来,这种活动肯定是和生活分不开的,它甚至就是生活的同义词。“建筑”这种重要活动在今天只发生在“除了实际生活当中”,而实际生活总是平静无声的。我至今记得2002年和张永和兄的一次偶谈。他郑重地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能把房子做得和那些自发营造的平常房屋一样,但又有些许不平常。我说我有同感,但我心中说,那种不平常应是从内心,从建筑的里面生发出来,并且不需要依靠什么外在的“自我”特征。我总是把这段对话记成是我和他一起在海宁徐志摩旧宅中说的,仔细想想,应是我记错了,永和没有去过那里。
生活是琐碎的
罗兰·巴特是一位比人们想像得还要伟大些的人,他有一句话我一直可以背诵:“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语言都吸附进去了。”在我工作室里有一组打在板上的照片,我的一位研究生拍自宁波慈城,并按我的意思,按街道立面连续排版。这个地方我带研究生去过很多次,但这组照片让我对“现场性”这个词产生置疑。一谈生活,人们就喜欢搬出“现场性”这个词,但这些照片使我惊愕的,这些平常中又透着不平常的房子诱惑我的,并不是我对现场调研的怀恋,而是某种更为模糊的东西。当这些房子成为沉思对象的时候,谁建造已经无关紧要。它们就如同一群有血肉的物,充满细碎嘈杂的对话和同形差异,不知其原因所在的手做痕迹,有血族关系的用材方式。总之,我看到的不是“文化”,也不是“地方性”,我看到的是一群让我亲近的“物”。在这群“物的躯体”中,我看见了总是想更多地去表达“自我”主体的裂隙和消退。而这种“物的躯体”吸引我的并不是形态方面的,而是“组构性”,或者说,是匿名状态的。这种物的关系的最佳状态就在于不考虑形象。
当然,只是这样去看仍然是靠不住的,就像某些急于使用理论的先锋建筑师所做的那样,把这种“组构性”当作形容词来用。一直以来,我都禁止我的学生在文章里随便使用形容词。没有“形容词”意味着不用漂亮的形式把某物指出,对照片上的房屋来说,它们的关系就陷于某种不明朗的状态中。当象山校园建成后,有建筑师朋友善意地指出我的总平面做得不好,结构不清楚。也许,最初的时候,这种结构关系的不明朗状况容易让人迷失,甚至疲惫难忍,但逐渐地,它将显示出某种市井生活中才会有的琐碎谈话的状态,那种接近生活本意的真的辩证形式。
就营造而言,这群房屋让我兴奋的地方在于某种“自动”营造的可能性。如果把“自我”的主体作为必须排除的限制,这群房屋的营造历程一旦起动,就把我的身心带向远离我个人想像的别处,带向某种超出“自我”的语言,没有记忆的语言,无凭借物的语言。
于是,“营造”的想像物开始了。就如我在像山校园二期中用的“瓦爿”砖砌,当我把它和原先房屋的形象关联彻底切断,工匠们就既不能阻碍,也不能保证它的意图。于是,真正有意思的事发生了,即使事先让工匠们砌了20多片4m2的样墙,也不能让工匠们得到大片施工中这些语词如何联结的方法。它彻底脱离了以外在形象来表现的符号系统。整个施工就只能在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不中断地前进,像一场愉快的历险,因为无法保证各工班能砌成一样的,尤其是施工面都蒙在脚手架安全网的后面(这太幸运了)。
我住在杭州
“营造”于我成为生活方式,那么,我选择住在杭州就是对的。因为杭州平淡。我只需要在不声不响中去接受那里发生的事情。这样也很惬意,没有谁逼你按某种社会的方式惬意,你可以自己选择。在我看来,“营造”适于发生在这样的状态中。
建造一个“无定所”的世界
我在各种场合曾反复宣告: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个世界。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世界存在。问题是,真正能做出某种“世界感”的建筑师向来是稀少的。“世界”这个词拓展了“建筑”活动的范围,它是“营造”的对象,是关于每一块场地的组构。它特别针对的是那种对世界的理解态度,即世界是建立在人与周围环境分离、城市与建筑和自然分离的基础上的。如果举一张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为例,在那种山水世界中,房屋总是隐在一隅,甚至寥寥数笔,并不占据主体的位置。那么,在这张图上,并不只是房屋与其邻近的周边是属于建筑学的,而是那整张画所框入的范围都属于这个“营造”活动。在这里,边界的两边,围合的内外是最直接的玩味对象。
不过,如果把“自然”搬出就能解决问题,例如那类把“自然本性”看作真实生活的源泉的泛泛而谈,是我所厌恶的。山水画的本意更像是对“被固定、被指定在一个(知识阶层的)场所、一个社会等级(或者说社会阶级)的住所”的逃离,但这种逃离显然不是夺门而去,怒不可遏或是盛气凌人的那种,而是在平淡之中,另一种想像物开始了:那就是营造的想像。还是罗兰·巴特,他提出一种“无定所”学说(即关于住处飘忽不定的学说)来应对人生这种被固定,被指定的处境。我特别认同他的说法:“只有一种内心自知的学说可以对付这种情况。”[1]
类比与类型
当营造的想像展开,另一种世界出现了。例如,身边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但常被忽略的,甚至被我们认为是无意义的东西。事实上,人的社会活动之外的自然也经常处于无意义的状态。只有人们拿“自然”来“类比”说事时,它才出现,并经常立即获得一种平庸的尊敬,这也是为什么我对明、清文人画从不领情。在更早的画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把山水作为一种纯物观看,并无什么“自我”表现欲望的纯粹的“物观”。如果不能回到这种纯粹的“物观”,是谈不上“营造”二字的。
这种物观只描述,不分析,不急于使用什么理论。例如,我们可以看到的宋人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借洪谷子之口对“山”的描述:“尖者曰峰,平者曰陵,园者曰峦,相连者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岩。岩下有穴曰岩穴也。山大而高曰嵩,山小而孤曰岑。锐山曰峤,高峻而织者峤也。卑而小尖者扈也。山小而孤众山归从者,名曰罗围也。言袭陟者山三重也。两山相重者,谓之再成映也。一山为岯,小山曰岌,大山曰峘。岌谓高而过也。言属山者,相连属也。言泽山者连而络绎也。俗曰络绎者,群山连续而过也。言独者孤而只一山是也。山冈者其山长而有脊也。翠微者近山傍坡也。言山顶冢者山颠也。岩者有洞穴是也。有水曰洞,无水曰府。言山堂者,山形如堂室也。言障者山形如帷帐也。小山别大山别者,鲜不相连也。言绝径者,连山断绝也。言崖者,左右有崖夹山是也。言礙者,多小石也。多大石者礐。平石者磬石也。多草木者谓之岵,无草木者谓之垓。石载土谓之崔嵬,石上有土也;土载石谓之谓之砠,土上有石也。言阜者土山也。小堆曰阜。平原曰坡,坡高曰陇,冈岭相连,掩映林泉,渐分远近也。言谷者通人曰谷,不通人曰壑。穷渎者无所通而与水注者川也。两山夹水曰涧,陵夹水曰溪。溪者蹊也,有水也。宜画盘曲掩映断续,伏而后见也[2]。” 洪谷子用纯粹的描述法写出了一种山体类型学,一个结构性非常强的对象。他不是只说出“山”这个概念就够了,而是用有最小差别的分类去命名,当我们能叫出一种事物的名字,首先,在于我们已经认识了它,当我们能用一个部件替换掉另一个的方式叫出事物的名字,就像语词的聚合关系那样,我们就已经建造起一个世界。用同样的方法去描述房屋,就会产生宋代《营造法式》这样的书。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应该把《营造法式》当作理论读物来读,读出它的“物观”和“组构性”来。
“类型”是我喜欢的一个词,它凝聚着人们身体的生活经验,但无外在形象,它什么都决定了,但又没决定什么,洪谷子的一群“山”的构件都是只有形状而没有决定具体形式的,关键在于身心投入其中的活用,不是简单类比的复制,也不是怎样都行的所谓“变形”,而是一种看似简单的结构上的相宜性,以及同形性的互反比例,矛盾的并置,让人不安的斜视,颠倒的叠印,层次的打乱,这种活动肯定不会是意义重大的、傲慢的,而是看似平淡的、喜悦的。《园冶》中用“小中见大,大中见小”来描述它。它述说着营造言语的快乐时刻。我的朋友林海种近日从太行写生归来,谈出类似的感受:以往人们画太行的方式都是错的,实际上,爬太行时,眼前所见都是山的琐碎细节,用概括的方法去画,这些体会就都不见了,成了一种俗套。
哲学与修为
两日前,与十几个朋友在黄龙洞一朋友的山庄聚会,见到也在美院教书的王林。他站在竹亭下,如此平淡,以至有的朋友走来,半晌没看见他。我知道他,国学讲得好,尤其《论语》讲得精彩,尽管没有大学文凭,还是被学院录用教职。座间谈起儒学,他淡淡的几句话让我心生敬意。他说:“儒学一向是用来修为的,但今天能以修为方式体会儒学的人太少。只剩下大学里的一些教授,把儒学当作哲学理论来讲,道理好像都懂,但他们都不会修。”这话意正而简,实际上,中国从来就没有“哲学”这种东西。就如“营造”肯定是和那些体系化的理论不同的东西,只能琐谈,甚至不能“琐论”。“论语”这个“论”字,也不可拿来轻易乱用的。
它让你进去
造房子确实是一种“空间”营造活动,但有意思的是,造了半天,“空间”未必出来,而且越是想表现“自我”,真正的“空间”就越造不出来。“空”这个字很需要玩味,它肯定不只是物理体积。我常拿南宋刘松年画的“临安四景”中的一张来谈空间问题,在那幅图中,左侧一大块岩石后,隐着一所面湖的房子。有趣的是,杭州西湖边并无如此硕大巨岩,这应是一种“无定所”的暗示。那所房子里,居中有一张凳子,如果设想坐在那里,那么立刻就有了一种在画中的视线。向右越过房前的月台,一道便桥,穿过水中的亭子,一直平视到右边画界之外,很远。而整张图,画家似乎是以与己无关的客观方式画出的。你看不到西方绘画中直视画外观者的目光。再拿一张宋代佚名画家的“松堂访友图”来说,左侧一棵虬松后,隐着一所面右的房子,那棵松树与人相比,高大得有些怪异,应该也是“无定所”的场所性的意指,而坐在几乎同样房子的同样位置的主人的目光,不看走上台阶的访客,而是向右平视,目光直出画界之外。
亲手去做
如果说“空间”是要搁置“自我”才能进去的一种结构,“营造”就是要亲手去做才行。做要跟有修为的人去做,做之前,不必问太多问题。把每件事情从头到尾做完了就有体会,这种活动,是急切不得的。当然,“营造”也是关于如何适宜地建造的道理,有法式可循的,基本上是一种“见微知著”的过程。明白这些,即使面对今天快速的设计与建造,也可能做到“快中有慢”。
活的
2006年夏,业余建筑工作室的5个同事、与我们多年共事的3个工匠和我一行九人去威尼斯建造“瓦园”。决定做什么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做。800m2的真实建构,还要上人,经费拮据,只能在现场工作15天。我就跟大家说,要按《营造法式》的道理去做。去之前,我们先在杭州象山校园做了1/6试建,摸清技术细节和难点,但在威尼斯处女花园的现场,仍然面对着旁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瓦园”最终只用13天建成(见本期第88页),我们因此赢得在场的各国建筑师的敬意。记得双年展技术总负责雷纳托来检查,他在“瓦园”的竹桥上走了几个来回,诚挚地告诉我:真是好活。但有意思的是,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什么“中国传统”,而是感谢我们为威尼斯量身定做了一件作品,他觉得那大片瓦面如同一面镜子,如同威尼斯的海水,映照着建筑、天空和树木。他肯定不知道,我决定做“瓦园”时曾到道五代董源的“水意”。“瓦园”最后如我所料,如同匍匐在那里的活的躯体,这才是“营造”的本意。□
[1] 罗兰·巴特. 罗兰·巴特自述 [法] 怀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2] 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