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公冶长第五》新论
2012-04-14管正平
管 正 平
(上饶师范学院 朱子学研究所,江西 上饶 334001)
《论语·公冶长第五》新论
管 正 平
(上饶师范学院 朱子学研究所,江西 上饶 334001)
《论语·公冶长第五》“子曰道不行”一段在历史上主要有三种断句方法,相应地也就有了不同的解释,但都分为两层意思理解。依据更多的史料,遵循现代训诂学原理进行考察,本章还可以有新的理解思路:采用新的断句方法,从三层理解文本,这种理解前后一贯,也符合先秦语法规律。
经学;公冶长;孔子;子路;训诂
《论语》是通向“五经”的阶梯,是研究孔子以及儒学的核心材料,历来备受学者重视。然而今天《论语》的研究,正如刘蔚华在评价单承彬的博士论文《论语源流考述》时所说:“要想再有新的发现与创获,难度极大。”因为《论语》的写定,出自多人之手,而且经历较长的时间跨度。其后的流传,更是纷繁复杂,既出现古、齐、鲁等不同版本,又由孔壁出书引发今古文之争。这些纷繁的观点和材料,往往产生两个不良倾向:或是墨守成说,或是任意发挥。对于学习《论语》,程树德从训诂和义理方面提出要求,而且强调“二者各有所长,不宜偏废”[1]6。现代学者进一步发挥训诂学理论,提出应该考虑的范畴还有时间、人物经历、语境、语法等。《公冶长第五》便是这样一个需要综合多方因素理解原文的典型。
《公冶长第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先贤著作中记载有数种观点:“勇”字绝句、“过”字绝句、“过我”绝句。“勇”作为句子末尾的意见,慢慢淡出学术界了;“过”字断句,依然有比较强的生命力,如《中国古文献学史》提出:“这里提供的另一种断句,颇有参考价值,或为孔子原意。”[2]《论语注译》把此句标为“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给出的翻译是“仲由好勇过头,对他我无所取用”[3]。新近的《论语本解》继续采用。“我”作为句子末尾,是学术界采用最多的观点,然而虽然断句相同,“无所取材”的训释,却有很大的分歧:首先,“无所取材者,言无所取于桴材也”[4],是汉代流传下来的旧注解。其次,“‘无所取材’,言其不能斟酌也”[5],“讥其(子路)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6],是程朱学派的修正意见。还有,“子路闻孔子欲浮海便喜,不复顾望,故孔子叹其勇曰过我,无所取哉,言唯取于己,古字材哉同”[7]2473是郑玄的注解。三种观点此消彼长,没有定论。
一、正确判断时间因素
走到不同的人生阶段,个人会因为生活阅历的改变而对事物有不同的心理反应和表述。夫子和子路处于哪个阶段,无疑是理解的前提。较早涉及事件先后判断的,是元代程复心的论述,“使子贡之楚,楚昭王发兵迎孔子,孔子浮海至楚”[8]45,这个论点为清代刘宝楠所取,认为也是“夫子本欲行道于鲁,鲁不能竟其用,乃去而之他国,最后乃如楚。则以楚虽蛮夷,而与中国通已久,其时昭王又贤,叶公好士,故遂如楚以冀其用,则是望道之行也。至楚,又不见用”[9]171时所说。孔子被困的时间考证,有宋代胡仔的《孔子编年》,认为事在“壬子,鲁哀公六年,年六十三”[10]。照这样推算,则子路时年五十五岁左右。朱熹从心理的角度考虑:夫子“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11]18。康有为的观点基本相同,“伤中国之不遇也”[12]。四处奔波,依然不能实践政治理想,有了这样的心境,当然是晚年的心态了。对于浮海的目的有两个理解倾向,颜师古着重兼济天下,“欲乘桴筏而适东夷,以其国有仁贤之化,可以行道也”[1]299—300。也有人从独善遁世方向思考,“夫子言道不行乘泭者,以庶人自处也”[13]。两种理解没有本质不同,都体现出抗争后的无奈妥协。刘宝楠的结论是,“《史记·孔子世家》虽未载‘浮海’及‘居九夷’二语为在周游之后,然以意测之,当是也”[9]171,可以为本段对话的时间争论,画一个句号。
二、全面理解作为话语对象的子路
由于在孔子门下的时间长,《论语》中又有诸多关于子路和孔子对话的记载,因此子路在孔门中处在相当关键的位置。虽然史料缺乏明显的时间顺序,但毫无疑问有很长的时间跨度。单个场面的阅读,实际上是在整体理解上的一个点。面对片段话语,如果只是孤立理解,很可能误入歧途。正确的方法是掌握更多的史料来理解子路,充分考虑随着子路成长而产生的多方面成熟,还有子路的逐渐改变引起孔子对他的评价的相应改变。以这样的眼光审视子路,毫无疑问会更加容易理解整章内容。
子路,“名曰由。巳未,周景王三年,鲁襄公三十一年九月初七日生”[14]674。当他出生的时候,孔子已经九岁,“孔子九岁,见季札,观乐于鲁,是岁卞仲由生”[8]3。少年的子路有刻苦学习的经历,“十八岁……知《诗》《书》,达《礼》,见义勇为”[14]676,可见以孔子为老师以前,已经有学习经历且具备了较好修养。子路“十九岁……委质,因门人请为孔子弟子”[14]677。孔子悉心教导,子路进步很快。此外,“人告之以有过则喜”[15],善于改正错误,也是子路得以不断进步的原因。虽然子路的事迹难以全部系年排列,但子路不断成长的经历,可以从许多史料中得到明证。“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1]772这句话,虽然表面看是批评,但话语的背后已经是夫子对子路的相当程度的肯定,正如清代黄式三的表述:“升堂岂易许哉?”[16]305蒋伯潜进一步论述,“子路虽未入室,但已升堂,则亦孔门之高弟,较之彼‘不得其门而入’者,其相去又奚啻迳庭哉?”[17]子路成长的阶段,有待考察,但《公冶长第五》中,是六十三岁的孔子对五十五岁的子路的看法,应该是肯定的基调,因为往后推移的史料,已经没有孔子对子路的批评。
子路去世,在时间记载上是很明确的,“六十三岁,辛酉,周敬王四十年,鲁哀公十五年三月初三日,卒于卫难”[14]686。得到子路死讯,“孔子哭之中庭,曰:‘噫,天祝予,天祝予!’人有吊者,而夫子拜之”[8]74。据郑玄意见,“与哭师同”[18]169。孔子此时的表现,与颜渊死时孔子的哀叹“噫,天丧予,天丧予”[1]757相近。对于稍后的丧礼,“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路亦然”[18]197。黄式三从全面的角度看子路:“喜告过则改之,诚恐有闻则勉之。力辞叛者之要言,必成其信,赠处者之求益,堪知其谦;墮费未尽大猷,治蒲亦只小试;勇足以立千乘之功而不流于霸,明足以断单辞之狱而不入于偏。”[16]除此之外,子路还有尽孝和知礼的杰出表现:“三十岁……家贫亲老,尝负米百里养亲,乡人称孝”,“三十一岁……父凫卒,哀痛绝食不寝者数日,乡人哀之”,“三十二岁……迎母,养于鲁”,“三十三岁……母宋氏卒,哀毁几不起。是岁,归窆鲁卞城南,与父合葬”[14]679-680。“子路为季氏宰。季氏祭,逮闇而祭,日不足,继之以烛。虽有强力之容,肃敬之心,皆倦怠矣。有司跛倚以临祭,其为不敬大矣。他日祭,子路与,室事交乎户,堂事交乎阶,质明而始行事,晏朝而退。孔子闻之,曰:‘谁谓由也而不知礼乎!’”[18]668综合以上材料,我们可以看出,晚年的子路,已经不可能是不解“微言”的莽夫,不会不理解远指去找造船的木材,也不会是朱熹认为的“不会裁度事理”了。
三、正确认识场景中的孔子
语境是阅读理解中一个关键的因素。依据王德春、陈晨在《现代修辞学》中的定义,“语境的构成有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时间、地点、场合、对象等是客观因素,说话者的身份、职业、思想、修养以及处境、心情等是主观因素”[19]。脱离语境谈论对话,毫无意义。除了前面论及的子路和时间因素以外,再来看看那个特定场合的孔子。整段话语的发出者是孔子,中心内容是谈论子路,从心理学研究的成果看,特定的整个思维过程是不会随意偏移中心进行的,它必须围绕一个中心来完成一个完整的过程,采用心理学上的术语来表达就是,“在同一个思维过程中,思维的对象必须保持同一”[20],如果要转换思维中心讨论其他问题,必须有其他刺激产生。上文“从我者其由与”的理解,没有出现分歧意见,都认为是孔子以认可的口气评价子路,古注认为“以子路果敢有勇,故孔子欲令从己”[7]2473。赵佑作了进一步阐述,“皇皇独有一我,谁与相从?其唯由之忠信明决能之乎?此亦‘唯我与尔有是夫’之意”[1]301。紧接着的一句“子路闻之喜”是理解文本过程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现有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对子路的态度有脱离文本的想象臆测,如说他没有听懂孔子的意思,或者将要采木造船。客观分析,子路的“喜”在这里是很正常的心理反应,这种态度在孔子的意料之内,不致于影响孔子思维的方向,因此,孔子下面的话语,会顺接前面的陈述。清代陈祖范注意到了这一点,提出疑问:“圣人言语,当亦不远人情,师弟之间,何必自作无聊空语,旋又切责其轻信耶?”[21]清代毛奇龄也认为应当前后一贯,“乘桴之叹,原属寓言。忽复作庄语,讥其不裁度事理,则于夫子讽叹本旨全然不合”,认为应当采用晋欒肇的训诂“适用曰材”。但毛奇龄对“好勇过我”的理解有偏差,认为不是赞扬子路,“特讥其好勇,稍与当日情事不甚合耳”[22]。毛奇龄的观点,全然否决了史上影响较大的两种训释,然可惜的是不曾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见解。再说,话题涉及的是夫子一辈子的事业——行道,对于这个具备强烈感情的对象,思维比一般的话题更具持久性。从整个环境下孔子思维的一致性原则考虑,下文的陈述内容,必然是孔子对子路继续陈述,提出带他行道的理由。否则,夫子赞扬子路,引为同道的后面,马上讥笑子路,认为他将会取浮材造船,或推测他不懂得“裁度事理”,是不符合逻辑思维原理的,也有悖孔子对子路的心理评价,既不符合常情,也不符合子路当时具备很强的处事能力这个事实。
四、新的理解思路和语法方面的合理性考察
从意义上考察,探求符合表述者本意,固然放在第一位。然而假如没有表述方式的合理性,则意义的理解也将成为空中楼阁,偏离追寻本意的方向。于是语法现象的考察,便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新的断句方式“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摆脱现有的断句从两层角度理解的套路[23],尝试从三层意义来理解本句,从义理角度看,已经更加贴近原意。然而还必须得到语法上的合理证明。
首先是考虑整体的主谓关系,按照新的断句,句子的结构是一个主语带三个谓语,这种结构符合先秦的语言表达习惯,“主谓关系有四种类型……一个主语用几个谓语陈述”[24]99,多个谓语共一个主语是先秦常见的语法现象。《论语》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如“回也其庶乎,屡空”之类[25]115。
其次,从语气角度分析,新的断句方法,是用三个并列的谓语来对主语做出判断。易孟醇讨论了这种现象,“为了加强断定、解释、说明、申辩等语气,先秦常用四种方法处理判断句”,接着列举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用多重判断”[24]140-141,《荀子》里面的句子“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26],虽然语句有整句、散句的区别,但句子结构与所论句子一致。主语带三个谓语来构成多重判断,也是先秦表达的常规。
此外,还可以从整个句子中每个单句的主谓关系以及句式与内容吻合的角度做一些详细分析。
(一)由也好勇过我
“由也好勇过我”是一个表示比较关系的句子,勇过夫子,不是责备,因为儒家是崇尚“勇”的。孔子的爷爷就是一个勇士,事见《左传·襄公十年》《左传·襄公十七年》数处,出身于尚勇家庭的孔子,对勇的推崇,在《论语》中比比皆是,如《宪问》《为政》等。“由也好勇过我”,虽然有理解的分歧差异,但“夫子美其勇”[11]18“嘉其好勇,正以力行任道之诚,能出入于死生患难之中而不夺。曰过我者,深许之也”[1]301之类的见解,无疑应该受到重视。“好勇过”的断句意见,与儒家一贯倡导的精神不合,不采用。“由也好勇过我”,语法上不曾出现过争议,不需要再做分析讨论。
(二)无所取
按照新的断句,“无所取”需要单独成句。先从意义上看,“‘无所取哉’者,言唯取于己”[7]2473,邢昺的疏“无所取于他人哉”也是从同样的意义角度理解的[7]2473。前人的总体意见都是以子路为动作的发出者。假设这样断句——“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那么必然是孔子成为“无所取”的动作发出者,子路成为不被取的对象。这样的理解思路,必然导致孔子前后矛盾,一方面认为子路可以带着行道,马上就变为子路不可取,语意上无法一贯。“无所取”单独作为一句,如果将主语加上,即“由也无所取”,语法解释是主语承前省略,“判断句的主语有时根本不出现,有时也可以承上文省略,特别是在对话里”[27],或者理解为是上文提及的共用主语。“无所取”作谓语的语法分析并不复杂,因为“无所取”只不过是“所”字结构的一种特殊形式。易孟醇的《先秦语法》解释说:“严格地说,‘有所、无所’不能构成有完整意义的短语。因为代词‘所’很少单独使用,必须与它后面的动词在一起,组成名词性短语;这个名词性短语作‘有、无’的宾语。完整的格局是一个二合短语:有(或‘无’)+所+动词,例如‘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左传·昭公三年》)’。”[24]261当时的语言材料如“由无所取”和“民无所依”等,都是这种句子结构的形式。假如采用置换法来理解,会更加简便易懂:这种断句是在前人认可的“无所取哉”的后面减去了一个语气词“哉”,“无所取哉”断句方法中省略句尾语气词“哉”,当然还是符合语法规律的。
(三)材
“材”字独立成句,是对子路这个主语的陈述,是孔子评价子路的行事能力。整句补充完整就是“由也材”,子路具备了过人的勇气,又有很强的处理政治事务的能力,并且还懂得合理使用礼乐,因此被孔子看做可以一起行道的同路人。语意上可以把“材”看做对上述两方面的概括,也可以理解成从并列层面的三个不同方面赞扬子路。“材”字的这种词汇意义在先秦很常用。从语法角度分析,“材”字可以作为名词或者形容词,但不管何种词性,用主语+名词、主语+形容词来表示判断都不违背先秦语法规律,主语+形容词的例子如“师也过,商也不及”[25]114,主语+名词的例子如“言忠信,行笃敬”[25]162,两种类型都符合先秦表达习惯。其他语言材料诸如“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等,也是和“由也材”的句子结构完全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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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景峰]
H109.2
A
1000-2359(2012)05-0151-04
管正平(1968—),男,江西广丰人,上饶师范学院朱子学研究所讲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研究。
江西省高等学校教学改革研究省级课题(JXJG-10-16-5)
2012-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