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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软权力到文化软实力
——语境变化的内在逻辑与现实根据

2012-04-14刘怀光

关键词:实力全球化语境

刘怀光,王 崇

(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从软权力到文化软实力
——语境变化的内在逻辑与现实根据

刘怀光,王 崇

(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约瑟夫·奈提出的Soft Power概念在中国分别被译为软权力、软力量和软实力并且三者通用。软权力比较适合奈提出该术语所对应的国际政治学语境。软权力是超越传统政治学帝国和霸权范畴对权力概念的扩展性解释,反映了冷战结束后权力格局的变化与美国在这一格局中悖论性的地位:一个帝国或霸权难以发力的新时代与一个无可匹敌的强大国家。软力量则是全球化时代多元势力崛起溢出传统国际政治领域的反映。历经全球化发展与制度性变迁,小国乃至非国家性的国际组织、民间组织、大公司等都可以参与全球性的博弈,它们所依据的是自身的软、硬力量而不是权力。软实力则是对soft power的误译,它对应的应该是soft power resources。文化软实力概念在中国受到各方特别的关注,反映了中国软权力资源(价值观、政策、文化)相对缺乏的现实语境。

软权力;文化软实力;语境

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提出Soft Power的概念,不仅对美国政治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这一概念在政治、学术界也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研究。一般情况下,软权力、软力量、软实力都被当作Soft Power无差别的译名而通用。然而,权力、力量、实力这三个汉语词存在着明显的语义差异。在汉语语境中同时使用这三个表述,既反映了奈提出Soft Power概念多方面的考虑,更反映了从美国国际政治语境到中国政治社会语境转换带来的差别。

一、软权力:权力概念的扩展性阐释与软权力的后冷战语境

权力是政治学的核心概念之一。约瑟夫·奈曾出任美国副国务卿,离职后作为学者从事国际政治研究。Soft Power就是其冷战后政治学思考的产物。通观奈在各种文献中使用该概念的所指,主题也都指向国际政治领域。所以,相比之下,Soft Power译为软权力比较符合奈的政治学的思考。但是,奈之所以提出这一概念,是他认为传统国际政治学的主导理论不足以解释美国在冷战结束后国际政治地位的走向,因而寻求在后冷战语境中从广义的权力或者说对权力的扩展性解释出发,阐释美国在全球化时代的领导地位。

冷战结束后不久,关于美国衰落的声音和讨论一直不绝如缕。奈不同意美国衰落的判断。他认为,美国不是衰落了,而是美国发挥权力影响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早在1990年,奈就在美国《政治学季刊》(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上撰文指出,无论是传统国际政治领域中的“势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概念还是“霸权”(hegemony)概念,都难以解释美国二战之后在国际政治中的支配地位。因此,基于上述范式研判美国衰落的观点并没有充分的根据。问题的关键在于对权力(power)的理解。奈指出:“存在着被称作‘权力的第二面’的关于权力的考量。使其他国家服从可以称作是权力的直接运用或命令性权力。命令性权力基于诱迫(‘胡萝卜’)或威胁(‘大棒’)。但是权力还有一种间接的运作方式。在国际政治中,一个国家可以由于其他国家的追随意愿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通过其他国家赞同某种制度安排而产生同样的效果。在这一意义上,确立日程并构筑情势在国际政治上与使他国改变特定立场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权力的这一面——使他国追求你所追求——可以称作是间接的或同化的权力。在基于信息的经济和国际间依赖的时代,权力越来越不那么可转移、不那么有形、不那么强制。”[1]180

传统国际政治中的帝国或霸权体现的是命令性的权力,即权力的第一面。二战后美国在国际政治中体现的则是权力的第二面。在这一方面,美国仍然拥有无可匹敌的优势。稍后,约瑟夫·奈又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上撰文,明确将权力的这一方面定义为美国的软权力[2]166。所以,软权力概念是基于对权力概念的扩展性解释。确立政治议程、构筑政治情势、使他国追随自己,这正是领导权的体现,同权力概念的内涵是一致的。只不过传统政治学特别是国际政治学对权力的理解更多的是侧重于权力直接支配的一面。同时,对权力的这一扩展性解释也有其历史与现实的基础。二战后,美国与其盟国的关系,即美国对北约的领导,就开始更多地体现权力的这个第二面。而在信息化、全球化的后冷战时代,权力的第一面越来越难以在国际政治中施展,第二个意义上的权力发挥着越来越重大的作用。这就是美国的软权力。所以,软权力概念是对权力概念扩展性解释的产物。这一扩展一方面强调了权力直接机制(目标、命令)之外的间接机制(领导、制度、影响力),另一方面,这一扩展解释则突出表达了冷战结束之后全球化时代国际政治的力量格局。

冷战时期,北约、华约两大集团的对抗与竞争体现出敌对双方博弈过程的力量消长:一方权势的增长与扩展就是对方势力的减弱或缩减。而在两大集团内部,则具有一个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美国、苏联处于金字塔的顶端,下面则是追随它们的各自的盟国。因此,冷战时期的国际政治中具有一个相对明确的权力结构。冷战结束则使这一权力结构趋于瓦解。两大集团间权力的零和博弈不复存在了。北约虽然仍然还在,但是由于没有了一个可以与之匹敌的竞争性对手,其内部金字塔式的明晰权力结构也大为褪色。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在世界中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影响世界的方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一方面,美国成了唯一的超级大国,其综合国力之强,任何其他单一国家都难以望其项背。另一方面,冷战权力结构的瓦解,全球化的趋势(国际组织的兴起),国家间经济、文化、政治复杂而紧密的相互影响,使得美国也难以保持对其他任何国家形成支配性的权力格局。这就是问题的吊诡之处:一个帝国或霸权难以发力的新时代;一个无可匹敌的强大国家。前者构成了各种美国衰落论的现实基础之一,后者则是约瑟夫·奈软权力的出发点。这也就是软权力提出的后冷战语境。

二、软力量:政治概念的外延渗透及其全球化语境

英语中power一词对应于汉语实际上是一个多义词。除了在政治学上的权力含义外,它还泛指一切性质的力量。所以,soft power内在地包含着溢出国际政治学乃至政治学范畴的可能。它被译为软力量也并不错。奈本人为了清楚地阐述其软权力的内涵,就已经列举国际政治之外的例子来表达其思想。更为重要的是,用软力量来表达全球化语境下各种利益主体在相互交往中的力量博弈更为适当。

全球化实际上是全球一体化。这种一体化包含着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更大程度上带有自发演进色彩的物流一体化与信息一体化,主要发生于经济、生活层面。物流一体化的主要推动力是生产和技术进步基础上分工体系的扩展与深化,其标志是世界性大公司的发展;信息一体化则是IT技术推动下的互联网信息传播的发展。第二个层面则是为应对第一个层面产生的全球性问题而在政治、社会层面作出的组织化、制度化反应,其标志是多元化、多样化国际组织的出现与全球性协议、规则的制订。这一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正是冷战结束之后国际格局变化的基础。冷战结束后,两极对峙的零和博弈与两大阵营内部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瓦解,代之而起的是多元力量的崛起。这种多元力量起码包含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每一个传统国家及地域性实体都被牵涉进全球化的进程、后果与问题之中,因而每一个国家或实体也都要动员自身的资源参与到这种一体化的问题解决与利益博弈的进程之中。所以,不仅传统的强权美国以及欧盟、中国、日本、印度等新兴势力在全球化格局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而且,每一个国家,即便是小国也可以凭借其某一方面的优势或借助全球化时代的信息、网络等新的表达方式而发挥影响,展现其力量。

第二,国际组织的兴起。冷战结束之后,除了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由关贸总协定演变而来的世界贸易组织等传统国际组织继续存在并发挥巨大作用之外,其他各种类型的国际组织也如雨后春笋般地纷纷涌现。其中既有8国集团、20国集团、上海合作组织等国家组织,共同商讨应对国际间、全球性问题,也有区域性经济组织、世界气候大会等专门应对某一领域内全球性问题的专门组织和机制。这些组织和机制基于传统国家又超越于传统国家之上,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第三,大公司成为全球化中的重要力量。资本主义的兴起相伴而生的是大公司的崛起。像壳牌石油公司等西方大型能源公司已经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对世界能源的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在经济发展的各个领域都出现了类似的全球性的大公司。这些公司不仅在本行业内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而且能够在相关领域影响一国产业、经济政策的发展。所谓的Wintel(微软、因特尔)联盟,至今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IT技术的发展;谷歌、苹果、Facebook则在互联网以及近来兴起的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中占有一种支配性的地位。金融公司不仅在其传统上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货币资本领域兴风作浪,而且通过期货交易控制了物流,通过各种对冲手段,在经济的几乎各个领域和方面实现了金融化;其评级机构不仅对传统公司等经济主体进行信用评级,而且对主权国家的信用进行评级,从而影响一国经济政策的选择。

在这样一种全球化的格局中,上述多元力量的兴起,首先改变了传统意义上的霸权或强国支配或领导世界的方式。面对由国际组织、社会组织、大公司等非传统政治意义上的机构,以及各种条约、协定构成的规则体系,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必须在这种全球化的制度性安排中博弈。虽然大国仍然有较大的影响力,甚至在某些议题上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但小国也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能够在复杂的制度安排中谋求自身的利益,乃至在各种议题上发挥重要的影响力。这里,不仅小国的影响力难以用传统政治学(尤其是汉语境中)的权力来解释,大国的影响力也不能用“命令——服从”意义上的政治权力概念来解释。而“力量”一词以及由此延伸的软力量则是更为适当地反映上述情势的概念。更为重要的是,许多国际组织、社会组织并不拥有传统国家意义上的权力,大公司更是如此。但是,这些组织、公司巨大的力量是谁也不能忽视的。这就是用力量或软力量描述全球化时代利益关系及其博弈的合理之处。

三、文化软实力:软权力资源的焦虑及其中国语境

如果将soft power译为软实力,从翻译的角度来看并不严格。汉语“实力”一词是一种潜在的、积蓄中的力量,或者说是引而未发的力量。而约瑟夫·奈在谈到soft power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谈到的是实力的运用,也就是运用中的力量或权力。所以,power译为实力,soft power译为软实力是非常不恰当的。但是,权力、软权力的应用必然建立在一定实力的基础上。所以奈在探讨论证其软权力时,分析了权力资源(power resource),特别是软权力资源(soft power resource)[2]168。如果我们要用软实力一词的话,软实力对应的不应该是soft power,而应该是soft power resource。所以,软实力一词不应该是与软权力、软力量同等意义的概念。但是,软实力一词在大众传媒中可能更为突出。尤其是在谈到文化问题时,都用的是文化软实力,几乎没有文化软权力或文化软力量的说法。这可能与奈把文化当作软权力资源的一个重要因素有关。

约瑟夫·奈提到的软权力资源主要包括了三个方面:价值观,文化,政策[3]11。不同于硬权力资源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带来的命令性权力,软权力实质上是基于制度性安排、体现在谈判博弈中的话语权。所谓美国冷战后领导世界的方式,就是美国主导下的一系列国际组织、国际规则的制度性安排。而这种安排之所以在冷战后被广泛接受,是因为这种安排所依据的价值观的普遍被接受。而价值观的接受则反映了美国在价值话语体系中的主导权。政策是在制度性安排下推进具体事务,强化美国的主动权,文化则扩展着美国在话语权上的影响力。

约瑟夫·奈的研究,在其所熟知的政治领域,有着厚实的历史基础,而当其研究溢出政治学,对相关的价值、文化进行阐述时,仅仅是给出了简单化的解读。作为一个政治学家和政治家,奈将价值观与文化相并列,可能会引起社会学家或哲学家的困惑。社会学或哲学理解的文化本身就是一个意义系统。文化是特定生存生活方式及其追求的表现或表达;价值观是内涵于文化之中的核心部分。虽然,奈也将文化定义为“为社会创造意义的价值观总和”[3]11,但细读奈关于文化的议论,他讲的文化实际上是文化作品。因而,他将文化分为两部分,“迎合社会精英品味的阳春白雪型,比如文学、艺术和教育,以及侧重大众娱乐的通俗文化型”[3]11。而哲学、社会学理解的文化是某种生存、生活方式固有的意义追求和表达,文化作品则是这种生活方式的反映和在此基础上的升华和创造。文化作品的意义追求根植于生存生活方式,但又能够传承、引领社会生活的意义追求。价值、价值观则是内涵于文化之中,表达意义追求的原则和指向。奈将价值与文化、政策同列,很显然其意义应该是某种价值规则体系,而忽略了这种规则体系与文化之间的内在关系。因此,在约瑟夫·奈那里,价值、文化,同政策一样都是在国际政治操作层面的东西。

虽然约瑟夫·奈认为,软权力的资源包含价值观、文化、政策三个方面,但在中国语境下,文化受到了特别的眷顾。王沪宁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将软权力的探讨引入国内时,其落脚点也着眼于文化[4]91。而在此后的学术探讨中,文化软实力的探讨相比该问题涉及的价值观、政策及其他相关问题的关注度而言,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中共中央也将文化软实力列入自身的文件之中,从而引发了更为广泛的关注。这种语境的转换,应该有其逻辑的根据。

问题的关键在于,起自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现行国际关系体系,是西方国家自17世纪以来民族、国家关系演进的结果。其价值规则和政策框架均来自西方的文化、历史传统。对于美欧国家而言,这一体系是自然而然的东西,其价值观是毋庸置疑的共识,其文化产品是自身生活的表达,其政策操控与这一体系是高度一致、吻合的。而对于中国而言,这一体系则是外在的,需要适应和接受的。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一体系的价值诉求表现为西方的主导,在文化产品的竞争上西方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政策博弈是在对方的框架中进行的。

自近代以来,中国总是在对西方的抗拒与模仿中展开现代化进程,表达自身的诉求。在国际政治的操作中,我们处在一种适应这一体系现有制度安排的状态,很难有一种政策的优势。而在价值观方面,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东方的价值传统与当代资本主义价值体系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与冲突。在文化方面,当代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文化产品在国际上也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相对而言,文化似乎是软实力中我们具有操作余地的领域。首先,我们有着任何一个文明无法匹敌的连续的文化传统。这一传统所提供的文化产品,起码从中国人自己的角度看,绝对不逊色于西方乃至任何一个文化传统。其次,在当代文化发展中,虽然我们的科学技术与教育发展还逊于发达国家,在大众文化领域的世界性影响方面,也难与美国匹敌,但是,文化是可以通过社会发展、“文化建设”而提升的一个领域。更为重要的是,转型期的中国,文化始终是一个焦点性的问题,存在着多元文化的矛盾与冲突,文化也处在一个新的整合期。所以,自五四以来,无论是政治精英还是知识精英,都经常把目光聚焦于文化问题。这样,软权力这一国际政治的话语就在中国语境下转换为文化的话语。这就是文化软实力话语在中国受到特别关注的语境与逻辑。

然而,且不说当前中国文化产品的影响力难以与美国、西方比肩,即便是是经典文化作品或当代优秀的文化作品获得了广泛的影响,难道我们就有了软力量吗?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出去,政治学者王沪宁在分析软权力概念时就指出:“显然,一个国家的文化传播地越广,其潜在的‘软权力’就可能越大。有些人说中国在这方面颇有优势,因为中华文化在几千年的发展流变中已经传播到周围地区,华人也呈一种世界性的分布。但是文化的世界性传播不是一种猎奇式的爱好,如对老子无为学说的迷恋,对佛家遁入空门的向往,或者对古董收集的偏好,而是对一种文化的内在精神和基本价值的体认。中国文化要起到强健的“软权力”的作用,要经历推陈出新,继往开来的变革。”[4]96

文化是否能够转化成为软权力,在于文化所代表的内在精神和价值是否被接受而产生影响。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根本的问题在于,价值、文化、政策三者构成了软权力资源中相互支持的系统。价值观引导政策操作,通过文化得到更广泛的认同;政策操作在价值话语诉求与文化包装中展开;文化则通过其产品巩固、扩大着价值认同,给政策的操作以亲和力。所以,本质上,软权力是在这三者基础上构成的一个占据优势地位的话语体系。这一体系的表层是由原则组成的价值话语体系,其深层则是支持这一价值话语体系的理论学说、学术话语,以及推广这一价值话语体系的大众文化话语体系。而在其更深层次上,则是上述话语体系背后的历史文化传统。所以,如果我们试图构建文化软实力的话,那么就不能仅仅着眼于文化产品的推广,而是应该在上述三个层面上构筑中国自己的话语体系。

[1]Jeosef S. Nye,JR. The Changing Nature of World Power[J].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1990,105(2):177-192.

[2]Jeosef S. Nye,JR. Soft power[J].Foreign Policy,1990(80):153-171.

[3]约瑟夫·奈.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M].吴晓辉,钱程,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4]王沪宁.作为国家实力的文化:软权力[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3).

[责任编辑张家鹿]

D0-05

A

1000-2359(2012)05-0011-04

刘怀光(1964—),男,河南许昌人,哲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社会发展及其文化问题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ZX019)

201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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