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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劫质”行为与未成年受害者

2012-04-13王子今

关键词:魏书后汉书三国志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872)

“劫质”是汉代军事政治争斗的惯用手段,也是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犯罪行为。史籍中屡次记载的“劫质”情形,多有以未成年人为对象者。相关现象,应当引起社会史和司法史研究者的关注。

一 劫·劫执·劫质

苏轼有《劝农》诗,序文写道:“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秔稌,不足于食,乃以藷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予既哀之。乃和渊明《劝农》诗,以告其有知者。”其第一首是讲“汉黎”民族关系的:“咨尔汉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训,夫岂其真。怨忿劫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苏轼在这里发表了相当开明、相当清醒的关于处理民族关系时应重视尊重和理解的意见。对于很可能因“曲自我人”而导致的“怨忿劫质,寻戈相因”的冲突,施元之注:“《后汉·顺帝纪》:‘益州盗贼劫质令长,杀列侯。’《左传·昭公元年》:‘日寻干戈,以相征讨。’”[1]卷四二其中所谓“劫质”,据东汉史事。原始史料即《后汉书》卷六《顺帝纪》:“(阳嘉三年)三月庚戌,益州盗贼劫质令长,杀列侯。”另一起民族战争中发生的“劫质”事件,即《后汉书》卷七二《董卓传》李贤注引《献帝春秋》曰:“梁州义从宋建、王国等反,诈金城郡降,求见凉州大人故新安令边允、从事韩约。约不见,太守陈懿劝之,使(王)〔往〕①刘攽《后汉书刊误》:“注:‘陈懿劝之,使王国’,案此‘王’字当作‘往’字。陈懿劝约使往也。”中华书局标点本《校勘记》:“按:《刊误》谓此‘王’当作‘往’,陈懿劝约使往也。今据改。”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346页。,国等便劫质约等数十人,金城乱。懿出。国等扶以到护羌营杀之②中华书局标点本《校勘记》:“按:《校补》谓作‘扶’无义,当是‘挟’之讹。”第2346页。,而释约、允等。陇西以爱憎露布冠约、允名以为贼,州购约、允各千户侯。约、允被购,‘约’改为‘遂’,‘允’改为‘章’。”汉末军阀韩遂被“劫质”而后“以为贼”、“被购”的经历,《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典略》写道:“会凉州宋扬、北宫玉等反,举(边)章、(韩)遂为主,章寻病卒,遂为扬等所劫,不得已,遂阻兵为乱,积三十二年。”③“宋建”作“宋扬”。而“遂字文约”,似非“被购,‘约’改为‘遂’”。

贵族官僚被“劫质”的情形,即所谓“士大夫系虏劫质之害”[2]卷二十一《记》者,又见《汉书》卷七六《张敞传》:“胶东、勃海左右郡岁数不登,盗贼并起,至攻官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汉书》卷九九下《王莽传下》:“成纪隗崔兄弟共劫大尹李育。”《后汉书》卷一八《臧宫传》:“妖巫维汜弟子单臣、傅镇等,复妖言相聚,入原武城,劫吏人。”《后汉书》卷五○《孝明八王列传·乐城靖王党》:“中平元年,黄巾贼起,(安平王刘续)为所劫质,囚于广宗。”这些记载多是社会剧烈动乱发生时出现的“劫质”现象。

至于因治安危机而发生的“劫质”案,则如《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所说,“自安帝以后,法禁稍弛,京师劫质,不避豪贵。”竟然在帝国政治中心“京师”频繁发生。《三国志》卷九《魏书·夏侯惇传》裴松之注引孙盛曰:“自安、顺已降,政教陵迟,劫质不避王公。”也说东汉晚期“劫质”这种行为常常以高官贵族为对象。《后汉书》卷七二《董卓传》说,汉末发生“劫质公卿”情形,竟是实力派军阀郭汜所为。这一指责,又见于《后汉纪》卷二八。

或许可以看作“政教陵迟”表现的汉末最极端的情形,又有强势宦官劫持天子的案例。如《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张让》记载:“(张)让等数十人劫质天子,走河上。”

其实上,在未必“政教陵迟”,相反史称“中兴”时代的汉宣帝执政时,也有“劫质”事件发生。《前汉纪》卷一八记载赵广汉事:“富人苏回为郎,二人私劫质之。有顷,广汉至,晓贼曰:‘释质,束手,善相遇,幸逢赦。’贼惊愕,即出,叩头。广汉为跪谢曰:‘幸全活郎,甚厚!’遂送狱,勅吏谨遇之,给酒肉。冬当断,预为调棺敛具。皆曰:‘死无所恨矣。’”《汉书》卷七六《赵广汉传》记载这一事情,文字略有不同而更为具体:“富人苏回为郎,二人劫之。有顷,广汉将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长安丞袭奢叩堂户晓贼,曰:‘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二人惊愕,又素闻广汉名,即开户出,下堂叩头,广汉跪谢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狱,敕吏谨遇,给酒肉。至冬当出死,豫为调棺,给敛葬具,告语之,皆曰:‘死无所恨!’”

《赵广汉传》在营救人质苏回故事之前又写道:“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同一事,《前汉纪》卷一八亦写作:“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欲劫人。语未及竟,广汉知之,使吏捕治之,具伏。”也使用了“劫人”的说法。可知“劫”、“劫人”和“劫质”大致同义的事实。其实,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说齐地风习,“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又分析“求富益货”动机导致的犯罪行为,“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①又如《史记》卷一二七《日者列传》记载对于官场“贤者”的批评,指责其行为无异于“劫人”犯罪:“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而前,孅趋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宾正,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其中“劫人”,也不排除包括“劫质”行为的可能。

对于《赵广汉传》所谓“劫”,颜师古注正是这样解释的:“劫取其身为质,令家将财物赎之。”

《三国志》卷四九《吴书·刘繇传》:“繇年十九,从父韪为贼所劫质,繇簒取以归,由是显名。举孝廉,为郎中,除下邑长。”策划和施行“劫质”行为者,被斥作“贼”。《续汉书·天文志中》又有“恶人所劫”的说法。桥玄则以为“国贼”。“劫质”又写作“劫执”,见《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

后世政论家认为当时政治生活中多“劫质诱略之术”的原因,与“制礼”、“教化”方面的社会道德缺失有关②如宋代张方平《乐全集》卷六《刍荛论》“姑息之赏”条写道:“……乃至楚汉,历世之王各乘间衅,互行窥图,得之为英杰,失之为奸叛。莫不威之以斧钺,宠之以轩冕。是犹鬻贩买卖之道,劫质诱略之术,岂先王尊教化、褒功德、法天秩而制礼之意欤?”,注意到相关现象发生的时代文化背景。这一意见,研究者可以参考。

二 两汉“幼主劫执”史迹

《史记》卷九七《郦生陆贾列传》写道:“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劫”的对象是未成年人。

又如《后汉书》卷八《灵帝纪》:“张让、段珪等劫少帝及陈留王幸北宫德阳殿。”“让、珪等复劫少帝、陈留王走小平津。”《后汉书》卷七二《董卓传》:“中常侍段珪等劫少帝及陈留王夜走小平津。”《三国志》卷二二《卢毓传》裴松之注引《续汉书》:“张让劫少帝奔小平津。”更为详备的记录,又见于《三国志》卷六《魏书·董卓传》:“中常侍段珪等劫帝走小平津,卓遂将其众迎帝于北芒,还宫。”文字下裴松之注:

张璠《汉纪》曰:“帝以八月庚午为诸黄门所劫,步出榖门,走至河上。诸黄门既投河死,时帝年十四,陈留王年九岁,兄弟独夜步行欲还宫,闇暝,逐萤火而行,数里,得民家以露车载送。辛未,公卿以下与卓共迎帝于北芒阪下。”《典略》曰:“帝望见卓兵涕泣。”《献帝纪》曰:“卓与帝语,语不可了。乃更与陈留王语,问祸乱由起;王答,自初至终,无所遗失。卓大喜,乃有废立意。”《英雄记》曰:“河南中部掾闵贡扶帝及陈留王上至雒舍止。帝独乘一马,陈留王与贡共乘一马,从雒舍南行。公卿百官奉迎于北芒阪下,故太尉崔烈在前导。卓将步骑数千来迎,烈呵使避,卓骂烈曰:‘昼夜三百里来,何云避,我不能断卿头邪?’前见帝曰:‘陛下令常侍小黄门作乱乃尔,以取祸败,为负不小邪?’又趋陈留王,曰:‘我董卓也,从我抱来。’乃于贡抱中取王。”《英雄记》曰:“一本云王不就卓抱,卓与王并马而行也。”①《三国志》卷六《魏书·袁绍传》:“中常侍段珪等矫太后命,召进入议,遂杀之,宫中乱。(袁)术将虎贲烧南宫嘉德殿青琐门,欲以迫出珪等。珪等不出,劫帝及帝弟陈留王走小平津。绍既斩宦者所署司隶校尉许相,遂勒兵捕诸阉人,无少长皆杀之。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至自发露形体而后得免。宦者或有行善自守而犹见及。其滥如此。死者二千余人。急追珪等,珪等悉赴河死。帝得还宫。”所谓“时帝年十四,陈留王年九岁”,正是少儿。“卓与帝语,语不可了”,“于贡抱中取王”或说“王不就卓抱”等情节,也体现小儿情状。

曾经解救的未成年受害者“少帝、陈留王”的董卓,后来“初平元年二月,乃徙天子都长安”[3]卷六《董卓传》。当时的“九岁”童子陈留王因回答董卓关于劫质经过的询问“自初至终,无所遗失”,后来被立为帝,即汉献帝。董卓挟持汉献帝徙长安事,也被看作“劫质”,称“劫迁天子”②《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载曹操语。,“劫迁省御”③《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传》载册诏魏王禅代天下文。,“劫迁大驾”④《三国志》卷三《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传》载追谥孝献皇帝赠册。。而后李傕、郭汜相争,时人谓“一人劫天子,一人质公卿”⑤《三国志》卷六《魏书·董卓传》裴松之注引华峤《汉书》载杨彪语。,也指为“劫质”,而主要对象“天子”是未成年人。陶谦等奏记则以“幼主劫执”谴责董卓、李傕、郭汜的罪恶。⑥《后汉书》卷七一《朱儁传》:“及董卓被诛,傕、汜作乱,儁时犹在中牟。陶谦以儁名臣,数有战功,可委以大事,乃与诸豪杰共推儁为太师,因移檄牧伯,同讨李傕等,奉迎天子。乃奏记于儁曰:‘徐州刺史陶谦、前杨州刺史周乾、琅邪相阴德、东海相刘馗、彭城相汲廉、北海相孔融、沛相袁忠、太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前九江太守服虔、博士郑玄等,敢言之行车骑将军河南尹莫府:国家既遭董卓,重以李傕、郭汜之祸,幼主劫执,忠良残敝,长安隔绝,不知吉凶。……’”由陶谦等地方实力派和社会名流十一人列名,可知“幼主劫执”事是当时政界活跃人士的共同判断。

当然,这种上层政治生活中危害未成年人生命安全的“劫质”行为,其实具有政变色彩,似不为社会史研究者所关注,与我们讨论的民间多见的“劫质”,形式和性质都有所不同。

三 赵苞等“战不顾亲”故事中的未成年人质牺牲

《后汉书》卷八一《独行列传·赵苞》记录了发生在民族战争中的一起情节特殊的“劫质”事件:

(赵苞)初仕州郡,举孝廉,再迁广陵令。视事三年,政教清明,郡表其状,迁辽西太守。抗厉威严,名振边俗。以到官明年,遣使迎母及妻子,垂当到郡,道经柳城,值鲜卑万余人入塞寇钞,苞母及妻子遂为所劫质,载以击郡。苞率步骑二万,与贼对阵。贼出母以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母遥谓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昔王陵母对汉使伏剑,以固其志,尔其勉之。”苞实时进战,贼悉摧破,其母妻皆为所害。

苞殡敛母毕,自上归葬。灵帝遣策吊慰,封鄃侯。

苞葬讫,谓乡人曰:“食禄而避难,非忠也;杀母以全义,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遂欧血而死。

这是一个宣传“忠义”的悲壮故事,赵苞母子因此成就高大形象。但是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在鲜卑“入塞寇钞”时,“为所劫质”的不仅“苞母”,还有他的“妻子”。

按照通常文例,此所谓“妻子”,应是指“妻”与“子”。不过,史家记述说“贼悉摧破,其母妻皆为所害”,没有明说其“子”的生死。可以推想,应当也被杀害。值得注意的是,后世发表政论者说赵苞事,往往只言其“母”,而忽略其“妻子”①如《二程遗书》卷二四:“东汉赵苞为边郡守,虏夺其母,招以城降。苞遽战而杀其母。非也。以君城降而求生其母,固不可。然亦当求所以生母之方,奈何遽战乎?不得已身降之可也。王陵母在楚。而使楚质以招陵。陵降可也。徐庶得之矣。”〔宋〕陈淳《答问》:“若东溪赵苞,于鲜卑入寇之时,其母为所质以要之,乃亟战以杀其母,则大非所宜矣。”(《北溪大全集》卷三九)〔元〕郑玉《赵苞论》:“为苞之计,唯当对寇自杀,使城守之责,归之佐贰,破其挟制之谋,絶其觊觎之念。母在寇中,遂为弃物。一老妇人,杀之何益?寇必委而去之,不求生其母,而母自生矣。”(《师山集》卷二《论》)〔明〕方孝孺《赵苞》:“彼鲜卑者,众多而可以计取,性贪而可以利诱。其质母而攻城也,所欲得者货财耳。能出数十万赂之,而以母为请,彼乐得吾之利,未必不从者也。茍利未足盈其心,则求而避之。彼虽得吾城,吾徐以计攻之,未有不胜者也。不此之图,而使母死于寇手,虽可以存天下,君子犹不忍也,况一城乎?”(《逊志斋集》卷五《杂著》)〔明〕程敏政《咏史十四首之五》:“王陵在汉军,母伏剑于楚。赵苞守渔阳,母作鲜卑虏。二子皆名臣,忍独遗其母。忠孝有偏重,贤者当自处。我爱徐元直,翩然别新主。”(《篁墩文集》卷六二《诗》)〔明〕李梦阳《事势篇》:“或问赵苞、徐庶之事。空同子曰:苞伤勇哉,不战而死可也。不战而死,犹足以存母。”(《空同集》卷六六)〔清〕魏裔介《汉赵苞论》:“东汉赵苞之事,世未有定论也。”程子、方正学各有说,李卓吾《藏书》则又置赵苞于杀母逆贼之列。是三说者,将何从焉?程子之论非也。卓吾以苞为杀母之贼,则又太过。惟方正学之论,颇为合宜。(《兼济堂文集》卷一四《论》),透露出某种思想倾向。

明人王祎《大事记续编》卷一八作为史籍记录此事,也说:“贼悉摧破,其母为贼所害。”同样不言其“妻子”,可知其“母”是赵苞“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故事的主角,其他是可以省略的。可以看到“孝”排位在“忠节”、“忠义”之后。而对于其“妻子”,即一般妇女儿童生命价值的态度,排位在“孝”之后。因此其“子”恝然置之,甚至导致历史记忆的缺失。这是我们在讨论未成年人社会地位时不能不关注的。

《白孔六帖》卷九一《寇盗》有“执母妻子”条,列载李忠、邳彤、赵苞、孔奋事迹。李忠事见《后汉书》卷二一《李忠传》:“进围巨鹿,未下,王郎遣将攻信都,信都大姓马宠等开城内之,收太守宗广及忠母妻,而令亲属招呼忠。时宠弟从忠为校尉,忠实时召见,责数以背恩反城,因格杀之。诸将皆惊曰:‘家属在人手中,杀其弟,何猛也!’忠曰:‘若纵贼不诛,则二心也。’世祖闻而美之,谓忠曰:‘今吾兵已成矣,将军可归救老母妻子,宜自募吏民能得家属者,赐钱千万,来从我取。’忠曰:‘蒙明公大恩,思得效命,诚不敢内顾宗亲。’世祖乃使任光将兵救信都,光兵于道散降王郎,无功而还。会更始遣将攻破信都,忠家属得全。”虽然刘秀言“将军可归救老母妻子”,而前说马宠收“忠母妻”,不言“子”。《白孔六帖》则说“收……忠母妻子而令亲属招忠”,是包括“子”的。邳彤事见《后汉书》卷二一《邳彤传》:“信都复反为王郎,郎所置信都王捕系彤父弟及妻子,使为手书呼彤曰:‘降者封爵,不降族灭。’彤涕泣报曰:‘事君者不得顾家。彤亲属所以至今得安于信都者,刘公之恩也。公方争国事,彤不得复念私也。’会更始所遣将攻拔信都,郎兵败走,彤家属得免。”孔奋事见《后汉书》卷三一《孔奋传》:

既至京师,除武都郡丞。时陇西余贼隗茂等夜攻府舍,残杀郡守,贼畏奋追急,乃执其妻子,欲以为质。奋年已五十,唯有一子②《白孔六帖》作:“奋五十,唯有二子。”,终不顾望,遂穷力讨之。吏民感义,莫不倍用命焉。郡多氐人,便习山谷,其大豪齐钟留者,为群氐所信向。奋乃率厉钟留等令要遮钞击,共为表里。贼窘惧逼急,乃推奋妻子以置军前,冀当退却,而击之愈厉,遂禽灭茂等,奋妻子亦为所杀。

《太平御览》卷三一○引《东观汉记》:“孔奋为武都郡丞,妻子时在郡,为隗嚣余党所攻,杀太守,得奋妻子。奋追贼,贼推奋子于军前。奋年五十,惟有一子。不顾,遂擒贼,而其子见屠。”推于军前及“见屠”,则只说其“子”。由有关孔奋事迹的记载,可知“妻子”多是指“妻”与“子”。《白孔六帖》所辑“执母妻子”诸事,应当都是包括“子”的。

这些记录中“子”有时被忽略,也许也可以看作当时社会意识中未成年人受到轻视的迹象之一。

《太平御览》卷三一○“战不顾亲”题下与邳彤、赵苞、孔奋并列,又有田邑故事。引《后汉书》曰:

世祖遣宗正刘延攻天井关与上党。太守田邑连战十余合,延不得进。邑迎母弟及妻子,为延所获。冯衍乃遗邑书。邑报书曰:“仆虽驽怯,亦欲为人者也,岂苟贪生而畏死?闻老母诸弟见执于军,而邑安然不顾者,岂非重其节乎?若使人居天地,寿如金石,要长生而避死地可也。今百年之期,未有能至,老壮有间,相去几何?诚使故朝尚在,忠义可荣,虽老亲受戮,妻儿横分,邑之愿也。”

据《后汉书》卷二八上《冯衍传上》,“邑迎母弟妻子,为延所获。”①李贤注引《东观记》曰:“邓禹使积弩将军冯愔将兵击邑,愔悉得邑母弟妻子。”“邑报书曰:‘……诚使故朝尚在,忠义可立,虽老亲受戮,妻儿横分,邑之愿也。’”由田邑“妻儿横分”语,可知所谓“妻子”确实是说“妻”与“子”。

汉末乱世,在各家军事势力的竞争中,曹操集团成员毕谌也经历过“母弟妻子”被“劫质”的遭遇。《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初,公为兖州,以东平毕谌为别驾。张邈之叛也,邈劫谌母弟妻子。公谢遣之,曰:‘卿老母在彼,可去。’谌顿首无二心,公嘉之,为之流涕。既出,遂亡归。及布破,谌生得,众为谌惧,公曰:‘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吾所求也。’以为鲁相。”张邈劫质毕谌“母弟妻子”,曹操只说“卿老母在彼”,称赞他的“孝”,全不言其“妻子”。“孟德待毕谌”者,即曹操对毕谌叛往降来的宽容,被看作“假以怀四方之士”的政治表演②〔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六《三国志·魏志》:“三年。‘初,公为兖州,以东平毕谌为别驾’至‘以为鲁相’。孟徳待毕谌尚尔,况昭烈之于元直乎?”“四年。‘初,公举种孝亷’,至‘释其缚而用之’。释毕谌、魏种而用之,皆假以怀四方之士。于时宿儒世胄,大抵在河北、汉南也。评所谓‘矫情任算,不念旧恶’,指此类。”“评”者,指《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最后陈寿的“评曰”。,是体现曹操人才政策的重要案例。然而“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云云,则是当时社会时代观念的体现。《太平御览》卷二六三引《曹操别传》曰:“武皇帝为兖州,以毕谌为别驾。兖州乱,张孟卓劫谌母弟。帝见谌曰:‘孤绥抚失和,闻卿母弟为张邈所执,人情不相远,卿可去孤自遣,不为相弃。’谌涕泣曰:‘当以死自效。’帝亦垂涕答之。谌明日便亡走。及破下邳,得谌。还以为掾。”叙事情节略异,而只说“母弟”,关于毕谌“妻子”被劫执的历史记忆完全丧失了。

四 赵月之死

汉末又有袁术“劫质”陈珪之子的故事,见于《三国志》卷六《魏书·袁术传》:“时沛相下邳陈珪,故太尉球弟子也。术与珪俱公族子孙,少共交游。书与珪曰:‘昔秦失其政,天下群雄争而取之,兼智勇者卒受其归。今世事纷扰,复有瓦解之势矣。诚英乂有为之时也。与足下旧交,岂肯左右之乎?若集大事,子实为吾心膂。’珪中子应,时在下邳。术并胁质应,图必致珪。”袁术以陈应作人质胁迫陈珪顺从的行为,史称“胁质”。《资治通鉴》卷六二“汉献帝建安二年”载:“术以书召珪,又劫质其子,期必致珪。”又写作“劫质”。袁术之召,被陈珪拒绝。陈应的命运未可详知。《资治通鉴》在记录陈珪答书袁术之后写道:“术欲以故兖州刺史金尚为太尉,尚不许而逃去,术杀之。”③《资治通鉴》卷六二“汉献帝建安二年”。可知陈应当时在何等严峻的危境之中。陈应是陈珪“中子”。陈珪答书的另一个儿子陈登在曹操和吕布的政治竞争中有所表现。而袁术和吕布曾子女议亲。袁术之子和吕布之子年在婚龄。由所谓“术与珪俱公族子孙,少共交游”,大略年齿相当,推想“珪中子应”时未成年,是有可能的。

马超在天水地方的军事权威,受到姜叙、杨阜、赵昂等人的武装抗击。《三国志》卷二五《魏书·杨阜传》写道:“超闻阜等兵起,自将出。”而城中反马超势力“闭冀城门,讨超妻子”。于是,“超袭历城,得叙母。叙母骂之曰:‘汝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视人乎!’超怒,杀之。”而据裴松之注引皇甫谧《列女传》载“姜叙母”事迹:“及超入历,执叙母,母怒骂超。超被骂大怒,即杀叙母及其子,烧城而去。”马超的动作起初是“执”,有“劫质”的意义。而最终“杀叙母及其子”,姜叙之子的牺牲,在《三国志》中又被隐没了。

据《三国志》卷二五《魏书·杨阜传》裴松之注引“谧又载‘赵昂妻’曰”,应即皇甫谧《列女传》记载赵昂妻异的故事,“昂为羌道令,留异在西。会同郡梁双反,攻破西城,害异两男。异女英,年六岁,独与异在城中。异见两男已死,又恐为双所侵,引刀欲自刎,顾英而叹曰:‘身死尔弃,当谁恃哉!……’”于是“乃以溷粪涅麻而被之,尠食瘠形”,委曲求生。而马超为控制关陇,“又劫昂,质其嫡子月于南郑。欲要昂以为己用,然心未甚信。”及赵昂参与反马超起事,赵月的安危出现问题。赵昂因此心存忧虑,然而其妻异则态度坚定,以为在“忠义”、“君父”面前,“丧元不足为重,况一子哉?”据皇甫谧记载:

及昂与杨阜等结谋讨超,告异曰:“吾谋如是,事必万全,当奈月何?”异厉声应曰:“忠义立于身,雪君父之大耻,丧元不足为重,况一子哉?夫项讬﹑颜渊,岂复百年,贵义存耳。”昂曰:“善。”遂共闭门逐超,超奔汉中,从张鲁得兵还。异复与昂保祁山,为超所围,三十日救兵到,乃解。超卒杀异子月。

作为被扣押的人质,赵昂和异的“嫡子”赵月终于被马超杀害。我们从“项讬﹑颜渊”的比拟,可知他的年龄应在少年。

五 桥玄少子人生悲剧

“劫质”行为更多见于治安史的记录,如前引赵广汉事迹。而“劫质”未成年人案,最典型的则是桥玄少子作为人质被劫持后又被杀害的事件。

桥玄曾历任齐相、上谷太守、汉阳太守、将作大匠、度辽将军、河南尹、少府、大鸿胪、司空、司徒、尚书令、侍中、光禄大夫、太尉。《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记载了这位在桓、灵时代地位显赫的“豪贵”经历的“劫质”风波:

光和元年,迁太尉。数月,复以疾罢,拜太中大夫,就医里舍。

玄少子十岁,独游门次,卒有三人持杖劫执之,入舍登楼,就玄求货,玄不与。有顷,司隶校尉阳球率河南尹、洛阳令围守玄家。球等恐并杀其子,未欲迫之。玄瞋目呼曰:“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促令兵进。于是攻之,玄子亦死。

玄乃诣阙谢罪,乞下天下:“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诏书下其章。初自安帝以后,法禁稍弛,京师劫质,不避豪贵,自是遂绝。

关于东汉“京师劫质”的猖獗,有“法禁益弛,京师劫质,白昼群行,而汉亡矣”[4]卷四《地官二》的说法。对人身安全的威胁“不避豪贵”,其实也是下层社会暴力反抗阶级压迫的一种形式。然而从维护法制的角度看,“劫质”罪行危害了社会安定。这种行为的冲击,和“法禁”之“弛”互为因果,以致动摇了汉帝国的政治根基,于是桥玄斥之为“国贼”。

有人以为以“劫质”者为“国贼”是不合适的。如明人邵宝写道:“劫质而并杀之可乎?执而治之可也。货以免焉,而徐图执之,亦可也。苟疾之甚而快于一去彼,被质者何不辜如之,如之何其可也?且杀人于货,其视夫弑父与君者异矣,谓之‘国贼’,不亦过乎!”①〔明〕邵宝:《学史》卷八《酉》。今按:《韩氏外传》卷四:“不恤乎公道之达义,偷合苟同以持禄养者,是谓‘国贼’也。……曹触龙之于纣,可谓‘国贼’也。”桥玄是以“豪贵”身份发表以上司法见解的,其意识基点即将自己身家的利益和“国”的利益联系在一起,将自己身家的安全和“国”的安全联系在一起。一般人或许不会采取这种态度。这样说来,邵宝认为“国贼”称谓使用的不确当也是可以理解的。

坚持不向后人统称为“劫匪”、“绑匪”的“劫质”者妥协的史例,还有《三国志》卷九《魏书·夏侯惇传》记载的夏侯惇被“执质”之事:“太祖征陶谦,留惇守濮阳。张邈叛迎吕布,太祖家在鄄城,惇轻军往赴,适与布会,交战。布退还,遂入濮阳,袭得惇军辎重。遣将伪降,共执持惇,责以宝货,惇军中震恐。惇将韩浩乃勒兵屯惇营门,召军吏诸将,皆案甲当部不得动,诸营乃定。遂诣惇所,叱持质者曰:‘汝等凶逆,乃敢执劫大将军,复欲望生邪!且吾受命讨贼,宁能以一将军之故,而纵汝乎?’因涕泣谓惇曰:‘当奈国法何!’促召兵击持质者。持质者惶遽叩头,言‘我但欲乞资用去耳’。浩数责,皆斩之。惇既免,太祖闻之,谓浩曰:‘卿此可为万世法。’乃著令,自今已后有持质者,皆当并击,勿顾质。由是劫质者遂绝。”裴松之注引孙盛曰:“案《光武纪》,建武九年,盗劫阴贵人母弟,吏以不得拘质迫盗,盗遂杀之也。然则合击者,乃古制也。自安、顺已降,政教陵迟,劫质不避王公,而有司莫能遵奉国宪者,浩始复斩之,故魏武嘉焉。”所谓“建武九年,盗劫阴贵人母弟”事,《后汉书》卷一○上《皇后纪上·光烈阴皇后》:“九年,有盗劫杀后母邓氏及弟訢。”杭世骏《考证》:“《光烈阴皇后纪》:‘九年有盗劫杀后母邓氏及弟訢。’臣世骏按:《三国志》注引孙盛曰:‘按《光武纪》,建武九年,盗劫阴贵人母弟,吏以不得拘质迫盗,盗遂杀之’,即此事也。章怀失注。孙盛作《汉晋阳秋》,在范史前百年,所按《光武纪》,必后汉时班固等所撰者。”②《后汉书》卷一○上《考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据《后汉书》卷一○上《皇后纪上·光烈阴皇后》:“更始元年六月,遂纳后于宛当成里,时年十九。”建武九年时应为30岁。其弟阴訢被“盗劫”者杀害时的年龄,尚未可考定。但随其母生活,也不能排除未成年的可能。

在营救过程中被杀害的年仅10岁的桥玄少子,是汉代“劫质”事件中未成年受害者的典型。

六 “勿顾质”:桥玄与曹操共同的强硬

桥玄少子的营救方式,“(阳)球等恐并杀其子,未欲迫之”,而桥玄则“促令兵进,于是攻之”,终于导致“玄子亦死”。两者的不同在于对其少子生命的态度。桥玄以其生父身份,坚定地持不向“奸人”“国贼”妥协的态度,事后又向皇帝建议:“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得到诏书的肯定,据说使得“劫质”行为有所收敛,“自安帝以后,法禁稍弛,京师劫质,不避豪贵”的情形,“自是遂绝”。夏侯惇故事中“惇将韩浩”的态度一如桥玄表现的翻版,不过,和“国法”对应的不是亲子而是主将。韩浩的立场受到曹操的嘉奖,又有“卿此可为万世法”的明确肯定。“乃著令,自今已后有持质者,皆当并击,勿顾质。”据说“由是劫质者遂绝”。

面对“劫质”行为取“不顾质”的态度,“皆当并击”,“皆并杀之”,体现出桥玄和曹操共同的强硬态度。

桥玄和曹操虽然不是一代人,然而其心相通。桥玄汉灵帝时历任河南尹、少府[5]卷五一《桥玄传》、大鸿胪、司空、司徒、光禄大夫、太尉[5]卷八《灵帝记》。据《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梁国睢阳人也。”与曹操出身之地临近。①《宋书》卷二七《符瑞志上》:“初桓帝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曰:‘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谯沛之间,其锋不可当。’灵帝熹平五年,黄龙见谯。光禄大夫乔玄问太史令单飏曰:‘此何祥也?’飏曰:‘其国后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亦当复见天事,恒象此其征也。’内黄殷登嘿记之。其后曹操起于谯,是为魏武帝。建安五年于黄星见之岁五十年矣,而武帝破袁绍,天下莫敌。”殷馗语“谯沛之间”,《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写作“梁沛之间”。《三国志》卷九《曹洪传》:“太祖起义兵讨董卓,至荥阳,为卓将徐荣所败。太祖失马,贼追甚急,洪下,以马授太祖,太祖辞让,洪曰:‘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遂步从到汴水,水深不得渡,洪循水得船,与太祖俱济,还奔谯。”后魏文帝时曹洪“下狱当死”,裴松之注引《魏略》:“卞太后责怒帝,言‘梁沛之间,非子廉无有今日’。诏乃释之。”可知当时人言“梁沛之间”,是包括“谯”的。这位汉末重臣对曹操有知遇之恩,而曹操的感激之心亦颇深切:“初,曹操微时,人莫知者,尝往候玄,玄见而异焉,谓曰:‘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操常感其知己。②《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唯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曰:“太尉桥玄,世名知人,睹太祖而异之,曰:‘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由是声名益重。”及后经过玄墓,辄凄怆致祭。自为其文曰:‘故太尉桥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幽灵潜翳,哉缅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质,见纳君子。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厚叹贾复③李贤注:“《论语》孔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子曰:‘吾与汝俱不如也。’”“复少好学,师事舞阴李生。李生奇之,曰:‘贾君国器也。’”。士死知己,怀此无忘。’④曹操还写道:“又承从容约誓之言:‘徂没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怨。’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哉?”‘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李贤注:“《魏志》曰‘建安七年,曹公军谯,遂至浚仪,遣使以太牢祀桥玄,进军官度’也。”《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的记述是:“七年春正月,公军谯”,为“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感伤,于是颁令:“其举义兵已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随后又“遣使以太牢祀桥玄”。⑤《太平御览》卷四四二引《魏志》:“太祖常感其知已,后经过玄墓,辄怅然致祭。”《太平御览》卷五五七引《魏略》:“操感其知已,及后经过玄墓,辄凄怆致祭。”对于桥玄的礼祀,应当也是对“旧土人民”、“将士”“死丧”的一种怀念。在谯地“凄怆伤怀”,在睢阳亦“念之凄怆”,桥玄陵墓所在,距离曹操“乡里”不远。曹操对桥玄的深切情感,除“至亲之笃好”外,其实也有浓烈的乡情。魏文帝曹丕当政,又曾经“行自谯过梁,遣使以太牢祀故汉太尉桥玄”。⑥《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参看王子今:《沛谯英雄的两次崛起与汉王朝的兴亡》,《安徽史学》2011年2期。

桥玄的行政风格果决坚毅①《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玄少为县功曹。时豫州刺史周景行部到梁国,玄谒景,因伏地言陈相羊昌罪恶,乞为部陈从事,穷案其奸。景壮玄意,署而遣之。玄到,悉收昌宾客,具考臧罪。昌素为大将军梁冀所厚,冀为驰檄救之。景承旨召玄,玄还檄不发,案之益急。昌坐槛车征,玄由是著名。”“又为汉阳太守。时上邽令皇甫祯有臧罪,玄收考髡笞,死于冀巿,一境皆震。”,因有“方直”之誉[5]卷六○《蔡邕传下》,又“以刚断称”②《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紀》裴松之注引张璠《汉纪》。,史称“严明有才略”③《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紀》裴松之注引《续汉书》。,又说“性刚急无大体”[5]卷五一《桥玄传》。“有持质者,皆当并击,勿顾质”的处置方式,正与此一致。曹操也有类似事迹。④《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言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事迹:“太祖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二人的相知相亲,不是偶然的,或许体现了身居“天下将乱”之世共同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态度。桥玄作为地方行政长官,又有极端、偏执的表现。《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郡人上邽姜岐守道隐居,名闻西州。玄召以为吏,称疾不就。玄怒勅督邮尹益逼致之,曰:‘岐若不至,趣嫁其母!’益固争不能得,遽晓譬岐。岐坚卧不起。郡内士大夫亦竞往谏玄,乃止。时颇以为讥。”据《高士传》卷下《姜岐》,桥玄的强横无理即所谓“性刚急无大体”,还有更为恶劣的历史记录:“姜岐字子平,汉阳上邽人也。少失父,独以母、兄居。治《书》、《易》、《春秋》,恬居守道,名重西州。延熹中,沛国桥玄为汉阳太守,召岐,欲以为功曹。岐称病不就。玄怒敕督邮尹益收岐:‘若不起者,趣嫁其母,而后杀岐。’益争之,玄怒益,挝之。益得杖且谏曰:‘岐少修孝义,栖迟衡庐,乡里归仁,名宣州里,实无罪状。益敢以死守之。’玄怒乃止。岐于是高名逾广。”由桥玄“趣嫁其母”恶毒威胁所透露的对亲情的漠视,或许可以从另一角度理解桥玄少子人生悲剧发生的特殊背景。

参考《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陈寿“评曰”所谓“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擥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可知曹操行政秉承法家学说,注重实用效应的倾向。这正可以说明东汉末年法家学说的文化地位在一定意义上又得以重新上升的情形。⑤《三国志》卷三五〈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其中有这样的话:“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商君书》被刘备列于指令刘禅阅读的基本书目之中,诸葛亮亦推崇“《申》、《韩》”,是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益人意智”的评价,说明商鞅的理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又受到重视。参看王子今:《秦汉时期法家的命运》,《社会科学》2004年9期。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终至在汉魏之际的历史条件下,法家之学的兴盛又达到了一个高峰。”(王铁:《汉代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44页)桥玄与曹操政治理念的近同,以及面对“劫质”现象态度之一致的强硬,也许可以作为社会思想史和社会意识史考察的一个标本。

七 《日知录》说桥玄少子事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六《后汉书》说到桥玄少子遭遇“劫质”案导致的人生悲剧:

桥玄以太尉罢官,就医里舍。少子十岁,独游门次。卒有三人持杖劫执之。入舍登楼,就玄索货。其家之不贫可知。乃云“及卒,家无居业,丧无所殡。”史传之文前后矛盾。玄以灵帝之世,三为三公,亦岂无钱者?

所谓“及卒,家无居业,丧无所殡”事,见《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玄以光和六年卒,时年七十五。⑥〔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一○《桥玄逸事》:“《后汉书》云,玄举孝亷,补洛阳左尉,时梁不疑云云,弃官还乡里,后四迁为齐相。考蔡邕《碑》云,举孝亷,除郎中、雒阳左尉云云,解印绶去,辟司徒,举高第,补侍御史,以诏书考司隶校尉赵祈事,廷尉郭贞私与公书,公封书以闻,辟大将军梁公幕府,羌戎匪茹,震惊陇汉,西府举公,拜凉州刺史,不动干戈,挥鞭而定西域。又值馑荒,诸郡饥馁,公开仓廪以救之。主者以旧典宜先请,公曰:‘若先请,民已死矣。’廪讫奏之。诏嘉有汲黯忧民之心,迁齐相。皆《传》所不载。又《传》谓光和六年卒,《碑》谓光和七年五月薨。”(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0页)玄性刚急无大体,然谦俭下士,子弟亲宗无在大官者。及卒,家无居业,丧无所殡,当时称之。”

顾炎武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从桥玄少子“独游门次”竟被“劫执”的故事中犯罪人“入舍登楼,就玄索货”的情节看,确实“其家之不贫可知”。当然,以桥玄之“谦俭”,且“子弟亲宗无在大官者”,亲援关系空间不大,终年时并不富足,也是很可能的。我们不能完全排除其家道中落的可能。孙志祖曾经这样写道:“桥公于元和元年里居被劫,卒于六年。此五六年间,虽有陆贾之橐,荡然无余,亦事理所恒有。”论者又说:“公为人刚急则有之,未闻以贪黩称,不可以此议史文之矛盾。”杨宁也说:“……以子被劫而云有钱,亦不然。”[6]但是其“少子十岁”被“劫质”事件发生时,居处有“楼”,手中有“货”,与后来所谓“家无居业,丧无所殡”情景差别很大。显然当时其家“不贫”。

形容桥玄“性刚急”,“为人刚急”,所谓“刚急”一语,又见《后汉书》卷一○上《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吾素刚急,有匈中气,不可不顺也。”《三国志》卷二八《魏书·邓艾传》:“艾性刚急,轻犯雅俗,不能协同朋类,故莫肯理之。”马皇后语出于自谦,而言邓艾者,透露鄙薄之意。后人以“刚急”形容性格特征,而与“柔缓”对应。如《二程遗书》卷二四《邹徳久本》:“今人言天性柔缓,天性刚急,俗言天成,皆生来如此。”

由顾炎武的思路,可知汉代“劫质”行为的主要对象是富家。因此也可以了解社会治安史中“劫质”案的发生,其实也是因财富占有不公平现象而引起的。然而本来并不应当为社会的这种危机承担责任的未成年人往往因“劫质”受到伤害,甚至可能丧失生命,确使读史者不能不深心愀怆。

[1][宋]苏 轼,施元之.施注苏诗[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2][宋]孙 觌.燕超堂记.鸿庆居士集[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晋]陈 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清]惠士奇.礼说[M].四库全书影印本.

[5][宋]范 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清]顾炎武,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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