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12-04-13陈其泰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主持人语
:2011年6月在北师大举行的一次学术座谈会上,我曾对推进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加强学科建设提出了如下三点思考:一是,应当倡导提高史学史学科的思想性。外国一位学者说得好:“历史学家都是思想家。”史学史学科,以及整个历史学,都应当不断增强思想性,以科学的历史观作为指导,从应有的理论高度来分析问题,才能更加充分地总结出以往丰富的成果中所包涵的精华,为今天的学术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二是,应更充分地展示史学理论和史学史学科的丰富性。譬如,对以往各个时代产生的名著,需要从多方面探讨其成功之处,除了名著之外,各个时代还有许多有价值的史著值得评价、分析,历史长河中出现过的多样史学思潮、史学现象、史学机构、官修史书与私人著史各自经历的演进路径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历史编纂学、历史文献学、历史文学等分支学科如何构建和推进,20世纪中国史坛上各展风采的不同史学流派及其成果,诸如此类值得大力探讨的内容无疑是很丰富的。对此加强研究,必然会使史学理论与史学史这个百花园里更加群芳斗艳、多姿多采。三是,应当进一步加强理论探讨的前瞻性。中国是历史悠久的东方大国,近现代以来历史波澜壮阔。中国史学素称发达,近代以来又形成新的优良传统。在史学理论领域,我们拥有自己的强项,自觉地坚持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并加以发展,既发扬中国史学、中国文化自身的优良传统,同时大力吸收西方新学理,坚持解放思想,勇于创新,新世纪的史学一定能赢得更加光明的前景。《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多年以来十分关注、支持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的研究和学科建设,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尤其是去年以来开设的这一专栏,得到了学界同仁的热心支持。我们深信:通过这一编者、作者共同搭建的平台,一定能发表更多的佳作,对于推进学科研究的思想性、丰富性和前瞻性,起到更加积极的作用。
本期刊发的四篇文章,恰恰反映出作者们在发掘中国史学发展进程中的宝贵思想遗产和拓展学科研究领域方面取得了新的收获。论《史通》一文当能引起读者特别的兴趣。因为,刘知幾所著《史通》在中国史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雄辩地证明了中华民族具有高度发达的历史意识。这部专门讨论史学发展和历史编纂理论的经典之作,著成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同类著作是法国人马必雍所著《古文书学》,成书于1681年,比《史通》晚了近千年。《史通》成就之高和成书之早,有力地证明了中国古代史学的发达,并富有理论上进行反思的自觉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引以自豪。《史通》产生的时代条件,是中国史学演进至盛唐时期,客观上需要进行一番总结性的工作。由于《史记》、《汉书》对后人提供的楷模作用,以及史官制度的发展、设馆修史条件的逐渐成熟,在魏晋南北朝至唐初,撰成了一大批纪传体史书和编年体史书。唐初贞观三年(629)所设之史馆,经过二十余年大规模修史,共撰成前朝史六部,加上李延寿奉召撰成的《南史》、《北史》,总共完成八部“正史”。晋唐以来数百年间史学如此繁盛,而这众多的史著,其内容、史识高下不同,体裁体例运用和史料采集剪裁有优有绌。凡此种种,何者足以取法,何者应当纠误,至此亟须作总结、评价和提出范式的工作。刘知幾的理论探讨精神又来源于他本人丰富的史学实践。他“三为史臣,再入东观”,一向追求“独得之学”,在预修国史期间,极想贯彻自己的修史主张,“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史通·自序》)。刘知幾不仅责任心极强,而且见识过人。《新唐书·刘子玄传》云:“子玄善持论,辩据明锐,视诸儒皆出其下,朝有论著辄豫。”“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今古。”《史通》之作,不但要阐发其修史理论,而且要依据自己几十年对政治、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提出各种批评意见。对《史通》的研究,虽然以往成果不少,但仍有需要大力拓展的空间。《〈史通〉: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著述体系》一文所讨论的,便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史通》分内外篇,“内篇”以《六家》、《二体》首列,共三十六篇;“外篇”以《史官建置》、《古今正史》居先,共十三篇。那么,“内篇”与“外篇”是何关系呢?自《四库全书总目》以来,学者们曾先后发表见解,但一直未能得到清晰的答案。本文作者抓住了几个关键问题,主要从《史通》的子书特点,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内容特点,外篇重条陈例证、内篇重理论分析的行文风格等三项,作深入发掘和详细分析。从而提出了“外篇所说为史学之事迹,内篇所说为史学之名理”;“外篇史学之事迹主要指的是史家、史著,内篇所说为史学之名理是抽象的史学范畴,这些范畴是从史家、史著的事实层面概括出来的名称、概念”等独到见解。作者所作的分析和得出的结论,对于理解这部史学评论名著的著述体系特点,《史通》史学批评所达到的理论高度,《史通》全书各篇之间和重要篇章内部论证的严密逻辑性,都是很有意义的。尤其是,通过本文的论证,可以确立以下观点:刘知幾之所以能够提出中肯而深刻的命题、范畴,乃是缘于他对唐初以前中国史学的发展演变,作了系统探索,最后升华为“内篇”中的理论认识。清代学者浦起龙著《史通通释》,特别重视对“内篇”和“外篇”首列篇章的分析,说:“《史通》开章提出四个字立柱棒,曰‘六家’、‘二体’……此四字管全书。”(《史通通释举要》)“全书谈史,安可不辨史曹?全史就评,安可不综史部?议论、叙事,相须为用。是(《史官建置》、《古今正史》)二篇者,虽外篇之压卷,实内篇之括囊。”(《史通通释·古今正史》)三百年前学者仅止点出而已,今日岂不因此文的论证而得到充分的阐发证明?忆及半年前作者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之时,专家对此文表示激赏,良有以也。
其余三篇文章,也都能提出新的问题,或探讨了新的领域、或采用了新的视角。《明中后期历史编纂思想领域的新进展》一文,对于研究基础相对薄弱的明代历史编纂理论认真进行探索和梳理,作者下大功夫从明代诸多文集和各种体裁的史著发掘出大量有价值的史料,总结出明代嘉靖以后,学者们在论述史学功用、史家修养、撰史方法,均有值得重视的成就,文章举证确凿,颇多创获,而能将史家的修史主张,与其著史实践结合起来论述,尤有意义。譬如王世贞,他撰有多种史学名著,对体裁、体例的运用体会深刻。他提出,应当综合《左传》和《史记》这两部的体裁运用和叙事特点,“故法左以备一时之览,而法司马以成一代之业。可相有而不可偏废者也”。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论《左传》,是透过其编年的形式,而认识到《左传》编纂方法之妙,乃在于能清晰地记述史事之本末,故明确说:“左氏之始末在事。”这真是独具慧眼,道他人之所不能道。因此,如本文作者所论述的,王氏在起草《弇山堂别集》一书体例时,就十分注重贯彻这一编纂思想。总的来说,全书是仿《史记》而作,具有鲜明的纪传体特点,其中,“三述”相当于起到统领全书作用的“本纪”,又有诸“考”相当于书志,有“表”。而在组织“三述”之史料时,特别采取了“因事令篇”的做法,这与晚明史家高岱、陈邦瞻之重视纪事本末,反映的正是明末历史编纂的新特点。可见,王世贞的理论和实践,堪称开乾嘉时期章学诚改革历史编纂主张之先河。有关近代史学的两篇也具有特色。《论魏源〈海国图志〉的编纂特点》一文论述著名史家魏源如何在鸦片战争前后时代剧变和中西文化撞击、交流的背景下,对传统历史编纂方法既充分继承,又大力创新。《陈垣与中西交通史研究》论述20世纪杰出史家陈垣在倡导、推动中西交通史这一重要学术领域所取得的开拓性成就。读者细心阅读这三篇文章,也一定能获得多方面的启发。
主持人:陈其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