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商务印书馆与中国出版文化
2012-04-13张世海
张世海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谈到出版业对一个国家的作用时说: “此项工业为以知识供给人民,是为近世社会一种需要,人类非此无由进步。一切人类大事,皆以印刷记述之; 一切人类知识,皆以印刷蓄积之,故此为文明一大因子,世界诸民族文明之进步,每以其每年出版物多少衡量之。”[1]如果我们从中国近现代出版业中找出一个最佳的企业来支持孙中山的判断,这个案例非商务印书馆莫属,而孙中山这段评论也常被商务印书馆的同仁引为圭臬。商务印书馆是一个深刻影响现代中国的文化重镇,这个有着优秀传统的出版机构今天仍然根深叶茂,在中国知识界享有卓著的声誉,也是出版界同行的标杆,主要由它开创的中国出版文化为中国出版界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精神资源。
一、 商务印书馆诞生之前的中国与世界
亚当·斯密的名著《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出版于1776年时中国还处于“康乾盛世”,然而斯密发现,中国已远远落在西方的后面了。他写道: “中国一向是世界上最富的国家,就是说,土地最肥沃,耕作最精细,人民最多而且最勤勉的国家。然而,许久以来,它似乎就停滞于静止状态了。……中国下层人民的贫困程度,远远超出欧洲最贫乏国民的贫困程度。”[2]
到19世纪中叶,马克思已经预见清政府必将无可挽回地走向溃灭。1853年6月14日,他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的一篇题为《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的社论中说: “与外界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3]但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对中国的未来寄予希望,1865年6月5日,恩格斯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发表的《波斯和中国》一文中进一步认为,“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亲眼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的垂死挣扎,看到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3]
中国当时的社会千疮百孔,就最基本的经济形态而言,需要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宗法农业社会转向富强的现代工商业社会。把物质资源变成物质财富需要科学技术,大量地生产物质财富使之流向社会各阶层实现民富国强又需要新的组织制度,而实现以上目标最核心的要素是人,必须提高人的知识,改变人的理念。中国历史上的很多灾难和悲剧皆源于人的愚昧无知以及人性的贪婪。这是一项极复杂的社会转型,需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而最基础的就是对知识的引入、 储备和传播。
而当时中国官员和知识界无知程度让人触目惊心,1875年7月6日,《纽约时报》在一篇社论中说: “知识的缺陷使他们难以理解近年来侵入他们领土的那些外国人,洋人对他们而言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这些外国文明开始的年代晚于孔夫子的时代,而受过中式教育的清国人,就连形成一种科学观念和理性思维所必需的初步知识都没有。”[4]
而当时迅速崛起的德国和日本都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先进国家的知识,由此奠定国家强盛的基础。德国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说: “德国的物质生产能力的增强,主要是先前知识发展的产物。”德国人就像处于这样一种状态的一个人,“他从来没有使用过手和脚,却首先在理论上学会了站立和行走、 吃饭和喝水、 发笑和哭泣,然后把理论付诸实践”。 “亚当·斯密及其追随者的学说在德国受到了极力推崇,胜过了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国家”。[5]
1875年3月25日,日本启蒙学者福泽谕吉在他的名著《文明论概略》序言中说: “今天我国的文明,将是一种所谓从火变水,从无到有的突变。”福泽谕吉同时观察到,“兵马的骚乱虽然在几年前就已平息,但人心的骚乱至今仍然在日甚一日地发展着。这种骚乱是全国人民向文明进军的奋发精神,是人民不满足于我国的固有文明而要求赶上或超过西洋文明的水平,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赶上或超过西洋文明水平,他“恳切希望今后的学者能够努力钻研、 精读西洋文献”。[6]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各个领域的进步一直伴随着对西方学术文化知识的引进和出版。
中国的一部分士大夫也已经认识到学习西方知识的重要性,学习西方的知识,首先要进行翻译出版。梁启超说,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 学者欲自立,以多译西书为功。当时清政府也组织了翻译出版活动,但其规模以及选题都很有限,多偏重于满足一时之需的实用技术知识,而不是进行系统的文化引进,效果很差。张之洞在《广译日本书设立京师译书局折》中说: “昔者大学士曾国藩开制造局于上海以译书,于今四十年矣。……然皆译欧美之书,成书至少; 既无同学以主持之,皆译农、 工、 兵至旧非要之书,不足以发士人之通识也。徒费岁月,糜巨款而已。”[7]
于此同时,中国也出现了很多专以营利为目的的民间作坊,它们专门出版“笔墨空灵,寓缠绵于庄敬之中,引怪异于伦常之内”,“忠教慈爱,悱恻动人”之类“奇书”,这些民间作坊很快湮没无闻。
正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商务印书馆诞生了。
二、 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文化与历史贡献
当1897年商务印书馆创办的时候,中国正处于一个激变的过程。创办人之一的高凤池说: “甲午失败之后,痛定思痛,变法自强,废科举、 兴学校,差不多是朝野一致的主张。正是维新时代,小印书坊设得也很多,机会极好,所以说商务的成功半由人事半由机会。”[8]
如果这家出版社只按商业逻辑运作,什么赚钱出版什么,可能它只能发展成一家普通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之所以能在中国出版史上不朽,乃是因为它开创了一种出版文化: 即把具有商业属性的出版活动同时变成一种开启民智的文化活动,在这两者的平衡之中获取利润,以此为出版企业开创一条为国家积累知识、 向民众传播知识的永续发展道路。这种出版文化在张元济时代和王云五时代都被坚守,只是畸轻畸重的问题,它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开创这种出版文化的灵魂人物是张元济。他于1892年(光绪十八年)中进士,后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散馆后授刑部候补主事,1896年为总理衙门章京,曾被光绪召见参与戊戌变法事宜。如果从文化品格上分析张元济,他是一个典型的“士”。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有一个很独特的群体,即“士”,他们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他们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同时,他们关注的范围远远超出个人的利益,而以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为己任。钱穆在《国史大纲》里曾说:“中国史之演进,乃由士之一阶层为之主持与领导。此为治中国史者所必当注意之一要项。”[9]孔子的弟子曾子提出了士的使命,他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10]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清政府废除科举,士的传统终止。但士的精神被传承下来,它仍然支配着知识分子的行为方式。张元济与一般的经营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把商务印书馆作为实施 “士”的理想的一个平台,刚进入出版界就抱定以出版救国的宏大理想,他1952年为商务印书馆同仁写的一首七绝表明了这种志向: “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书林努力来; 此是良田好耕植,有秋收获仗群才。”[11]
1901年商务印书馆开始设立编译所。很快,亚当·斯密、 孟德斯鸠、 赫胥黎等人的学说被引入中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从1903年开始,商务印书馆开始编印小学教科书,1904年4月出版了第一册,两年之内,包括国文、 修身、 笔算等科在内的全套《最新教科书》出齐,后来又发展到高小和中学。1906年清政府学部公布审定102种教科书目录,商务版占了54种。1932年,商务印书馆又开始编印《大学丛书》,这套丛书的编委囊括了当时知识界最杰出的一批人物。
1936年,商务印书馆策划出版一套《中国文化史》丛书,这次策划既是对中国学术界知识积累和知识创造的一次检验,也是一次激励和催生。经过几十年的锱铢积累,中国知识界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远非晚清可比。他们已经有了全球视野,已有能力对中国的问题进行客观理性的思考,他们思考问题的方法、 分析问题时候的概念,甚至行文落笔的表述方式都与前代不同。学术界的这个进步历程中,商务印书馆所起的作用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1937年9月1日的一则启示中说: “敝馆五年以来,两遭国难。二十一年一二八之役,总馆及总栈全毁,损失奇重,总馆因是停业半年。复业后,鉴于学术救国之重要,于同年十一月一日,宣布每日出版新书至少一种,五年以来,从未间断,且逐渐增加至每日三四种,教科书及大部书尚不与焉。”[12]在整个抗战期间,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活动从未间断,一批永载中国学术史的学术名著在那极端艰困的时代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商务印书馆的出版物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那个时代读书人的思维方式、 精神面貌和文化素养,他们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未来。曾任新中国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出版社社长的叶圣陶说: “我幼年初学英语,读的是商务的《华英初阶》,后来开始接触外国文学,读的是商务的《说部丛书》,至于接触逻辑、 进化论和西方的民主思维,也由于读了商务出版的严复的各种译本。我的情况绝非个别的,本世纪初的青年学生大抵如此。可以说,凡是在解放前进过学校的人没有不曾受到商务的影响,没有未读过商务的书刊的。”[8]
新中国成立后,商务印书馆在中央的领导下,取得了新的成就,其中最为学术界称道的就是那套一直持续到今天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在这套丛书的《出版说明》中说: “我们确信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够建成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社会。”
这些经典著作对中国知识界和中国社会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仅举一个例子。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实行计划经济,学术界对市场经济的研究很少。当1992年国家决定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时,商务印书馆在计划经济时代出版的一系列西方经济学“蓝皮书”早已在中国经济学界被广泛阅读,这些知识积累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创新做了充分的准备。
三、 结语
当前中国出版界出现了欣欣向荣的繁荣局面,竞争机制已经形成,出版资源在这种竞争的环境中将更富有流动性,商务印书馆未来的道路可能不会平坦。商务印书馆在最具有竞争优势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领域也遇到很多强有力的竞争者,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上海的世纪出版集团、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等,这些新起的出版机构已经有了多年的积累,建立了品牌美誉度。作为研究者,即使我们在感情上更偏爱商务印书馆,但我们也乐见这种生机勃勃的局面。
最让我们欣喜的是,由商务印书馆开创的中国出版文化的优秀传统在这些出版机构中得到继承和发扬。如上海的世纪出版集团在《世纪人文系列丛书》的出版说明里阐明该丛书的目的时说: “梳理和探究西方文明的根源及脉络,已成为我们理解并提升自身要义的借镜,整理和传承中国文明的传统,更是我们实现并弘扬自身价值的根本。此二者的交汇,乃是塑造现代中国之精神品格的必由之路。世纪出版集团倾力编辑世纪人文系列丛书之宗旨亦在于此。”这个出版方针与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方针如出一辙。
在当前出版界激烈竞争的背景下,获利是出版企业的生存法则,任何一个出版企业都必须面对这个法则。但获利的方式却各有不同,企业可以有主动的战略选择,这种选择决定企业的品格,关涉企业的长远利益。由于出版企业推出的是文化产品,它的选择也直接影响人们的知识、 价值观和心灵福祉。我们研究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文化,就是为今天的出版企业提供一种参照框架。商务印书馆因所经历的历史环境和社会环境比较独特,它获得的很多机遇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它的很多具体做法未必具有普遍的适用性。但商务印书馆在出版文化上带给我们的启示却是值得永远记取的。
参考文献:
[1] 孙中山.建国方略[M].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257.
[2] [英]亚当·斯密. 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册)[M] .郭大力,王亚南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65-66.
[3] 马克思 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 .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92-712.
[4] 郑曦原.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 [M] . 李方惠,胡书源,郑曦原译.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3:94.
[5] [德]李斯特. 政治家经济学的国民体系 [M] .邱伟立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61.
[6] [日]福泽谕吉. 文明论概论 [M] .北京编译社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3.
[7] 张之洞. 劝学篇 [M] .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85
[8] 史春风. 商务印书馆与中国近代文化 [M] .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06:5-21.
[9] 钱穆. 国史大纲 [M] .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561.
[10] 杨伯峻. 论语译注 [M] . 北京:中华书局,2008:80.
[11] 辉文,张元济:中国出版第一人 [N] . 南京:新华日报2009-7-10.
[12] 商务印书馆百年大事记[OD/BL](2011-09-11)[2011-10-01] http://www.cp.com.cn/ht/ht.cfm?iCntno=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