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病患者的荒诞、反抗与幸福——“局外人”与“多余人”的比较
2012-04-13周先卿
周先卿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世纪病患者的荒诞、反抗与幸福
——“局外人”与“多余人”的比较
周先卿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多余人”和“局外人”是文学作品中的两类文学形象,产生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他们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内心有不同的挣扎与彷徨,但都有世纪病患者的特征:具有荒诞感,反抗所处的环境,追求形而上的幸福。其心路历程对现代人精神价值的探求有启示意义。
“多余人”;“局外人”;荒诞;反抗;幸福
“多余人”是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出现的一类独特的文学形象,以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为“始祖”,此后的毕巧林、别里托夫、罗亭、奥勃洛莫夫等都非常有名。这是一群贵族知识分子,他们幸运地接受了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渴望变革,但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积极地反抗社会,最后只能在消极的玩世不恭中发泄他们的不满,消耗掉他们年轻的生命,变成屠格涅夫在《一个多余人的日记》中所说的马车上的第五个轮子,无处安放,成为社会的“多余人”。“局外人”这一概念产生于20世纪法国作家加缪的同名小说,继而成为了20世纪同类患者的代名词。20世纪是一个价值重建、文化重建的时代,人们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人生的荒诞感也越来越强烈,“局外人”默尔索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的人物。与多余人不同,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处在社会的中下层,他没有贵族们远大的志向与慵懒奢靡的生活,也没有他们找寻出路的苦闷与彷徨,他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正是这种真实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虽然二者有诸多不同,但他们都是脱离了社会的人,都是被社会边缘化的人。本文仅以《叶普盖尼·奥涅金》和《局外人》为例,探讨世纪病患者身上共同体现的荒诞、反抗与幸福。
一、世纪病患者对其生命荒诞本质的体验
荒诞究竟是什么?加缪说:
“一个能用种种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毕竟是我们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的宇宙里,人会感到身处局外。这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关于失去的故土的记忆,失去了对于曾被期许的乐园的憧憬。人与生活的这种分离,演员和背景的这种分离,这就是荒诞的感觉。”
普希金生活在一个世纪交替的转型时期,当时的贵族知识分子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可以说,不满现实又忧虑前途,寻求出路而又找不到出路,是这一时期贵族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这种情绪反映到文学创作上,便产生了“多余人”。作品中的奥涅金出身在俄国典型的贵族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有修养,因此他总是自认为比别人优越,这一切形成了他孤傲而冷漠的性格。起先他终日出入于各种宴会,剧场,在寻欢作乐中消耗青春,然而,西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影响惊醒了这位贵族青年的酣梦,他开始以怀疑和批判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对贵族社会奢华空虚的生活方式、灯红酒绿的狂热享乐感到厌恶。他带着丰富的思想和远大的抱负,从事文学创作,在自己的农庄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却都以失败告终;他不满现实,认为社会腐化堕落,他的邻人是“一帮子坏蛋”,那些花花公子根本就是只会吃喝与繁殖的废物,他渴望有意义的生活,而结果却也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郁郁寡欢,无所事事。希望的精神与失望的世界的分裂及矛盾正是其荒诞旅程的第一个阶段。在一切努力无果后,奥涅金开始感到与世界的格格不入,开始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世界,他不需要亲人、朋友,也不需要爱人,完全沉浸在他自己隐士般的生活中。他逃避客人的拜访,客人没到他就已经从后门溜走;他对达吉亚娜真诚炽热的表白不屑一顾,冷冷地给以拒绝;就连他唯一的朋友连斯基也死在他冷漠的刀刃下。心灰意冷的奥涅金开始浪迹天涯,自我放逐,就像一根浮萍,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与世界的分离,精神上的无所依傍,内心强烈的虚无感正是奥涅金一生的荒诞体验。
到了20世纪,人类的荒诞感更加强烈。《局外人》开篇,主人公默尔索的冷漠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母亲死了,他没有掉泪;面对别人的哀悼,他感到厌烦;门房问他是否要打开棺材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回答说“不想”;在母亲的灵堂,他喝着咖啡抽着烟;在出殡的路上,他所期盼的是去郊外散步,还不停抱怨天气炎热;葬礼的第二天,他就同女友调情说爱,看喜剧电影。对待爱情、婚姻,默尔索漠然随意,玛丽问他是不是愿意跟她结婚,他说“怎样都行”;问他是否爱她,他说这种话毫无意义,“大概是不爱”。此外,他与朋友在海滨游玩时,稀里糊涂地开枪打死了一个阿拉伯人,原因只是因为强烈阳光的刺激。这一系列事件都否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种种逻辑。这是默尔索荒诞体验的第一个方面:人脱离了自己,脱离了所谓的人性。在《局外人》的第二部分,小说直指荒诞的第二个层面:人与社会的脱离。加缪在1955年美国版《局外人》的序言中写道:
“我想说的只是书中的主人公之所以被判死刑,仅仅因为他没有参与游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他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局外人……不过,如果我们能够想一想,默尔索究竟为什么不参与这个游戏,也许我们能够得到关于这个人物的更加明确的概念,更加能够符合作者原初的想法。答案很简单,他拒绝撒谎。”
在法庭上,默尔索被剥夺了“话语权”,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没有人性的,是天生的罪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作为默尔索,他并没有为了迎合法官做些虚假“有效”的辩护,他的解释就是太阳,而这就是他开枪的真实原因;他也没有积极配合律师,他厌恶律师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对自己杀人犯罪的事实供认不讳。甚至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拒绝了一直以来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灵魂的救赎方式:回到上帝温暖而充满怜惜的怀抱。在这里社会、公众的价值体系与默尔索的价值体系——真实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碰撞。正是这种激烈的碰撞造成了他与社会的分离,也彻底完成了他对生命荒诞本质的体验。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不论是“多余人”还是“局外人”,他们的思想与行为都与现存社会格格不入,他们因此与社会不相容,而这一切缘于他们对荒诞的敏锐体验。
二、世纪病患者的反抗
反抗是荒诞体验后的一种后果,人类在感到生命的荒诞后,如果依然选择活着,依然敢于正视荒诞,那么他们本能的反应“就是反抗,就是人和自己的阴暗面之间的永恒对立。”[1]
奥涅金的反抗体现在他的拒绝上。
首先是他对上流社会的拒绝。毫无意义的奢靡生活使奥涅金感到厌恶,心灰意懒之后他站在了其对立面。这个诞生在涅瓦河之滨的贵族青年一出场,就坐在一辆为垂死伯父奔丧的马车上,心中嘲笑着上流人士陪伴病人时的那些 “无聊的把戏”和“卑劣的心机”;他虽然无师自通周旋于各种社交场合,善于玩弄各种爱情游戏,但却并不陶醉其中,而总是一副心不在焉、清醒的模样。在厌倦了一切无聊的把戏和空虚的生活后,他毅然“摈弃了世俗的浮华”,来到了农村,在这里他尝试着改革,渴望建立一种新的制度。他蔑视俄国贵族地主,公然拒绝与他们交往,认为他们都是一群无聊的笨蛋。资产阶级的进步思想,拜伦作品中那些洋溢着反抗精神和自由热情的诗篇也激动着他的心灵,他用“讽刺挖苦的争辩”和“阴郁而刻薄的言谈”品评着一切,已然将上流社会的一切拒之门外。
其次是他对爱情的拒绝。热衷于爱情游戏的奥涅金残忍地拒绝了美丽善良的达吉亚娜的真挚表白。奥涅金当时正坚决地站在上流社会的对立面,排斥一切与上流社会有关的事物,包括爱情。他认为那也是千篇一律“俗不可耐”的调情把戏。虽然他也发现了达吉亚娜与众不同的气质,但那种转瞬即逝的心动并不能温热他冷漠的心,他说自己“生来不该享受幸福”,“天长日久就会渐渐冷淡”,于是将达吉亚娜礼貌而彻底地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当然这种拒绝并不是单方面的,普希金在诗中还强调了社会对奥涅金的拒绝,最突出的便是数年后达吉亚娜对奥涅金的拒绝。奥涅金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挫败后,又想与上流社会重归于好,他渴望达吉亚娜的爱情,而达吉亚娜对奥涅金的回归表示了拒绝,她的一句“怎么连你的心和理智,也做了渺小的感情的奴隶?”无情地将奥涅金挡在了世界之外。正是在这种拒绝与被拒绝的平衡、希望与失望的矛盾决定了奥涅金的反抗价值,一种超越了虚无主义的价值。
如果说奥涅金的反抗是拒绝,那么加缪笔下默尔索的反抗则是真实。
加缪曾这样评价默尔索:“他是怎么样就怎么说,他拒绝为自己的情感带上种种面具。”“他远非麻木不仁,有一种深层的激情让他充满活力,因为这激情是一种长久的、基于绝对和真实之上的激情。”因此,这是一个真实向虚伪宣战的故事,是一个为真实而死的人的故事。
在母亲的葬礼上,默尔索没有哭,用加缪自己解释小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仅仅因为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就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因为他影响到的,是这个社会的某种约定俗成和靠其建立起来的道德秩序。不管你内心怎样,此时你就应该表现悲痛欲绝,这才是合乎情理的。默尔索只是表达了他本能的反应和真实需求。当然,这些真实并不代表他不爱自己的母亲,或者说,他对母亲的爱就比别人少,只是他不愿表演。
默尔索不愿意说假话,他不会通过说假话的方式来简化生存的复杂性。他可以在母亲葬礼后第二天就和情人欢爱,原因就是他需要。他也不愿说些甜言蜜语哄骗玛丽,怎么想就怎么说。对待老板派他去巴黎的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和感恩,因为他觉得生活不可能靠改变环境来得到任何的改变。
狱中生活使默尔索的精神世界得以升华,他从只关注当下的本能化生存状态转向对自我精神的审视,在此过程中,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首先,默尔索对“真实”有了理性的思考。他偶然读到一则故事:儿子多年在外漂泊,有所成就后带着妻儿回乡探望母亲,为给母亲惊喜,在入住母亲和妹妹经营的客店时,没有告知母亲自己是谁,结果被贪财的母亲和妹妹所谋害。“我觉得这个旅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永不作假,是默尔索本能化生存状态的自然延续,更是他所获取的理性认知。其次,在法官的无聊询问时,在律师的精彩演讲中,默尔索都感受到了语言的虚假性。人们都在竭尽全力用语言掩盖真实,语言创造了一个排斥了“我”,把“我”化为乌有的世界。于是默尔索开始沉默,开始思考人的生存处境和生命意义的问题。正如加缪所说:“剥夺语言的意义便足以使一切丧失意义,使世界变得荒诞。”当一个人连自我表达的权力都没有了的时候,这个人也就被抹杀、被取代了。因此,默尔索为人生下的论断是:活着是不值得的,于是他接受了死亡。
拒绝也好,真实的存在也罢,都是一种不妥协的抗争。反抗不一定要有结果,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也许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他们自决于世界的勇气,他们孤独的觉醒,会令人感动。
三、世纪病患者的形而上的幸福
反抗会带来灵魂的充实,而这种充实感带来的便是一种形而上的幸福。
奥涅金是忧郁的,但同时他也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于他先于世界的觉醒与其精神世界的丰富多彩。他意识到生活的冷漠,自决于落后的旧制度,渴望找寻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正如拉林一家以及奥涅金的伯父,那个一辈子只读一本皇历,整日和女管家吵吵嘴、打打苍蝇的老地主闭塞、庸俗的生活一样,贵族们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果酱、甜酒、猎犬之类的琐事。从他们那些枯燥乏味的谈话中你永远“看不到一星半点思想”,不会迸发出一点 “智慧之光”,连诗人自己都不禁感叹:“空虚的社会!”可想而知,在这世界里机械地生活的人们如同一群行尸走肉,根本无幸福可言。而奥涅金不同,他有思想有抱负有不满,他不甘于无意义的生活,他能勇敢地跳出浮华的物质世界的泥沼,去追求精神世界的饱满。
他读书、写作、搞农事改革,他苦苦思索着如何赋予生活以新的意义。虽然道路坎坷,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却是奥涅金精神上的一次幸福体验。
加缪在写《西西弗的神话》时认为西西弗斯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他的结论是:“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这就是说,人在感受到命运荒诞的同时,加以蔑视,这不仅是荒诞体验的唯一出路,也是可能带来幸福的唯一出路。从这点来看,默尔索又何尝不幸福呢。
正如默尔索自己所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这一类的雄心大志。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生活的无意义。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他从不把现实世界的条条框框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他不会为了迎合别人带上面具来增加生活的复杂性,也不愿为了简化生活而说慌。默尔索追求一种真理,这真理就是真实的生活。从这点看,默尔索甚至可以算作是一位智者,因为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写道:“如果智者一词可以用于那种靠己之所有而不把希望寄托在己之所无来生活的人的话,那么这些人就是智者。”默尔索显然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要用不屑与沉默嘲笑众人“演戏”的辛苦与悲哀,要用主动接受死亡来蔑视社会的荒诞与不公。因此,在死亡来临前夜,他“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这是小说的最后结局。默尔索毫不畏惧地迎来了这一切,因为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就像西西弗斯起身走向诸神的惩罚一样,他寻找到了自我内心的一种“圆满”。
不论是世纪之交的“多余人”,还是产生在文化价值重建时的“局外人”,他们寻找失落的自我的心路历程是相似的,而这个过程也都闪烁着社会发展进程中人类进步的光辉。
[1]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2]加缪.局外人[M].郭宏安,顾方济,徐志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3]冯季庆.特殊话语标记和语义无差异性——论加缪《局外人》与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叙事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2003,(3):54
[4]任子峰.俄国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袁筱一.文字·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6]普希金.叶普盖尼·奥涅金[M].冯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7]加缪.加缪全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8]赫尔岑.赫尔岑论文学[M].辛未艾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
The absurdity,resistance and happiness of the century disease——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 Stranger and The Redundant Person
ZHOU Xian-qing
As two literary works,The Stranger and The Redundant Person were created in different times,nations.The disparate political background and social contradictions gestated the dissimilar inner struggle and agitation of the two people.But as the patients of the century disease,they have so much in common.This paper attempts to compare the two people from a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by analyzing their absurdity,resistance against the environment and metaphysical happiness.It was also significant to exp lore the spiritual values of the modern people inspired by the spirit experiences of the century disease patients on their way of seeking the lost ego.
The Stranger;The Redundant Person;absurdity;resistance;happiness
I206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009-9530(2012)04-0055-04
2012-01-12
周先卿(1986-),女,安徽大学外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