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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生命的悖谬性

2012-04-13步朝霞

关键词:勋爵史蒂文斯黑一雄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100191)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生命的悖谬性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100191)

石黑一雄的代表作《长日留痕》的叙事形态是以老管家史蒂文斯的独白展开的,但在这个主观视角的叙事中却蕴含着深刻的对话性因素。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肯顿小姐和达林顿勋爵以内视角的方式与史蒂文斯的“独白”形成对话,小说通过他们和史蒂文斯之间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价值立场的对比展现了作家对生命悖谬性的终极思考。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对话;悖谬性

石黑一雄作为英国当代小说家及布克奖得主,近年来引起广泛关注。但以往的评论更多地聚焦于其日裔身份及二战话题,或者说,更多地在后殖民理论的框架内或战争背景下发掘其社会文化意义。实际上,石黑的创作中一直贯穿着对生命悖谬性的终极思考,具有深刻的普世意义。本文即以其代表作《长日留痕》为例来剖析这一问题。

《长日留痕》的叙述者是老管家史蒂文斯,他将毕生的才干与精力全部奉献给了主人达林顿勋爵。勋爵去世后,斯蒂文斯在新主人的建议下,利用一周休假时间开车去英格兰西部旅行,小说即以此展开他的回忆性叙事。表面看来,小说自始至终都是史蒂文斯一个人的主观叙事,是一种“独白”。然而在这种“独白”中作家却嵌入了女管家肯顿小姐和达林顿勋爵的内视角,并与之构成对话。小说通过他们和史蒂文斯之间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价值立场的对比,揭示了生命的内在悖谬性。

一、个人价值——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

个人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在多重领域中完成的,其中主要是在作为社会成员的公共领域和作为家庭成员的私人领域中完成的。史蒂文斯作为传统价值观的持守者,是英国20世纪80年代“工作狂”理念的代表人物。他只认同公共领域的个人价值,为此将私人领域的生活压抑到极致,以此来寻求一种悖谬性生存的确定点。

史蒂文斯将个人生活和工作完全对立起来,甚至以此来定义一个管家“尊严”的核心,即“不背弃其职业角色的能力”,尤其指不“因私人角色背弃职业角色”[1]42。于是,“完全彻底地生活在工作里”[1]169成为他的指导原则。这意味着无限地压抑自我甚至完全失去自我,和“为别人扮演的角色完全等同起来”[2]128。他的一生都在践行这个原则。从大的方面讲,他规定自己不结婚,因为没有家庭负担才能更彻底地投入工作,所以即使和同事肯顿小姐互有好感,史蒂文斯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她。其实他拒绝的不是肯顿小姐,而是任何女人,或任何工作以外的“干扰”。从小的方面讲,他从来不让自己下班,三十年如一日负责达林顿府的日常运转。不但他的行动,连他的思想也时刻不离工作。为了向主人提供更好的服务,他花大量时间揣摩主人的心思,比如当他发现新主人喜欢开玩笑时,他立即将配合开玩笑当做一项工作能力而努力学习,即便是作为放松的旅行,他也要带着工作任务:期望与肯顿小姐的见面可以解决员工短缺的问题。当个人需要和工作发生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工作。父亲病危之际,虽然在只有几步之遥的楼上,他仍然坚持在楼下为先生女士们添酒,错失与父亲最后见面的机会。他对于工作是个行家,但“对自己的感情和观点完全陌生”[2]137。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留给他的不是悲伤,不是遗憾,更多的竟是成就感:“但在今天无论何时回忆起那个夜晚,我都会油然产生极大的成就感。”[3]90因为这种牺牲让他感觉接近“伟大”。在史蒂文斯看来,要实现和“伟大”的结合,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服务于大人物,“因为他们手中掌管着文明”[3]95。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行为是将一种清教理念用于世俗生活,即在心中为自己划定一个标准,为此而献出一切。石黑一雄谈到这部小说时曾说,这是对自己“做人的权利”的放弃[4],显然,作者赋予了这种行为以一种悲剧色彩。

小说中对史蒂文斯的评价是由肯顿小姐的内视角叙事来完成的。即表层叙事仍是史蒂文斯的“独白”,而其中对肯顿小姐的回忆,却构成了对这种“独白”的解构。肯顿小姐所持的是一种超越了传统的刻板工作理念的立场,并不刻意排斥私人领域的生活。她最初也曾倾心于史蒂文斯,但却无法接受他那种“昏暗冰冷”、“刻板而毫无色彩”[3]43的生活方式。

但从文本内部来看,这种对话是否是封闭的?或者说,肯顿小姐的存在是否彻底解构了史蒂文斯的价值立场?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小说虽然描写了肯顿小姐最后走入了婚姻家庭,甚至在晚年还拥有丈夫的陪伴和即将抱外孙的天伦之乐,但她曾多次离家出走,说明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尽如人意。而且对于和最爱的姑母“待上一天都会感觉到我的整个年华在被虚耗掉”[3]125的她来说,工作同样是实现生命价值的重要维度。要知道,这部小说写于20世纪80年代,此时英国政府“鼓励经济自由,有专业知识、疯狂工作和醉心于权力的城市青年已经取代了沃小说中时髦的派对青年和鲍威尔笔下的年轻人”[5]。20世纪80年代英国青年中的“工作狂”们即是现实版的史蒂文斯,虽然现实中人们很少像史蒂文斯那样极端地否认私人领域的人生价值,但竞争的压力还是让人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当中,以期获得更可靠的生存空间。因此,如何在社会领域之外为私人领域寻找一个确切的位置,成为这个时代最棘手的难题之一。难怪石黑一雄说:“我是在比喻的意义上选择管家这个角色的。我想说的是对一个生活在1990年代或1980年代的人感兴趣的一些事情。”[6]“史蒂文斯并不是我们之外的人”[7]。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肯顿小姐对私人领域生活的追求固然是一种生命意义的体现形式,但在当代语境中,私人领域的生活是否是一种稳定的存在方式也成为一个疑问,因此,史蒂文斯的生活方式就变成相对合理的选择,尽管它仍然是一种悖谬性生存。

二、人际角色——独立自主与唯命是从

既然选择了公共领域生存为意义实现方式,就意味着遵从它的规则,以它的代表性意志为自己的个人意志。史蒂文斯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工具”,唯命是从,在与主人的关系中只做执行者。

小说中一个深有意味的情节是达林顿勋爵解雇犹太女仆事件。歧视犹太人问题,是一个自二战之后已无任何争议的非正义行为。勋爵解雇女仆是受他人误导,但对史蒂文斯而言,却成为检验他自主意识的一个标准。我们看史蒂文斯在正义和服从二者之中是怎样选择的,当他听到这一消息时不禁反问:“您说什么,老爷?”[3]121这只是一个简短的问句,却表达了史蒂文斯复杂的心态。显然,他心中有一个基本的道德标准,当他遇到违背这一标准的话语,并且这个话语是他所绝对服从的意志发出的时候,他需要通过这一缓冲来调整自己的选择。当然,他的选择是放弃自己的标准,听命于勋爵的意志。

这一行为引起了肯顿小姐的激烈反应,她以重复常识的方式否定了史蒂文斯的选择:“我对此简直无法相信。你在说鲁思和萨拉将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吗?”[3]122如果在一个最基本的道德准则面前都丧失了判断的能力,显然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但实际上,小说告诉我们,出“问题”的并不仅是个体的人,而是整个社会。当初表示激烈反对的肯顿小姐最终也没有像她声称的那样以辞职来表示抗议,而是与史蒂文斯一样做出了妥协。小说的这一描写同样深有意味,它表明,在所谓社会领域这个高度秩序化的空间之中,任何人都逃脱不了自主意识被消解的命运。正如弗洛姆所说,工业社会中的个人如同“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8],主体性已经被取消,只剩下功能性。在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大多数人的角色不是决策制定者而是命令执行者。然而我们知道,“人生而自由平等”的观念历经几百年的宣扬,它本应成为每个人心中最高的道德律令,然而,却在20世纪的现实面前遭遇挑战。所以,史蒂文斯的选择未必就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选择,正如石黑一雄自己所说:“我们都像管家。”[9]87

三、自我确认——正视过去与逃避选择

实际上,史蒂文斯始终通过他者的内视角来审视自我,通过肯顿小姐的眼光以审视自己的盲从,而通过达林顿勋爵的眼光,他则在探求如何通过自省的方式寻找自我。

与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的仆从地位相比,达林顿勋爵的优越性显而易见。他为欧洲和平积极奔走,是对国际政坛有着影响力的大人物。从这一点来看,他应当拥有既符合自我意识又符合社会领域整体要求的选择能力。然而,他的生命选择却是失败的,他被纳粹分子利用,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对这一类人,石黑一雄曾评价道:“他们怀抱最好的初衷,但是历史却证明他们是愚蠢的,甚至成为邪恶的帮凶。”[10]也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迷惑,人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之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11]这显然已经不是某个时代的悲剧,而是一种人生的普遍性悖谬。正如石黑一雄接受采访时所说:“外面的世界,我们无法了解。”[9]87

史蒂文斯在叙述中一方面描述勋爵所犯过失,甚至向别人隐瞒自己为勋爵工作过的历史;一方面又为他辩护,肯定勋爵为人生之误所做的忏悔。勋爵承认:“过去发生的事是错误的。”“既然所发生的事是错误的,那就该对她们做出某种补偿。”[3]124与其说这是史蒂文斯在为勋爵辩解,不如说他是在借助勋爵的悔悟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选择:

至少在临终时他能说,他做错事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选择了生活中的某一条路,后来证明这是一条错的路,但他毕竟选择了,他至少能这样说。我呢?我连这个都不能说。我信任他,我信任他的智慧。那些年我为他服务,我相信我做着值得的事。可我甚至不能说犯过属于自己的错误。真的,人要反思:这样有什么尊严可言呢?[1]243

也就是说,史蒂文斯在达林顿勋爵身上看到了在错误选择之后如何实现尊严的方式。反观自身,他终于意识到:“放弃自主权的时候,他也已经交出了尊严。”[12]而正视过去的自我,包括正确和错误的选择,才能寻找到真正的尊严。但小说并没有让史蒂文斯“独白”中的对话走向封闭。他明白勋爵的尊严可以找回,然而他却不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严酷的现实是,很显然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除了最终将我们的命运交给那些处于这个世界之中心地位,而且雇用我们为之服务的伟大绅士去掌管,便几乎别无选择了。……无论其后果如何,那本身就是值得骄傲和满足的。[3]200

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始终不后悔,为什么?有评论认为,史蒂文斯最终“以良心和原则为代价获得了平衡”[13]。同为英国当代著名作家的拉什迪也这样看待史蒂文斯的自我安慰:“他的整个一生就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对于这一让人恐怖的事实他唯一的辩护就是便利的自欺——他一切错误的根源。”[14]其实,对于无法在后工业社会中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人来说,也许选择离你最近和最便捷的生活方式,或者说,逃避选择,就是最正确的。因为,所谓“正确的”选择,标准在哪里呢?

作为处于文化交际边界的作家,石黑一雄“从《山影淡淡》开始,他的小说一直都在探索普通人在不可抗拒的环境下的生存状态”[15]。而在《长日留痕》中,他一方面揭示了人生选择的悖谬性,一方面又在史蒂文斯的对话性“独白”中,表达了放弃选择的悲剧性。也许小说显示出来的对这种悖谬性与悲剧性的平淡叙述,能给人留下更为深刻的回味。

[1]Ishiguro,Kazuo.TheRemainsoftheDay[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9.

[2]Childs,Peter.ContemporaryNovelists:BritishFictionSince1970[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

[3]石黑一雄.长日留痕[M].冒国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4]任一鸣,瞿世镜.英语后殖民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89.

[5]Berberich,Christine.TheImageoftheEnglishGentlemaninTwentieth-CenturyLiterature[M].Hampshire:Ashgate Publishing Ltd,2007:135.

[6]Swaim,Don.InterviewsKazuoIshiguro[G]//Brian W.Shaffer & Cynthia F.Wong.ConversationswithKazuoIshiguro.Jackson:U P of Mississippi,2008:100.

[7]Matthews,Sean.“I’mSorryICan’tSayMore”:AnInterviewwithKazuoIshiguro[G]//Sean Matthews &Sebastian Groes.KazuoIshiguro:ContemporaryCriticalPerspectives.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9:115.

[8]弗洛姆.逃避自由[M].刘林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87.

[9]Vorda,Allan and Herzinger,Kim.AnInterviewwithKazuoIshiguro[G]//Brian W.Shaffer & Cynthia F.Wong.ConversationswithKazuoIshiguro.Jackson:U P of Mississippi,2008.

[10]Feeney,F.X.Kazuo Ishiguro with F.X.Feeney[EB//OL].[2000-10-11][2011-11-09]http://www.writersblocpresents.com/archives/ishiguro.htm.

[11]昆德拉.小说的智慧——认识米兰·昆德拉[M].艾小明,编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130.

[12]Sim,Wai-chew.KazuoIshiguro[M].New York:Routledge,2010:48.

[13]Sim,Wai-chew.KazuoIshiguro[J].The 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2005(1).

[14]Rushdie,Salman.KazuoIshiguro[G]//Salman Rushdie.ImaginaryHomeland.New York:Penguin Books,1991:246.

[15]郭国良,李春.“宿命”下的自由生存[J].外国文学,2007(3).

I106.4

A

1000-2359(2012)01-0219-03

步朝霞(1978—),女,山东高青人,文学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文论研究。

201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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