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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七释》考论

2012-04-13黄燕平

关键词:建安曹植曹操

黄燕平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王粲《七释》考论

黄燕平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七释》为建安著名作家王粲入邺后的重要作品,目前其创作时间尚存争议,兹从曹植《七启序》异文、“七”体撰作者行年及“七”体文本三方面入手,考定《七释》作年。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七释》在“七”体演进过程中承上启下的作用,“精密闲理”的艺术特点,及与王粲其他诗文的互通性,以揭示《七释》在文体、文学、文献方面的重要价值。

《七释》;《七启序》异文;创作时间;“七”体;精密闲理;互通性

王粲《七释》原为残篇,1988年林家骊师自日本辑得全篇,补全了国内《七释》。虽然《七释》已为完篇,但学界自1988年至今,无论是王粲研究,还是“七”体研究,皆对《七释》缺乏应有关注。有关《七释》的专题研究,目前似无。《七释》不仅是现存少数几篇完整“七”体之一,而且是建安著名文学家王粲后期重要作品。其对“七”体和王粲研究无疑具有较高的文体、文学、文献价值。鉴于此,本文以王粲《七释》为研究对象,考论结合,以期较全面地挖掘它的价值。

一、从曹植《七启序》异文谈起

据曹植《七启序》,可知王粲奉曹植教撰作“七”体:王粲为《七释》、曹植作《七启》。曹植《七启序》介绍了创作缘起。这篇序文现有两种版本:其一,《文选》卷三四《七启序》(另见《艺文类聚》卷五七)曰:

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1]

可见,曹植只命王粲与其共作。其二,《文馆词林》之《七启序》载:

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崔骃作《七依》,张衡作《七辩》,辞各美丽,余有慕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等并作焉。[2]134

据此可知,与曹植共作“七”体者不仅王粲一人。两种版本差异的关键在于是“王粲并作”还是“王粲等并作”。傅玄《七谟序》:

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3]1723

另,唐钞《文选集注》卷六八曹子建《七启序》:

(余)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佚名注曰:“今案,陆善经本‘粲’下有‘等并’二字。”[4]

这两条材料显示杨修《七训》、徐幹《七谕》或与王粲《七释》一样①注:傅玄《七谟序》所列撰“七”体作家尚有刘劭、傅巽。《三国志·魏志·刘劭传》:“御史大夫郗虑辟劭,会虑免,拜太子舍人,迁秘书郎。黄初中,为尚书郎、散骑侍郎。”(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18页。)又,《郝氏续后汉书·傅巽传》:“巽字公悌,怀伟博达,有知人鉴。辟公府,拜尚书郎。后客荆州,以说刘琮之功赐爵关内侯。曹丕时为侍中,太和中卒。”从中可知,与徐幹、杨修邺下文人不同,刘劭与傅巽二人似未参与曹氏兄弟邺下唱游的文学活动。则二人所撰“七”体文与曹植、王粲等四人似非同时而作,故此未列入。,皆奉曹植教而作。此外,杨修《七训》虽已不存,而徐幹《七谕》有残篇,其内容与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大抵相同。那么,与王粲同时创作“七”体的作家除了曹植外,应还有杨修和徐幹。

二、《七释》创作时间考

王粲《七释》原为残篇,1988年林家骊师自日本古典研究会出版的《影弘仁本〈文馆词林〉》中辑得《七释》全文,方为完篇。故俞绍初《王粲年谱》、吴云《王粲年谱》、缪钺《王粲行年考》、沈玉成《王粲评传》、顾农《王粲传》、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等与王粲诗文系年相关的研究成果,皆未对《七释》进行系年。目前,似仅韩格平《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和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对《七释》作年有所探讨,但尚存争议,迄无定论。

关于《七释》的作年,约有二说:建安十五年(210)说,以赵幼文为代表。他提出“(《七启》)文中称曹操为圣宰,是在操任丞相时。故疑此文作于《求贤令》之后,即建安十五年左右”[5]29。依赵氏对《七启》所作系年,王粲《七释》既与《七启》为同时创作,则可随之系于建安十五年左右。

建安十八年(213)说,以韩格平和俞绍初为代表。韩格平根据“文中有‘巴渝代起’句,考《俞儿歌舞四首》作于建安十八年秋曹操为魏公之后,在此之前,巴渝舞因无人通晓其句度而近于湮灭。疑本文作于建安十八年秋天之后”[6],从而推断《七释》应作于《俞儿歌舞四首》之后,即建安十八年后。但考察王粲《七释》中“《巴渝》代起”句的位置:

《七盘》陈于广庭,畴人俨其齐侯,坐二八于后行,盛容饰而递起,揄皓袖以振策。……《巴渝》代起,鞞铎响振,羽旄奋麾,奕奕纷纷。……奏《白雪》之高均,弄幽徵与反商,声流畅以清哇,时忼慨而激扬。①本文所引“建安七子”诗文,均用俞绍初辑校之中华书局2005年版《建安七子集》,为避烦琐,不一一加注。

可得《巴渝》似和《七盘》、《白雪》一样,是当时人习见的乐曲,而不应确指王粲在建安十八年所改制的《俞儿歌舞四首》。俞绍初据《七启》“至闻天下穆清,明君莅位”句,提出“时曹操已为魏公,则《七启》等似作于是年,或稍后”。俞先生或认为“明君莅位”指曹操于建安十八年五月受策封为魏公之事,而“明君”是对魏公曹操的称呼。此一推证略显不妥。首先,就“明君”这一称呼而言,其主要指一国之君,与“贤臣”相对。如《左传·成公二年》:“大夫为政,犹以众克,况明君而善用其众乎。”[7]《汉书·司马迁传》:“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8]《后汉书·王符传》:“夫明君之诏也若声,忠臣之和也如响。”[9]曹操虽受封魏公,但尚为汉臣,若以“明君”称之,则有僭越篡位之嫌。另,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注《魏书》载建安十八年,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曹操前后三让,其臣属共同上书劝进,其曰:

此皆明君达主行之于上,贤臣圣宰受之于下,三代令典,汉帝明制。……而明公独辞赏于上,将使其下怀不自安,上违圣朝欢心,下失冠带至望,忘辅弼之大业,信匹夫之细行,攸等所大惧也。[10]41

该段文字中,同时出现“明君”和“明公”。“明君”乃虚称,指贤达的帝王,与曹操无涉,而“明公”则为实指,即曹操。故《七启》中“明君”应泛指贤明君主,而非确指身为魏公的曹操。又,曹植、王粲等人的“七”体主要围绕招隐士这一主题进行,其当与曹操求贤令有关。曹操四次颁布求贤令的时间:建安八年(203)、建安十五年(210)、建安十九年(214)、建安二十二年(217)。显然,建安十八年并非曹操求贤令颁布的关键时间,且是年曹植、王粲正月随曹操出征孙权,四月自谯归邺。五月,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五、六月间,曹操三让,包括王粲在内的群臣遂三劝,曹操方受命。七月,魏国初建,王粲受命改定音乐、制作郊庙歌辞等。冬十一月,王粲迁为侍中,陪侍曹操左右,并负责朝仪典定。可以说,建安十八年王粲政务不断,一直处于忙碌状态,因此他是年创作长篇“七”体的可能性十分小。综之,赵幼文、韩格平、俞绍初三位先生对《七释》的系年偏于简单,举证略显不足,尚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鉴于此,论者试结合王粲、曹植、杨修、徐幹四人建安十三年(208)后的行年及“七”体文本等方面对《七释》进行测年。

关于“七”体作者建安十三年后的行年。《七释》、《七启》洋洋洒洒近三千字,如此大篇幅,王粲、杨修、徐幹三人似只有居邺与曹植交游期间,才能从容构思创作。王粲自建安十三年(208)九月归降曹操后,出则追随曹操征战,入则陪侍曹操以备闻问。杨修为丞相主簿,徐幹为军谋祭酒,亦与王粲一同追侍曹操左右。那么考察曹操行踪便知王粲、杨修、徐幹居邺时间。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建安十三年(208)九月,王粲归降曹操,随其征刘备。双方战于赤壁,曹操败走。

建安十四年(209),三月,曹操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十二月,军还谯。

建安十五年(210)春,居邺,颁布求贤令。

建安十六年(211),秋七月,操西征,与超等夹关而军。冬十月,军自长安北征杨秋,围安定。秋降,复其爵位,使留抚其民人。十二月,自安定还,留夏侯渊屯长安。

建安十七年(212),正月,操还邺;冬十月,操征孙权。

建安十八年(213)春,正月,进军濡须口,攻破孙权江西营,获孙权都督公孙阳,乃引军还。夏四月,至邺。五月,封为魏公。

建安十九年(214)七月征孙权,十月自合肥还,十一月至孟津,并颁布求贤令。

建安二十年(215)三月征张鲁,十一月,张鲁降,次月自南郑归。

建安二十一年(216)二月归邺。五月,进爵为魏王。十月,征孙权,十一月至谯。

建安二十二年(217)春正月,驻军居巢。王粲是时病卒。六月颁布求贤令。[10]30-49

由上可知,王粲居邺较长的有三个时段:一、建安十五年(210)至十六年(211)秋七月之前;二、建安十七年(212)正月至是年冬十月;三、建安十八年(213)五月至十九年(214)七月。王粲《七释》创作时间应是三者居其一。后二者与上文所提“建安十八年(213)”一样,不在曹操四次求贤令颁布的关键时间内,因此创作可能性较小。而“建安十五年至建安十六年秋七月之前”正是曹操第二次颁布求贤令的重要时期。

又,建安十六年(211)正月,曹丕受封为五官中郎将,曹植为平原侯。曹操为诸子选文学侍从,徐幹转为五官将文学。曹丕、曹植因争立太子,关系并不融洽。那么,王粲、杨修、徐幹等人奉曹植教而作的“七”体在徐幹入曹丕幕之前的建安十五年似更合理。

“七”体文本。曹植《七启》“世有圣宰,翼帝霸世”[5]10之“圣宰”不同于有僭越之嫌的“明君”二字,它符合曹操的宰相身份。曹植《七启》劝隐居于“大荒之庭”[5]6的玄微子入世;王粲《七释》鉴于“圣人居上,国无室士”而劝“违世遁俗”的潜虚丈人入世。显然,《七启》、《七释》文本主旨为“招隐”,与曹操所颁《求贤令》有关。细察两篇“七”体,可发现它们与建安十五年曹操《求贤令》在遣词、用典方面皆有相似之处,遣词如:

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用之。[10]32(曹操《求贤令》)

采英奇于仄陋,宣皇明于岩穴。[5]12(曹植《七启》)

阐幽扬陋,博采畴咨。登俊乂于垄亩,举贤才于仄微,置彼周行,列于邦几。(王粲《七释》)用典方面,曹植和曹操皆引孟尝君、信陵君、吕望故事:

孟公绰为赵、魏老而优。[10]32(曹操《求贤令》)

若夫田文(赵孟尝君)、无忌(魏信陵君)之俦,乃上古之俊公子也,皆飞仁扬义,腾跃道艺。[5]11(曹植《七启》)

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10]32(曹操《求贤令》)

吕望所以投纶而逝。[5]11(曹植《七启》)虽然曹植、曹操所引故事皆为习常之典,但二人同时引用,且相似度如此之高,这似可说明二千八百多字的《七启》应是对仅百来字的《求贤令》的具体阐发和解释,其应作于《求贤令》之后不久,即建安十五年(210)。

综上,王粲《七释》应创作于建安十五年(210)。

三、《七释》论

洪迈《容斋随笔》评价枚乘《七发》之后的“七”体“规仿太切,了无新意”[11]。诚然,“七”体“六过一是”类型化的创作模式是这一文体为人诟病之要,但代有继作的现象又显示其自身魅力所在,故“七”体值得重视。王粲《七释》为唐前难得的“七”体完篇之作,对王粲、“七”体研究皆具价值,其表现为三:在“七”体演变和发展中,该文体的“招隐”主题定型于建安时期王粲、曹植等集体创作“七”体的活动中;《七释》“精密闲理”,富有艺术价值;《七释》与王粲其他诗文具有互通性,可作为王粲研究文献材料的补充,并有相互参证之用。

(一)“七”体作品中“招隐”主题的定型

枚乘《七发》创作于汉初文帝、景帝时期,当时政治较清明,社会安定。司马迁《史记》载: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配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12]

在相对太平的汉初,枚乘通过吴客“问疾”楚太子,宣扬养生之道,并进行微讽,这只起到劝百讽一的效果,并无多大政治功用。东汉王室衰微,外戚、宦官交替执政,士人对混乱的朝政产生失望心理并滋生归隐思想。统治者鉴于此,遂努力招揽人才以振兴朝纲。这一时期的“七”体名为“问疾”,实是“招隐”:傅毅《七激》,以玄通子“问疾”徒华公子开头,次陈七事,意在劝徒华公子入世。刘广世《七兴》亦以“问疾”开头。由于《七兴》仅余零星残文,其是否如《七激》一样由“问疾”转向“招隐”,不得而知。张衡《七辩》开篇已无“问疾”这一引子,他直接设置七子以劝无为先生入世,但其第六事描写的是与儒家入世相悖的神仙之乐,无为先生对此表现出“矫然倾首,邪睨玄圃。轩臂矫翼,将飞未举”[3]775的着迷状。鉴于张衡《七辩》劝人入世的政治功用里有明显的道家影子,其“招隐”主题尚欠纯正。

王粲《七释》不同于前代作品,其开篇点题,直道“招隐”意图,所叙七事皆紧紧围绕这一主题展开。文籍大夫见潜虚丈人,明言“招隐”之意,“盖闻君子不以志易道,不以身后时,进德修业,与世同期”。随后,文籍大夫铺叙“五味之极”、“宫室之美”、“音乐之至”、“游猎之娱”、“丽材美色”,引起潜虚丈人的反感,使其“心疾意忘,气怒外凌。赩然作色,谧尔弗应”。至此,王粲笔锋一转,叙述学林之乐,潜虚丈人遂“变容”“降色”。最后,王粲进一步描绘盛世之美,并再一次强调“招隐”之意,“登俊乂于垄亩,举贤才于仄微”,潜虚丈人终“踧然动颜,乃叹而称”。通篇中心明确,劝说情节紧凑。

曹植《七启》亦同,其首段即明“招隐”主题。随后客方镜机子陈“肴馔之妙”、“容饰之妙”、“羽猎之妙”、“宫馆之妙”、“声色之妙”及游侠贤俊六事以劝玄微子。在玄微子对第六事开始心动时,镜机子又趁势描绘了“世有圣宰”,下进贤士的“陶唐之世”,以致“洗耳之士”、“巢居之民”纷纷弃山林而入朝廷,最后镜机子再次表明“招隐”意图,“主上犹以沈恩之未广,惧声教之未厉。采英奇于仄陋,宣皇明于岩穴”。《七启》前呼后应,“招隐”主题十分明显。

建安十五年(210),曹操第二次颁布《求贤令》。为迎合曹操“求贤”政策,曹植发起集体创作“七”体的活动:曹植创《七启》,王粲作《七释》,徐幹撰《七谕》、杨修著《七训》。虽然杨修《七训》已佚,徐幹《七谕》为残,但从王粲《七释》和曹植《七启》来看,两文都带有明显政治目的,紧紧围绕“招隐”这一主题进行创作。郭建勋《“七”体的形成发展及其文体特征》指出:“从题旨方面,后世‘七’体由《七发》通过‘问疾’告诫膏粱子弟,转变为通过‘招隐’劝告隐者入仕。”[13]“七”体主题由“问疾”转为“招隐”的关捩点便是建安十五年曹植、王粲等人集体创作“七”体活动。之后的“七”体都袭其而作。傅巽《七诲》开篇点题,明确“招隐”主题。虽然《七诲》现仅存残篇,只叙五事,但依据“七”体一贯结构,《七诲》最后一事应是描绘盛世之美。那么,它与王粲《七释》、曹植《七启》一样,也是以首尾呼应的叙事方式来阐明“招隐”主题。张协《七命》亦同,客方冲漠公子一见徇华公子,即言“盖闻圣人不卷道而背时,智士不遗身而匿迹,生必耀华名于玉牒,没则勒洪伐于金册”[3]1952,“招隐”之意显明。最后一事,“盖有晋之融皇风也,金华启徵,大人有作。继明代照,配天光宅。其基德也,隆于姬公之处岐;其垂仁也,富乎有殷之在亳”[3]1954。前后相呼,紧扣“招隐”主题。

综上可知,在“七”体演变和发展的过程中,枚乘所开创的“问疾”主题逐渐被“招隐”主题所代替。而“七”体“招隐”主题固定于王粲、曹植等人集体创作“七”体活动中,王粲《七释》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七释》的“精密闲理”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典略》曰:“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钟繇、王朗等虽各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10]599刘勰《文心雕龙》亦多次称赞王粲,“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14]135、“仲宣举笔似宿构”[14]494、“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14]700等。王粲“捷而能密”的创作才能在《七释》中尤为显明。刘勰称《七释》“致辩于事理”[14]255,傅玄《七谟序》亦评“精密闲理,为近代之所希也”[3]1723。《七释》之“精密闲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凝练流畅的语言风格;以细致取胜的表现手法;水到渠成的谋篇布局。

1.凝练流畅的语言风格

“七”体一般以四六句为主,杂以三言、五言、七言等。王粲《七释》则以四言为主,六言为次,其四六化程度很高。《七释》中,描绘音乐一事的语言最为凝练流畅,也最具代表性:

邯郸才女,三齐巧士,名倡祕舞,承闲并理。《七盘》陈于广庭,畴人俨其齐俟。坐二八于后行,盛容饰而递起,揄皓袖以振策,竦并足而轩跱。邪睨鼓下,抗音赴节,清歌流响,依违绕结。安翘足以徐击,馺顿而倾折,扬蛾眉而顾指,仪闲暇以超绝。飙骇机发,杂沓遄促。投身放迹,邀声受曲,便约婉娩,纷纶连属。忽捐桴而挥袂,聊徘徊以容与。坐列杂其俱兴,遂骈进而连武。转腾浮蹀,逐激和柎,足不空顿,手不徒举,仆似崩崖,起若飞羽,翩飘徽霍,乱精荡神。……弄幽徵与反商,声流畅以清哇,时忄亢慨而激扬。虞公含咏,陈惠清微。新声变词,惨凄增悲。听者动容,梁尘为飞。此音乐之至也。

这段话先写名倡云集,献舞于庭,歌舞相接;后写“闲堂”陈乐,清歌绕梁。从句式上看,几乎全为四六句,行文自然流畅。其描写“名倡”一举手、一投足的优美舞姿和舞态十分生动,如“安翘足以徐击,馺顿而倾折”、“仆似崩崖,起若飞羽”;叙欢欣和熙的场面,如“《巴渝》代起,鞞铎响振,羽旄奋麾,奕奕纷纷”;言闲堂清乐,如“弄幽徵与反商,声流畅以清哇”,皆具精致婉转之美。

《七释》凝练流畅的语言风格还体现在对主方潜虚丈人的形象描写上:

潜虚丈人违世遁俗,恬淡清玄,浑沌淳朴。薄礼愚学,无为无欲。均同死生,混齐荣辱。不拔毛以利物,不拯溺以濡足。濯身乎沧浪,振衣乎嵩岳。

寥寥几句,就使一位超然世外、睥睨一切的潜虚丈人跃然于纸。“不拔毛以利物,不拯溺以濡足”一句尤佳,指出了隐逸之士的顽固性格,其比喻可谓精彩到位。傅巽对此句欣赏有加,将其化用在其《七诲》中:“方有在溺,惜足濡而弗拯也。或困涂炭,实一毛而不营也。”[2]139

2.以细致取胜的表现手法

“七”体前五事一般都是围绕佳肴、宫苑、音乐、美色、羽猎、骏马、神兵等题材进行。题材的固定,使得内容易流于千篇一律。王粲心思缜密,他善于从细处着眼,以细致取胜。如写美味,其不单纯致力于陈列稀世珍肴,而从厨工对食品进行精细加工的角度来描绘“五味之极”,“名工砥锷,因皮却切,织而不茹,纷若红纟卒”。另外,“参糅相半,柔滑膏润,入口流散”,从口感方面来体验美味,可见其细致。羽猎一事,《七释》未过多渲染田猎场面的壮观,而着眼于实处:描绘猎物的垂死挣扎以及猎者的果敢勇猛。

于是刚禽狡兽,惊厂干跋扈,突围负阻,莫能婴御。乃使晋冯、鲁卞,注其贝贝贝怒,徒搏熊豹,袒暴兕武,顿犀掎象,破脰裂股,当足遇手,摧为四五。

音乐一事,见上文所引,和乐而舞的“名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一一细致地描写出来,使人读之有如临其境之感。

3.水到渠成的谋篇布局

枚乘《七发》前六事,极尽铺张之能事,给人酣畅淋漓之感。但到第七事,列举了几位“要言妙道”的人,就匆匆收尾了。林家骊师比较了枚乘《七发》和王粲《七释》后,指出:“《七发》前六段劝导文字充分铺张,结尾则嫌太简,《七释》则比例相当。”[15]

《七发》以降,傅毅《七激》和张衡《七辩》在文章篇幅安排上采取平分秋色的处理方法。此在结构上有所改进,但又衍生出褒贬倾向不显明的问题。且后者虽然宣扬“招隐”主题,却赞颂“神仙之乐”,其扣题不甚紧。王粲《七释》的谋篇布局趋于合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七释》前六事篇幅差不多,但第七事明显较长,可见王粲有意突出重点。另,《七释》前五事属于反面论述,第六事学林之乐,开始转为正面阐述,潜虚丈人由此开始心动。第七事盛世之美,在前一事的铺垫下,潜虚丈人顺利被文籍大夫说服。整个劝说过程,有条不紊,循序渐进,给人顺理成章之感。其二,前后呼应,有问有答。前后呼应,主要指“招隐”主题,前文已述。而有问有答,指王粲《七释》客方每陈述一事,主方都相应进行表态,且答语甚详。如针对文籍大夫所述美味,潜虚丈人回答,“膏粱虽旨,厚味腊毒。子之所甘,于我为戚”。针对美色,潜虚丈人“疾意忘,气怒外凌,赩然作色,谧尔弗应”。针对学林一事,潜虚丈人说道,“夫言有殊而感心,行有乖而悟事。大夫斯诲,实诱我志。道若存亡,请获容思”。王粲《七释》不似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和陆机《七微》、《七欢》等文前六事基本只问不答,没有互动。其三,陈理在前,叙事在后,入题自然。《七释》写美味,先言“道在养志,志在实气,将定其气,莫先五味”。写学林曰:“观海然后知江河之浅,登岳然后见丘陵之狭。君子志乎其大,小人玩乎所狎。”虽然《七释》并未对每一事都作如此处理,但它至少开始考虑入题和连贯的问题了,此颇为难得。

通观王粲《七释》,凝练流畅的语言风格,主要体现了“精密闲理”的“精”;以细致取胜的表现手法应合了“密”;水到渠成的谋篇布局表现了“闲理”。《七释》之“精密闲理”,实不虚矣。

(三)《七释》与王粲其他诗文的互通性

《七释》全文二千五百字,叙及美味、宫宇、音乐、羽猎、美色、学林、盛世等事,其内容不仅包罗宏富,且与王粲其他诗文有一定互通性。如《七释》盛世一事与《儒吏论》、《爵论》、《难钟荀太平论》等表明了王粲致力于构建盛世的政治理想;学林一事应受《荆州文学记官志》的影响。

首先,相较于《七释》其他六事,王粲在第七事盛世之美上所用的笔墨最多:

大人在位,时迈其德。先天弗违,稽若古则。睿哲文明,允恭玄塞。旁施业业,勤釐万机,阐幽扬陋,博采畴咨。登俊乂于垄亩,举贤才于仄微,置彼周行,列于邦几。九德咸事,百寮师师。乃建雍宫,立明堂,考宪度,修旧章。缀故训之纪,综六艺之纲。下理九土,上步三光。制礼作乐,班叙等分。明恤庶狱,详刑淑问。百揆无废,五品克顺。形中情于俎豆,宣德教于四邦,布休风以偃物,驰淳化而玄通。于是四海之内,咸变时雍。仁泽洽于心,义气荡其胸。父慈子孝,长惠幼恭。推畔让路,重信贵公。五辟偃措,囹圉阒空。普天率土,比屋可封。声暨海外,和充天宇。越裳重译而来献,肃慎纳贡于王府。日月重光,五徵时叙。嘉生繁殖,祥瑞蔽野。是以栖林隐谷之夫,逸迹放言之士,鉴乎有道,贫贱是耻,踊跃泉田之间,莫不载贽而兴起。

王粲描绘了一个“天下穆清,明君莅位”、礼乐彬彬的有治之国:贤君施政有方,举贤授能;群臣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百姓崇礼尚德;社会井然有序,这是一个志在匡世的士人向往的理想国。

王粲年十六岁便经历“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战乱,感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社会,其扼腕于自己无力救世而慨叹“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他感叹“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渴望“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入邺后,王粲针对时事而积极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希望有补于世。如《儒吏论》、《爵论》、《难钟荀太平论》等,这些政论文与《七释》第七事皆有相通之处。《儒吏论》指出:

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

针对这一情况,王粲提倡“吏服训雅,儒通文法”,表现了王粲儒法并用的主张。《难钟荀太平论》以(尧、舜、禹)三圣之世,尤有凶佞之徒为例,主张不废刑罚:

三圣有所不化矣,有所不移矣,周公之不能化殷之顽民,所可知也。苟不可移,必或犯罪;罪而弗刑,是失所也;犯而刑之,刑不可错矣。

《爵论》一文,王粲提倡古之爵法:

依《律》有夺爵之法。此谓古者爵行之时,民赐爵则喜,夺爵则惧,故可以夺赐而法也。今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夫稍稍赐爵,与功大小相称而俱登,既得其义,且侯次有绪,使慕进者逐之不倦矣。

三文中,《儒吏论》和《难钟荀太平论》是《七释》第七事“明恤庶狱,详刑淑问”的具体阐述,体现了王粲以儒法兼宗的思想。《七释》第七事“稽若古则”、“考宪度,修旧章,缀故训之纪”,表明王粲崇尚古制,而主张恢复古之“夺爵之法”的《爵论》正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儒吏论》、《难钟荀太平论》、《爵论》等政论文所提出来的政治措拖,最终目的是成就王粲《七释》第七事所描绘的盛世。这也是它们的共通之处,同时表现了王粲构建政治理想国的努力及对“王道一平”的渴望。

其次,《七释》学林一事与《荆州文学记官志》,表现了王粲重视儒家典籍的传播和学习。王粲精通儒家经典和礼乐制度,并重视国家文化建设。其在荆州便积极参与刘表发起的荆州官学,并撰《荆州文学记官志》介绍荆州文化建设情况:

对此,《七释》第六事也有相似记载:

乃有应期睿达之师,开方敏学之友,朋徒自远,童冠八九。观礼杞宋,讲诲曲阜,浴乎沂、洙之上,风乎舞雩之右,栖迟诵咏,同车携手。论载籍,叙彝伦,度《八索》,考《三坟》,升堂入室,温故知新。

另外,王粲《羽猎赋》与《七释》写羽猎一事也有一定互通关系,它们都表现出以细取胜的特点。可以说,从《七释》和王粲其他诗文的互通、互证的情况来看,《七释》实可作为王粲诗文的集大成者。

综之,纵向而言,在“七”体的演进过程中,王粲《七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横向而观,单就艺术成就而论,《七释》实不逊于其前期代表作《登楼赋》,且《七释》与王粲其他诗文还有重要的互相参证关系。故无论纵向,还是横向,王粲《七释》都显示出独特的文体、文学、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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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0-2359(2012)01-0177-06

黄燕平(1983-),女,福建闽清人,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周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201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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