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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傻瓜:从“吉姆佩尔”到“丙崽”

2012-04-13

关键词:佩尔国民性韩少功

李 喜 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两个傻瓜:从“吉姆佩尔”到“丙崽”

李 喜 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吉姆佩尔是辛格小说《傻瓜吉姆佩尔》的主人公,丙崽是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主人公,他们分别代表了各自文化背景下的傻瓜形象,并且承担了剖析民族性、人性问题的功能。但辛格的“吉姆佩尔”更具个性化色彩,表现了辛格对犹太人的一种独特理解,并借此把犹太性进行了开放性提升,使之冲破了民族性牢笼走向了更为动人的人性家园;而丙崽则继续行走在国民性批判主题的阴影下,他代表着封闭、愚昧、落后,表明国民性问题的挖掘依然停留在鲁迅阶段,并没有与当前的新变化结合起来。

吉姆佩尔;丙崽;辛格;韩少功

吉姆佩尔是辛格小说《傻瓜吉姆佩尔》的主人公。他一生受尽愚弄,最终潦倒而死。在弥留之际,吉姆佩尔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总结,他认为,尽管这世界完全是幻想的,但它同真实世界的距离依然很近;而在死后的世界里“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欺骗”[1]。

吉姆佩尔是辛格小说中塑造得极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有研究者曾言,“吉姆佩尔是犹太民族的化身,是智慧的化身”[2]。但国内评论界对这一形象的挖掘是远远不够的,迄今为止,相关研究文章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从犹太民族精神入手分析吉姆佩尔的存在形态,有人认为吉姆佩尔并不是一个傻瓜而是一个犹太“智者”,还有人认为虽然吉姆佩尔选择上帝而没有选择魔鬼,但其一生实际上反映了辛格的迷茫与困惑。其次是从比较文学角度分析中国和犹太民族精神的共性和差异,较为典型的是把吉姆佩尔同阿Q进行比较。这些研究兼顾了作品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方面,但并未对这一形象进行深度的升华和提炼。特别是在把吉姆佩尔与阿Q进行比较时,研究者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吉姆佩尔植根于犹太民间故事,更多地类似一个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而阿Q的写实性要远大于民间故事性,他所反映的是鲁迅对现实的深刻体察,因而对二者进行比较需要找到一个更为合理的切入点。

丙崽是韩少功《爸爸爸》中一个傻瓜型人物。国内研究者往往把他放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探讨其隐藏的意义。刘再复认为:“丙崽正是一种符号,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个人的,荒诞却又真实的象征符号,这种‘非此即彼’的二维判断思维方式,是普通的文化现象,它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悲剧性。”[3]许多研究都从各自立场出发对这一结论进行了深化和丰富,对国民性批判这一现代文学话题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讨。耿庆伟就曾指出,丙崽是一个被动的木偶,承受着古老僵化传统的侵袭。解读丙崽,就能解读出中国人身上遗传下来的民族劣根性。由此,在韩少功身上研究者们又能看到鲁迅的影子。在《丙崽:中国式的圣愚》中,研究者指出了丙崽与俄国文化“圣愚”之间存在的平行关系,并指出:“把韩少功和鲁迅联系在一起时,并不是在肯定前者的文学价值,只是更进一步表明后者对中国文学的不可或缺性,表明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挖掘民族性这一问题上中国文学并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4]

吉姆佩尔与丙崽这两个形象在创作时间和背景上存在诸多差异,似乎没有多少可比性,但把他们放在国民性研究这一课题下,二者存在的时空差异性就没有那么明显了。他们都承载了作家对各自民族国民性的深刻思索和探究,在面对国民劣根性时,两位作家的处理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气质的相似性:从“吉姆佩尔”到“丙崽”的傻

从人物气质来看,吉姆佩尔与丙崽非常相似,二人共同的特点“傻”构成一组鲜明对照。丙崽天生是一个痴呆儿,傻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显著的特征,作品自始至终反复强调的就是丙崽的“傻”及其暗示的文化内涵。《傻瓜吉姆佩尔》中,小说题目本身就已经定下了吉姆佩尔的性格基调:傻,这也是两个人物展示给读者的最直观层面。

先来看丙崽之傻。《爸爸爸》中,丙崽生下来就一副痴呆相。他闭着眼晴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几乎跟一个死人差不多,亲人们都吓坏了。第三天他才“哇”地哭出声来。后来,他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但也永远只会说这两句话:“爸爸”和“X妈妈”。随着年龄增大,他的智力和身体没有丝毫提高的迹象。他双目无神,行动呆滞,脑袋倒是畸形地大,像个倒置的青皮葫芦。这些外在的弱智特征与他的日常行为和谐地融为一体,傻不仅长在了脸上,还在他的生活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体现。在吃饱饭之后,他会四处游逛,不管村里的男女老少,他都会亲切地喊一声“爸爸”;别人如果对他进行不友好地瞪眼恐吓,他就会翻“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X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5]。

小说的主体部分通过封闭落后愚昧的环境、山寨的日常生活以及丙崽的劫后余生充分反映了丙崽之傻。

丙崽出生于一个十分封闭的山寨里。这个寨子座落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寨子里常常是白云萦绕,人们出门就能踏进云彩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托你浮游”。与封闭环境相对应的是人们模糊的时空意识。尽管小说中讲到,这里在秦汉时都“设过郡”,但这都只是传说,都是一些进山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因而,只是说说而已,吃饭还要靠种粮。与环境相适应的还有许多看似愚昧、落后的迷信故事,这些故事进一步表明了环境的特点。如“岔路鬼”和“蛇好淫”的传说反映的是山寨的梦寐与充满迷信色彩的神秘。丙崽的傻与环境的封闭落后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对应;他作为一个智障者出生于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是不足为怪的。

“傻”在丙崽的日常生活中得以具体表现。他平时就是在门口戳戳蚯蚓,搓搓鸡粪,玩累了,就挂着鼻涕看村里的人,并不失时机地叫上一声“爸爸”或“X妈妈”,引起一系列荒诞不经的玩笑或小故事。“爸爸”和“X妈妈”是丙崽与世界发生联系的唯一方式,也是他表达好恶的主要方式:当他高兴时他就叫一声“爸爸”,他生气时,他会叫一声“X妈妈”。这种近似可笑的方式也成为人们在闲暇之余的调笑之资。丙崽的这种交流方式引来的不是人们的愤怒就是他们的嘲笑,在愤怒与嘲笑间把这种“傻”无情地表现出来。

在玩的时候,如果丙崽碰到一群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他看到那些红扑扑的脸就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于是引来一阵哄然大笑;而被他盯住的后生往往也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前来,骂上几句粗话,对他晃晃拳头,或者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下。

有时候,后生们也拿丙崽逗耍,开玩笑。有人会上来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哄着他说:“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上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引来一阵开心的大笑,照例会挨上一耳光或一丁公。如果丙崽愤怒地回敬一句“X妈妈”,在昏天黑地中,他就会招来又一轮的打骂,脸上、头上会火辣辣地更痛了。

小说中丙崽的劫后余生引起了研究者们的注意。有研究者认为:“丙崽喝毒药而不死,则意味着简单的生命会久长,也意味着自然之‘道’不会因为生命的简单而放弃它。”[6]这是从“道的隐遁”角度对这一事件的分析,显示了这种“傻”的文化根性。道家言“无用而用”、“无为而为”,以此为标准,丙崽之“傻”恰恰反映了道家的生存准则——无用、无为,他的不死也正证明了这种文化根性的持久生命力。

与丙崽的“傻”相对应的是吉姆佩尔的“傻”。从作品表面看,辛格在着力刻画一个傻瓜形象。小说一开始,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就描述了自己的困境:别人都把他当傻瓜。在学校里的时候,人们给他起了七个绰号: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苦人儿、笨蛋和傻瓜。而最后一个绰号最终固定下来,成为他的代号。对吉姆佩尔的傻,辛格是通过人物与周围人的关系展示出来的,小说也强调:“我究竟傻些什么呢?我容易受骗。”骗与被骗成为界定吉姆佩尔傻与不傻的主要标志。

在小说里,镇上的人时时处处都不忘捉弄吉姆佩尔一番。他们骗他说拉比的老婆养孩子,他逃学去看了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女人分娩时他们用羊粪当葡萄干塞给他;小偷莱布在集市里学狗叫戏弄他。总之,他所到之处充满了人们的捉弄和嘲笑。

吉姆佩尔“傻”的顶峰是在镇上人们的撺掇和蒙骗下娶了一个淫妇作妻子。这个妻子不仅给他戴了足够多的绿帽子,还为他添了一堆的私生子。尽管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一门合适的婚事,但他还是屈从了镇上的人,糊里糊涂地娶了这个女人,蒙受了一次次羞辱。结婚不到四个月,她就生了一个孩子;吉姆佩尔尽管知道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在妻子以及校长的诡辩下,他接受了这一事实,并想尽办法地供养妻子,甚至去偷安息日的食物,把她养得“又胖又漂亮”。但私生子是个调皮鬼,经常把吉姆佩尔打得“一块块肿起来”;当吉姆佩尔要还手时还会遭到妻子的离婚威胁。更为过分的是,婚后的妻子没有半点收敛以前的放荡行为。吉姆佩尔出门在外的时候,她就和自己的情人在家里鬼混;直至事情败露,吉姆佩尔不得不考虑同她离婚。但就在两人协调离婚的这段时间里,她还生下了另一个私生子。最后吉姆佩尔对孩子和妻子的情感战胜了一切,他承认是自己看错了,错怪了妻子,于是拉比又判他们重归于好。尽管妻子劣迹不断出现,但吉姆佩尔总是一再地忍受,一次次地说服自己去接受并承担这一切,甚至在妻子临终前向他坦白一切的时候,他还保持着这种忍耐与宽容的姿态面对这个荒谬的充满欺诈的世界。小说里,他唯一出现的反抗是在妻子死去后,魔鬼诱惑他报复镇上的圣人们,“你可以每天积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面团里,让弗拉姆波尔的圣人们吃些脏东西”。但他的这种恶意反抗也因为妻子在梦里的劝导而中止了。

在这两部小说里,傻是两个人物的主要特征,也是共同特征。这种傻从小说的文化氛围以及与周围人的关系中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

二、傻的境界:真傻与假傻;劣根性与纯真性

尽管两部小说里的两个人物都具有“傻”的这一特征,但二者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点。相似之处是他们的“傻”都是周围人嘲笑和揶揄的对象,表明了他们与外界环境之间的关系;不同之处更为显著,丙崽的傻是天生的,是一种病态,吉姆佩尔的傻则是因为自身的单纯被外界环境恶意利用,是外界人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换言之,世界在欺骗吉姆佩尔,吉姆佩尔纯真地面对这个世界,结果一个善良和单纯的人被外界的谎言变成了一个傻瓜。因而,就其实质而言,丙崽是真傻,而吉姆佩尔是假傻,丙崽显示的是文化的劣根性,而吉姆佩尔则延续了犹太文学的传统,塑造了一个单纯的主人公形象。

丙崽的傻是天生的,这在前面的论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是一个先天痴呆儿,骨子里就与愚昧结合在了一起。他的傻又与村里弥漫的愚昧落后的迷信结合在一起,二者相得益彰。在小说中,韩少功除了渲染丙崽生活环境的愚昧落后、迷信封闭之外,还刻意记述了村里人在面临灾难时对待丙崽的愚昧态度。在小说中,这个天生的傻子甚至一度被村里人神化,成为拯救村落的希望。在山寨冲突中,有人想起了过去发生在丙崽身上的奇事,在准备杀丙崽祭神时,突然霹雳从天而降,这显然是上天显灵,要保住丙崽一条小命;后来宰牛占卜双方冲突的胜败,不灵,但丙崽骂了句“X妈妈”,像是给了一个坏兆头,最后却应验了。于是,人们一下子觉得丙崽具有神秘莫测的神性,是一个神人,他的“爸爸”和“X妈妈”可能就是命理上的阴阳二卦。村里随后上演了一幕啼笑皆非的拜神大戏。村人们拆了一张门板,抬上丙崽,送到祠堂前;丙崽随之成为人们口中的“丙相公”、“丙相爷”、“丙仙”。就这样,一个先天的畸形儿、智力低下者被供奉到神灵的地位,这不能不说是村里人愚昧封闭的一个证明,也不能不说丙崽的“傻”是与村里人的环境和意识融为一体的一个产物。然而结局似乎又表明丙崽决不是一个活神仙,他没能挽救山寨的悲剧命运。

在“寻根”之旅中,韩少功把笔端伸向了遥远的深山,伸向了一个与世隔绝、时空模糊的封闭山村,寻找到了传统的畸形之“根”,这种畸形与许多人对传统的眷恋与盲目热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因而,韩少功对待传统是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的,他秉承的依然是现代文学里鲁迅等人开辟出来的国民性批判之路。作为一个无用的“废物”,丙崽的傻是彻头彻尾的。但在故事结尾他的劫后余生意味着这种“傻”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给晦涩的国民性主题带上了更加苦涩的味道,意味着这种劣根性具有无法摆脱的宿命与轮回。

与丙崽相比,吉姆佩尔并不傻,他甚至比那些嘲弄他的人要聪明。正如小说中拉比所说的那样:“圣书上写着,做一生傻瓜也比作恶一小时强。你不是傻瓜。他们是傻瓜。因为使他的邻人感到羞辱的人,自己要失去天堂。”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吉姆佩尔在经营面包房时很快成为一个富人,这也充分表明他并一个像丙崽那样的傻子。

吉姆佩尔的傻源自他的单纯与轻信。有时候,他也明白别人在骗他,但是他依然会执着地去看到底事情是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说真的,我十分明白,这类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但是,在人们谈论的时候,我仍然匆匆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去看看会有什么损失呢?”但是当他发现,“唔,大伙儿都笑坏了!”于是发誓“不再相信什么了,但是这也不行。他们把我搞糊涂了,因此我连粗细大小都分不清了”。因而吉姆佩尔的“傻”主要源自他的轻信,这种轻信又源自他的单纯——他用一颗简单的心灵面对他所看到的世界。

吉姆佩尔的单纯形象很容易让具有犹太文学知识素养的读者联想起现代犹太文学史上门德勒和阿格农等作家笔下的人物。在这些作家的作品里,单纯的主人公形象往往成为作品刻画的主要对象。这些人物面对周围世界时采用的是一种孩童式的天真视角,他们不是积极进取地融入和征服世界,而是用顺从和屈服的态度消极被动地去承受这个世界。其中较为典型的人物有门德勒《瘸子费施科》中的费施科、阿格农《跛子奥瓦迪亚》中的奥瓦迪亚。前者被认为直接影响了辛格的创作,而后者与吉姆佩尔有着极为相似之处。

在这些作品里,犹太作家塑造的都是具有某方面缺陷的主人公形象。除了创作语言上的差异性,描写的都是社会中另类的、孤独的人物,描写了他们略带喜剧但充满苦涩的悲剧生涯。特别是奥瓦迪亚与吉姆佩尔不仅具有外部特征的相似,而且都是具有某方面缺陷(前者是身体,后者是智力)的人,都娶了一个淫妇做妻子,都受到了情人的羞辱,都被动地面对欺诈的世界。吉姆佩尔的单纯与轻信与奥瓦迪亚一样并不是为了要制造出某种讽刺的喜剧效果,相反,作家在他们身上倾注的是具有神圣性的单纯和质朴。这种单纯的神圣性,又能让人联想到俄国“圣愚”身上具有的那种神秘性。但相比较而言,阿格农的讽刺力度要更大一些,他的习惯性讽刺经常渗入到叙述之中;而辛格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叙述口吻天真而单纯,他把一个喜剧性故事演绎得具有催人泪下的悲剧性效果。有研究者认为,吉姆佩尔是犹太民族的化身,是犹太智慧的化身,显然是不具有说服力的。首先,小说中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吉姆佩尔生活的环境是犹太式的,捉弄他的恰恰就是他的犹太同胞们,因而说吉姆佩尔是犹太民族的化身,这叫小镇上的“其他犹太人”情何以堪?其次,吉姆佩尔的智商尽管不低,并不像小说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个“傻瓜”,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犹太智者。与犹太大智者——先知们相比,他缺乏自觉的睿智和与上帝沟通的本领,也缺乏足够的社会责任感;与犹太民间智者如约伯相比,他又缺乏自觉的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

吉姆佩尔对周围环境以及随之而来的命运不加反抗地予以接受,更多地表现出性格和伦理层面上的特点,而非智力方面。在《傻瓜吉姆佩尔》中,吉姆佩尔多次表现出了无奈和迷茫,这种迷茫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口吻讲述了出来,暗含的意味是吉姆佩尔并不具有高深的犹太智慧来支撑自己去面对周围欺诈的环境。在小说中,面对被骗和受人愚弄的局面,吉姆佩尔表现出一种无奈的质疑,但这种质疑马上会因为亲情、心底善良等因素被消解得无影无踪,而这里的亲情、心底善良更多涉及的是人的性格和伦理道德因素。在作品中,吉姆佩尔发现妻子的奸情,拉比要判他们离婚。这时候,他却难以抑制地渴念她,渴念孩子。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发怒,但他却说服自己平息怒火。他认为,犯错误是常人无法避免的,谁都有可能犯错,因而妻子很可能是受到别人引诱。而且,她并不承认私通,因而,他可能只是产生了幻觉,看到的是幻象。当他想到这些时,他开始哭了。第二天早晨他到拉比那里承认自己搞错了。对老婆的第二个私生子,吉姆佩尔“看见新生婴儿的脸”,“立即就爱上她”,“她身上的每一部分”他都爱。在这里,读者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犹太智慧。实际上,如果按照犹太教传统,吉姆佩尔的行为是在违犯教规,因为他容忍并纵容了妻子的淫行。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妻子在临死前告诉了吉姆佩尔真相。伤心的吉姆佩尔才明白善良和软弱带给自己的是一辈子的羞辱。在魔鬼的引诱下他甚至准备侮辱镇上的圣人来泄愤。但妻子在梦里的出现拯救了他。即便这个时候,梦里的吉姆佩尔对妻子依然充满了感情。他对她说,“这都是你的过错”,接着就哭起来。由此可见,他对妻子依然充满了感情。就本质而言,他是一个单纯的、善良的人,他的单纯导致了他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他的善良让他不忍心伤害任何人,而在单纯和善良的相互作用下,他容忍并包容了这个世界。在小说结尾,辛格用一段具有总结性的语言概括了谎言与真实的区别,吉姆佩尔最后真正领悟了人生的智慧,但这种领悟显然充满感伤。在这一带有智慧的领悟下,吉姆佩尔最终坦然走向了坟墓,他觉悟了,但一切似乎又来得太晚了。

在犹太文学传统里,个人与传统的关系往往是作家们关注的一个主要对象,而这种关注更多地体现在个人与犹太教之间的直接联系上。这个时候,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带有普遍性和民族性,体现的是集体性的思考。这在阿格农作品中有着最为直接的体现。而在辛格的笔下,他更多考虑的是作为个体的犹太人的生存状况,不太关注整体性的犹太民族性格,这也是辛格之所以具有迷人魅力的主要原因。通过个体关注和描写,辛格把作品中的犹太人真正地带向了世界,带向了一个广阔的人性思考的空间。在吉姆佩尔身上,辛格凝聚了更多的人性思考和普世性的智慧。

因而,就以上这些分析而言,丙崽更多地类似一个寓言式人物,在他身上体现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的傻代表着愚昧、落后、封闭而又挥之不去。这一人物是一个符号的象征,是中华民族劣根性的表现。而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通过人性化的个体关注逃出了民族性的牢笼,真正找到了犹太人走向普通读者的力量,挖掘出了犹太人的个体之美。

三、结语:韩少功与辛格挖掘民族性的不同道路

韩少功与辛格分别描写了一个被称之为“傻瓜”的人物。他们通过这两个人物,找到了挖掘民族性和人性的不同方向。在韩少功笔下,丙崽继续走封闭路线,继续成为“愚昧落后”的代名词,他的傻是真傻,代表着传统劣根性方面;韩少功以极具艺术魅力的笔锋把读者带到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封闭环境里,讲述了一个传唱了近百年的国民性批判神话。他的寓言式写作在写作方式上不同于鲁迅,但就批判力度和精神上依然与鲁迅一脉相承。在寻根中,在国民性挖掘上,韩少功依然没有摆脱鲁迅的影子。当评论者们把他与鲁迅相提并论的时候,实际上意味着在国民性批判这一主题上,中国文学依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依然停留在鲁迅阶段。现实可能依然是残酷的,五四以来的国民性改造依然是一个举步维艰的过程,但是当下的处境毕竟已经发生了很深刻的变化,即便是挖掘劣根性,也必然会有更丰富更新的内容。在这方面辛格给了很好的启示。一样是描写一个傻瓜式的人物,一样是通过个体去探索民族性乃至人性,而辛格深入了个体最纯真的一面,通过这种带有普遍性的纯真唤起读者对人物的怜悯和同情;通过“情感”这一具有普世性的因素冲破了民族性的枷锁,赋予民族性以更为感人的力量。就吉姆佩尔而言,如果放在犹太哈斯卡拉语境之下,显然也会是一个愚昧的人物,也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物,但辛格通过回避这些容易狭隘化的因素,通过对个体缺陷以及自我征服的独特理解,避免了落入对狭隘民族性问题探讨的巢臼。

在中国社会已经发生深刻转型和变化的今天,当中国作家面对国民性这一问题时,显然会有不同的态度:悲观论者依然秉承的是过去的悲观,而乐观者可能更专注于盛世背景下的人性嬗变。但不管是哪一种态度,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重新反思中国人的根性显然是一个极为严峻的话题。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显然是失败的,或者说它成了一种历史现象,并且缺乏延续性,韩少功正是这种历史现象的代表者。参考21世纪这一背景,参考辛格对待个体生命力量的探讨和挖掘,再参考日益严峻的道德问题,是继续丙崽似的封闭,还是寻找一条类似吉姆佩尔式的新思路,这是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1]辛格.辛格小说两篇[J].万紫,译.小说界,2001(2).

[2]王明霞.“智者”还是“愚人”[J].长江大学学报,2006(2).

[3]刘虹利,等.《爸爸爸》美学特征新探[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2004(3).

[4]许相全.丙崽:中国式的圣愚[J].毕节学院学报,2009(3).

[5]韩少功.爸爸爸[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95-96.

[6]刘小平.“道”的隐遁与显现——重读《爸爸爸》和《树王》[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1).

I106.4

A

1000-2359(2012)04-0253-05

李喜仁(1963-),男,河南辉县人,新乡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2012-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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