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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中的时间体验
——以民国时期上海知识分子为例(1927-1937)

2012-04-12胡悦晗

关键词:作息知识分子规律

胡悦晗

(杭州师范大学城市学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36)

都市生活中的时间体验
——以民国时期上海知识分子为例(1927-1937)

胡悦晗

(杭州师范大学城市学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36)

本文通过报刊、文集、日记、回忆录中的相关材料,从作息规律、对季节和天气变换的感知及对日常生活特定时刻的偏好等几个层面,考察民国时期上海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的时间体验。伴随新式职员与白领阶层的兴起,新兴资产阶级时间观及其生活方式已经成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城市生活的主导。知识分子在分享这一生活方式与时间观的同时,以随意和率性的作息规律、对季节及天气变换的不同感知方式以及对夜晚及黄昏的格外关注,力求打造一个更加自然的性灵的闲适的生活世界,从而形成他们有别于其他不同阶层的时间体验。

城市;日常生活;上海;知识分子;时间体验

空间和时间问题是近年西方学术界所关注的问题之一。钟点时间在现代社会的组织机制中居于核心地位。现代机器文明的首要特征,就是通过时钟加以组织的时间规律性,而时钟这项发明,从许多方面看,都比蒸汽机还来得重要。然而,时间作为一个有待研究的领域,却鲜有历史学家问津。在林·亨特看来,历史学家通常假设时间已经存在,但却忽略了它对于历史书写的重要性,他们并不追问时间自身的意义。近年来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开始日益关注“时间”这一领域,试图发掘时间在形塑人们生活世界方面起到的功能以及不同时代的人们如何赋予时间以不同的意义,并形成各自不同的时间观念。奥维·洛夫格伦在考察19世纪至20世纪初瑞典中产阶级的生活史时有一段论述:“遵守和支配时间的新观念可追溯至中世纪,……这一观念的积累与十八到十九世纪工业生产的发展同步,生产和劳动分工不断细化,需要一种纪律化的时间观,一种新的时间范式促使工人们的劳动和生活实现协作与标准化。……中产阶级对于时间的矛盾态度:一方面是奔向未来,对速度和职业的迷信,另一方面却是怀旧之情,对那些时间充裕的过去美好时光的向往。”[1](P16~32)在近代中国研究方面,叶文心最早注意到时间问题对于城市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她在以民国时期上海中国银行职员群体为对象的研究中指出,在20世纪初的上海新兴白领阶层的工作与生活中,时钟不再只是摆设,而成为作息的工具,这种变化对于中产阶层群体意识的形成有重要影响:当一群人共有这个时间感,共同遵循同一个特有的作息表,这群人相互之间也就被这个时间感所凝聚,扭结成一个自为格局的群体。

对比奥维·洛夫格伦与叶文心的研究可以看出,十九世纪近代化以来,新兴资产阶级时间观及其生活方式的确立在全球范围内具有普遍性。然而,作为既享受着现代城市声光化电的物质生活,又在道德伦理上认同传统乡土世界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如何安排日常生活中的时间?他们的时间体验与叶文心笔下的中产阶层有何异同之处?这是笔者所要探讨的问题。

一、作息规律——秩序与率性

时钟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是采自欧化的现代都市经济纪律的表征。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保持日常生活的作息规律也逐渐被视作一项有益于个人健康及家庭生活良好习惯被广泛提倡。《申报》上一篇谈及家庭生活规律的文章中认为,要树立家庭生活的规律,首倡作息规律:

我国家庭之间,规律不立,整理不周,实为家庭中之不良现象,宜速行改革。……总而言之,吾人生活须在规律中。换言之,规律中之生活始为人生圆满之生活也。[2]

在叶文心看来,中产阶层是一个作息规律的群体,日常生活的时间根据负载功能的不同被分拆切割,个体穿梭于不同的时段之中,完成工作、休闲、出行等各种内容。中产阶层的主要特点在于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与经济状况。与此类似,在出版社、书局等单位供职的知识分子,由于有每日固定的工作地点与工作时间,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根据各自不同的习惯,形成较为固定的的作息规律。《女子月刊》上的一篇文章记述了身为教师的作者婚后的作息规律。这个作息规律囊括了工作、休闲、公共活动等各项生活内容:

我俩早眠早起天天一同外出做事,他经商,我教书,……晚上聚首,家中有老母管理,无内顾之忧。租了一所单幢的房子,我们的费用毫不阔绰,……在空闲的时候,大家到附近民众教育馆去散散步,体育场去玩玩,每逢星期日探望朋友亲戚,出席各种集会,……有时看看有意味的电影,听听中西音乐,运动会展览会都有我俩的足迹,或参加文化慈善救国团体服务,双方都增知识而尽国民的义务。每月所得的酬劳,双方都公开,家庭有预算,各人有朋友的应酬,都预先通知,维系人情交谊。晚上他也很早的回来,七时聚餐,谈谈日间经过,时事新闻,世界大势,都记在日记上。[3]

青年知识分子初入职场,工作忙碌,且生活中多有娱乐活动,更需要用作息规律来平衡工作与生活的时间分配。办《无轨列车》和《新文艺》的期间,刘呐鸥和戴望舒、施蛰存等人每天早上到编辑部办公,下午五点结伴去看电影,七点吃饭,完了才回家。朱生豪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毕业于沪江大学,在上海从事翻译工作。他用紧密的时间安排协调工作与生活娱乐的平衡:

每天的工作日程表排得紧紧的,生活节奏快得不能再快。有一次,他在信中这样叙述了他一天的工作与生活:七点半起床,八点钟到局,十二点半吃饭,下午一点钟到局,办公时间除了尽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时间来翻译,查字典;四点半出来剃头,六点钟吃夜饭,七点钟看电影,九点钟回来工作,翌日凌晨两点钟睡觉。……有时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除了抄写一万多字的译稿,还要看一小时杂志,晚上常常在一二点钟才上床睡觉。”[3](P118)`

紧凑有秩序的作息规律对于完成一项长期任务而言是十分必要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公报》在上海创刊时,几位主笔报人的日常工作节奏非常紧张。林琴南“总是提前上班,最后看完大样回去,往往天亮了”。[4](P192)徐铸成“每天截稿后,总要紧张地等着小样、大样送来,有时来了最后消息,必须抽换改题,还必须赶到排字房和工人们一起商量,尽可能把版拼得快些。直等到印报机开动,印出了第一批报纸,……这才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打道回家。从那时起,这样通宵工作的生涯,一直持续了二十年”。[4](P193)由于决心完成翻译莎士比亚著作的愿望,朱生豪紧张繁忙的作息规律使得他在生活中少有漫步闲暇的时间,他也不希望这种作息规律发生变化。他说:“即使我有爱人在上海,人家那样并肩漫步的幸福,我也享受不到。……他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变化,能够心如止水,才有完成译莎的希望。”[3](P118)

一些较为成名的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工作与社会应酬较多,也使其养成合理的作息规律以应付各方事宜。林语堂的生活有严格的规律:平时每天上午到中央研究院办公,下午和晚上都是读书和写作的时间。星期四下午是他所兼职的《中国评论》周报的例会,雷打不动。每周六或周日的下午则一定带妻女们去看电影。林语堂见缝插针,充分利用有限的空闲进行社交活动,所以每星期天总有客人来吃午饭或茶点。报人周瘦鹃在申报馆、大东书局、先施乐园日报社等几个地方兼职,“每天治事十四小时,凌晨起来,一直深夜方得回家,虽遇星期,亦无休息,瘦鹃不以为苦。”[5](P538)吴稚晖“上午以写字作消遣,饭后午睡一小时,醒了之后,特地去找三四个失学的小童,免费为他们授课,并且订出规例,每天由二点钟讲到五点钟,……五时之后,他就眼巴巴地等着朋友来访问他。”[6](P161)陈存仁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经是沪上小有名气的医生,他在日常生活中将记日记、撰写医稿等工作内容及看电影、餐馆就餐等生活内容用作息规律合理安排:

那时节,我的生活已养成一种良好的习惯,早起一定写一篇日记,记述上一日的事情,诊务的情形,日中每天有二十几个病人,所以空余的时间较多,就乘机撰写医稿。诊务完毕后,就偕同定芬看一场电影,然后拣一家菜馆进餐,那时节应酬不多,到东到西的只是找各种地方性的著名菜馆轮流来吃。[6](P88)

也有知识分子虽然已经居住在城市,但仍然保持着乡村生活的作息规律。这些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中多半没有纵情沉溺于城市的声色犬马之中,而是安于自己平静充实的工作与生活节奏,叶圣陶就是如此。朱自清回忆:“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上海,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好门的。”[7]而一些对城市生活耳濡目染甚深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的作息规律则既有秩序化条理化的一面,同时也有新鲜、刺激、多样的另一面。穆时英描述了他自己的生活规律:

我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那也不一定,如果第一课没有,就得九点钟起身),费半个钟头梳洗,吃早饭,上课,上完了课就和同学们谈天。这是我的公式化了的大学生的生活。在这生活之外,还有我的私生活,那是生活的变化与新奇。每天下午,我没有课,消费时间的方法大概是骑马,打篮球,郊外散步,参加学生会,或是坐到校园里吃粟子;一坐下去,我可以引了许多人来谈天,因为大部分的同学我是认识的。星期六便到上海来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个女朋友偷偷地去看电影,吃饭,茶舞。有时我也上乡镇的茶馆上去喝茶,或是去访乡村小学的学生们的家长。[8](P8)

对于以伏案写作为主要工作内容的知识分子而言,各自迥异的写作习惯是导致其是否形成有序生活规律的主要因素。有些知识分子由于具有在固定时间内写作的习惯,而得以保持较为固定的作息规律。萧军就是如此:

我可以像办“公事”那样来写作。就是说,在一定的时间开始,譬如:上午九时至十二时,下午三时至六时,夜间九时至十二时······。稿纸的定量大约是五—六页(每页四百字,约两千字左右),到时就置笔不写了,事后也不再继续想写作的任何问题,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该干别的什么事就干什么事,……完全可以把“写作问题”抛到头脑以外去,使它不干扰我其它的任何日程。……我是很少有什么“灵感焕发”……写作到“废寝忘食”以至“病倒(翻页)了”那样地步的。[9]

因人而异的作息规律也使得有家室的知识分子面临与配偶或同居者在生活习惯上存在差异的问题。萧军与萧红在作息规律上有明显的不同:

在一些生活习惯上我们也是各异的,我则必须是到十二点,或者更多一些时才能睡下。常常是她睡了一觉醒转来,而我还在干着一些什么。在我的意念中,过早地睡觉是一种时间的“浪费”!我是很珍惜夜深人寂那一段时间的,因此我是不适于有一室共居的人,这会彼此妨碍。……[9]

鲁迅则无法保有萧军那样规律的作息习惯。在许广平的回忆中,“因为工作繁忙和来客的不限制,鲁迅生活是起居无时的。……他并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体,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两三小时,衣裳不脱,甚至盖被不用。……有时写兴正浓,放不下笔,直至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他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无法调整的,我真佩服外国作家的定出时间来,到时候了,立刻停笔做别的事,我却没有这本领。”“他日常起来迟了,多在十一时许,那么午饭就吃不下了,这样一起床就开始工作,有时直至吃夜饭才用膳,也不过两三种饭菜,半杯薄酒而已。”[10](P88~89)

生活条件较为优渥或性格放浪不羁的知识分子多倾向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任意支配作息规律,从而使他们的生活习惯带有更多的随意与率性的私人特点,这种特性难免影响到与其同居一处的家人。郁达夫的生活时常被其突变的情绪所左右,在王映霞看来,“环境给他(郁达夫)养成了一种苦闷的颓废的性格,不习惯于有规律的家庭生活”。邵洵美的日常生活也充满了随意与率性的特征:

写文章、读书,本来是最个人的事情;也许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价值;可是为她想,总是一种无谓的牺牲。你工作的时候,她不好意思来缠扰;工作完了,你又得休息,嫁给你一百年,至多只有五十年在一起。……我写文章还有一个坏习惯,和吃饭一样不能停,一停就吃不下;有一次写一篇关于现代诗的文章,中间来了一个朋友,到现在还没有把它续完。所以假使有什么副刊编辑要我写那种分期登载的长篇小说,他一定会受累。但是夜里写文章,一忽便会天亮;一天不睡,三天都不能使精神恢复,我于是时常头痛。……”[11](P 129)

二、季节与天气——春夏秋冬与阴晴雨雪

传统乡土社会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主要从事受自然规律支配的农业生产,遵循的是一种以季节变动为导向的循环时间观。工业化以来的现代城市社会以集约化的机器生产方式为主,时令与季节的变换在城市生活中日益模糊,不可逆的线性时间观也日益替代了以往的循环时间观。季节的变换从日常生活内容中脱离出来,成为一种丧失意义的空洞符号。生活在城市之中的知识分子只能从日历以及身体对于冷热变化的感知来辨别季节的变换。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中提及上海“此地下雪,无火炉,颇冷”;[12](P101)“这里,前几天大热,后有小雨,稍凉”。[12](P127)在叶圣陶看来,“莫说有冬夏而无春秋,就是最近半个月的酷热,也只觉腕底的汗沾湿了纸张而已,若说这就是夏令,似乎殊无凭证:耳不闻蝉声,目不见荷花,纳凉消暑的韵事也不曾做过。”发表在《现代》与《西北风》上的两篇随笔详细描绘出城居生活对于季节变换的感受:

住在这都市,而又闭居在一间五尺见方的屋子里,除了看看墙壁上挂着的日历,和身体方面感到一点天气冷热的差异,实在也很难把季节分得很清楚的;可是倘若在乡村,那就有些两样了……我住在这都市里面,而且也住得好久了。年年是在身上减了几件衣服或增了几件衣服将这岁月度了过去,其余,好像更没有旁的意义要使你活下去似的。你既不知道这几季不同的季节之来是怎样的,而又不知道几季不同的季节之来对于你的生命处于怎样严肃的态度。[13]

然而,对于留恋田园牧歌式宁静与安逸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们仍然乐于捕捉城市中残存的自然气息,并为之精神振奋。谢六逸“往岁住在闸北,树林几乎没有,去岁移到沪西,近来有几天清晨,居然听到了布谷的呼雨声,梅雨期的闷郁,因此消退了不少”。[14]沈从文有感于“这几天气候很好,春天如可用手捕捉”,而决心把握春天的大好时光,“这几天计划要写出许多文章才是事。”[15](P140)郁达夫也在春暖花开之际萌生新的事情计划:“今天天气很暖,的确是有点春意了。……我打算于明天早晨出去,就去各大旅馆去定一间房间,万一新新公司没有好房间,就预备再到江南大旅社去”。[16](P86)

阴雨天气时常引起漂泊在外的知识分子内心之凄凉酸楚、无聊与憋闷的情绪。柳亚子在致家人的信中写道:“这几天总是上午下雨,下午天晴,使我十分讨厌!”[18](P425)在郁达夫日记中时常可见因下雨而产生的种种情绪:“晨七时醒,听窗外雨滴声,倍觉得凄楚。半生事业,空如轻气,至今垂老无家,栖托在友人处,起居饮食,又多感不便,啊,我的荃君,我的儿女,我的老母!”[16](P40)“雨仍是不止,很觉得郁闷,本想去杭州会王女士去,因为天气不好,也不愿行。”[16](P63)……

与下雨不同,下雪似乎为知识分子所期盼。寂静的雪夜引起郁达夫对王映霞的思念之情:“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了促多檐滴之声。……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16](P47)春雪让郁达夫产生对新的一年的期待:“前两天立春了,今晚上还有几点飞雪从月光里飞舞下来,我希望这几点雪是去年寒冬的葬仪,我希望今天的一天,是过去的我的末日。”[16](P67)

晴天无疑令知识分子感到开朗与心情振奋。萧红因为一天上午天气突然放晴,“高兴得一口气跑到鲁迅先生的家里。上了楼,她还大口地喘着气,鲁迅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问她:‘有什么事吗?’萧红像孩子似地高声地喊着:‘天晴拉,太阳出来啦’!”郁达夫在日记中时常因天晴而想到户外散步透气:“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太好,很想出去散步”。[16](P41)“天气是很可爱的春天,太阳不寒不暖地遍晒在这混乱的上海市上,我因为二兄在那里候我的原因,就出去上四马路他们寄寓的那家小旅馆去。”[16](P108)

冬夏两季的极端气温给人们的身体带来极大考验,不仅影响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状态,甚至导致行为与情绪的变化。对天气变化敏感的沈从文在致友人的书信中抱怨对吴淞当地阴冷多风天气的不适应:“这里天气讨厌极了,落雨不落雪,落过一次雪还落雨,不讲道理的阴郁,都是上海人才耐得着的天气。”[15](P33)梁实秋在随笔中描绘出高温带给身体的感受:“我疑心我是得了什么病,身体里面的水分不从平常的途径发泄,而在周身皮肤的孔里不住地分泌,并且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喜欢在太阳光下走路,而喜欢在荫凉的地方坐着。我的家人告诉我,这是因为天热的缘故。”[18](P25)鲁迅因夏天高温而前往外地避暑:“因为天气仍热,窃思逗留下去,不过躲在馆中,蒸神仙鸭而已,所以决心逃去,于清晨上车了”。[12](P123)

卧病在床的身体对炙热的高温体验更加敏感。由于身体无法具有往日的活动能力,脑海中对于降温方式的想象成为替代:

火焰般的阳光射到窗外的白石灰墙上,所有的热气都向我的房里送进来,……这时我的头更加晕涨,头上的汗随着短发濡湿了枕头,照常的听着弄堂里江北小孩叫卖“冰哟,冰哟”的迫切的呼声,我便想一跃而起,浑身去浸在水里。[19](P7)

城市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景观对肉眼所形成的视觉冲击。看的视觉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触觉享有的特别卓越的地位,最抽象、最易于骗人的视觉,也最毫不费力地适应于今天社会的普遍抽象。一个笔名为金戈的作者在《西北风》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形象地勾勒出夏季街头的各种景观。在这段描述中,夏天不但给身体带来鲜明的燥热感,各种蚊虫对身体也构成了巨大侵扰,而在城市日常生活给知识分子带来的视觉冲击中,各色的消夏商品及城市女人身上的服装占据了主导:

夏一到,树叶儿也变得浓绿了,地上冒着烟,灰尘在天空里飞扑着,而最讨厌的就是出现了许多昆虫,蚊子,苍蝇,臭虫……他们耀武扬威地在空际飞舞,吮你的血,传染病菌给你。……看哪!大街上的市招好多哪!然而饮冰室的招子更活跃起来,洁白的大菜桌,放起了红的,黄的,青色的瓶子,里面都是盛了汽水,桔子水,果子露,冰淇淋在向着街上满头是汗的人们挤媚眼,刨冰也用了她的全身本领在显示她的甜美冷爽,在这种引诱之下,饮冰室里都坐满了人,电扇上的红绿纸条儿在中空舞蹈。……夏!是冷饮的季节哪!……女人!也活跃了,衣服那样窄窄的裹在身上,……夏也是女人的季节哪。

三、碎片化的时间片段——夜晚与黄昏

波德莱尔在十九世纪中期发现,巴黎已经显现出了现代都市的特征:碎片化和瞬间性。这种碎片化和瞬间性与彼此冲突的城市生活体验,带给个体的时间感受,即是日常生活中的时间被分拆成支离破碎的不同片段。然而,生活在城市的现代人赋予不同片段的时间以不同的意义,从而使时间在文化学层面具有了各异的价值特征。在泽鲁贝沃看来,时间的价值特征最明显最重要的就是对时间“神圣”和“鄙俗”特征的区分。这种体现在节日和星期周期中的特征是典型的价值意义,因为时间本身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特征。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知识分子对于夜晚和黄昏两个日常生活中的时间片段格外关注,并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

有别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乡村生活,现代城市生活发现了夜晚,夜生活是城市生活的重要内容。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而言,白天是为生计而奔忙的工作时间,夜晚则是能够供自己支配的闲暇时间。伴随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城市娱乐与消费的空前繁荣,上海的夜晚也充斥着各色人等,一派五彩缤纷之景象。穆时英有一段对周末夜晚上海街头的场景描写:

星期六晚上九点钟,街上泛滥着霓虹灯的幻异的光,七色的光,爵士乐队不知在那里传送着,跑马厅的黯黑的大草原上,“色士风”的颤抖的韵律,一阵热病的风似地吹动着;身边掠过的汽车遗留了贵妇人的钻石的流光,眸子的流光,和出色的香水的飘渺的香气;穿了蓝布的衣裤的工人们和黑棉布的旧袍的店员们抬起了蒙古种的圆脑袋,背着手站在广告场前面,用迟钝的眼望着被探照灯的白光照射着的广告牌上的女人;小市民们带着妻子,一只手抱了小儿子,一只手拉了大儿子,穿了半旧的新衣服,摆着很满足于生活的脸色,向次等戏院走去,预备在那里消磨他的例假日的晚上——都市是那样闲暇舒适,懒惰,而且烂灿的样子。[8](P62)

对夜晚的发现和贪恋,为既沉溺于城市生活,又因良好生活条件而有充裕闲暇的知识分子所喜好。徐訏就撰文颂扬城市的夜,赋予夜晚以文明与文化的意涵:

农业社会的人民多早睡早起,工业社会的人民多晚睡晚起;乡村的人民多早睡早起,都市的人民多晚睡晚起。……文化是属于夜的,……文化的起源根本就是夜,宗教、哲学的起源是对夜的奇异,电灯与霓虹光的发明是对夜的对抗,自来水是从山里接竹管之法而来,……一切的发明同思想的运用,夜是唯一的时间。……睡在床上而未睡着的辰光,是最有诗意,同时是最聪慧最坚强的时刻。……现代的文明是夜的文明,所以现代人必须是晚睡的人。……夜是想的时间,晨是做的时间;夜是享乐的时间,晨是工作的时间;夜是做兴趣工作的时间,晨是做责任工作的时间;夜是属于爱人与太太的,晨是属于师友的。[21](P 255~258)

徐訏用了一连串并置与比照的方式凸显夜晚,夜晚与白昼分别象征着享乐与工作、兴趣与责任、观念与实践、属于“爱人与太太”与属于“师友”。可以看出,徐訏突出的是夜晚所具有的闲暇性与私密性。只有在日常的工作与忙碌之外有了闲暇与私密,人才具有灵性与诗意的可能,而夜晚因其象征着“一切的发明同思想的运用”而“是最有诗意,同时是最聪慧最坚强的时刻”。徐訏赋予夜晚的特性默认了工业革命以来的人们日益将职业生活与家庭生活二分的预设格局,夜晚成为日常生活中彰显知识分子个人特性的唯一时段。左翼知识分子则将“夜晚”与“早晨”并置,通过赋予“早晨”以一系列正面色彩的方式,预示着“夜晚”的堕落与腐朽。在章克标的论述中,早晨象征着自然、朝气、民众,而夜晚则象征着昏迷、腐朽的城市生活:

早上不起来的人,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晨,而都会人是大多数缺少晨的,他们的生活有点反常,平常人日间做事而他们却在夜间,比方说上海,也有不少的正式的上海人要到下午才起来,而半夜里却是他们顶活动的时间,好像他们是怕见太阳光的。……所有的都会人都一样,跳舞厅,咖啡店,酒吧间,到了那里才热闹,才有真的情味,而都会的精髓也在这些地方。……夜,是休息的时候,天不给光,但人造的灯光比太阳的光更富于诱惑性,……从这一点看,都会人是倾向反抗自然而耽溺于人们自己的力量中,陶醉于人们自己的伟大中的人。……一切赞美都会的文字,没有不是以夜为中心,以人 工为骨子的。……但都会不止一个角,……工人群众的面上背上肩上的太阳光不是很神气吗?不是比之舞女腰上和酒杯底下的灯光更闪耀吗?……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赞美晨。[21]

也有知识分子用现代医学与身体健康的科学式话语将夜晚同睡眠相关联,揭示夜晚对于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在《生活周刊》上刊载的署名为沧浪的作者认为,夜晚的最大功能在于得到良好的睡眠,而良好睡眠是对身心的最佳修养。作者不仅强调对睡眠时间的保障,更呼吁要重视睡眠的姿势以及睡眠过程中的衣着等生活细节:

夜里的真享福,是要得著十分安静十分舒服十分充足的睡眠。这种睡眠要能使得身心都极舒畅,要像婴儿的睡眠,全人心放体释,毫无挂碍的境域。……这种睡眠,是保养身心的无上补品。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总有八九小时是在床铺上过生活,所以床铺是用具中最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床铺不但要宽舒,使身体可任意畅动,而且要弄得非常洁净,使身心爽快。

通过夜晚的良好睡眠使身心获得修养后又是为何?尽管此文并无明说,但已在文中提及,“日立八九小时的醒时工作”给身心造成的劳累。报人、自由撰稿人等知识分子多在夜晚从事读写活动,而处于中下阶层的左翼知识分子多半无正当职业,且又在夜晚从事各种秘密活动。因此,这里暗示出此文面向的对象主要是大学教师、出版业职员之类从事朝九晚五式的工作的中等知识分子。唯有他们,白天多从事紧张繁忙的工作,从而需要夜晚的修养以恢复日间的疲劳。

黄昏是知识分子偏爱的另一个时间片段。在知识分子看来,傍晚的黄昏时刻,是从白天忙碌的职业生计中脱逸而出的片刻闲暇。这个时段,应当是一个冥思遐想与体悟的时段。邵冠华在一篇文章中认为,黄昏时刻的独处是一种享受:

我在黄昏时另爱一个癖好——那就是黄昏时的孤独。因为在气质上,我是颇喜沉于幻想的人。尤其是黄昏来了的时刻,我是渴望着孤独的来临,几乎以为在那时的孤独——短促而飘渺——几能给我一种亲切的安慰;同时洗涤一天中的繁扰,所以虽则我在某种环境上我也在那时并不讨厌于不能避免的应酬;然而在喜悦上与其说是应酬能给我一些益处,毋宁说是孤独给我的为多。

也有知识分子抗拒黄昏时刻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给他们带来的是无名的空虚、烦躁与焦虑。他们渴望与友人一起度过傍晚的黄昏,以躲避这种感受的侵袭。在这个时候,友人的到访成为知识分子生活中难得的愉悦时光:

我难得了解自己为什么非常地难受,宛如在期待一种什么东西那么地。每个夜里我躺下床去,不住地在床里辗转着。有了种种的憧憬在扰乱我,我是站在一片荒漠的郊野里面让风雨吹打着一样。可是这于我自己的生命,并不惧怕。我惧怕的,是心里的空虚,而这空虚,又漫无限制的荡漾开来,以致震动你所希冀的一切——你自以为是你所希冀的一切。我只好听着隔邻的一个不知谁买来的促织在叫着,企图把自己这繁乱的心绪,给这因不平而鸣的虫声,替我向人间那些深深地在睡着的人们来诉述一番。然而也无济于事的,你越得静寂,你越感到自己的孤独。这就成为我近来的苦恼了,我因此盼望着常有朋友来谈谈天;纵就所谈的全是于人于己都无补益的闲话,但在那刹那间倘有一两句话使两人各自起了一点兴奋的心,这也不比孤独地苦恼着好些吗?有一天的旁晚,有两位仅和我见过一面的朋友来看我。我快乐极了,虔诚地在欢迎他们。我们三人坐下一谈就谈得起劲起来,这晚上我们喝了一两斤酒。刚喝了酒之后,大家有几分醉意,另外有一位朋友又来了!房子里再容不下这新来的客人,于是不知道谁提议说:“去公园里逛一回儿。”……我们在那个池边坐下,我吸着这差不多有四年未曾吸过的空气,这在感官方面说,不消说是舒服得多了![8]

四、结语

有别于叶文心笔下作息规律的中产阶层,民国时期上海知识分子的日常作息规律有秩序与率性之别。在出版社、书局等单位供职的知识分子,由于有每日固定的工作地点与工作时间,他们的作息规律较为固定。青年知识分子初入职场,工作忙碌,且生活中多有娱乐活动,更需要用作息规律来平衡工作与生活的时间分配。一些较为成名的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工作与社会应酬较多,也使其养成合理的作息规律以应付各方事宜。对于以伏案写作为主要工作内容的知识分子而言,各自迥异的写作习惯是导致其是否形成有序生活规律的主要因素。生活条件较为优渥或性格放浪不羁的知识分子,其生活习惯也带有更多的随意与率性的私人特点。保持日常生活的作息规律也逐渐被视作一项有益于个人健康及家庭生活的良好风气被广泛提倡。

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更多从日历以及身体对于冷热变化的感知来辨别季节的变换。阴晴雨雪的天气变换给知识分子的生活带来影响,许多知识分子不仅在日记、书信中时常提及当日天气状况,并且也时常因天气的变化而触动内心的情感变化。他们也赋予各种天气以不同的意义。各色的消夏商品及城市女人身上的服装也给知识分子带来视觉冲击,唤起他们更强烈的季节感受。

尽管现代城市的日常生活时间日益碎片化,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知识分子仍然对于夜晚和黄昏两个日常生活中的时间片段格外关注,并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对夜晚的发现和贪恋,为既沉溺于城市生活,又因良好生活条件而有充裕闲暇的知识分子所喜好。左翼知识分子则将夜晚与早晨并置,通过赋予早晨以一系列正面色彩的方式,预示着夜晚的堕落与腐朽。在知识分子看来,傍晚的黄昏时刻,是从白天忙碌的职业生计中脱逸而出的片刻闲暇。也有知识分子抗拒黄昏时刻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给他们带来的是无名的空虚、烦躁与焦虑。他们渴望与友人一起度过傍晚的黄昏,以躲避这种感受的侵袭。

综上可知,新兴资产阶级时间观及其生活方式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城市生活的主导。知识分子既分享了这一生活方式与时间观,但仍然以率性的作息规律、对季节与气候变换的感知以及对夜晚及黄昏的格外关注而力求打造一个更加自然的、性灵的、闲适的生活世界,从而形成他们有别于其他不同阶层的时间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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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erience of Time in City’s Everyday-life

HU Yue-han
(Institute for Urban Study,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Zhejiang Hangzhou,310036)

This article researches Shanghai intellectuals in daily life time experience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an of China from the rule of work and rest,the season and the weather’s changing perceptions and the specific time preferences of everyday-life.From the several aspects,we can see that with new staff and white-collar class rise,the emerging bourgeoisie time concept and its way of life has become twenty or thirty years of Shanghai city leading life style.In one hand,intellectuals sharing this way of life and view of time,on the other hand,they advocate more freely,the whims of the rule of work and rest,the seasons and the weather in different ways of perceiving and transformation of"night"and"Twilight"pay close attention to all the more and strive to create a more natural,spiritual,leisurely life world,they have not formed thereby in different segments of the experience of time.

city;everyday-life;Shanghai;intellectual;experience of time

G09

A

1674-0882(2012)05-0022-08

2012-07-18

杭州师范大学2010年“城市学研究”专项课题(2012CSX25)

胡悦晗(1980-),男,湖北襄阳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社会文化史。

〔责任编辑 赵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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