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文学不“高于生活”
2012-04-12刘淮南
刘淮南
(忻州师范学院 中文系,山西忻州034000)
再谈文学不“高于生活”
刘淮南
(忻州师范学院 中文系,山西忻州034000)
文学“高于生活”说产生在1958年对“两结合”阐释的历史背景中,后来经“四人帮”的鼓吹后更是影响广泛。新时期虽然有论者对之进行过清理,但学理上并不充分。至于坚持“高于生活”说主要依据的典型化的理由和理想高于现实的理由,在实际中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文学理论;文学“高于生活”说;文学与生活;理想与现实
在《“文学高于生活”吗》[1]一文中,我就多年来流行于文学理论教学和研究中的几乎是定论的说法提出了异议,认为“文学高于生活”是一个并不科学的说法,因为文学和生活分别属于性质不同的世界,不具有可比性,或者说,就文学与生活进行高与低的比较对于文学创作和研究水平的提高没有任何价值,对文学实际的认识也没有任何帮助。从价值论的角度看待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应该是“不同而互补”。限于当时的材料,也限于自己当时思考的有限,对问题的分辨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到位。这里就这个问题再进行补充,以求得认识的进一步深入。
一、“高于生活”说的产生时间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是没有类似于“文学高于生活”这样的观点的。就儒家而言,往往强调的是文学对社会人生的现实作用,目的在于让文学承担“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的社会职责。而从道家来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的理念,使得他们往往推崇自然美,亲近自然。在“天人合一”哲学观念的影响下,古代文论中注重的是如何更好地体现心与物的互相交融,或者如何更好地发挥文学“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白居易)的功能。可以说,这就是古代文论中对文学与生活关系认识的基本内容。虽然,这方面的理论也是从价值论出发的,但是并没有关于文学艺术与生活实际高低关系的比较。所以,在古代文论中是不可能得出“文学高于生活”这样的观点的。现代文论中,这一说法同样没有,有的只是“文学革命”、“人的文学”、“为人生而艺术”或者“为艺术而艺术”、“革命文学”等等的不同理解。
文学“高于生活”的说法产生于1958年,是在对“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简称“两结合”)的学习和张扬中形成的。在当时的有关文章中,安旗的《从现实出发而又高于现实》[2]是出现得较早也较需要注意的涉及文学“高于生活”说的一篇。虽然这篇文章中没有直接出现文学“高于生活”这样的语用,但就标题而言就是这方面的意思。文章中,作者从时代的语境出发,解释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含义,认为两者的结合从理论上说是很自然的事情。又由于,1958年正经历着“一天等于二十年”这样空前未有的伟大时代,革命的浪漫主义问题又是根据当时时代的特点和需要提出来的,而且革命的浪漫主义是继承了过去历史上浪漫主义的积极因素,又和过去的积极浪漫主义有着本质不同的。而今天的革命的浪漫主义,“是在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是在共产主义思想的鼓舞之下产生的”,所以不同于以往的浪漫主义。而“这就决定了今天的革命浪漫主义中的英雄气概是集体主义的;既有共产主义的伟大、明确的理想,又有集体英雄主义的无坚不摧的力量,从而也就决定了今天的革命浪漫主义之中再没有过去时代那种悲哀和失望的调子,而是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的精神”。于是,在作者看来,从现实出发,表现出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表现出了革命的理想,这样的创作就是“高于现实”的了。换句话说,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理想就是高于生活的。另外,萧殷的《既忠于生活,又高于生活》[3]同样是值得注意的一篇。在作者看来,“我们的文学不仅应当担负起反映时代的责任,同时也要担负起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光荣任务”。在这种情况下,“只冷静地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描写生活,显然是不够了”。“如果没有更高的理想和远大的目标,只以自然主义态度去描写生活,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则无论如何不能帮助读者清醒地去认识生活”。然后认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不只是机械地去反映现实中既定的事实。如果他们不站得比生活更高,他们又怎么能‘概括’出比生活更高的形象?凡是创造了不朽的有高度人民性的艺术形象的作家,不管他自己是否已经意识到,实质上他们都怀着比生活更高的理想;他们的作品一方面有着浪漫主义的成分,一方面又忠实地概括了当时现实生活中的典型现象”。在作者的理解中,“两结合”的主要内容有三方面,而第三个方面就是“写出既忠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作品,写出既有求实精神又包含革命理想的作品,上述二者必须结合起来”。自然,所谓的“高”的实质和表现,就是作家体现在作品中的“理想”尤其是“革命理想”。而文章得出“高于”结论的论述轨迹便是: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对社会主义事业的高度责任感、洞察生活的能力再加上共产主义理想,就会使得作家高瞻远瞩,这样所创作的作品就会“既忠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显然,就上面介绍的两篇文章来看,尽管在具体的论述细节和对具体作家的理解上稍有不同,但是在论述轨迹上又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有了革命理想的创作,就会高于生活。这里显然需要注意:第一,两位作者都没有解释,为什么文学创作中如果有了革命理想就会“高于”生活?如果只是因为“革命理想”就高于生活的话,那么,这种革命理想本来就是存在于生活实际中的,人们又何必需要文学中的表现呢?而且,本来存在于生活中的东西与生活相比只能说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不好说是高低的关系,这种比较是从什么地方、什么意义上进行的,均没有提及。第二,进一步说,“高于”是表现在哪些方面,或者说如何“高于”的呢?由于这方面两位作者都没有应有的交代和论证,自然,两位作者都没有举出具体的例子并进行分析。所以,“高于”的实际含义和具体表现其实是非常含糊的。两位作者在提出这一说法时只不过是配合了当时的形势,而并没有从严格的、科学的角度进行论述。而且,假如承认有了革命理想的创作就会“高于”生活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推论出:没有革命理想的创作也就不可能“高于”生活了,或者说,没有革命现实主义以及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就是“不高于”生活的。如此而言的话,所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部分文学才是“高于”生活。自然,笼统的“高于现实”、“高于生活”并不是严密的结论,由此引出的再后来的“文学高于生活”的说法至少也是以偏概全的。第三,安旗的文章在最后提到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面称《讲话》)中“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那段话,认为毛泽东早就有了“高于生活”这方面的论述,同时,也引用了高尔基的相关论述作为依据。可是,并没有就毛泽东和高尔基的论述进行应有的分析。
可见,从“高于生活”最早的提出来看,就没有将这一说法当做一个科学的命题来进行科学的论证,再后来人们的有关说法也就只能是人云亦云,都没有对之进行认真的、深入的思考,而只是在一种附会意识的作祟下不断张扬之罢了。
当然,我们也能够看到1958年的特殊国情,也应该了解到“三面红旗”中领导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调动了全体国人不切实际的幻觉,狂热浮夸的生活现实必然产生狂热浮夸的创作和狂热浮夸的理论。当时,邵荃麟曾经说过:“浪漫主义是哪里来的呢?是从群众生活中来的。目前生产大跃进中,群众那种英雄的共产主义气概,那种创造性和想象力,就充分表现了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有人把浪漫主义简单地理解为幻想,这也不尽然。革命浪漫主义包括文学的幻想,但不仅仅是幻想,它的含义要丰富得多。我觉得它是人民群众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对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心和远大理想,共产主义者的英雄气概和乐观主义精神,以及工人阶级无穷的创造性、想象力和幻想在文学上的反映。”[4]郭沫若也说过,在“大跃进”的时代,“全国工人、农民,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正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共产主义风格。这就充分显示了浪漫主义的精神。当然,它也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表现出来的”[5]。同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由此可见,在当时“文艺放出卫星来”的鼓动中,产生出“高于生活”的说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而到了1963年,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这一高校教材中也出现了有关的说法:“正因为文学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是经过作家的选择、取舍和缀合抒写的,所以,它才能比实际生活更高。”而由于文学作品是对生活材料艺术加工、典型化之后的结果,所以,“艺术的真实固然来源于实际生活,但又高于普通的实际生活”。需要说明的是,这两段话是放在该书第二章第二节“文学的典型性”中来谈的。也就是说,由于作者是将典型化的结果当做了“高于生活”,所以典型性也就与“更高”、“高于”等同了。这在整个行文中完全可以看出。有意思的是,作者虽然也引用了毛泽东的“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那段话,但紧接着的阐释并不是认为毛泽东的意思为“文学高于生活”,却是:“这可以说是艺术真实不等于生活事实的科学概括。”[6]而在我看来,恰恰是这句话才说到了文学不同于生活的特殊之处,自然艺术概括也就不同于生活实际,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又都是人们所需要的。可惜的是,作者并没有看到这一点。
二、对“高于生活”说的批评与反批评
由于“文学高于生活”说不是一个科学的命题,所以自然要受到人们的异议、怀疑和批评,这样的异议最早来自1962年何其芳《战斗的胜利的二十年》[7]一文,而影响较大的为吕正操的《评文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8]一文。就我来看,吕正操文章中有这样几点值得肯定:一是指出了“高于生活”说与林彪、“四人帮”的关系,说明了他们曾经利用并大肆宣扬过这个说法。他们的“高于生活”的样板实际上是在歪曲生活,糟蹋文艺。他们使用这个口号完全是出于政治的需要:抬高自己,砍杀文艺作品,炮制阴谋文艺。二是认为:“无论从文艺的源泉、文艺的作用、文艺的服务对象和检验文艺的标准来看,文艺都是从属于社会生活的。它决不能高于整个社会生活。”这其实也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至于毛泽东“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那段话,作者觉得:“这里讲的六个‘更’是互相联系的,是对文艺创作典型化的一个完整的要求,而不是把典型化简单地归结为一个‘高’字;这段话里用了‘可以’和‘应该’两个限制词,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一个努力的方向,而不是当做一切文艺作品都做得到的现实,不应该把六个‘更’理解为一切文艺作品都要‘高于生活’。”三是特别就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进行了说明,认为“理想好比是科学实验中的设想,它是推动人们不断前进的动力”。“历史证明,文艺作品虽然可以通过浪漫主义的想象,表现得比当前的普通实际生活更理想,但是,即使是最美好的理想,和未来的现实生活相比较,也仍然是相形见绌的”。
确实,在“高于生活”说成为“定论”的过程中,“四人帮”所起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比如,吕文提到的江青在1965年所说的,文艺创作“一定要比生活高。运用一切艺术手段,为塑造英雄形象和思想高度服务”的事实。比如,上海京剧团《智取威虎山》剧组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关于用舞蹈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形象的一些体会》[8]一文的基本观点为,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舞蹈是按照“两结合”的方法创作的,“是表现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精神面貌的,是来源于实际斗争又高于实际斗争生活的,因而是崭新的,为旧京剧中的舞蹈和西方资产阶级的舞蹈所不能比拟的”[9]。而其具体的论述过程,除了富有时代色彩的政治性的语言外,也无非是强调了通过典型化的手段,使得有关舞蹈动作既不是散乱无章的生活动作的模拟,也不是老一套程式的照搬,“然而它既符合生活,又具有一定的规范性和节奏性,是具有更高概括力的新的舞蹈程式,因而又高于生活”。完全可以说,这样的文章更是不可能论证并说明“高于”的道理所在的。
当然,吕文当中也存在明显的问题:第一是没有讲清楚“高于生活”说的发生时间;第二是虽然从政治上清理了这一说法,认为其“对无产阶级文艺事业极其有害”,却没有从学理上进一步讲清楚为什么不能说文学艺术“高于生活”。但也应该看到,吕正操的文章是在展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的背景下发表的,同时,距离“文革”结束的时间也还不长,自然政治性的清理多于学理性的清理,一定的情感性因素也就难以避免。
此外,刘光裕的《谈源于生活和高于生活》[10]一文同样对“高于生活”的说法提出了异议,这篇文章主要是从如何正确理解毛泽东那六个“更”开始的。在作者看来,理解六个“更”应当联系《讲话》的整个语境,而在《讲话》的整个语境中,“六个‘更’并不是直接地、单纯地把文艺作品和实际生活相比较,而是针对‘人民’即读者说的,是把两者对读者不同的作用相比较,以说明为什么‘不满足于’此而‘要求’于彼”。而且,在《讲话》所举的例子中,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至于“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这段话,其实谈的是意识和存在的关系,自然,从唯物主义的反映论来说,文艺“绝不可高于生活,相反,只能大致符合于后者”。再从实践论来看,实践只能检验人们的认识是否符合客观,它无论如何不能检验出社会意识能够高于社会存在。刘光裕还比较了现行的《讲话》和在1943年《解放日报》发表时文本语言上的具体不同,指出“更高”的意思是“作品给予读者的认识和感受,比生活本身给予的也就是读者自己原来的认识‘更高’,如果不是‘更高’而是低,谁还想去问津文艺作品呢?”而在《艺术形象和社会生活——再谈源于生活和高于生活》[11]一文中,作者又从新的角度补充了自己的有关看法。当然,在肯定刘光裕基本观点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文艺是个很大的范围,其中也是形形色色、良莠共存的,优秀的作品能够感动人、启发人,格调低劣的作品同样能够感动人、启发人,只不过是感动的和启发的具体人以及人的具体方面不同罢了。因此,一概说“作品给予读者的认识和感受,比生活本身给予的也就是读者自己原来的认识‘更高’”也是不完全的,问津格调低劣的文艺作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大有人在的,因为生活实际中就存在着这样的文艺作品,人性中就有着低劣的方面。不然的话,我们又何必就文艺作品进行区别,划分什么优秀的和庸俗的等不同的层次呢?更何况毛泽东在《讲话》中强调的也是“革命文艺”这一部分呢?很明显,正是因为文艺本身存在着类别和层次的不同,客观上才能够满足人们不同的需求,也使得不同的喜爱具有了相应的落实,并使得文艺理论和批评需要进行必要的价值判断并坚持应有的价值导向。
我们还应该看到,针对吕正操的文章,不少论者也进行了反批评,有的论者虽然没有直接提出与吕正操商榷,可在实际上也是在进行着反批评。就其中有代表性的文章来看,理由除了唯物论、唯心论的斗争等等与论点并不联系紧密的说法外,依然是对毛泽东《讲话》中那六个“更”的片面理解,或者说,同样认为典型化的结果就是“高于生活”的。比如,向彤、李格训就认为:“总之,文学作品反映出来的生活,已经不等于普通的实际生活,而是经过作家的提炼和加工改造过的生活,渗透了作家的思想感情、理想和愿望,所以说,它是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的生活。”[12]显然,这里的两位作者是把虚构的、想象的和形象的文学世界与普通的实际生活在性质上的不同完全给混淆了,而因此得出的高低比较在逻辑上能够说得通、能够让人信服吗?再如,孙世华提到“高于生活”时也认为:“‘高’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毛泽东同志阐释的非常具体。《讲话》中提到的著名的‘六个更’,第一个就是‘更高’。‘更高’是对中间‘四个更’的总概括,中间‘四个更’则是‘更高’的具体内容。‘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文艺,必然是高于生活的。”[13]其实这完全是附会之词。文章中还谈道:“人们常用‘江山如画’之类语言赞美大自然,就说明文艺确实高于生活,艺术美确实高于生活美。”而这同样是缺乏证明的想当然的结论。尤其令人可笑的是,从“江山如画”怎么就能推论出艺术美“高于”生活美呢?如果说艺术美高于生活美的话,那么,人们呆在家里好好欣赏风景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去旅游观光呢?为什么非常实际的“不同而互补”的道理作者就看不到呢?本来,南宋的洪迈在其《容斋随笔》中曾经提到过,人们在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评价中往往出现一个似乎矛盾的现象,即欣赏自然美的人往往会以风景“如画”来赞叹自然,欣赏艺术美的人又往往会以“逼真”来赞叹艺术。虽然说,洪迈提到了这一似乎矛盾的现象却并没有对之作进一步的解释,可带给我们的启示却是:再好的艺术(包括文学)也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逼”只是“接近”),再好的现实生活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如”也不是“是”)。因而,说文学与生活“不同而互补”,恐怕比说文学“高于生活”更能够揭示文学与生活的实际关系。而曹桂芳的《论文艺可以而且应该高于生活》[14]一文同样主要是从典型化的角度立论的,虽然文章中也特别清理了“四人帮”在“高于”说上起过的不良作用,但是并不认为“高于生活”是个不科学的说法,并没有就文艺和生活的不同性质予以注意。
三、“高于生活”说在当前的遗留
进入21世纪后,专门论述文学“高于生活”的文章基本没有过,虽然人们没有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那样的热情了,但由于这一说法的影响较大以及对之清理的不彻底,自然,在一些文章和著作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有关的说法。而在有影响的教材中,以题目的形式坚持文学“高于生活”这一观点的除了我曾经在《“文学高于生活”吗》一文中提到的教育部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文学理论》(后面称《理论》)外,还有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新编》(后面称《新编》)。在《理论》中,虽然作者使用了“高于生活”的小标题,但是在实际的论述中根本没有对之予以应有的证明,甚至可以说,这部分的内容中除了出现过一个前后并不连贯的、不切实际的“高于”说的解释外,逻辑性是谈不上的(我曾经向学生作过调查,问他们就这部分的论述中能否得出如标题那样的结论。答案是否定的)。同样,《新编》在第三章的“文学与社会生活”一节中提到的第一个标题就是“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具体的阐释中,先分别介绍了中国古代的“物感说”、西方的“模仿说”和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后引出了列宁和毛泽东的相关论述,最后,把毛泽东的六个“更”作为“高于生活”的依据。但富有意味的是,作者紧接着提道:“毛泽东这六个‘更’的精神实质是说文学创作不能抄袭生活,而是要以更高的意旨对生活进行改造。这种改造反映着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因此,作家仅仅成为生活的记录员是不对的;但是另一方面,当生活过分高(高到不真实)、过分强烈(强烈得让人受不了)、过分集中(集中到无法让人相信)、过分理想(理想到近乎虚伪),乃至让人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时候,作家就要想办法将其适当地加以改造……把过分强烈的冲淡一些,把过分集中的分散一些,把过分理想的作普通化处理等。”[15]对这段论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生活就是人们置身其中的实实在在的客观实际,它怎么能够会“过分高”或者“不真实”呢?这种“过分高”和“不真实”指的究竟是什么呢?而“把过分高的降低一些”等等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为了降低生活让文学“高于”它呢,还是生活不应该“过分高”呢?换句话说,作家可以对生活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和表现,这很正常,但是,理论家怎么能够认为生活“过分高”或者“不真实”呢?由此可见,《新编》中对“高于生活”的题目不仅没有说明,反而让人莫名其妙。
至此,我想说的是,如果认真总结一下认为文学“高于生活”说的理由,基本上有这样两点:一是认为典型化的结果就是“高于生活”(现实)的,由此也涉及毛泽东的“更高”;二是认为理想高于现实(生活),文学艺术表现了理想,自然就“高于”现实(生活)。这些显然都需要辨析。
关于典型化的结果是否能够说“高于生活”呢?我们应该先来看看何为典型化以及典型化的目的。大家知道,作为塑造艺术形象的方式之一,典型化指的是把生活中分散的素材,经过必要的艺术加工,使之成为符合“生活的本来面目”的艺术形象。它是一种方法和过程。而且,就大多数人的理解来说,典型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合成法,再是以一个人物为原型进行再塑造的原型法。但是不管哪一种方式,其结果的如何都与作家艺术水平的高低有关,而不一定是采用了某种方式就一定塑造出了成功的艺术形象。同时,我们又应该看到,在一段时间内,人们对造形方式的关注过分地集中在了典型化上面,客观上有着认为典型化可以涵盖一切的趋向,忘记了典型化只是塑造形象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塑造形象的方式,如理想化、象征化等等[16]。当然,我们也可以将典型化等同于艺术概括,以之与科学概括相对。但是,艺术概括的结果已经是在性质上完全不同于生活的文学艺术作品,正如科学概括的结果不同于被概括的对象一样。所以,不交代就什么地方进行比较、怎么比较,而含糊地就说“高于”,很显然不是科学的做法。而且,我们也可以这样来提问:粮食是源于土壤的,能够说粮食也“高于”土壤吗?酒是源于粮食的,它也“高于”粮食吗?如果酒“高于”粮食,为什么好多人不喝酒却要吃粮呢?再从生活是“源”、文学是“流”这个大家习惯的比喻来看,如果说文学“高于生活”,也就是说“流”高于“源”,真要这样的话,不同样会让人啼笑皆非吗?甚至,我们可以类推得极端一些,如果认为文学就“高于生活”的话,那么,作家作为这种“高于”的创造者,应该是常常活在“高于”中,自然也就应该活得比一般人更为愉快、更为“超越”。可实际的情况呢?曹雪芹穷困潦倒、屈原投江自尽,等等。古今中外又有多少自杀了的作家呢?为什么他们创造了“高于”的“实际”,而自己又不去“高于”中“很好地活着”呢?由此也可说明,“高于生活”说并不是个能够说明实际的“伪命题”。由此再来看毛泽东的六个“更”时,其中的“高”应该如何理解也就不是困难的了。而且,从后现代艺术的有关情况来说,“高于生活”的说法也难以成立。因为在某些后现代艺术中,艺术与生活的界限被打破了,日常生活进入了艺术,艺术也进入了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实现了审美化,审美也变得生活化了。这样的话,文艺又如何“高于”生活呢?
在此,我想到了列宁在针对黑格尔关于实践、行动向“善”转化的论述中所说的一段话:“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17]显然,这里是就实践和理论各自的品格进行比较。在这段话之前,列宁针对黑格尔过分看重实践伦理上的意义,指出“这是狭隘的、片面的”!但是,列宁同时也看到了其中有益的东西:黑格尔区别理论的活动与实践的活动,认为实践具有能动的改变对象的特点,并且要求通过实践最后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也就是说,黑格尔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哲学家对实践的狭隘理解,用“善”的概念表达了实践的一般特点。这里给我们的启示是,如果说,“理论的”属于科学概括的结果,但是因为它比起实践不“具有普遍性的品格”和“直接现实性的品格”,因而“低于”实践的话,那么,又是否可以说艺术概括的结果同样也因为其不“具有普遍性的品格”和“直接现实性的品格”而“低于”实践呢?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说文学艺术“高于”现实(生活)呢?
是的,列宁还说过“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而且创造客观世界”,这是几位坚持“高于”说的论者引用过的用来说明列宁“辩证唯物论的全部内容”的理论依据。但是,以理论和文学对于生活的能动性就能够说明它们“高于”生活吗?问题依然存在。第一,理论是对现实中某些方面的总结和概括,自然它会给予现实以能动的作用。然而,理论本身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人们进行理论探讨的目的是为了自己更有智慧,对现实的理解更为深刻,从而生活得更美好,这些都属于生活本身。再说,理论概括的结果与现实在性质上已经不同,怎么能够以此就说理论高于现实呢?或者说这里的“高于”表现在哪里呢?第二,理论本身也是多样化的,而且有些是错误的,有些是人们未必喜爱的和未必离不开的。如果说它“高于”现实的话,人们是否对错误的和未必喜爱的理论也必须推崇或者喜爱呢?
至于理想高于现实的原因,同样需要辨析。按照一般的理解,理想来源于现实,是现实的未来,同时也可能是未来的现实。理想是对现实中合理的、富有生命力的、代表着美好因素的肯定和发展,也是对现实中不合理因素的否定。古往今来,理想都有着一种青春的美妙和动人的魅力,吸引和鼓舞着人们的向往、追求和奋斗。因而,理想总是高悬于既定现实的前方而不同于现实的,因而也就永远给予人类一种昭示和指引。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理想高于现实。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理想是一回事,文学中的理想是又一回事。原因在于,文学中的理想往往是为情感所驱使的,而生活中的理想应该是为理性所指导的。如果生活中的理想也为情感所左右的话,则往往可能成为不切实际的空想和幻想,而文学中的理想如果呈现出更多理性成分的话,也可能成为难以动人的空洞的符号。看看1958年(以及“文革”)实际生活中人们的理想和表现在那个时代文学中的理想,我想是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的。而且,文学的目的不过是人类求证其自由本质、创造其美好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并不是为了什么“高于生活”。自然,文学中的理想也就往往体现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如果说,现实中的理想是一种设计的话,文学中的理想则是一种想象。现实中的理想实现不了可以说是设计有问题,而文学中的理想未必需要变成现实。举例来说,屈原在《离骚》中抒写了自己的“美政”理想,可是谁都知道他本人也并不要求对之的实现。陶渊明也写过一个理想国:桃花源,但恐怕小孩才会将之当做未来的现实。虽然人们都知道这些理想、想象是实现不了的,但是又喜爱、推崇《离骚》和《桃花源记》,真正的原因还不是为了欣赏其中美好的想象、求得自己自由本质的某种实现吗?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有的论者依据的西方人所说的“高于生活”以及相关的艺术美“高于”生活美的有关说法,因为涉及西方文学理论和美学的很多内容,一些问题需要专门的辨析,限于这里的篇幅,只能另文予以论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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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1
A
1007-4937(2012)01-0139-06
2011-11-23
山西省普通本科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文学理论教材存在的问题及教学对策与实践”(2009286)
刘淮南(1958-),男,山西代县人,教授,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