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救国思想流变探微
2012-04-12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有着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即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1]698的鲁迅是一个无可非议的爱国者。人们注意到的更多的,或许是他在文学所展现的“格式的特别和表现的深切”,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作为爱国者的鲁迅,救国才是其思想发展的主流,鲁迅的救国思想不断发展变化,经历了从科技救国到文艺救国到革命救国的转变。
一、科技救国
经历了家道中落的鲁迅厌恶了周围熟悉的人群,为摆脱这种旧有的人事关系和改变自己的命运,1898年,鲁迅前往南京寻求别样的人生,并先后进入江南水师学堂、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习。在此期间,学习的鲁迅接触到维新变法的宣传刊物《时务报》,作为热血青年的鲁迅,救国救民的壮志开始生根,受惠于维新变法派留学生的变法举措留学日本。就这样,鲁迅抱着寻求新知、拯救过敏的热情来到了东京。鲁迅进的第一所预备学校是东京弘文学院,并加入了革命团体浙学会,成为一个激进的革命者,且颇为勇敢。从剪辫子事件就可看出,在剪辫之后不仅毫无畏惧,还特地“断发照相”,以资纪念,并题了一首诗——自题小像,赠给友人许寿裳。诗云: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2]
此时的鲁迅意气风发,决心为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贡献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并积极思考着如何救国。
鉴于当时中国屡受侵略与瓜分的现实,海外留学生的思想情绪是非常复杂的,占主导地位的是富国强兵之类浓郁的民族主义诉求,民族主义是20世纪初几代留学生心中一个无可化解的具有标志性的“情结”。[3]97自洋务运动以来,“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思想逐渐流行起来,这是当时留学生对于时代的分析,在他们心中,挽救中国的最重要的路径就是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局面。他们普遍认识到要强大如西方,就必须改变中国的经济面貌、科技实力,为此许多人投入到实业救国中。但遗憾的是,大多因私人利益偏离了初衷。地大物博的中国,却因为科技不够先进,造成许多资源的浪费,西方列强又觊觎着中国的丰富资源,不断地侵略、瓜分。
如诸多留学生一样,鲁迅很重视西方科学知识,以为是足以启民智、发民力来解救中国危亡的东西。他写下《中国地质略论》,并和好友顾琅合编了一本《中国矿产志》,希望通过这些书作来让民众了解科技强国的道路。然而这种对科技的认知并未被大众认可,希望通过这些书激发国人的救国思想亦没能起到很大的功用。鲁迅著书的目的主要在于开启民智,激发国民的爱国主义情绪,这就迫切地需要进行普及宣传,将这些深奥的科学知识讲得简单,让国人更容易接受。于是,他又求助于文艺的力量,开始翻译“科学小说”,如《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北极探险记》、《世界史》等。[2]鲁迅将科技融于文艺中,宣传科技的重要性和必然性,让更多的民众理解和认识科技的力量。虽因各种原因许多未能出版,仍可看出其以科学思想启发民智的主旨。
鲁迅在弘文学院结束学业后,选择医学作为他从事革命、拯救祖国的实践方向。鲁迅说他学医的动机,是因从译出的历史书上知道日本维新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因此他很想通过医学来推动祖国革命事业的发展;此外,父亲的病也使他对那些骗人的庸医失去信任,同时对被骗病人和家属起了很大的同情。鲁迅选择了远在日本东北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这正是其科技救国思想的具体体现,是受洋务运动影响之后的一次真正实践。
回校后的鲁迅,一方面深受孙中山在东京革命言说的鼓舞,另一方面又因成绩事件受到很大刺激,明显地体会到了异国中的那种民族歧视和国籍歧视。在第二年新添的细菌学课上,看到被日军砍下头颅的中国人和周围麻木的看客,彻底粉碎了鲁迅从医救国的计划。学业没有结束,鲁迅便来到了东京。“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4]240
二、文艺救国
改造国民性思想是清末一种进步的社会思潮,严复“开民智”、“新民德”的倡导,以及梁启超对中国民众的论断都十分深刻的思考了国民性的问题。还有章太炎提出的用革命消除民族性格中的怯懦、诈伪、浮华,用革命祛除国民的“畏死心”、“拜金心”、“退却心”的主张,以及邹容《革命军》中“拔去奴隶之根性”的呼号,都是针对改造国民性问题的深切思考。
鲁迅向章太炎学习文字学,受其革命精神和学术思想影响很大,认为中国社会最需要做的是对民众进行思想文化上的启蒙,并在《河南》杂志将自己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即《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编》和《文化偏至论》四篇论文。启发群众觉悟的“立人”主张,是鲁迅早期革命思想的中心,所以他提出了这样的看法:“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事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4]54囿于中国的旧的传统,鲁迅只能发出呼喊以求精神界的战士,这种呼声在当时的中国是落空了的,因为这样的人在中国还没有。鲁迅再次走向了求助于外国的道路,与周作人合作的《域外小说集》,也不过是被压迫民族的弱小国家的作品,未能起到宣传思想的作用。
无情的打击接连到来,理想的头颅不断碰撞在现实的岩石之上,这些经验使他进一步认识了中国的社会,对于那些麻木的群众,不是靠一时热烈的呼声所能奏效的,而应该进行长期的、韧性的战斗。
1907年7月,鲁迅带着那无法排遣的寂寞回国。在北京的鲁迅,虽仍坚持做好自己的工作,为避无所谓的麻烦,鲁迅开始抄古书,看佛经。[2]这一段时期,鲁迅可以说是处于一种沉寂的状态,然而虽然沉默,却在内心精神世界中生成新的生长因素,彭小燕认为“归国之后的‘沉默鲁迅’精神世界中存在着三个结构性层面:对国民物质生存苦难的关注,对20世纪中国社会性的黑暗现象的直面以及对同胞生存虚无的透视”。[5]但是,不久一本杂志和一个青年却打破了鲁迅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本杂志即《新青年》,而这个青年就是《新青年》的编辑钱玄同。钱玄同为寻找优秀撰稿人而“三顾”鲁迅,但鲁迅却迟迟不肯答应,直到两人谈到“铁屋子”比喻时,鲁迅才有所改变。鲁迅认为“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死了,然而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但是钱玄同却反驳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有着沉重的经历和对现世的清醒认识,他的精神气质更适合捡起手中的笔,投身于打破“铁屋子”的战斗之中[4]271。
1918年4月,《狂人日记》发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这篇作品运用象征的手法,通过一个迫害狂患者的思想互动,深刻地暴露了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继《狂人日记》之后,鲁迅的笔锋更加纵深拓展,从多方面对封建伦理道德进行了批判。鲁迅始终坚持“立人”思想进行着战斗,首先要做的就是破除旧的一些思想,他要求人们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恢复作为人的本质。无法改变社会的冷漠状态,只能去揭露、去讽刺,以求唤醒民众以克服这种冷漠状态。在《明天》一文中,鲁迅通过单四嫂子的悲惨命运,体现出冷漠空气中的社会压迫。自然,如果只是揭露、讽刺,或许就会让更多的人走向绝望,何谈改造的实现。所以,在《一件小事》中,鲁迅对人力车夫进行了极力歌颂,并且把它的反动的政治与儒教对立起来,认为这便是希望所在。其次要进行建设,鲁迅锐意改革,将希望寄予青年。在《狂人日记》的末尾,他就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在《随感录》中,他又号召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之流的话。投入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说他的思想“毫不悲观”,他认定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型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鲁迅如一个凶猛的闯将走在文化新军的前面,深切地关注下层社会,让普通的农民和城市贫民作为自己小说的主人公;同时也描写知识分子,关注他们的历史命运。认识到“唤起民众”是一个必行之举。对于国民性的探讨在《阿Q正传》中达到了高峰,着力描写了阿Q身上的那种消极可耻的精神胜利法,精神胜利法就像一根毒针,刺进了阿Q的大脑皮层,使他不觉醒。对于民众麻木状态的探究,对辛亥革命没有“唤起民众”的失败经验的批判,到阿Q开掘到了最深点。
三、革命救国
马克思主义思想被引入中国,为中国带来曙光,最终走向何方?早期的鲁迅信仰进化论并受尼采学说影响,后期逐渐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以其亲身实践告诉人们革命方能救国。
经历革命文学论证之前,鲁迅已经历了辛亥革命、国民革命,他带着对这些革命的伤痛、反思来审慎面对其时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经历辛亥革命的鲁迅已经逐步开始靠近了革命的救国方式,只是因为当时辛亥革命的失败让他有点失落,他在《阿Q正传》中写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4]274这一巨大的反讽戏弄了鲁迅勃发的真挚激情,使其对政治革命失去了信任。但鲁迅并未因此而失却希望,他说“惟其有了它(革命),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6]4371923—1927年,国民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着,鲁迅辗转于厦门、广州、上海等地。1927年国民党的“清党”给了鲁迅很大的震惊,促使他对现代中国的历史走向进行思考,面对杀人者“血的游戏”,鲁迅认为共产党应该进行复仇,并把注意力逐渐转向共产党人和他们信奉的主义,他认为“包围着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本身,便教给他们与马克思主义相同形态的东西。不是想不想革命的问题,而是革命乃是中国惟一的现实生活”[7]178,也就使得鲁迅“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8]198。
由厦门前往广州时,鲁迅“还有一点野心”,便是“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6]473而这时期伴随鲁迅更多的却是革命团体的攻击和团体内的“冷箭”。 1928年1月15日,创造社作家出版了《文化批判》月刊,并在第1期上发表了冯乃超提倡无产阶级文学的文章《艺术与社会生活》,率先公开指名批判和围攻鲁迅,李初梨、成仿吾也相继发表文章加以批判,鲁迅被迫卷入了革命文学论争之中。面对这种由政治扶持的文学,鲁迅于1928年2月23日撰写了《“醉眼”中的“朦胧”》,尖锐批判了创造社作家理论上的模糊和错误,后来又撰写了《革命咖啡店》、《文学的阶级性》和《文学与革命》等文进行反击,在论争中鲁迅的思想逐渐向战斗的改造世界的集体主义靠近。
事实证明,批判鲁迅是创造社、太阳社这些作家错误的一致行动,共产党要求创造社、太阳社作家停止围攻鲁迅,这场论争终于在1929年上半年基本结束。本着救国济民的鲁迅接受了共产党的撮合而加入左联,与左翼作家握手言和。对于加入左联,鲁迅是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的,“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9]8只要可以救国,鲁迅甘愿做人脚下的爬梯。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鲁迅在大会上发表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讲演,指出今后应该注意的是:第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要注重实力;第二,应该扩大战线;第三,应当造出大群的新战士;第四,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未必要条件的[10]23-29。他认为中国共产党引领的革命有利于中国,可以实现他救国的希望,通过讲演也可以看出鲁迅革命救国思想的逐渐成熟。从鲁迅给萧军的信中很可以看到此时鲁迅的心境,“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11]
加入左联后的鲁迅以其丰硕的创作实绩和其巨大的影响力和感召力进行着工作。他阅读并翻译了多种苏联文艺作品和理论著作,用犀利的文笔与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文化围剿进行斗争,“左联”五位青年进步作家,被国民党逮捕杀害,鲁迅随即写下《黑暗中国的文艺现状》等文章,揭露国民党政府的罪行。鲁迅积极地进行被害同志的营救工作,在瞿秋白、陈赓、廖承志、丁玲等人的营救工作中,奔走呼号,做了极大的努力。1935年冬,中共北方局跟党中央失去了联系,他又为党接通了这条中断的线,使革命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鲁迅,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最痛苦的灵魂”,“他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从悲观和绝望中逃离:1918年,他从绍兴会馆的‘待死堂’逃向启蒙主义的呐喊队;1926年,他又从风沙蔽日的背景逃向温暖明亮的南方;1930年,他更从孤寂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逃向与共产党结盟的激进反抗者的营垒。”[12]1936年10月19日凌晨,鲁迅为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事业战斗到最后一息,病逝于上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苦苦地跋涉了五十六年之后,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鲁迅的一生,经历了从科技救国——文艺救国——革命救国这样的思想演变过程,可谓中国知识分子探索救国之路的体现。
参考文献:
[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8.
[2]吴中杰.鲁迅传[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3]郑春.“留学背景”与“开创意”——以鲁迅、胡适等人为例[J].山东社会科学,2003(6):97.
[4]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40,54,271,274.
[5]彭小燕.“沉默鲁迅”(1909—1917)思想建构的一份补证——对《怀旧》及鲁迅相关日记的细读性分析[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6(5):14.
[6]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437,473.
[7]武德运.国外友人忆鲁迅[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178.
[8]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98.
[9]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8.
[10]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演说[J].萌芽月刊,1930,1(4):23-29.
[11]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9.
[12]耿宝强.人生苦旅[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