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米芾书法美学思想略论
2012-04-12傅合远
傅合远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生活于北宋时期的米芾(1051—1108),因一生不谐流俗、率性而为,不能与世俯仰,仕途坎坷,其社会及政治地位不是很高,但在书画方面,他却是造诣高深,卓有成就,在历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他不仅在绘画领域,与其子友仁创“米家山”,开一代画风;更在书法上,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四大家”。同时,他也是位书画理论家,著有《书史》、《海岳名言》、《宝晋英光集》、《画史》等,这些著述尽管不是系统的理论著作,却无不闪耀着理论的光辉与价值。本人试就其书法美学思想特征,作系统而深入的探析。
一、“得趣”的审美内涵及抒情意识
宋代的书法美学思想就其总体趋向而言,是以“尚意”,即重视书法艺术主体情感意绪的抒发和表现为特征的。但以苏轼、黄庭坚、米芾为代表的书法家在倡导和推进“尚意”思想与理论的进程中,却并非异口同声地喊着“尚意”这一理论范畴和口号。苏轼“尚意”:“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①苏轼:《石苍舒醉墨堂》,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84页。“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②苏轼:《论书》,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15页。。而黄庭坚“观韵”:“凡书画当观韵”③黄庭坚:《提摹燕郭尚父图》,吴光田编著:《黄庭坚书论全辑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页。,“工拙要须其韵胜耳。”④黄庭坚:《论书》,水赍佑编著:《黄庭坚书法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64页。而米芾则崇尚“得趣”,“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⑤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⑥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⑦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他们各自提出的理论范畴既与“尚意”思想内涵相通,是其“尚意”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又有各自的特点,是对其“尚意”思想的逻辑展开与深化。关于苏轼“尚意”与黄庭坚“观韵”的美学内涵,笔者曾有专文论及。⑧参见傅合远《书情画意——中国书画美学论稿》中的《宋代书法美学思想的“尚意”特征》和《黄庭坚书画“观韵”的美学追求与意义》。那么米芾以“趣”评书、论书,“趣”的美学内涵是什么呢?因此,我们要认识米芾书法美学思想的理论价值,有必要先对“趣”的美学内涵及其精神特征、历史发展与深化作出理论性的梳理。
从现有文献资料来看,先秦时期《列子·汤问》已有:“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之语,或可称为以“趣”论艺之始,这里“趣”的内涵,是指音乐富有节奏韵律的艺术形式,表现出的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与意味。其后,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阮籍的诗时,称其“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意思是阮籍之诗不仅立意深远,且那种回归自然的情意最为难得。唐人张怀瓘在《书断》中则以“趣”评书,称钟繇“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认为钟繇的楷书,少有匹敌,刚柔互现,点画之间,相互照应,有不同于常人的神采和韵致。由此可见,“趣”在米芾之前的乐论、书论、诗论中是指某种艺术形式创造所表现出来的神采、旨趣或意味,是给人的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而不是审美主体内在精神的直接显示与表露。中唐以后,随着美学与艺术更加强调写意与表现的特点,以趣评书、论画的思想也更为突出了。特别是米芾,更将“趣”作为书法艺术的本质特征和衡量书法艺术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准。虽然,他同前人一样仍未对“趣”的内在涵蕴作出进一步阐释或区分“趣”与“意”、与“韵”的审美差异,但却进一步提升了“趣”的美学地位与意义。
从美学理论史上来看,对“趣”的美学内涵作出进一步揭示的是南宋的严羽。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禅喻诗”,指出:“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性情也。”①严羽:《沧浪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8页。严羽一方面明确指出了诗的表现特点是要“兴趣”,要有“别趣”,也即“吟咏情性也”,而这种“兴趣”、“别趣”、“吟咏性情”是与诗人的书本学问、知识义理无关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这也即是说,诗在“兴趣”、“别趣”、“吟咏性情”之中,又是含有书本学问与知识义理内容的,只是这种书本学问、知识义理不能以直接的议论说教的形式出现,而是融化在艺术意象与艺术家的性情、兴趣之中,并达到浑然一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境界。这也正是他批评苏轼等人以“文字为诗”、“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根据所在。显然,严羽在对诗要有“兴趣”、“别趣”的阐释中,是有一定的思想矛盾与局限的。但他毕竟在美学史上第一次区分了“别趣”、“兴趣”与书学义理的不同,赋予了“趣”更加丰富深刻的美学内涵,是理论的一大贡献。到了明代的袁宏道,“趣”的美学内涵和特质更进一步获得了深化与凸显。他说:“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②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得》,《袁中郎全集》卷三。他认为,“趣”即是对人生来俱有、为人所独有的“性灵”的抒发与表现。得之书本学问者,已非发自本真自然之性情,故“浅”,如再使其合乎社会义理,就会走向其自然性灵的反面了。显然,袁宏道更为明确地区分了“趣”与知识学问、义理的关系,也更为深刻地赋予了“趣”最具内在情感、最为主观自由的美学内涵。
当然,我们不能将南宋严羽和明代的袁宏道对“趣”的美学内涵的理解和把握看做米芾的思想,但是把握“趣”这一美学范畴在历史上的深化与发展,特别是区分它与学问、义理的关系,有利于我们分析和认识米芾“得趣”的思想。
如前所述,我们指出了米芾“得趣”与苏轼“尚意”、黄庭坚“观韵”的思想既有相通、又有不同之处。而这种不同,即表现在苏、黄在“尚意”、“观韵”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重学问人品修养与“妙心”的先决条件。苏轼认为:“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乃通神。”③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68页。“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④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他还批评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不仅书法不甚工,而且缺少学养,连字都写错了:“语意鄙俗,而云:奉敕。‘敕’字从力,‘馆’字从舍,皆流俗所为耳。”⑤苏轼:《题卫夫人书》,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页。黄庭坚则指出:“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⑥黄庭坚:《书缯卷后》,水赍佑编著:《黄庭坚书法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51页。“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⑦黄庭坚:《跋周子发帖》,吴光田编著:《黄庭坚书论全辑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而米芾“得趣”的思想,则从没有受到人品与学问的约束。他不仅对自己偷、骗、诈、讹别人书法的行为津津乐道,即使对结交蔡京兄弟也不以为耻。他认为,书之趣与学问知识没有必然直接的联系,“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⑧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3页。由此可见,“趣”具有某种超文化理性、道德伦理和社会功利的性质,带有“游”、“玩”、“戏”的特点。因而米芾所说的“学书须得趣”,这个“趣”字的美学内涵不是别的,而是指对艺术主体最为内在、最为本真、最为自由的性灵情感与意绪的抒发。他认为唐人裴休、沈传师的书法有“真趣”,正是因为他们的书法没有以法抑情,而是率意而为、不思而制,敢于发抒自己的灵性、变格创新,具有真切自然的特点。由此我们也可以说,米芾之“趣”是比苏之“意”、黄之“韵”更富有主体内在精神与心灵自由和表现力、抒情性的艺术美学范畴。
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米芾一生“无富贵愿,独好古人笔札,每涤一研、展一轴,不知疾雷之在旁,而味可忘。”①黄伯思:《东观馀论》,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856页。“一日不书,便觉思涩。”②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老无它物适心目,天使残年同笔砚。”③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3页。如此执著、沉迷的情感,与书法厮守相伴,决不是一心想做“职业书法家”,而是他认识到了书法具有更充分、直接、自由地表现内在性灵与情感的特点。他的执著与沉迷,正是利用这一功能充分地宣泄自己的精神及心灵的苦痛与自由。正如蒋孔阳先生所说:“中国封建宗法社会中的知识分子,一般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他达的时候,要当忠臣,‘致君尧舜上’,讲究礼乐教化。当他穷的时候,就混迹江湖,过着隐逸自适的生活,与渔樵为伍、崇奉老庄。这时,他要自由和自然。各门艺术不再是‘经国之大业’,而只是他个人消闲、遣兴的玩艺。”④蒋孔阳:《中国艺术与中国古代美学思想》,载《复旦大学学报》1987年第3期。米芾也是这样,他作书也犹如其遁道悦禅一样,是对人生苦闷的逃避,也是对世俗的抗争,是一种自慰和解放,也是无声的呐喊,那这种沉迷与逍遥,也是在消百忧、解千愁的前提下实现的。由此可以说,米芾崇尚“得趣”,同强调书法艺术的抒情与表现特性是一致的。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深刻地揭示出米芾“得趣”的美学内涵和重抒情表现的理论价值。
二、“不知以何为祖”的个性创造精神
米芾在其《海岳名言》中有一段话,无论对古人还是今人都有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意义,这也是我们把握米芾艺术创造精神的基点。他说:“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⑤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在此,米芾不仅区分了自己艺术创造由“集古字”、深入临习古人法帖到“始自成家”、“不知以何为祖”的两个阶段,也指出了二者的内在联系,也即是说他的“不知何以为祖”的艺术创造是由“集古字”转化而来的,但这二者如何实现由自然无序到自觉必然的历史性转化?米芾在这里虽没有明确地指出来,但通过检索其书论与题跋,我们不难发现他的“不自名家殊未智”⑥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0页。、“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⑦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6页。的名家意识和创新思想。正是有了这种明确的创新意识与精神的引领、提携和辉映,他才学古而不泥于古,得法而不为法缚,深入传统而又超越传统,义无返顾、百折不回地前行,实现由“集古字”到“不知以何为祖”的历史转化,从而也将自己推向一个艺术的新境界。没有这一点,也许米芾一生将在书法历史的地平线上徘徊,而不能登上一座艺术的历史高峰。
如果说米芾“不知以何为祖”的艺术创造境界,是以“集古字”为前提的,那么,他的艺术创新思想则是以对古人法书的批判、超越意识为特征的。米芾在《自叙帖》中,谈及自己学书的历程:“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之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其书壁以沈传师为主,小字,大不取也。”⑧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6页。尽管这段自叙尚嫌简要、概括(其实,以米芾书画博士的官职和其所著《书史》、《宝章待访录》来看,他所过目和临写过的历代名家及法帖何止千百?),但也大致反映了他书法创新道路的历史进程。由《自叙帖》中可知,米芾学书,是从唐人楷书入手的。唐代的楷书以“尚法”著称,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褚遂良等皆法度完备,是书法史上第一流的楷书大家。米芾以他们为师,可谓境界高远,取法乎上了。但是随着他学书历史进程的发展,他对这些楷书大家的认识也都经历了一个由追慕到超越、由褒扬到批评的历史深化过程。他认为:“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⑨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更批评“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①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对于欧阳询的楷书,他不仅早年就认识到学欧的楷书有“印板排算”的弊端,更批评他的书法“如新愈病人,颜色憔悴,举动辛勤”②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4页。,对于褚遂良的书法,米自称“学之最久”,对其书法也是唯一没有作直接批评的:“褚遂良如熟驭阵马,举动从人,而别有一种骄色。”③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4页。但在《书法赞》中,他也有:“去颜肉、增褚骨、发天秀、助神物”④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7页。之语,透露出对褚遂良书法稍逊骨力的微词。但米芾在“集古字”阶段,如此既学习古代名家,又不遗余力地批评他们,既非一种好高骛远、见异思迁、浅尝辄止,也非是自我作古、全面否定古人的艺术创造,而是以自己的艺术理想和标准立定脚跟,更真切地认识古人,以便于“去颜肉、增褚骨”,发现或批评古人的不足同时取诸长处,从而将颜书的开张、柳书的紧结与骨力、欧书的奇崛、褚书用笔的自然多变了然于心、形之于手,以丰富自己的艺术创造。
如果说米芾对唐代的楷书大家的学习显示出了一种批评与超越意识,那么他在对二王父子书法的学习过程中,便显示出一种更为自觉的挑战与敢于创造的心态了。
诚然,米芾不怀疑二王父子在书法史上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二王相较,他更偏爱王献之。他认为王羲之的《兰亭序》可“神助留为万世法”⑤米芾:《褚摹〈兰亭〉》诗跋》,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荣宝斋1992年版,第115页。,而更认为王献之的十二月帖“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也”⑥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64页。。因而他对王献之法书的临学,也花了更多的功夫。《书史》载“余临大令法帖一卷,在常州士人家。不知何人取作废帖装背,以与沈括。一日,林希会章惇、张询及余于甘露寺净名斋,各出书画。至此帖,余大惊曰:‘此芾书也。’沈悖然曰:‘某家所收久矣,岂是君书?’余笑曰:‘岂有变主不得认物耶!’”⑦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1页。但这并不表明米芾对二王书法是“爱而不知恶”,沉迷、自失于二王书法的脚下而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是相反,这种沉迷和偏爱,更激发了他强有力的反抗和批评,他说:“好事家所收帖,有若篆籀者,回视二王,顿有尘意。”⑧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5页。认为王羲之的书法“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时。吾家收右军在会稽时与王述书,顿有尘意”⑨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5页。。而《与魏泰唱和诗》中,则有了“老厌奴书不玩鹅”⑩米芾:《与魏泰唱和诗》,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荣宝斋1992年版,第199页。(玩鹅,指王羲之写字换鹅的典故)的诗句。可见,米芾这时已表现出从二王书法中跳出来的决心与志向。及晚年,更自豪地宣称:“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⑪毛晋:《海岳志林》,上海进步书局本,民国年间版,第1页。也许,这正是米芾书法达到了“不知以何为祖”境界的一种感受。米芾的书法是否真的创造了“一洗二王恶札”的境界,这也许是书法史上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但以米芾晚年的书法来看,却已有不同于二王的独特之处。他曾说:“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⑫《宣和书谱》,卷十二,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36页。这里之“善书者”,当然是包括二王父子在内的,又“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何如?’曰:‘巨书刷字。’”⑬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这里米芾对皇上回答本朝书法家用笔勒字、排字、描字、画字等,皆为讥评,都是有缺陷的,不得用笔要领的。而唯对自己“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加以创造得来的“刷”笔的回答,突出其用笔迅疾、振荡、骏快、自然的特点,是高妙的。他不仅以此用笔区别于时人,也与王羲之之不激不厉、尽善尽美、风规自远的艺术风尚显示出了差别,以至成了世人把握其“得趣“艺术创造的要妙和基点。苏轼说:“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⑭汪珂玉:《诸名家评米书》,《珊瑚纲》,卷二十八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67页。如果说苏轼高度评价了米芾“当于钟、王并行”的艺术成就和“风樯阵马,沉着痛快”的艺术特点,那么,明代董其昌则更为深刻地肯定了米芾的艺术道路和创新方法的意义。他说:“脱尽本家笔,自出机轴,如禅家悟后,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虽苏、黄相见,不无气慑。晚年自言,无右军一点俗气,良有以也。”⑮黄惇:《董其昌书法论注》,江苏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300页。进而,由米芾的艺术道路和创新方法,也使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到艺术贵在创新。创新是艺术的灵魂和生命,但创新既不仅仅是一种观念和口号,也不是仅凭一种走向未来的良好愿望,而是先要回头看,走向传统,深入古典,在“集古字”的过程中,集众人之美,取诸长处,以丰富、改造、完善自身,然后才有“脱尽本家笔,自出机轴”,达到“无右军一点俗气”,虽“苏黄相见,不无气摄”,“面目非故”,“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戞戞独造的艺术境界,这也即是说传统与古典不是艺术家创新的脚镣,而是艺术家创新的土壤和成长的摇篮。采得百花,才能酿成佳蜜。你愈是深入传统和古典,愈能寻找到创新的空间和趋向,你的艺术也愈有时代感。你沉入的时间愈久,你的造诣愈深厚,愈储备着艺术腾飞的可能,你会飞翔得越远越高。这是米芾由“集古字”到“不知以何为祖”艺术创造的奥秘,也是给后人最深刻的启示。
三、“无刻意做作乃佳”的表现境界
与米芾“得趣”的抒情意识和“不知以何为祖”的创新精神相联系,他不仅提出和倡导“无刻意做作”、“天工”的审美表现境界,而且对如何实现和达到这种艺术境界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他说:“无刻意做作乃佳。”①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又:“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谈手不随。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工自是秘精微。”②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3页。显然,这里“天工”和“无刻意做作乃佳”的表现境界是相通的,即是要率意而为、不思而制、萧散自然、平淡天成。它包含着反俗、反工、反刻意做作的内容。那么如何才能达到和实现这种境界呢?从米芾“此生为此困”“秘精微”的诗句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这一问题是作了长期探索的。概括地说,包括执笔、艺术审美形式(结体、章法)和创作心态等相互联系的几个方面。
首先,用笔要得法。米芾认为:“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③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6页。又说:“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④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这一点,似乎是谈执笔的技术问题。其实不然,执笔关乎用笔,而用笔则是书法艺术创造的重要问题之一。在执笔问题上,米芾对世人的批评,有将矛头指向王羲之之嫌。虞龢《论书表》中载:“羲之为会稽,子敬七、八岁,羲之从后掣其笔而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⑤虞和:《论书表》,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4页。在此,王羲之感叹献之书法“后当有大名”是与其执笔紧“掣其笔而不脱”有联系的。而米芾则认为,只有把笔轻,掌心虚空,才能弄翰灵动,振迅自然,收放、藏露、变化不可莫测,有出于意外的“天工”之美;反之,若执笔紧,紧必用力,用力则手僵,手僵则运笔有滞碍,可有心存笔到的人力之工,而少了些无为而为的韵致,而这不正是米芾所追求和所期望的!
其次,在书法的审美形式上(结体、章法),米芾也有独到的把握。米芾说:“篆籀各随其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⑥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他认为篆籀古体字的创造,与自然万物的形态有着更为亲近的关系,故造型自然,“各各自足”。而至隶书,才有了人为地把字形作延展或短促之变,将其放在一个大小相等的界格内,或方或扁,严整划一,使字形失去了自然“真态”。这种弊端,发展到唐楷尤为突出。他批评说:“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张颠(张旭)教颜真卿谬论。”⑦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盖字自有大小相称,且如写‘太一之殿’,作四分窠,岂可将‘一’字肥满一窠,以对殿字乎?盖自有相称,大小不展促也。”⑧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浩(徐浩)大小一伦,犹吏楷也。”⑨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显然,在米芾看来,对字形大小作人为的“展促”,不是对书法艺术审美表现力的开发与创造,而是一种消解和弱化,甚至使其沦为平庸浅俗、实用抄写的境地。米芾更指出唐代楷书还有“挑剔”和笔画粗细均衡“一笔书”的弊端。他说:“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过,无平淡天成之趣。”⑩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5页。“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⑪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他认为无论是颜真卿的“挑剔”,还是欧、虞等人的“一笔书”,都刻意求工、求美,人为做作、精心安排的痕迹过于明显,而失去了“平淡天成”之趣和情感表现的自由,这是难以作为法书供人效仿、传于后世的。但米芾如此毫不留情地批评唐人因“尚法”而以法为工、为美,以法囿情,给书法艺术带来“刻意做作”、“不自然”之弊,并不是说艺术的创造是对汉字形体的自然书写,而不进行任何加工与创造。他说:“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①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页。这段话,可以说是米芾对所追求的艺术审美形式的表述,概括地说,即是艺术的审美形式,要根据自己的审美理想加以创造,字之体势造形,要筋骨血肉、丰润浑成、谐和一体。稳健但不为俗姿,险峻而不怪异,老成但不枯瘠,和润而不痴肥,平淡而又意趣横生。不然,刻意造作、雕饰太甚,便流为怪俗,走向了美的反面,即成病态。
再次,在艺术的创造心态上,米芾追求“心即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②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页。、即兴挥运、率意而为的创作境界,而反对苦心冥想、“意在笔先”的理性构思和表现方式。他说:“夫金玉为器,毁之再作,何代无工?字则使其身在再写,则末必复工,盖天真自然,不可预想,想字形大小,不为笃论。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却是造妙语。”③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74页。这里米芾称其“不为笃论”的创作方法,见于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④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6页。这是一种在中国书法理论史上有重要影响的创作方法,但在米芾看来,这种创作方法却过多地注重理性思考,强调法度的意义与作用,将艺术的创造变为程式化的技巧演示和复制,排斥情感表现的自由,是难以创作出好作品的。米芾认为艺术的创作,是不可预期的,此时之感,此境之情,便有此时之书,乘兴挥运,不思而制,任其自然,浑然忘我,“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才有不期然而然的“意外”之趣,才有不可重复、难以莫测之妙。“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才是深得艺术奥秘的真解之言。这也同苏轼“书初无意于佳乃佳”⑤苏轼:《论书》,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14页。之语有同工之妙。叶梦得《避暑录话》有段记载:“(米元章)知雍丘县,苏子瞻自扬州召还,乃具饭饷之。既至,则对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撰其旁。子瞻见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申纸共作字。一二小史磨墨几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终,纸亦尽,从其更相易携去。俱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许只有这种创作心态,才能达到米芾所倡导的乘兴而为“无刻意做作”,既浑然天成又情真意切、动人心魄、趣味无穷、犹如“天工”的艺术表现境界。
总之,在米芾的书论中,无处不在地表现出“得趣”、抒情、创新的意识,但与苏黄不同的是,苏黄更强调观念理论创新对艺术实践的指导作用,它是自上而下的展开,而米芾则更注重从艺术创作实践中进行理论的升华,它是自下而上的深化。这也说明,宋代书法美学思想的“尚意”特征,到米芾则更为深刻地达到了理论与实践、观念与载体、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这也决定了米芾的书法美学有着不可替代的时代特色与理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