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的“桂姐”
2012-04-08薛忆沩
薛忆沩
她刚刚被从小睡中惊醒……也许是因为我走近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我很低的说话声。她的每一个白昼就是由这无数次的小睡和惊醒构成的。我将她扶起来,她的头发蓬乱,她的目光呆滞。与我一年前那次见到的样子相比,她好像发生了质变。她问我她这是在哪里?负责照顾她的人告诉我,她每次惊醒之后都会有这同样的疑问。
我在她的床边坐下,我将脸贴近她的脸,我问她“我是谁”。这是所有来到她跟前的人都会要问的首要问题。这是对她的考核。如果她的回答迅速又正确,她的身边马上就会荡漾起一阵对生命力的惊叹。
她用呆滞的目光审视了我一阵。她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这不再是她的幽默。两年前,面对同样的问题,她有完全相同的“反应”。但是,当我哀叹了一声之后,我的名字竟立刻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顽皮又诡秘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她为自己的幽默得意,她为自己幽默地骗过了我而得意。
这一次,她的摇头意味着放弃。她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她真的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我不想放弃。我觊觎着感官之外的认知能力。我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你知道她是谁吗?”我问道。她用不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说她当然知道,她知道那是她女兒。“我是她的儿子。”我接着说。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将信将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名不副实的疑惑。
再过两个月,我的外婆将越过她的第97个生日。她的兄弟姊妹都称她为“桂姐”,因为她出生在桂花盛开的季节。四年前,她在长途电话里为我一字不漏地背诵出《长恨歌》等一批唐诗之后,我激动地写下了《外婆的〈长恨歌〉》。那篇随笔通过《读者》杂志让桂花的芬芳飘向了广大的读者。而两年前,在她95岁生日的当天,《南方都市报》刊出了我的短文《最平凡的“中国之最”》,“桂姐”又一次变成了“公众人物”。
她现在仍然能够背诵出《长恨歌》和《琵琶行》。但是,她的背诵已经不如两年前那样流畅,其中会掺杂着一两处错乱和两三处停顿。我惊叹那些错乱和停顿,那是晃动在生与死之间的蜃景。
背诵恢复了她的精致。我将她扶到轮椅上,将她推到门口的院子中央。清新的空气和温热的阳光让她的精致更加显眼。这精致是她与生俱来的美,是她生命力的标签。
我们断断续续地拉着家常。她的反应有时候极为敏捷,有时候非常迟钝。有一次,她甚至停下来,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又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又需要重复刚才的游戏,让她通过她的女儿来确认我的身份。
家常继续下去。我提起我在北京见到了一位很少见到的表姨。外婆的反应令我慌张,她竟问起了表姨的妈妈,问我是否也见到了她。我怀疑她又一次错乱了。“她妈妈是谁?”我故意问道。外婆的回答快捷又准确。“她妈妈是我姐姐。”她肯定地说。也就是说,她并没有错乱。这让我有点费解了。“你不记得你姐姐已经过世多年了吗?!”我着急地说。
外婆突然就不说话了。我知道是我的话触动了她。她在想生的温馨还是死的神秘?负责照顾她的人安慰我说到了外婆这种年纪的人已经没有喜怒哀乐了。她低估了外婆的生命力。从我们的交谈一开始,我就一直拉着外婆的手。我能够从她手的表情(它的颤抖)感觉到外婆对我刚才那句话的反应。我后悔自己将死亡带进了我们的交谈。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外婆突然说:“我想回房间里去。我很伤心。”
我为她的伤心而伤心。我将她推回到房间里,将她扶到了床铺上。“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在了?!”她在慢慢躺下时自言自语。然后,她侧过身体面对着墙。我看到她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那突然的黑暗能不能遮掩她突发的伤心。
两天之后,我又一次来到她的跟前。她还是没有认出我来。她还是需要通过“推理”才能够说出我的名字。她当然也不记得我两天前曾经到过这里。她对时间和地点已经没有什么概念。
我告诉她我刚去了“月塘”。那是她的祖屋,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这标记她生命源头的地名没有从她的记忆中脱落。她突然变得充满活力的目光说明了这一点。“你真有意思,”她说,“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说着,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她的自言自语里开始闪烁着往日的生机。
我给她看我从“月塘”外残存的土墙上剥下来的泥土。我让她用手去触摸她娘家的气息。“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她激动地说,“它的周围是有一堵很高的土墙。”我相信她的触摸与我的触摸完全不同。她能够触摸到时间的内涵。
我不知道“现在”对我外婆意味着什么。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她有过非凡的生命力。很多年之后,这生命力会让我将她虚构出来。她会沿着我的记忆和想象进入一个盘根错节的故事,一直回她的祖屋,她的出生地……她会通过我的虚构重新开始她的生命。
我盼望着那个时刻。我盼望着在精致的语言里再现她精致的身影和她精致的声音。我盼望着她重新认出我来,用她的眼睛认出我来。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