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二

宋石男

熊老二，本名熊明全，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他生来不爱读书，喜去茶馆听评书，尤爱《水浒》的“武十回”，堂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他马上大吼应和，满座茶盏嗡嗡有声。评书听多了，他在教室墙上用红墨水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班主任要他写检讨，他咬着笔杆坐了一下午。老师拿过检讨一看，整张纸横竖歪倒都是“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字。

高小毕业，熊老二没考上初中，和妹妹一起帮父亲打理酒店。其兄熊明鑫成绩出众，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熊老二以兄自豪，不过自己也未有半分懊恼。

1964年上山下乡，凡无单位的社会青年一律赶到农村。熊老二瞪着眼睛不去，工作人员劝说，你和妹妹去一人即可，他才慨然允诺，去马边山区落户，留妹妹在老父身侧。

熊老二读书不多，对有水平的文化人却敬仰有加。他的朋友何光富，很能读书，但出身不好，没能读上大学，也被赶到马边，在另一个知青点。熊老二常去看他，每次必贈钱物。

何光富同屋知青看不惯他的书呆子气，又欺他老实，常将他那份饭菜抢吃精光，还去公社反映他不安心在农村，一心走“白专”道路。何光富少不了被叫去训斥和写检查。

1965年中秋，何光富想请假回家看父母，不准，只好下地劳动。天黑了，他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小屋，看到自己的床上被人浇泼了脏水，木箱里的书翻得乱七八糟，不少还被撕毁，刚买回的月饼也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四个男女知青正在屋内喝酒划拳，见他进来，大声嘲笑。何光富没作声，只收拾书，清理床，又打水洗脚，就睡了。

待到半夜，何光富悄悄起来，到猪圈找了把斧头，冲进屋子一顿乱砍，随后将四人尸首拖到坝子里排好，坐在田埂上呆望圆月。天亮后，他换掉染血衣裤，去公社自首。干部说开什么玩笑，今天还要下地挣工分。他说派人去看，尸体就摆在坝子里。

熊老二得知此事，仰天大叫：兄弟，你为啥子不早跟我说？早说我帮你打那几个狗日的，他们就不得再欺负你了！

枪决何光富那天，大家都瞒着熊老二。等他知道，赶到刑场，何光富已经毙命。熊老二抚尸恸哭，旁若无人。哭毕，他要几个小兄弟找来白布，亲手将尸体裹好，有人要帮忙，他大吼一声：滚开！独自背上尸体，硬生生走了百里山路，将何光富带回牛华镇。为何光富做口大棺材，与雇来的壮丁一同将棺木抬到镇郊小山下葬。

1967年3月，坏消息传来，熊老二的大哥熊明鑫出事了。熊明鑫毕业后分到山西任教，因牵涉“二月逆流”，被抓进监牢。熊老二闻讯，也不与家人商量，立即孤身去往平陆。一个多星期后，神采飞扬的熊老二带着满脸憔悴的大哥回到镇上。众人问其详情，他笑而不答，只说大哥太书生气，这罪遭得冤枉。

文革后，知青陆续回城，独不见熊老二身影。后来镇上的人才知道，熊老二有次出游，英雄救美，倒插门到自贡去了。几年后，又传来消息，熊老二的儿子被人贩拐走，他正万里寻子。再过数年，说熊老二历时两年多，行走大半个中国，几乎倾家荡产，终在河北一村庄寻回爱子。

1995年，熊老二来找我父亲叙旧。他已是身家千万的富豪，眉宇间气势不减，但不复当年的魁梧。和我父亲喝酒后几个月，熊老二就死了，癌症。这个百里背尸、千里救兄、万里寻子的硬汉，终于还是敌不过时间的分筋错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