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术语近代转换现象辨析
——以“经济”、“形而上学”为例
2012-04-08冯天瑜
冯天瑜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430072)
汉字术语近代转换现象辨析
——以“经济”、“形而上学”为例
冯天瑜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430072)
清末民初以降,一批翻译西方概念的汉字新术语应运而生,其间多有成功之作,却也有失当的案例。有些本是内涵明确而稳定的古汉语词,在借以对译西方概念的过程中,既抛弃了该词的汉语古义,也未与西义确切对应,又不能从词形推导出新义。“经济”、“形而上学”便是两个使用频率甚高的误植译词。今天我们有必要追踪误植发生的轨迹,探讨其在何种历史的及文化的背景下失足,以便总结教训,利于当下及今后中外术语对译的健康展开。此一梳理、辨析工作,当为中国近代文化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汉字术语;经济;形而上学
自明清之际开始,尤其在清末民初以降,随着西学东渐的展开,大量西方概念译介进入汉字语汇系统,一批新的汉字术语应运而生,丰富了中国人的思维和思维的表述,这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诚如王国维1905年所说:“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学语之输入是已。”[1]这些新学语,或为新造词,内分音译(如“逻辑”、“布尔乔亚”)和意译(前举词又意译作“论理学”、“资产阶级”);或借用古汉语词,加以引申以赋予新意(如革命、共和、自由、社会),成为新术语。由于清末民初(19世纪末叶、20世纪初叶)中国出现留学日本和翻译日籍热潮,而与中国同属汉字文化圈的日本在幕末、明治间(19世纪中末叶)曾广为使用汉字词对译西洋术语,中国人以日本为中介翻译西学的过程中,大量借用日本对译西洋概念的汉字词,这样,中西文化及语汇的互动,便不仅在中西双边进行,而且在中—西—日三边进行。这种语汇互动颇多成功案例,当然也难免失误者。本文择取人文社会科学常用的两个关键词——经济、形而上学,探讨新术语在生成、演化过程中发生误植的情形,以反顾中西日文化交会间概念对接的经验教训。
由于汉字的多义性,汉字词往往可以在同一词形下包蕴多种含义,故借用古汉语词对译西洋概念,常常发生引申和变异,这也是新语创制的必需。然而,这种“引申”,应当以原词的古典义为起点,或令外延缩扩(如机器、教授、物理等),或令内涵发生相关性转化(如历史、组织等)。至于“借形变义”,则要能够从该汉语词词形推导出新义来(如民主的古典义是“民之主”,类似“君主”;而对译西方概念的“民主”,变义为“人民自主”,但这种新义可以从“民主”的词形推演出来。其他如影响、现象等词的古今义演变与此同类)。然而,如果以古汉语对译西洋概念,既与古典义毫不搭界,又无法从汉字词词形推导出新的词义来,其新义全然是强加上去的,这种对译则谓之“误植”,是汉字新术语创制中的败笔。当然,术语对译中的误植均非偶然,都有其历史、社会及文化的原因。考察这些原因,或有助于亡羊补牢,找寻误植译名的修正办法;又可为今后的新语创制指引正途,防止新的不确切译名的出现与滥用。此一分梳、辨析工作以往较少进行,而其实是不可回避的,当为中国近代文化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古今义无法对应的“经济”
“经济”是时下的常用术语,“国民经济”、“经济改革”、“经济小吃”不绝于耳际笔端。但考究起来,今天习用的“经济”一词,既与古典义相去甚远,又无法从其词形推导出今义来,是一个在“中—西—日”语汇传译过程中发生意义歧变的词语。
(一)“经济”古典义:经世济民
作为古典词的“经济”,是“经”与“济”的合成词。
“经”本为名词,初见《周易》,指阡陌(田间小路),义与“径”同,东汉刘熙《释名·释典艺》:“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又指织布的纵线;后转为动词,义与“治”同。《周礼·天官·大宰》:“以经邦国”。《淮南子·原道训》:“有经天下之气”,这里的“经国”、“经天下”,即“治国”、“治天下”。“济”与“齐”相通假,有整齐调和之意;济从水旁,又可释为“渡”,义为渡水。
时至晚清,“经济”一词仍沿用其古典义。曾国藩主张在传统学术的“义理”、“考据”、“辞章”之外,加上“经济”,这里的经济,即指经邦济国的实学。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贵州学政严修请设“洞达中外时务”人才的科目,得旨允行,遂在科举考试中设立“经济特科”,以策论试时事,其“经济”仍指经邦济国。当然,古义的“经济”也包含国家财政义,如明代刘若愚的《酌中志》卷七论及万历年间司礼秉笔太监陈矩,“是以有志经济,每留心国家岁计出入。”而留心国家岁计出入,仍是关注经邦济国的一部分。
晚清入华的新教传教士也在传统含义上使用“经济”一词。如林乐知1875年9月开始在《万国公报》上连载的《中西关系略论》中,便有“尧舜禹汤之经济”一类句式;《万国公报》上刊载的隐名氏的《关爱中华三书》,有“中华多经济之才”句式,其“经济”皆指“经世济民”、“经邦济国”。
“经国济民”义的“经济”一词很早便传入日本,德川时代以“经济”命名的书籍不少,如太宰春台(1680—1747)的《经济录》、海保青陵的《经济谈》、佐藤信渊(1769—1851)的《经济要录》等。其间“经济”皆不出“经国济民”之外。兰学家本多利明(1744—1821)所著《经世秘策》,其“经世”一词仍取古汉语义“经邦济世”。
(二)Economy内蕴的演变、定型及汉字译名的多歧
“经济”转义为社会生产关系的总和,成为国民生产、分配、消费的总称,又兼有节约、合算之意,始于近代日本人以它充作英语economy的译词。economy一词从希腊文οικουομικοδ演变而来,西元前4世纪,希腊思想家色诺芬著《经济论》(οικουομικοδ),其中希腊文οικου作家庭(家族)解,υομοδ原意为法律或支配,二者组合,意谓“家族管理”。这便是西方文化中“经济”一词的始源。至近代,economy具有经济和经济学两重含义,19世纪英语国度有人提出,经济学加ics词尾。而作为学科名称的econom ics(经济学),其前身是法国早期重商主义者蒙特克里田1615年出版的Political Economy一书,可意译为“政治经济学”,谓其所论已超出家庭生活、家族管理范围,而广涉社会治理、国计民生问题,包含政治内容。古典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穆勒、马尔萨斯等都采用此一词语,如李嘉图1817年发表代表作,书名即《政治经济学和赋税原理》。马克思写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其巨著《资本论》的副标题也为“政诒经济学批判”。
由于西语economy有兼容政治的趋向,日本人在寻求其汉字译词时,挑选了“经邦济国”义的“经济”。文久二年(1862)出版的《英和对译袖珍辞典》,首次将economist译作“经济家”,将political economy译作“经济学”。稍晚,旅日美国传教士黑本(J.C.Hepburn 1815—1911)庆应三年(1867)编纂的《和英语林集成》在“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用“经济”对译economy。同一年,日本学者神田孝平(1830—1898)翻译英国义里士著Outlines of Social Economy(1850年刊行),用《经济小学》之名出版,也以“经济”对译economy,并在序文中介绍,西方政科分为七门,其第七门为“经济学”。堀达之助等编纂的《英和对译辞书》将economics译作“经济学”。福泽谕吉1868年在庆应义塾讲授美国弗兰西斯·威兰德的经济学说,课程名称译作“政治经济学原理”,后来福泽据此撰《经济全书》,给“经济学”下定义。福泽的弟子小幡笃次郎的译著《英氏经济论》更从多侧面界定“经济学”。明治六年(1873)林正明将福赛特夫人(1833—1884)的著作译为《经济学入门》,明治十年(1877)永田健助将同书译作《宝氏经济学》。自此,日本人普遍在理财、节俭、合算义上使用经济一词,脱离了中国古典词原意。日本经济史家山崎益吉说:
众所周知,经济就是经世济民、经国安民,是《大学》八条目之治国平天下论……近代以后,经济的真实意义被遗忘,单纯讲追求财物和合理性,而失去了本来面目。[2]
明确指出,今用“经济”一词已抛弃“经世济民”古典义。
中国最早的economy汉译,是京师同文馆19世纪60年代末设经济学课程,定名“富国策”,以英国人福塞特(H.Fawecett 1833—1884)的《政治经济学指南》为教材,1880年该书汉译本名《富国策》,由同文馆印行。英国新教传教士傅兰雅1885年翻译钱伯斯兄弟的Political Economy(可直译为《政治经济学》),定名为《佐治刍言》,“佐治”与“经国济世”同义;书中将“经济学”表述为“理财之律学”。1886年,入华英国新教传教士艾约瑟(1823—1905)将英国人杰文斯(W.S.Jevons 1835—1882)的《政治经济学入门》汉译,取名《富国养民策》出版,将经济学译为“富国养民学”。陈炽(1855—1900)1896年著《续富国策》。中日甲午战争前后,中国学者和来华传教士曾用“富国策”、“计学”、“平准学”、“理财学”、“资生学”、“轻重学”、“生计学”翻译economy及econom ics。清朝学部审定,将其译名定作“富国学”。梁启超1896年开始在理财、节俭、合算义上使用“经济”一词和“经济学”这一学科名目,如他该年在《时务报》刊发的文章说:“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知识于寰宇,其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即理财学,日本谓之经济学)。”此时梁氏并用“资生学、理财学、经济学”。1899年梁氏撰《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之前途》称,“故其之争也……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之事”,将“经济”与“政治”对称,其“经济”已不是经邦济国之义了,他对此解释道:“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可见梁氏对日本人将economy译作经济,并不完全认同,而更推崇“资生”。1901年严复翻译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原富》,撰《译事例言》,批评日本将economy译作经济,严复另译为“计学”,并说明理由:
计学,西名叶科诺密,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纪撙节出纳之事,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盖其训之所苞至众,故日本译之以经济,中国译之以理财。经济既嫌太廓,理财又为过狭。自我作故,乃以计学当之。[3]
严氏还在1902年与梁启超的通信(载《新民丛报》第十二期)中论及“计学”一词的来源:“中国古有计相计偕,以及通行之国计、家计、生计诸名词。窃以谓欲立一名,其深阔与原名相副者,舍计莫从。”陈昌绪也采用“计学”一词,将译作命名《计学平议》。
1902年梁启超编写一本介绍西方经济学说史的小册子,书名定为《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在严译“计学”的基础上,将经济学译为“生计学”。可见严氏、梁氏一直不愿认同“经济学”这一学科译名。
1903年汪荣宝、叶澜编《新尔雅》,保留“计学”名目,并对计学下定义“论生财析分交易用财之学科”,而没有设立“经济学”词目。
(三)由众名纷纭到定格“经济”
清末民初economy的译名,有来自日本的经济学,传教士翻译的富国策,中国人自译的平准学、计学、生计学、轻重学、理财学,众词并用,莫衷一是。这些词语多出自古典,如“理财”典出《周易·系辞下》“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宋以后成为流行语,王安石称当时的患贫,是因为“理财未得其道”(《临川先生文集·上仁宗皇帝书》);南宋叶适有“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之论(《叶适集·财计上》)。后来economy译名定为“经济”,与汉译日籍(尤其是日本的经济学教科书)的强劲影响力有关。1903年日本学者杉荣三郎(1873—1965)被聘为京师大学堂经济学教习,编写《经济学讲义》,在中国教坛上开讲“经济学”,使今义的“经济”和“经济学”得以普及。1903年商务印书馆译印日人持地六三郎的《经济通论》;此后,1905年王璟芳译日人山山夸觉次郎的《经济学》;1906年王绍曾编辑山山夸觉次郎讲述的《经济学讲义》。然而,与其他日源新语迅速在中国传播不一样,“经济”一词直至辛亥革命仍未被中国人广为接受,原因即在于此词的新义与古典义相去甚远,又无法从词形导出该新义。
“经济学”一词在中国取代其他译名,与孙中山的提倡颇有干系。孙氏1912年8月在北京作《社会主义之派别与批评》讲演,论及economy的译名时说:
经济学,本滥觞于我国。管子者,经济家也。兴盐渔之利,治齐而致富强,特当时无经济学之名词,且无条理,故未能成为科学。厥后经济之原理,成为有统系之学说,或以富国学名,或以理财学名,皆不足赅其义,惟经济二字,似稍近之。[4]
在其他场合,孙氏也讲过类似的话。此后,经济、经济学成为economy和econom ics的通用译名,包含社会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等内涵,与古典的经世济民、经邦济国义分道扬镳。然而,经济学与富国策、计学、理财学并用,延续了一段时间。中国第一位留美经济学博士马寅初(1882—1982)1914年所撰博士论文,便不用“经济学”一词,而用“富国策”、“计学”,表现出对“经济学”这一译名的保留态度。大约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经济及经济学才成为统一的术语被学界和社会接受并通用。马寅初后来的著作,也命名为《中国经济改造》、《经济学概论》、《战时经济论文选》、《马寅初经济论文集》等等。
二、“形而上学”的畸变
以古汉语词对译西洋术语,组创新词,发生偏误的又一突出例子是“形而上学”。
(一)含义类似“哲学”的“形而上谓之道”
“形而上学”本是中国现代翻译家在为亚里士多德的著作Tameta ta Physica(拉丁文metaphysica,意谓“在物理学之后”)确定汉译书名时创造的一个新词,将其作为哲学的代称。这是一个准确的对译。
该书是亚里士多德研究“第一哲学”的结集,他把物理学称做“第二哲学”。该书之所以名为“在物理学之后”,是因为公元前1世纪,安德罗尼柯编辑亚里士多德这部论“作为有的有”或“有本身”的著作,置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之后,故名“在物理学之后”。中国译者将“在物理学之后”译作《形而上学》,显然受到中华元典《周易》的启示。“形而上学”作为一个整词,是现代翻译者的创造,然其主要词素却来源于《易·系辞上》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语。对于《周易》的这段话,朱熹的诠释是:“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认为阴阳变化的法则无形,属形上之道;阴阳本身有形,属形下之器。可见,中西古哲把具象世界称做“器”或“物”,有具体形象;把具象世界的运行规律、法则称做“道”,在具体形象、器物之上。因此,“形而上学”约指讨论规律、法则的学问。以《形而上学》名亚里士多德的“在物理学之后”,是确切的,既与中华元典的古义相通,也与亚里士多德论著的本义切近,读者能够顾名思义。此外,还有将“形而上学”指研究感官不可达到的东西,即超经验的哲学,其研究对象是神、灵魂、意志自由等。人格主义代表思想家鲍恩1898年成书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柏格森1903年成书的《形而上学导言》(Introductionàla Metaphysique),海德格尔1935年成书的《形而上学引论》(Einführung in die Metaphysik),都是在此类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Metaphysics)。这些“形而上学”译例,与“形而上者谓之道”的中国古典义相通,读者可以从“形而上学”词形推导出这种词义来,故亦为合理的译名。
中国现代翻译家采用“形而上学”一词,直接承袭了近代日本的译业遗产。早在1873年,日本启蒙思想家西周在《生性发蕴》中已用“形而上学”表述希腊文“超越身体(或自然)”的学问,他还用“超理学”翻译它。西周在同文中说:“超理学家……研究所谓的形而上之理。”20世纪初,留日学生将日译汉字词“形而上学”传输回中国,1911年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已列“形而上学”条目,释文为“形而上学是就考究形而上之对象(即实在)对于考究形而下之对象(即现象)言。”
民国初年,“形而上学”一直以哲学的同义词使用。如1923年11月13日陈独秀作《科学与人生观序》(刊于《新青年》第三期),在论及社会科学的分类时曾说:“社会科学中最主要的是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哲学。”并在括号内对“哲学”作说明:
这里所指是实验主义的及唯物史观的人生哲学,不是指本体论宇宙论的玄学,即所谓形而上学的哲学。[5]
陈独秀在这里准确地使用了“哲学”、“玄学”、“形而上学”三个近义概念。足见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家们把握了“形而上学”一词的内涵。
(二)对译中的偏误
以“形而上学”对译西方哲学术语,后来又发生偏误。
西方哲学史中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有多种流派,其中近代哲学创始人——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笛卡尔(1596—1650)在《方法谈》、《形而上学的沉思》等书中阐发的metaphysics,指研究超自然、超经验的上帝、心灵以及物质的学说。17—18世纪之间,笛卡尔哲学的继承者被称为笛卡尔主义者,他们分裂为两派:一派发展笛卡尔的机械论自然观,另一派发展笛卡尔关于上帝与灵魂的学说。前者主张,将自然界划分为各个部分,并从外部分门别类地加以考察。这种思想方法流行于欧洲15世纪后半期到18世纪,英国的培根(1561—1626)、洛克(1632—1704),法国的笛卡尔为其代表。笛卡尔主义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采纳伽利略(1564—1642)的物理观,认为外界世界的一切变化和运动都可以用机械论的观点加以解释。黑格尔(1770—1831)在《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中文版,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三部《近代哲学的第二篇》第一章“理智的形而上学时期”,论及“笛卡尔的形而上学”,称“笛卡尔的自然哲学纯粹是机械论的,所以他把一切关系都归结到静止和运动,把颜色、滋味等一切物质差异性都归结到机械作用”[6]。于是,黑格尔把笛卡尔主义的“这种形而上学”(即“这种哲学”)作为反辩证法的同义词,指以孤立、静止、片面、机械的观点看世界。需要强调的是,黑格尔批评的是“这一种形而上学”,即笛卡尔主义的机械论形而上学。然而,中国某些现代翻译家却笼统地将“形而上学”作为与“辩证法”相对立的一个外来词推介给中国读者。于是,大半个世纪以来,本义为规律、法则、哲学的“形而上学”一词被赋予另一层意思:与辩证法相对立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其特点是用孤立、静止、片面、表面的观点看世界,认为一切事物都彼此孤立,永远不变;如果有变化,也只有数量的增减和场所的变更,而这种增减和变更的原因,不在事物的内部而在事物的外部。
反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是广为存在的,然而,用“形而上学”一语表述这种思维方式,却颇为牵强,既不能与“形而上”的汉语古义接轨,也无法从“形而上学”四字组战的词形推及出孤立、静止、片面、表面、外因论等等含义。若以“机械论”、“外因论”、“机械主义”一类词语代之,则较为妥当。
这里不深论“形而上学”一词何时由何人首先译作“反辩证法”的同义语,以及译者是否作过必要的界说和词意转化的交待。但这一词语被广泛视为“反辩证法”的同义语,与日本人1906年翻译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有关,日本译者将机械论译作“形而上学的推理法”,其特点是“孤立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变的”,在相当程度上与哲学名篇《矛盾论》的一段论述的广为传播直接相关。《矛盾论》的第一节“两种宇宙观”说:
形而上学,亦称玄学。这种思想,无论在中国,在欧洲,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间内,是属于唯心论的宇宙观,并在人们的思维中占了统治的地位。在欧洲,资产阶级初期的唯物论,也是形而上学的……所谓形而上学的或庸俗进化论的宇宙观,就是用孤立的、静止的和片面的观点去看世界……这种思想,在欧洲,在17世纪和18世纪是机械唯物论,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则有庸俗进化论。在中国,则有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曾经长期地为腐朽了的封建统治阶级所拥护。近百年来输入了欧洲的机械唯物论和庸俗进化论,则为资产阶级所拥护。[7]
这是一段人们耳熟能详的批判机械论、阐扬辩证法的名言。然而,这段名言中的核心术语“形而上学”却未能保持内涵的前后一贯。这段话开头讲,“形而上学,亦称玄学”,这里的“形而上学”义近《周易》的“形而上者谓之道”,而具有高度抽象的思辨形式的“玄学”,正是讨论形上之道的学问,现代翻译家曾分别以“形而上学”和“玄学”二词翻译西方术语Philosophy(今译哲学),故《矛盾论》“形而上学,亦称玄学”的提法是正确的。但以下的论述又称“形而上学”主张“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便脱离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及“玄学”的固有内涵,外在地向“形而上学”一词注入了“机械论”、“静止论”、“外因论”等含义。这很可能是受到黑格尔概括笛卡尔主义形而上学特征的影响,将“形而上学”等同于“机械论”、“外因论”。毛泽东常将那些孤立、静止、片面看问题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式称为“形而上学猖獗”。这里的“形而上学”已与“形而上谓之道”的古义毫不相干,其新义(孤立、片面、静止地看问题)又无法从“形而上学”这一词语的词形中引申出来。
类似“经济”、“形而上学”这样在对接过程中发生畸变的译词,还可举出一些例子,如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等等。但它们已经约定俗成,成为习惯性说法,难以更改。但正因为如此,更有必要指明其问题所在,揭示其在中外语文坐标系上的偏差。这样做,既有利于今人神交古人,也有利于海内外的学术沟通,有助于我辈及后辈更准确地使用概念,审慎地创制新语。
[1]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J].教育世界,1905,(96).
[2]山崎益吉.横井小楠的社会经济思想·序章[M].东京:多贺出版株式会社,1981.
[3]严复.译斯氏《计学》例言[G]//严复集:第一册.王栻.北京:中华书局,1986:97.
[4]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二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2:510.
[5]亚东图书馆.科学与人生观[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3.
[6][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89.
[7]毛泽东.毛泽东选集:一卷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288-289.
Analysis of Phenomena of M odern Conversion of Chinese Term——Taking Econom y and M etaphysics as Exam p les
FENG Tian-yu
(The center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From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large number of new Chinese terms translated from western concepts came into being.There weremore for success,but were inappropriate cases.Some of the terms which were originally ancient Chinese words had stable and explicit content,thus abandoning the ancient Chinesemeaning,not corresponding the western meaning exactly,and not deriving the new meaning from morphology.Economy andmetaphysicswere two incorrect translated-wordswhich had high frequency in using them.It is necessary to track the trajectory of change and to learn lessons through exploring 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its slip,in order tomake the translation of terms develop healthily in the presentand the future.
Chinese term;economy;metaphysics
G09
A
1009-1971(2012)02-0062-06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1-12-14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07JZD0040)
冯天瑜(1942—),男,湖北红安人,资深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