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山那人那狗》有关的话＊

彭见明

(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长沙41008)

与《那山那人那狗》有关的话＊

彭见明

(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长沙41008)

获得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取材于我所熟悉的家乡乡邮员的真实生活;小说和后来改编的同名电影的成功，是艺术追寻纯净和纯净的艺术始终不会被埋没的成功。

《那山那人那狗》;乡邮员;纯净艺术

《那山那人那狗》是我开始做文学梦后发表的第五篇小说，我的文学梦做得有点迟，那时候我的一些同代人都得了全国小说奖了。其实我是不一定要写小说的，我那时候在县剧团里画布景，那也是一份不错的手艺。就是看见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都名扬天下了，很是眼热他们，就丢下画笔拿起了钢笔。

在我十三四岁时，正值“文革”，中学图书馆的门砸烂了，我有幸检了不少好小说回家去读，以至于读小说上了瘾，在我开始写小说时，阅读量不算小。因读过不少好小说，就晓得要写好小说难。知道这个难，就是在接到《那山那人那狗》的获奖通知时，也没有多大的兴奋，去北京领奖时也没有添置像样的衣服，脚上还是穿着一双如今农民工穿的那种黄胶鞋。颁奖的那天，与我同居一室的另一个获奖作家，带了四五套好衣服来，清早就起床对着镜子试穿，还把我们叫起来当评委——当然，他的高兴也是值得赞美的。

我赴京领奖是悄悄地走的，当时我所在的县里以及乡亲们，并不以为这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领奖回来时我在岳阳下的火车，我所在的平江县属岳阳管辖。下火车已是下午5点多了，我顺便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第二天清早回县城的车票，准备到也当着作家的舅舅家住一宿。黄昏的时候，在我舅住的那个院子里碰到了岳阳地区的文化局长欧阳先生，他问我是不是从北京领奖归来?他是爱听广播的，晓得最近发生了颁奖这事。我说是的。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明天清早。他说你赶紧去退票，明天要给你开个庆功会。这个局长现场决策做了一件他完全可以不必要做、也没有义务要做的事情——他临时召集了他属下各单位的人，给我开了庆功会，还奖了我200块钱。北京的奖金是300块。接过欧阳先生递给我的200块，我觉得比北京的300块更有份量，更具温情。很多年来，我还注意到:这样真心实意因别人写出了好作品而高兴的文化官员，是越来越难看到了。

现在来谈这篇小说，我首先要说的是有些遗憾。

1982年的秋天，我躲在离县城80多里地的一个小镇上写作。这里只有一家饭店，我付不起多少房费，只要了一个仅能放置一床一桌再就是连一把椅子也塞不下去了的楼梯间，在食堂里同工作人员一道随便吃点饭，一天只要消费几块钱。

那时候没有电话可打，我与外界的联系，只是到小镇上一个才三五个人上班的邮政所里寄信。一来二去的与他们混熟了，他们知我是来这里写作的，便对我说:你要写一写我们的乡邮员。我说有什么好写的?他们说:我们辛苦呵，山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挑着一担邮件，翻山越岭，走一趟要两三天。那条现路，有人一走就是几十年……这个故事，在我看来并不怎么样，我是农民的儿子，辛苦的事我见得多了。我祖父是一个品茶的高手，采茶的季节，他便应聘去替公家看茶收茶，做了几十年临时工。几乎每个星期他都要到县里去对一次帐，他收茶的地方到县城，要走五十多里山路。他可以走十几里地搭到进城的班车，但他想，反正要走的，不如一并就走了算了，不过是多走三十几里么，还可以给公家省几毛钱车费，公家的钱也要紧!他经常夜半出发，待城里人上班的时候，他就赶到了县里。办完事，当天又赶回来，从不花钱住店的，走个两头黑。

不久我还是打算把这个不怎么样的故事写出来。理由有二:一是想写一写诸如我祖父这样默默无闻、勤勤恳恳、一心为公家着想的普通人。二是当时的中国小说，几乎全部是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知青小说，人人都在痛斥“文革”，整个文风沉闷压抑。我想文学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有各种不同的面目和气象。于是我就想写一篇轻松、抒情、清心、晓畅的小说。看来乡邮员的这个题材，比较适合我当时的想法，于是我就这样写了。十分可惜，因当时好胜心切，发表作品的欲望太强，竟没有抽出时间来跟着那乡邮员去体验体验生活，现在想来，要是有过那样的体验，这个小说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个作品我还是寄给了给我发表处女作的《萌芽》杂志。很快小说发表出来了，但是安排在这一期的最后一篇。这没有什么，那时候只要能发表出来就是很不错了，我深知我这么写，是不合当时的文学潮流的，用现在的话说叫做不时尚，《萌芽》能用，已是给足了面子。后来是《小说选刊》特聘的一位北大的教授，看好这篇作品(一般看杂志的，看个头条二条，就不会再往下翻了，也不知这位女士怎么会从后面往前翻)。她推荐给了著名的评论家阎纲先生，被阎先生厚爱，先在他主持的《小说选刊》上转载了，还写了篇文采飞扬的评论在《文学报》抬举我，很快这个小说便获得了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显然获奖并不能说明什么，好作品是很多年后还能看的，而很多获奖作品还没有走下领奖台就被人忘记了。我之所以要把这些与小说创作本身没有多少关联的琐事抖出来，是我很难忘记上世纪80年代初那么一个纯净的文学环境。我至今不知道那个从后面往前读杂志的北大教授姓甚名谁。那个年代做文学真爽，作品发表、获奖，不必请人吃饭、抽烟、说情、套近乎……

人之间的关系，如能够单纯干净一些，多好。依我看来，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如果有一点长处，那便是算写得纯净的。

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得已出笼，着重要感谢康健民先生，他还在没有掌控一个电影制片厂的十多年前，就想着有朝一日要促成这事。买版权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叫我就不要讲什么价了，能拍成就不错了。我觉得也是，这样既无打斗又无情爱的影片谁来看?国人爱看什么电影我当然明白，后来果然就在国内卖不出一个拷贝。还要感谢霍建起先生，他拍了一部忠实于原著的影片，连片名都不改。霍先生选了湖南湘西通道县的一个侗族寨子作为拍摄地，这是一个真正称得上古朴美丽的地方。他曾邀请我去他的拍摄现场，我委婉地谢绝了他的好意。我想要是他把我的作品改得像中国绝大多数电影一样与原著面目全非，我会生气。要是不改得面目全非，这个电影谁来买票?所以还是不去现场的好。

后来是日本人以创下中国电影在该国放映的最高票房的业绩，安抚了康、霍的苦心。这个经济和文化的强国为什么要看这样的电影?后来我得知:很多年前文学的川端康成和美术的东山魁夷，至今仍被日本人奉为泰斗，就不难看出他们是如何的坚守这个民族的审美习性。我想用“诗性、情感、纯净”这样的字眼，大致上可以写照川端和东山的艺术灵魂。

为了拍出这个片子，康健民到处筹钱，霍建起拿的是微薄的报酬，刘烨那时还是大二的学生，是否给了片酬还很难说，陈好只给了几个镜头……依我看来，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如果算是成功，那便是艺术追寻纯净和纯净的艺术始终不会被埋没的成功。

2005年的春天，也是电影在日本国上映的第4个年头，突然有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朋友说他陪日本NHK电视台一个记者兼摄相师要去拍摄我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的诞生地——平江县连云山，希望我能去拍摄现场接受采访，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跟踪拍摄乡邮员送信的足迹。我感到这事很好笑，我写的是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跟新闻没有关系。他说人都来了，总不能叫客人回去吧。我不得已前往陪同。日本人希望跟着我小说中描写的邮递员跑一趟邮，因为日本人看了电影不过瘾，希望看到真实的步行送信的生活。这可为难了我们，县邮局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大多数邮递员都是骑摩托车或单车送信。为了满足客人的要求，最终派一个乡邮员按照我小说中的描写满头大汗表演了一番，让客人心满意足地拍了3天。

4年后，湖南石门县的旅游局长打电话给我，说日本一个叫TBC的电视台来了七八个编导，不惜长途奔波，跑到他们那里的壶瓶山，在这个与我小说中描写的山地很相似的地方，再度根据《那山那人那狗》的描述，拍摄制作了反映乡邮员真实生活的节目。

其实日本国是非常讲究“教育”的，他们要把在他们那个高度发达的国家看不到的辛苦和敬业的场景展示给国民看，而且一旦抓住了一个可以达到教育目的的好点子，会不厌其烦地去做。强国必须先强国民精神，他们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Words Related with 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

PENG Jianming
(Writers’Association of Hunan Province，Changsha 41008，China)

The novel of 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which has awarded for national excellent short story in 1983，is drawn on real life of my hometown village postman who I am familiar with．The success of adaptation this novel to movie with the some name is the artistic pursuit of pure and the pure art，whose success will never be buried．

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village postman;pure art

I207．425

A

1674－117X(2012)02－0022－03

10．3969/j．issn．1674－117X．2012．02．004

【主持人语】湖南平江籍作家彭见明先生长期致力于地域文化小说写作，作品充满山野情趣，富有民间情怀，地域色彩浓郁，风格独树一帜。早在1983年，其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就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改变成同名电影在国内外各种电影节上屡获大奖，近年来出版的长篇小说《玩古》《天眼》同样受到读者的高度赞誉和学界的广泛关注。本期彭见明研究专辑，特邀作家本人和四位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其创作进行研讨，彭先生《与＜那山那人那狗＞有关的话》一文回顾了其短篇名作《那山那人那狗》的创作历程，以及改编成同名影片并在日本荣获大奖的历历往事，《纯朴明净的湘北山区民俗风情画卷——彭见明地域文化小说试论》一文侧重探讨了彭见明地域文化小说的审美特征，《边缘生态·民间智慧·世道沧桑——论＜天眼＞的境界独特性和内蕴丰厚度》《传统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创造性重构——彭见明长篇小说＜天眼＞叙事分析》分别对彭先生近年出版的长篇神秘主义文化小说《天眼》进行了主题研究和叙事分析，《东方情趣与电影诗情——小说＜那山那人那狗＞改编成经典电影探因》则追溯了《那山那人那狗》这部诗意化小说改编成经典电影的双重原因。

2011－05－25

彭见明(1953－)，男，湖南平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