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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阮籍《咏怀诗》的隐与秀

2012-04-01刘砚群

关键词:比兴阮籍意象

刘砚群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论阮籍《咏怀诗》的隐与秀

刘砚群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咏怀诗》洋溢着“工为复义”的“隐”美和“巧为卓绝”的“秀”美,体现了魏晋五言诗歌艺术的新成就和新魅力。

阮籍;《咏怀诗》;隐秀

阮籍的《咏怀诗》开创了咏怀组诗抒情的先河。特殊的政治生活环境,与阮籍独特的文化性情和处世态度,使其诗歌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

一、“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之隐美

《文选》李善注引颜延之:“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1](P1)指出了《咏怀诗》艺术表现方式上的曲折隐晦。刘勰《文心雕龙·隐秀》释“隐”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为工”,“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2](P1487)“隐”不仅文意含蓄,言外有意,文外也要隐伏着丰富的文采,“互体变爻”,“珠玉潜水”。阮籍《咏怀诗》中 “隐”的审美艺术主要表现在:

化用辞句。阮籍《咏怀诗》中化用了大量的前人辞句,这种化用往往不是直接引用原句,而是有所用心,“巧为复义”。如《咏怀诗》第19(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联合引用了《诗经·邶风·简兮》中“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汉书·外戚传》里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和宋玉《神女赋》中的“共始来矣,光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三处句义。第78:“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化用自《论语》:“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夫?”阮籍只引用了上句,真正的意思却在下句:“知我者其天夫?忽忽将如何。”再如《咏怀诗》第4(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庆云”出处是《列子·汤问》之“庆云浮,甘露下”,《汉书·礼乐志》之“甘露降,庆云集”,文中用的是“庆云”,真正的用意却在“甘露”,如此转义,意思就明白得深刻了:哀哉人命微,忽若甘露晞。

使用比兴。前代论家谈到阮诗常称其善用比兴手法,陈沆《诗比兴笺》谓阮诗“寄托至深,立言有体,比兴多于赋颂,奥诘达其渺思”,“文多诡隐,徒以气褊而心危,故意隐而情迫,语与兴驱,势逐情起,全不雕琢,苍茫直吐”。[3](P133)《咏怀诗》中的比兴手法,或用自然事物象征,或用神话仙游暗示,隐约曲折地呈现。如《咏怀诗》第78(昔有神仙士),诗人自比奇鸟凤凰,又以饮泉、栖冈比志尚高洁,以高鸣、延颈比情趣高远,再以商风摧羽翼比现实处境的危难,更以一去昆仑比隐遁之志,在做了一连串比兴之后,表明心迹:“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阮诗不仅比兴用得多,在使用方式上也很有特点。《咏怀诗》第4(天马出西北)的主题颇为明了,即咏叹光阴荏苒,青春不驻。它的卓绝之处在于用“天马”、“清露”与其下的“春秋”、“朝为”二句,制造了一种时间上的长久感和空间上的高远感,形成一种强大的时空意识。在这种意识下来表达“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的人命危浅、繁华憔悴的嗟叹,很巧妙自然。正是这种形象鲜明,若即若离的比兴,使整首诗呈现出自然含蓄、飘忽放逸的面貌。阮籍在诗中多运用比兴,意到笔随,形成了独特的诗歌魅力。

运用典故。典故的运用在阮诗中一直很强大,这一方面是为了隐蔽己情,因为把一切寄托于古代人事可以避免遭祸;再则可以自我情感与古人的生活体验叠加,增加文义的旨味。如“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其31)借古喻今;“二妃游江滨”(其2)藉神人遇合讽刺司马家族;“高鸟翔山岗,燕雀栖下林”(其47)用《吴越春秋》载范蠡对文种“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的劝诫与《史记·陈涉世家》所录陈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千古绝叹两个典故巧妙衔接,言外之意顿时跃然纸上。阮籍用典信手拈来,掐头去尾,随意组接,全凭意气。如在“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其30)这句诗中,他巧妙地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东南飞》)和“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毛诗注》)两个典故掐头组接,使人初读时不能一览无余,几经细品,其意自现。这种能充分调动读者主观能动性和艺术积累的诗作,大大增强了诗作的审美效应。又如“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其31)这句诗,将“仆妾余梁肉,而士不厌糟糠”(《史记·孟尝君列传》)和“原宪君鲁,环诸之室,茨以蒿莱”(《韩诗外传》)两句话融入诗中,既将作者胸中不平之情、讥嘲之意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又增强了作品的战斗力和艺术感染力,实在高妙。阮诗之用典尚有难解难通之篇,如“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其29),其托意至深,实难情测。

使用象征。意象是诗人感情与客观物象的有机契合,《咏怀诗》中出现的大量意象突出了阮籍《咏怀诗》好用象征手法的特点。正是象征手法的运用,让这些外在客观的“象”和处在多事时代的诗人主观的“意”有机结合起来,让读者感受到了深沉的意象之美。“二妃游江滨”(其2)中“猗靡情欢爱”的神女,“容好结中肠”的佳人,象征着诗人对于忠贞不渝的品格的珍重和追求,同时也是诗人人格的自我写照。“西方有佳人”(其19)的那位绝尘佳人,显然继承了屈子的美人传统,只不过,美人际遇不论是如蒋师爚所言“臣道”,还是吴汝纶所言“司马氏之于己”,还是刘履之“讬言圣贤”[1](P26),皆表达了千古才人志士的一份基本心态:“永远处在不甘的追求之中,也永远处在求不得的悲哀之中”的“永恒的矛盾痛苦、感伤悲慨之情”[4](P328)。其他众多飞鸟之象可以是自由的象征,可以是苦闷的象征,可以是高洁远志的象征,也可以是自安退居的象征。它本身所蕴含着的多重象征意义,对于表达诗人进退失据的矛盾心态是最为适当的。对此学界已有相当相关研究,兹不赘论。

主观感情的对象化与幻化。阮籍把自己的孤独、苦闷和对死亡的焦虑通过对象化和幻化的方式艺术呈现。其对孤独、苦闷的对象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移情于飞鸟。阮诗频繁使用“鸟”意象,主要是看重鸟鸣和自由。飞鸟所鸣正是诗人的不平或忧患,而飞鸟的自由则基于他对现实黑暗的深刻认识之上对自由的向往。另一种是幻化:“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其1)、“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其7)、“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其8),类此表现孤独悲伤情感的诗句随处可见。阮籍对死亡的体验与典午时政密切相关,因此他在《咏怀诗》中对死亡体验的表达十分谨慎和隐晦。阮籍往往把对死亡焦虑的背景、过程和细节略去,幻化成人生中最为普遍的死亡感受:“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33)或并置自然景物,烘托死亡恐惧的氛围:“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其34)或借助庄子的逍遥境界,企图摆脱死亡恐惧:“贵贱在天命,穷达自有时。”(其56)或重复咏叹日月、光阴,强调时光的紧迫:“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其33)或托意神仙,自由永生:“非子为我御,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将从此逝。”(其58)主观感情的对象化、幻化正反映了阮诗“珠玉潜水”、“秘响旁通”的深沉之美。

二、“波起辞间、烟霭天成”之秀美

清代冯班《钝吟杂录》说:“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2](P1482)阮籍《咏怀诗》之“秀”不仅有秀丽之意,还有一种秀出彰显之美。具体体现在:

意象鲜明生动。意象的营构是诗人主体感受的物化,是诗人内心情感思想的折射。《咏怀诗》中流露出对人生、生命的具体感受,形象地表现在诗歌所选取的动植物意象、自然风景意象、历史人物、神话幻想和诗人自我表现的二百多处的意象之中。以落日与秋的意象为例,此类意象及其相关物序变化的象在《咏怀诗》中频繁地出现。落日标志着一日之将尽,是日暮,而秋则代表一年之将尽,是岁暮,它们都表现了时间的流逝,都承载着生命由蓬勃走向衰落的趋势,都表达着对生命短暂的忧虑。《咏怀诗》中的意象多敏感于事物的对立面,这样写美好繁华是为了凸显其衰败甚至死亡。落日与秋的意象寄寓了阮籍对时光流逝、生命衰亡、世事无常的感伤。所以,阮籍《咏怀诗》中有着十分繁复的风、露、白日、秋、凝霜、野草、桃李、飞藿等意象。诸如此类的意象比兴,不仅鲜明生动,还使诗篇呈现出一种感受纷繁、才藻艳逸的风貌。

情感哀乐并发。繁华憔悴,宴罢继以哀歌,是魏晋时人常有的一种情感抒发范式。阮诗情感哀乐并发的特点,是在生命自觉的时代觉醒的深重的忧患意识在玄风影响下的审美选择:乐与哀并生,生与死相邻。在魏晋易代的夹缝时代,像阮籍这种极为敏感又极度清醒的诗人,时时都处于生的焦虑与死的恐惧之中,这“胸中怀汤火,变化固相招”的情感也就自然洋溢在诗中。阮籍从“得意忘言”的原则出发,将他那亦喜亦哀、亦怒亦乐的情感巧妙诗意地呈现,写出了“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其3)、“悦怿若九春,馨折似秋霜”(其13)、“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其11)、“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嘻”(其64)等情绪跌宕起伏的佳作。读阮诗,除了每每体味到他那因压抑、愤懑而哀怒的心境和因偶尔发泄、避祸得逞而愉悦的情愫外,别无藏物。

诗风蕴籍含蓄。中国传统的诗歌理论,自《诗》、《骚》以下,历来强调诗的兴寄,标举韵外之致。司空图《诗品》释“含蓄”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5](P21)。含蓄的好处是能够避免呆板直露,增加诗歌的深厚度与屈伸度,给读者以联想和回味的余地。阮籍的诗“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与用典相结合,托旨“遥深”,让人难求归趣,尽显曲折幽眇之至。仅以《咏怀诗》的第一首为例,整首诗歌其实是诗人内心愤懑忧伤达到极至的情感外露。个性内向,谨小慎微,而外表豁达,这双重性格决定诗人阮籍不轻易表现自己的生活态度。口不臧否人物,决定他不可能把“忧思”直接说破,只能将内心的情绪蕴涵在形象描写中,层层包裹起来,转而通过一系列凄冷的意象将无形的“忧思”展示出来,使人感受到一种幽寂孤愤的侵淫,一种难以言传的清冷,用明月的皎洁和鸣琴的旋律象征诗人孤凄的心境和绵绵的哀情。整首诗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已说明了一切,仿佛一切近在咫尺,但又模糊流动,不可把握,充满玄学的意味。

格调自然飘逸。司空图释“自然”之格为“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5](P19),所谓自然,即是言为心声,随手拈来,勿用思力,悠悠“情悟”。又释“飘逸”之格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5](P39)。即言表达独绝流俗,特立高举。《咏怀诗》在艺术上的巨大魅力,在它的格调浑朴洒落。形成这种格调的原因是,诗人在写作时不是“务欲造奇”,而是凭着自己的感情所至,来驱遣才力,“驰心于玄默之表”(《文心雕龙·隐秀》),自然成文。这就是刘勰所说的“阮籍使气以命诗”(《文心雕龙·才略》)。《咏怀诗》取材发微,信手拈来,即成篇章;其命意旷远萧散,任情适性;其结构张弛适度,不拘篇章;其章句如行云流水,委顺畅达,其文字不作刻意雕琢,自然会妙。阮籍气质高洁清朗,诗歌境界超凡脱俗,加之有玄理渲染衬托,所以成就了其自然飘逸的格调,正如陈沆所评:“意隐而情迫,语与兴驱,势逐情起,全不雕琢,苍茫直吐。”[3](P133)

阮籍精心经营意象,采用多种语言策略,把痛苦的个人体验转化为深沉美丽的诗句,在阮籍的《咏怀诗》中,隐与秀二美完美的结合,使诗歌艺术在审美层面上达到了和谐统一,“动心惊耳,逸响笙匏”[2](P1511)。但我们应该认识到,阮籍诗歌之美,无法隐藏其后深蕴的理想人格的建构以及对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思考与探寻。诚如李泽厚、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中所评价的:“阮籍的思想最为清楚地说明了在魏晋风度的‘玄远’、超脱后面包含着一种不可解脱的人生悲苦。”[6](P156)

[1]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上)[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6]李厚泽,刘纲纪.中国美学史:魏晋南北朝编(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The 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 of Yong Huai Shi by Ruan Ji

LIU Yan-qu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angtze University,Hubei Jingzhou 434023)

Yong Huai Shi a collection of poems by Ruan Ji is permeated with the beauty of 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which reflects the new achievements and attractions of five-character poetry of the Wei-Jin period.

Ruan ji;Yong Huai Shi;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

I207.22

A

1673-1395(2012)02-0013-03

2012-01-11

刘砚群(1978—),男,湖北洪湖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先唐文学与诗歌研究。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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