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间性: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方法的更新
——由纪伯伦研究谈起
2012-04-01马征
马 征
(1.河南大学 文学院;2.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文化间性: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方法的更新
——由纪伯伦研究谈起
马 征12
(1.河南大学 文学院;2.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传统的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有一套沿袭已久的模式,在分析作品和作家生平的基础上,对作家作品进行简约化、标签式的文化上的“追根溯源”。这种“概而化之”的程式化研究,实际上忽视了文学创作的具体情况,将原本复杂、立体、丰富的文学阐释简单化、平面化、概念化,在一定程度上局限和遮蔽了作家创作的实际情况。纪伯伦就是一位具有跨文化属性、却长期被国内学界“定位”为东方作家。外国文学个案研究中应以“文化间性”的视角,对传统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方法进行更新,摆脱简单的文化“溯源”或“定位”观念,去展现、梳理和分析与文学创作、接受等相关的各种文化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更符合跨文化语境中的文学的真实情况。
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方法论;文化间性;纪伯伦
在外国文学研究中,个案研究或曰作家作品研究是最常见、最普遍的一种研究范式,同时也是展开理论研究的基础。但单个的作家作品研究有一套沿袭已久的模式:作品分析——作家生平——文化溯源。也就是说,在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联系作家生平的基础上,将某些文化要素抽离出来,进行简约化、标签式的文化上的“追根溯源”。例如,在分析作品和作家生平的基础上,讲该作家作品“受了某种文化的影响”、“某些特点体现了某种文化的影响,某些特点又体现了另一种文化的影响”等等诸如此类的文化溯源。这种“概而化之”的程式化研究,实际上忽视了文学创作的具体情况,将原本复杂、立体、丰富的文学阐释简单化、平面化、概念化,在一定程度上局限和遮蔽了作家创作的实际情况。
论断须以事实为基础。下面,本文以享誉世界的旅美阿拉伯作家纪伯伦(Kahlil Gibran,1883-1931)的文学创作及其国内研究为例,从一个具有典型的个案研究视角出发,透视传统外国文学研究中的文化溯源或“定位”对个案研究产生的不利影响。
一、中国纪伯伦研究的“东方视角”及其弊端
中国纪伯伦研究长期存在着习以为常的“东方视角”。纪伯伦研究一向“理所当然”地被归入东方文学研究。从1993年纪伯伦作为重要作家被列入《阿拉伯文学简史》[1]、1994年被列入《东方文学史通论》[2]、一直到1999年被列入《外国文学史》[3]进行专节介绍,由此确立了纪伯伦在中国的外国文学史中,作为一位现代东方阿拉伯作家的经典地位。但纪伯伦果真仅仅是一位“东方”作家吗?无论是从纪伯伦的实际生活和创作情况,还是从与之发生关联的文化背景来看,这一文化定位都有很大的局限性。
首先,从生活经历和创作背景上来看,纪伯伦拥有多重身份、经历过多种文化的洗礼。他的民族身份是阿拉伯人,出生于基督教马龙派家庭,12岁前在叙利亚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氛围中渡过,少年和青年时期先后经历了波士顿先锋艺术圈和巴黎先锋派文化的熏陶,28岁迁居美国新兴文化中心纽约后,更是成了一位“世界公民”,感受着西方乃至世界主流文化的脉搏。从文学创作上来讲,“普世性”是纪伯伦刻意追求的目标,他文学作品中的“生命神圣”主题是超越了特定文化、关乎人类生命体认的普世性命题,而他在作品中对“圣经文体”的采用,也从创作文体上呼应了“生命神圣”主题。因而,将纪伯伦文学研究“归入”任何一种文化,都难免会疏于片面和肤浅。
其次,文化的交融性和共通性使文学研究者不能轻易以某种特定文化来界定作家。无论是基于文化上的交流、迁移等事实上的影响,还是各种文化精神之间天然的相通,世界各种文化之间是具有交融性和共通性的。
勿庸置疑,纪伯伦作为一位生活在西方的20世纪“东方”作家,他难以避免地面临着周围西方人对其文学创作的“东方想象”,而他身处的20世纪初期,不仅是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上东西方二元对立观念非常显著的时期,也是作为强势文化的“西方”对“东方”形成强烈文化冲击的时期。因而,作为现代“东方作家”一员的纪伯伦的文学创作,必然包含着对东西方文化命运的思考,但这并不表明,纪伯伦文学可以被毫无争议地划入“东方文学”的范畴。
所谓“东方”和“西方”这两个概念只是在西方的“东方学”兴起以后近代的事情,历史上的东方和西方远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也远没有像很多学者设想的那样,各自具有文化上的整体性。在这方面,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可以作为一个明显的例证。
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是一种具有很强包容性的文化。在伊斯兰教产生以前,经由商业和边境城市的影响,阿拉伯文化受到邻近的波斯文化和罗马文化的影响。犹太教和基督教也已经传入阿拉伯半岛,有不少阿拉伯人信奉犹太教和基督教。而在传入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过程中,实际上希腊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阿拉伯文化。这是因为,传入阿拉伯半岛的犹太文化是已经“希腊化”了的犹太文化,犹太人曾被罗马人、希腊人统治了好几百年,同时犹太教徒多散布于亚历山大及地中海沿岸各地,那里都是希腊文化的领域。在犹太教士中,有研究过希腊的哲学、文学和罗马的法典者,便把它们揉合在犹太教的教义里面。而基督教也和犹太教一样,未传入阿拉伯以前就受过希腊文化的影响,因为基督教产生于巴勒斯坦地区,原本就是东方宗教之一,传布于曾建立过希腊文化学院的东罗马帝国。[4](P11-32)因此可以说,伊斯兰教产生以前的阿拉伯文化就包容了希腊文化、罗马文化、犹太教和基督教文化。在伊斯兰教产生以后,伴随着阿拉伯人远征的胜利,又吸收了波斯、印度、西班牙、北非等被征服地的文化。所以,在埃及历史学家艾哈迈德·爱敏看来,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由3种文化源流汇合而成:一是阿拉伯人的固有文化;一是伊斯兰教文化;一是波斯、印度、希腊、罗马等外族的文化。[4](P3)
而在宗教精神方面,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核心宗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不仅有血缘关系,二者“认主独一”的宗教精神和“普世性”特点更有着天然的内在认同感。纪伯伦文学在汉语和英语世界迥然而异的接受状况也表明了这一点。纪伯伦文学的显著特点是强烈的宗教关怀,在这一点上他与现代西方思想界的关注点是相同的。因而,西方读者往往对纪伯伦文学有很强的宗教认同感。他宗教意味较强的《先知》(The Prophet,1923)、《人子耶稣》(Jesus,the Son of Man,1928)、《沙与沫》(Sand and Foam,1926)、《流浪者》(The Wanderer)等作品在英语世界都一版再版,广受欢迎。但相比较而言,汉语述评界虽然因纪伯伦的“东方”身份对其作品大加推崇,却缺少这种宗教认同感。更看重《先知》等纪伯伦文学中的“东方智慧”,推崇《暴风集》等革命性、现实感较强、涉及东西方现实的作品,认为这一阶段的作品是纪伯伦“最贴近阿拉伯和东方现实的作品,是最有力度的作品”。[5](P6)
事实上,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内部各地区的文化差异也较大。例如,具体到纪伯伦出生地的叙利亚地区,与其说它属于东方文化,毋宁说它与西方文化有着天然相融的关系。由于地理历史上的原因,叙利亚自古受希腊罗马文化影响,基督教盛行,蒙昧时代和早期阿拉伯帝国时期,叙利亚的神学、医学和哲学活动是希腊、罗马学术的延续,学术活动的带头人是古叙利亚的基督教徒。此外,叙利亚还创办了教授罗马律法的法律学校。叙利亚人对希腊哲学在阿拉伯世界的传播贡献最大,叙利亚语保存了一部分已经散失了原本的希腊古籍,叙利亚人翻译的希腊哲学,是初期阿拉伯人以及伊斯兰教徒们所依靠的根据。①参阅艾哈迈德·爱敏《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纳忠 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因此,纪伯伦生活经历的文化复杂性、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很强的交融性和宗教认同感、纪伯伦出生地叙利亚地区文化的特殊性,都使我们不能仅仅简单地从“东方文化”的视野研究纪伯伦的文学创作。
二、反思文学个案研究的“文化溯源”
各种文化之间的共通性、文化交流的动态性和复杂性,也使我们对作家作品中的某一观念进行“追根溯源”式的文化探源持审慎的态度。例如,有研究者基于纪伯伦文学作品中泛神论思想的“存在一体观”和神秘主义特点,认为纪伯伦文学中流露出“苏菲派”渊源,如西方研究者苏黑尔·布什雷,他认为纪伯伦的“存在一体观”(the unity of being)受苏菲思想的影响。[6](P248)
乍看起来,这一判断是有合理性的。因为标志了纪伯伦文学的原创性、构成中西方读者感知和评价纪伯伦文学作品基点的“纪伯伦风格”(Gibranism),在思想和美学意蕴上与苏菲思想及文学有很大程度的接近。
虽然中西和阿拉伯学界关于“纪伯伦风格”的陈述语焉不详、或者所指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纪伯伦风格”指纪伯伦的文学作品在整体意蕴上传递出的独特的思想和艺术魅力。本文认为,“纪伯伦风格”可以被界定为“间性”特征,它首先表现在作品的思想和美学意蕴上。在作品的思想和美学意蕴上,它主要有三个外在表现:“爱、美与生命”理念的独特涵义、泛神论思想和神秘主义特征。“爱、美与生命”理念的本质特征在于,它在具体感性的生命存在中寻找生命的神性,爱是生命和美,寄寓肉身和感性。这种思想是泛神论的,体现了内化于具体感性的万物、无所不在的神性。而神与万物的同一,不仅体现了人、自然与神的和谐存在状态,同时也体现了神人界限消融的神秘主义思想。这3个外在表现交织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互证互释的关系,也构成了纪伯伦风格的典型特征:“间性的”、或者“融合的、合一的”中间状态,而非“非此即彼”的、已完成的或实现的状态。
纪伯伦文学在思想和美学意蕴上表现出的“间性”特征,与苏菲思想中感性与超越性相结合的“爱与美”、“主在万物之中,万物之中皆有主”的泛神论思想和“人神合一”、抛弃世间杂多、完全忘我的神秘主义境界,都有某种程度的接近。然而实际上,苏菲思想、乃至任何一种文化意味,都不能真正去解释纪伯伦文学。在文化视野中,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基督教文化、西方现代文化之间的“关系”,构成了“纪伯伦风格”在文化层面的典型的间性特征,也构成了有关纪伯伦风格的文化阐释的种种可能性。
纪伯伦的文学创作,充分体现了多种文化的杂糅现象,不能简单地从任何一种文化进行简单定位。西方现代精神、基督教思想、现代西方“语境化”的苏菲思想、传统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这些思想错综复杂地体现在纪伯伦的文学创作中,它们之间的关系有时是交织缠绕、互证互释的,阐释时将它们截然分开不仅毫无可能,也毫无必要。
从文化意味上来讲,“神人合一”的神秘主义特征是诞生在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语境中的伊斯兰苏菲的一种特质,但如果我们深入研究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现代语境,就会发现:这样一种富有“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文化意蕴,在当时的西方现代语境中,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文化思潮。而现代西方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从“异域”或者“他者”文化中汲取“差异性”资源。可以说,“现代西方思想”,本身就是包含了无数想象的、变形了的“东方思想”的大杂烩。因而,研究纪伯伦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又怎能不考虑他生活于其中的西方现代语境中的神秘主义和唯灵主义氛围?正是这种东方神秘主义气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作品在西方世界的流行。
而就“泛神论”思想而言,以“神即宇宙,宇宙即神(God is all,All is God)”为特质的泛神论思想,持续于东西方的古代和现代文化中,它与西方现代生命观有相通之处:它们都在感性的、具体的、现世的生命存在中,寻找生命的神性和永恒性、价值和意义。但在表达方式上,纪伯伦的泛神论思想是通过“通感”或象征主义“应和”(correspondence)的手法来表现的,作品中人、宇宙万物和神之间“交感应和”,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美感,这显然与现代西方以不完满、不和谐为特质的审美观有显著差异。但这种泛神论思想所表达的“人、自然与神”合一的生命观,与伊斯兰苏菲思想极为相似。那么,由此我们就可以依据纪伯伦的出生地,简单地说他受了苏菲思想的影响、或者说是一位伊斯兰苏菲作家吗?对于20世纪上半叶生活于浓厚的“东方”氛围、各种文化交汇的世界性文化都市的纪伯伦,他所接触到的文化影响是非常复杂的。对于纪伯伦这样的移民作家,很多第二代、第三代出生于美国或西方世界的少数族裔或流散作家而言,甚至有时看似理所当然内在于他们作品的“母体文化”,实际上都是“不纯粹”和值得推敲的。例如,20世纪第一位用英语进行的创作的阿拉伯移民作家爱敏·雷哈尼(Ameen Rihani,1876-1940),他对阿拉伯传统文化产生兴趣,就是在阅读了西方哲学、文学作品后才开始的。[7](P178)而当苏菲神秘主义构成了自20世纪早期直至当代的百年阿拉伯裔美国诗歌的传统,我们应该警醒而且提出疑问的是:为什么这些生活于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的阿拉伯裔作家,会群体性地选择苏菲神秘主义?他们作品中的神秘主义风格影响了其在西方世界的接受吗?他们作品中的苏菲神秘主义,还是“原汁原味”的伊斯兰苏菲吗?它们是否在现代西方语境中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变形?
应该说,一个作家所受的文化影响,是作家创作、读者接受,以及与之相关的不同文化之间交融、互动的“关系”合力影响的结果,而不是某种或多种文化分别孤立影响的结果。对纪伯伦文学来讲,如果孤立地讲:“爱、美与生命”体现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泛神论思想,神秘主义体现了伊斯兰苏菲思想,神性寄寓感性的生命观,则体现了与西方现代生命观的相通等等。
“纪伯伦风格”的三个不分彼此、相互缠绕的外在表现,实际上深刻体现了他作品中“重建生命神圣”的主题思想:生命是神圣的,它的神圣性表现在“爱、美与生命”的具体感性存在中。这样的一种生命神圣观,才使纪伯伦选择了能使读者产生神圣感的“圣经文体”(Bible Style)进行创作,而圣经文体中智慧文学和先知书的体裁形式、福音书的结构形式、简约含蓄的叙述风格和神秘主义特征,不仅是圣经的典型特征,而且是阿拉伯-伊斯兰传统文学的鲜明特点,体现了纪伯伦在文学创作中融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自觉意识。①参阅马征《文化间性视野中的纪伯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因而,对纪伯伦文学创作的文化意味的探索,实际上最终陷入了一个阐释的“怪圈”——纪伯伦风格的3个特质相互包含、相互拥有,它们的文化意味实际上既与西方现代精神相通,也是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融汇与沟通。这样,对纪伯伦文学创作的文化意味的阐释,就呈现出一种错综复杂、“既此又彼”的状态。这与传统的“思路清晰”的“论断式”的文学阐释大相径庭,并不那么清楚明白,但正是这种“既此又彼”的含混,构成了纪伯伦文学的真实面貌、甚至是每一位文化交流时代的文学创作者的真实面貌——文化身份的杂糅与不可确定性!因而,作为一位“文学阐释者”,与其扮演上帝般剖析一切的权威角色,不如在不同文化之间的“关系”中,尽力去“呈现”和“发现”这种错综复杂的真实。
三、文化杂糅性与文学个案研究
事实上,纪伯伦文学的文化杂糅性,在中外文学中具有典型性。它不仅典型体现在文学文化交流史中,而且在当今“全球化”时代的文学中表现得越来越突出。
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借鉴是文化交流史中的一个普遍现象,这种影响绝非单向的、简单的一对一关系,而是一个双向互动的复杂过程。例如,由于地理历史的原因,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是与西方文化交往最密切的一种所谓“东方文化”。从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名作《波斯人》、《七将攻忒拜》,西方人就开始“书写”着异域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到了中世纪,阿拉伯中古传奇文学中的爱情模式,更影响了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典雅爱情”(Courtsey love)模式。此外,一些阿拉伯文学名著的形成和经典化过程,往往伴随着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西方文化的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
例如,反映了新兴商人和市民阶层等普通民众精神需求的《一千零一夜》,对17世纪以来欧洲小说的题材和形式,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但是,由于它所表现出的市民趣味和大众化语言,使作品近代以前只能在阿拉伯民间流传,长期以来被排斥出阿拉伯正典文学之外。反而是作品在西方的流传和重视,才使阿拉伯文学界对《一千零一夜》的忽视有所改善。现代西方文化对阿拉伯知识分子产生的普遍性影响,使《一千零一夜》在众多现当代文学中焕发了新的生机。陶·哈基姆、塔哈·侯赛因、马哈福兹等众多现代阿拉伯一流作家,重拾《一千零一夜》题材或形式,创作出多部现代阿拉伯文学经典。而定型成书的阿拉伯版本《一千零一夜》,原本就包含着西方智慧。著名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和《阿拉丁与神灯》两篇故事,在《一千零一夜》成书前或成书后的一段时间里,首先流传在民间,后来被收进迦兰的法译本中,在欧洲广为流传,被认为是《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组成部分。由于欧洲对《一千零一夜》的重视,又反过来影响了阿拉伯世界,人们都认为这两篇故事属于《一千零一夜》。[8]也就是说,所谓的阿拉伯文学名著《一千零一夜》,原本就是欧洲文化和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交往互动的结晶,它在阿拉伯文学中的“经典化”过程,更体现了两种文化复杂的交往互动关系。
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和科技的进步,世界各文化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地域不再成为文化交流的障碍。因而,彰显了不同文化碰撞、交流的移民文学、流散文学、少数族裔文学等具有跨文化属性的文学,越来越成为所谓“全球化”时代的“标志性”文学类型。在这种情况下,忽视文学作品的文化杂糅性,只能使外国文学研究陷入僵化的简单化、概念化阐释,不能适应日益发展的文学现实。
那么,在具体的文学阐释中,我们如何以文学研究的理性方式,去展示文学中蕴含的文化杂糅性呢?怎样才能将感性的文学文本细读和理性的、富有学理深度的文化剖析结合起来,使文学个案研究不流于文学鉴赏式的平面化、研究范式上的程式化和简单化,从而使文学个案研究成为一种彰显文化复杂性的深度研究呢?
文学个案研究的魅力,在于文学文本细读过程的展现性和鲜活性,但也带来了文学个案研究的一个明显弊端:缺乏思想和理论深度,使文学研究成为一种平面化、简单化的文学赏析和批评,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而文学个案研究的缺乏深度,常常与传统研究模式中简单化、概念化的“文化溯源”有直接关系。文化溯源的症结所在,是缺少对多种文化“关系”的把握。仍以纪伯伦研究为例,纪伯伦文学既不是“苏菲的”、“东方的”或“现代西方的”、“基督教的”,而是这些众多文化之间的“关系”的体现。因而,如何成功地把握、梳理和展现这些文化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跨文化文学研究的一个关键问题。
四、“文化间性”视角的移植与发展
本文在中国思想语境下移植、借鉴和发展了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概念,提出“文化间性”(interculturality)视角,用来指代不同文化精神之间的“关系”。本文认为,“文化间性”能使我们在进行文学个案研究时,把握文学背后不同文化之间复杂的、微妙的“关系”,为传统外国文学个案研究方法论的更新,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新维度。
现代汉语中的“间性”出自现代西方的哲学概念“主体间性”,作为一个译入语,它蕴含了非常丰富的内涵。与“主体间性”相对应的英文词汇是intersubjectivity,前缀“inter-”主要包含了三层涵义:其一,是两者或多者“之间的”(between,among);其二,是“相互的”、“相关的”(reciprocal,related);其三,是“共享的”(shared by)。主体间性理论虽然始自古代伦理社会哲学,但它却主要凸显和繁荣于现代。《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给现代主体间性概念作出了认识论层面的界定:
如果某物的存在既非独立于人类心灵(纯客观的),也非取决于单个心灵或主体(纯主观的),而是有赖于不同心灵的共同特征,那么它就是主体间的。……主体间的东西主要与纯粹主体性的东西形成对照,它意味着某种源自不同心灵之共同特征而非对象自身本质的客观性。心灵的共同性与共享性隐含着不同心灵或主体之间的互动作用和传播沟通,这便是它们的主体间性。由此看来,一个心灵不仅体验到其他心灵的存在,而且其中包含着与其他心灵沟通的意象。[9](P518)
西方现代主体间性理论给我们在中国思想语境下移植、借鉴和发展“间性”概念提供了理论资源。从汉字词汇本身显示出的基本含义来看,“间性”表明了事物具有“两者的当中或其相互的关系”这样一种本质、特点。[10]它实质上指代了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首先,它指的是不同事物之间的“共通性和共享性”,它“有赖于不同心灵的共同特征”;另外,它隐含着不同心灵或主体之间的“互动性和沟通性”,也就是说,“一个心灵不仅体验到其他心灵的存在,而且其中包含着与其他心灵沟通的意象”,这种“互动性和沟通性”使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僵化的、静态的,而是处于动态的、发展的和未完成的状态中。
本文将“间性”概念借用到文化探讨中,提出“文化间性”概念。文化是一个有机体,它发生、成长、继而相互接触和影响,它浓缩了人类历史的整体内涵。[11](P102)这意味着,具有精神内涵的诸种文化,或是天然具有某种精神气质的相通,或是经过不断的相互接触和影响,文化之间相互融合和杂糅,在共通性和差异性中产生共鸣、冲突或互补。这实际上是一种文化上的间性状态,它表明了不同文化精神之间的“共通性和共享性”,同时,也表明了不同文化之间在不断的互动和沟通中,所表现出的开放的、未完成的动态发展过程。
以文化间性视角介入外国文学个案研究,对沿袭已久的个案研究方法的更新,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新视野。它可以避免传统外国文学个案研究中“文化溯源”的简单化和程式化,使个案研究成为一种文化“关系”视野中的深度研究。在传统的外国文学个案研究中,最终的文化探讨往往是简单的、概念化的,一些个案研究即使是看到了文学所受的多种文化的影响,也常根据某点文学特质或现象,分别罗列出与之相关的文化原因,这样的研究因忽视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而流于平面化。然而,正如我们上文对纪伯伦所受的错综复杂的文化影响的分析,当一种文学处于两种或多种文化的交融地带,我们就很难分清这一文学到底是哪些特质受了一种文化的影响,哪些特点又受了另一种文化的影响。因为文化之间交流的结果,往往是模糊了文化的界限。而且即使没有事实上的接触,人类各种文化精神之间也是具有天然相通性的。只有在多种文化的“关系”视野中,去把握文学,才有可能给予“跨文化”文学以接近真实性的、有文化和思想深度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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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culturality:the Renova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Case Study Methods
MA Zh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The old model of case studies of foreign literature neglects the concrete conditions of literary creation, simplifying and conceptualizing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which should be rich, complicated, and multi-dimensional.Kahlil Gibran is an intercultural poet who has long been regarded as an oriental writer.We should take an intercultural perspective so as to update case studies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sort out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s between different cultures.
foreign literature; case study; methodology; interculturality; Kahlil Gibran
I106
A
1005-7110(2012)04-0090-06
2012-01-26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早期阿拉伯裔美国文学研究”(10YJC752029)的阶段性成果。
马征(1974-),女,河南许昌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在研博士后。
冯济平